馬碧靜
遠(yuǎn)遠(yuǎn)地,他站在那里。手里夾著一支煙,吸了一口,然后,揚起頭朝側(cè)面飛過的一只鳥看去。
哦,你是大火老師說的那個……沒等我把話說完。他表情淡淡地,沒有驚訝,也沒有熱情地說,是。只蹦出一個字。好像怕多說一個字就要暴露什么秘密似的。然后,邊轉(zhuǎn)身邊說,車子停在這邊,就往出站南面走,我跟著他,心里怯怯地。
我抬眼環(huán)顧四周,初冬的滇西高原,天空蔚藍(lán)深遠(yuǎn),不大的半球形廣場外是一條二級公路,偶有一輛黃綠相間的出租車駛過,人影更是寥寥。
猶疑,后悔——當(dāng)初不該答應(yīng)大火老師找車,其實,大火老師我也不熟。而眼前這個人看上去實在讓人不踏實。但也只能這么跟上他,路的盡頭是一排向下走的臺階。
你的車……是停在地下停車場?
是呢。司機頭也沒回,簡短的回答。
多少錢?我說。
一百七。
哦!一百七。我似乎在自言自語。
我感覺心跳加速,握背包帶的左手條件反射地攥緊了,右手從包里摸出了手機。這是一個螺旋式向下的樓梯,越往下,光線越暗,整個樓道里,只聽得見我們一雙急促一雙拖沓的腳步聲。終于下到樓底,果真是停車場。光線豁亮很多,三五輛車子有序停放,司機摁開了車鎖,是一輛白色7座的五菱宏光。我舉起手機拍車子和車牌,順帶將司機也一并納入影像中,邊對轉(zhuǎn)頭看我的司機說:不好意思。做這一切,其實很忐忑,這就好像當(dāng)著一個假想中的罪犯收集證據(jù),還要跟對方申明:我在懷疑你,對不起!當(dāng)然這么做也是在擔(dān)大風(fēng)險的,很有可能一直積蓄在空氣中的不明意味,突然之間就被不友好的行為引爆了。
沒事沒事,隨便拍。司機很大度,先行拉開駕駛座的門坐了進(jìn)去。我一百分的擔(dān)心放下了十分。卻仍不敢掉以輕心,迅速將照片傳給老公,緊接著撥通了老公的電話:喂!老公,我剛下動車,現(xiàn)在打了一輛車去晉寧山莊,車牌號碼是云Axxxxx,師傅說大概要一個多小時,到了給你打電話。
放好背包,拉上車門,我對前排的司機說:不好意思,師傅,可以走了。
不常出門吧。司機發(fā)動車子,平穩(wěn)地駛出停車場,一雙狡黠的三角眼從后視鏡中瞥了我一眼。他用的是敘述語氣,而非疑問句,證明是基本肯定了自己的猜測。也是,短短幾分鐘時間,我竟然用了兩次歉語"不好意思",這是不是有些失態(tài)?
我心頭一緊,想掩飾什么似的說:也不是,只是路不熟。其實,知道他在嘲笑我一系列警惕的行為,卻只能避重就輕。
司機沒再說話,而是專注地看路開車。
不說話了,這可不妙!莫不是開始盤算怎么下手?
網(wǎng)絡(luò)上那么多打的遇害案例,有多少,是因為受害者與人交流和溝通有問題?可能開始司機真沒歹意,只因為受害者一句話?一個動作?甚至是一個眼神?觸發(fā)了潛藏在人性深處的惡因子,促使他們激情犯罪?當(dāng)然網(wǎng)絡(luò)上也有聰明的遇險者,危急關(guān)頭,利用高情商,在情感上與犯罪分子達(dá)成了結(jié)盟,最后化險為夷。
我不傻,也自認(rèn)情商不低,要找一些適合對方的話題,當(dāng)然也很簡單,只要我愿意。這一刻,我只需暫時收起,有時故意表現(xiàn)出的要死的矜持與自命清高,便可以水到渠成地順利與對方攀談起來。對這一點,我很自信。
我掃視車內(nèi),看到側(cè)面擋風(fēng)玻璃淺淺的邊框里,有一個粉色的水鉆發(fā)卡,呈皇冠狀,便裝作饒有興致地拿起來觀賞:很漂亮的皇冠啊!師傅,你家有小孩嗎?
噢,那是我囡的。早上送她上學(xué),落車上了。司機又從后視鏡瞥我一眼,不過這一眼,已從臆想中懸疑故事的案犯,回到寵愛小棉襖的溫情父親。
哦,有個囡真是很幸福!
是呢。我囡和我可好了!每天晩上回去,她會馬上拎拖鞋給我換,然后給我泡一杯茶。師傅在言語間明顯有了笑意,讓人感受到洋溢著濃濃的幸福。
哇!懂事的孩子,多大了?我稍顯夸張地驚嘆著,積極鼓動自己的情緒,迎向司機的情緒。
九歲。上回期末考了個雙百,我問想要什么獎勵。你猜她說什么?司機情緒已被成功調(diào)動,笑容堆滿整張臉,兩邊眼角的深刻眼紋,呈放射狀向鬢角延伸。
想要什么呢?嗯……我想,這么聰慧懂事的女孩子,肯定想要的也與眾不同吧。
哈,真被你說中了。她說只想要阿爸陪她玩一整天。
哇,情商高!我將大拇指豎在合適的位置,剛巧司機一抬眼,便可以從反光鏡中接收到。
你囡與你感情真好,真讓人羨慕!這一句是由衷的。我自己也有孩子,能體會那種血濃于水的溫馨親情。
是??!每次她媽想要和我尋事吵架,她就會拉著我說,阿爸,我們出去走走逛逛吧。
哦。
你不曉得她那個媽,和我三句話不碰頭就要吵。平常我只要說話,她直接就說:就是聽不得你的聲音,快閉嘴吧!
???!
其實我曉得,最初就因為我借給妹子五萬塊錢,一直到現(xiàn)在,妹子也沒有還我。
原來是這樣。其實我倒覺得,兄妹之間嘛,誰有困難幫一下是正常的,不必那么計較。你還是應(yīng)該多和老婆溝通。畢竟兩個人在一起不容易,況且你們還有那么可愛的一個女兒。這席話雖是俗世間的老生常談,卻是真情實意的勸導(dǎo)。
唉!難啊。我和她根本無法溝通,每次和她說不上幾句話就要吵,吵都吵煩了。哦,我接個電話……
司機摁了下一直扣在耳朵上的藍(lán)牙耳機:喂,嗯,現(xiàn)在?來不了,跑車呢。哈,三缺一?瞎胡扯,沒我還有暴龍老三他們嘛,啥子?暴龍打點滴?他能有啥子病嘛,又裝……啊哈哈,行行,晩上老地方……
我那幫跑車的兄弟,又約搓麻將?,F(xiàn)在嘛,我也想開了,人有球意思?不如好吃好喝,過一天算一天。想跑了我多跑兩趟,不想跑就和兄弟一起搓麻將、甩酒——哈,我酒量好!一個頂仨兒,所以他們幾個人約起來灌我,不過先趴下的總是他們……后視鏡里的司機滿臉自豪,竟有了幾分頑童的神情。
你不曉得,以前剛和她結(jié)婚,我是多能吃苦。半夜三更還在路上跑,累趴下了還在車上……
人與人之間靠的是溝通,夫妻之間更需要溝通、理解和體諒。我覺得,你還是找她好好談?wù)?。畢竟有孩子?/p>
這點你說對了。十年,我和她民政局跑了三次,硬是沒離成。就是因為孩子,我不想我囡沒有媽,或是沒有爸。因為我媽就是我九歲那年,被一個親戚拐賣的……后來我出去找過三次,沒找到……我曉得那種沒有媽的痛苦和恓惶……
雖然看上去是個糙漢子,卻也是個重情重意的男人。這一刻,我甚至覺得,之前自己的懷疑是否太神經(jīng)過敏?
對,雖然現(xiàn)在崇尚婚姻自由。可我還是覺得,既然我們將孩子帶到這個世界,就應(yīng)該多為他們考慮,離婚真的對孩子傷害很大。我的言詞間也近乎動情了。
是呢。我現(xiàn)在和她,其實就是兩個認(rèn)識的房客,要說感情嘛,是一點點都沒有了。說個不怕你笑話的事:我和她早就分床睡了。我一個人睡一層,她和女兒睡二層。三年來,我硬是沒踏上二層半步,也沒碰過她。
呃……看來你倆之間問題還挺深。說完此話,我突然覺得與一個陌生男人討論這個話題,真有點尷尬。
是積怨太深。你不知道,三年前,她給我扎了一刀,從此我就徹底看清了女人——最容易走極端。噢,不。是看清了她。從此,我對她的感情也就沒有了。
?。课殷@愕。
那晚跑完車,我很累,就和幾個哥們?nèi)ズ纫槐潘上?,一不留神喝多了??伤埠攘司?,醉了,發(fā)酒瘋。回家后,記不得因為哪句話和她吵起來——你曉得發(fā)酒瘋的人,是控制不了自己的……然后我給她臉上甩去一耳光子,哪曉得她立馬抓起水果刀就給我屁股上捅一刀。別看她人瘦干巴,力道那個大哦,氣死我了。
噢!我嘆一句。
你說,她下手夠狠毒吧?當(dāng)時鮮血直涌,我囡嚇得直哭。她可能也嚇到了,要陪我去醫(yī)院。我也是疼瘋了,抄起一個板凳,劈頭將她打翻在地。然后給我哥們打電話,讓他接我上醫(yī)院。她追到門口,我又幾拳將她打翻在地……
好驚險的武打片,我聽得一懵一懵地。
你說,她這種女人,我還能和她好好過下去嗎?
此時,反光鏡里司機的臉寒光一閃,又恢復(fù)之前的陰冷與城府。咬牙切齒的表情,好像在啖著他老婆的肉,我心中不由地一顫。
可是,最可憐的還是你囡,當(dāng)時她肯定嚇壞了。我還是不能不硬著頭皮,迎合他講話的情緒。又想到那個無辜的女孩,心里不由一陣疼惜。
哪個說不是?現(xiàn)在我囡膽子特別小。大一點的風(fēng)雨雷聲都能嚇哭她。
唉!沖動是魔鬼,真是這樣的。我個人覺得吧,你,先打她是不對的,可她還手也不能利用工具,何況是刀。不過,過錯各一半,也算扯平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接下來還是要好好過日子。我仔細(xì)?酌著用詞,生怕說錯一句,引發(fā)他的不高興。其實我更想說的是:家暴只有零次和無數(shù)次。誰能說,這一次就不是他老婆長久以來的絕地反擊呢?我一直無法打消對這個載我一程的陌生男人惡壞的懷疑。
哼!她這個女人,就是欠揍!司機沒接我的話,而是憤恨地又咒罵一句。反光鏡里,他陰郁的神色更甚了,右臉頰因為激動神經(jīng)質(zhì)地跳動著。我心里又一顫??磿r間,已經(jīng)上車半個小時,司機說過二十分鐘就能上高速路的,然后再行駛四十幾分鐘,就能到達(dá)目的地。路上也沒堵車,可不但沒上高速,怎么反而離左前側(cè)崇山峻嶺間的高架橋,以及山肚子里的隧道越來越遠(yuǎn)呢?緊張的情緒再一次深深扼住了我,正想開口詢問,司機又在接電話了:喂?囡啊,有事嗎寶貝?哦,都怪你媽,出門不幫你檢查一下……課間要跳操用?嗯,算了算了,等你媽把花球送到,課間操都結(jié)束了。這樣,阿爸今早不是給你錢了嗎?對,和門衛(wèi)說一聲,門口小賣店買副新的。嗯,對了。乖哦,囡。
你囡打來的?
嗯,忘帶花球了。她那個媽,啥子事都不操心。
噢,師傅我想問一下,快上高速了吧?
噢!啊哈,不好意思哈,一路忙和你吹牛,我們早錯過上高速的路口,現(xiàn)在只能走老路了。司機一拍額頭,重又開始笑意盎然,一掃之前的陰霾,而我卻看不出他臉上任何不好意思的表情。
那就是要多走幾分鐘了?我懷抱希望,但愿只是多出個十來分鐘。
多幾分鐘?哈哈,美女,你開玩笑吧?中午十二點能不能到,我都不敢保證。
???
其實,我更愿意出那十幾塊錢過路費,老路又傷車又耗油,還浪費時間。司機好像很反感我那句“???”,眉宇間毫不掩飾出一些不耐煩。
我不敢說話了。沒辦法,誰叫我致力與司機搭建友情的橋梁以保安全,從而錯過路口了呢?或者現(xiàn)在的處境更不安全?誰知道?不過,至少剛才這個電話,證明他沒說謊,應(yīng)該是一位稱職的父親。只要能保證這一點,是否我的安全系數(shù)就會更高一點?
我也有一個女娃,年齡和你女兒差不多大。為求同理心,我拋出私人信息。
噢?你看起來,最多三十出頭吧?結(jié)婚很早呀。司機從后視鏡里探我一眼。
哈,是嗎?也沒有。我是七十年代末期出生的。
是嗎?我是八三年,也快四十了,可看起來是不是比實際年齡更大?
我從后視鏡觀察著司機的臉色,他不知何時收斂了笑容,粗糙的面部毛孔在中午日光照曬下,更顯粗大,像某種動物的皮。我敏感到接下來說話要更小心了。
我可能——面相生的小,俗稱的娃娃臉。這樣強調(diào),是要讓他知道,我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有條件保養(yǎng)面容,而是天生幼稚面相。我十分害怕他會將自己,在人間的不易,歸咎在此刻唯一能做參照的人身上。這一刻,我是如此的希望,與他合并同類項。
他沒說話,而是開始專心開車。此時車子已從二級公路,義無反顧地駛進(jìn)了土路。土路坎坷不平,路兩旁的樹多是桉樹與法國梧桐,在四季如春的云南,同樣枯黃與凋零,沒有任何事物能逃過自然規(guī)則。樹外,是連綿起伏看不到盡頭的群山。
車子顛簸,我不由抓緊兩旁的座椅,而不敢抓就近的司機椅背。
土路連續(xù)行駛了十來分鐘,司機沒再說話??粗荷介g縈繞不散的濃霧,我的心也一同飄浮在迷霧中。我還是決定冒險給老公打個電話,其實心里明白,萬一有事也是鞭長莫及。雖說我相信最終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但我更承認(rèn),眼前的境況,恐怕只有事后的亡羊?牢了,誰還能想出什么更好的妙招?反正這電話要打。
喂喂,聽到嗎老公……嗯,我們走了老路,路不好走……可能要……對方已是忙音,一看,群山間已無信號。我原打算給老公發(fā)個定位,讓他關(guān)注著我的動向,現(xiàn)在,這可好了。真是身陷囹圄的感覺。
司機還是沒說話,后視鏡里,他眉頭深鎖嘴唇緊閉,白多黑少的三角眼,因為面部用力過度,高高地吊梢起來,有一種說不清的猙獰模樣。
一直不說話,還是不行。至少我該阻止他胡思亂想的念頭。
師傅,我還是覺得,你好好和你老婆談?wù)?。你那囡,越說我都越喜歡了呢!說出這句話之前,我覺得這是一句奉承的話。可這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真是沒有一點兒新意??晌矣帜芎退f些什么呢?我突然覺得進(jìn)入到一個窮途末路的狀況中。我自信自己很會溝通的能力頃刻消失殆盡?!澳隳青?,越說我都越喜歡了呢!”這話怎么聽都是那樣的假,何談奉承意味?
哈,是不是?司機很快咧嘴一笑,不過笑容很短暫,很快便又還原成不茍言笑的狀態(tài)。
不說了,我心早死?,F(xiàn)在也就是湊合過了。司機臉上沒有特別的表情。好像我?guī)追撞豢赡偷拈_導(dǎo)或者說安慰,起到了一定效果?還是他早就習(xí)慣,不以為然了?;蛘吣承┠腥擞幸饩幵炫c妻子不和的謊話而博取聽者的同情憐憫?真的不知道啊。雖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晌乙晃秳窈?,對于鐵了心的司機來說,已成為影響他駕駛的噪音了吧?若我順?biāo)囊猓瑒穹?,不敢保證又成為不懷好意的教唆。所以,這一刻,還是閉嘴比較明智吧。
我敏感地意識到,其實,一個人,與陌生人能傾訴的東西太有限。誰能說他的一番婚姻悲劇就不是他刻意虛構(gòu)出來的故事?
漫長的路途。因為有時會暈車,所以,一般坐車不看手機。這種時候,還是掏出了手機,在微信上隨意瀏覽著,無不是一種暫時適從的辦法。有一條微信平臺推送新聞引起了我的注意,標(biāo)題是:狠心丈夫家暴妻子,妻子尚未脫險丈夫外逃。文章寫的事發(fā)生在昆明城區(qū),時間昨晚,文中提到嫌疑人使用板凳將妻子砸昏,還透露了嫌疑人可能存在精神方面的障礙……最后新聞公布了嫌疑人照片,他身穿煙灰色西服。一看長相,讓我心驚肉跳。是他?真有些像。我放低手機,暗暗對比著,覺得像,又覺得不像??蛇@煙灰色西服,和事情發(fā)生的情節(jié)怎么與他講得就那么吻合?這時,車子突然歪了一下,“噗!”一聲熄火了。
媽呀!我的頭撞在了前面靠椅上,撞得很痛,腦子里嗡嗡響,但沒有破。我捂住頭有點想哭。可我的手機被甩到右車門旁邊,司機跳下車,很快繞到右車門外,不好了,這下他在拉車門了。
我?guī)缀跆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回手機,眼睜睜看著車門被他拉開……
我什么也不能做了,這是危險即將來臨的前兆嗎?我想,這個時候,我一定像一只受到驚嚇的狐猴瞪著青釉色瓷光的大眼,敵視著對方。
司機將頭探進(jìn)來,低頭從鼓囊囊的副駕駛后背兜里翻出一個打火機,舉著對我揮揮。上面是一個豐乳肥臀的三點式美女圖案:這下好了,他媽的大霧,能見度太低了!左前輪陷進(jìn)個淺坑……還好,是個淺坑,一會兒你下去推一下。先讓我抽根煙歇歇。司機“啪!”一聲合上車門。我終于長出一口氣,蔫在座位上,心臟慢慢重新開始跳動。
然而,最重要的疑問沒解決:他到底是不是昨晚那個家暴妻子的案犯?那個可能存在精神障礙的危險患者?不。我多么想否定啊,平白無故把別人想象成一個壞人,難不成我一貫敏感多疑的病癥,今天又加重了?
一根煙后,司機打開駕駛門,沒等他再開口,我先行自覺地跳下車,繞到車背后去推車。我留了個心眼,將隨身包斜挎在身上,如果要跑,雙肩包只能不要了——雖然里面還有我喜歡的斯蒂芬·金。其實,我知道,逃跑只是做垂死掙扎的一個想法而已,這深山老林的,無論如何我也不是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人的對手。
我聽話地隨著司機的口令推車,嘗試多次后,車子終于被發(fā)動,開出淺坑。司機開出去了一截,讓我以為要被拋棄在荒野時,車子停了下來。
我慢慢走向車子,低頭一看,雪白的小白鞋甩上了幾大坨濕泥,衣褲蒙了一層灰禿禿的塵土。不過相比剛才臆想中的危險,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局。
車子重新上路了。危險仍然存在。因為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那個叫沈某的案犯?我開始偷偷打量腳墊和坐墊,腳墊是一般黑色膠皮的,印有幾只邊緣清晰圖案模糊的鞋印,還有少許隨意散落的泥沙。不是我鞋上的,我鞋上的是黑濕泥,腳墊上的是干黃泥——當(dāng)然這也說明不了任何問題。我無意中身體前傾,掃視著右手邊坐墊套垂下去的流蘇,有了新發(fā)現(xiàn)——在那隱蔽的位置,赫然在目硬幣那么大一塊鮮紅的污漬!如果是他三年前受傷時,不小心弄上去的,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烏黑色才對。可這塊鮮紅的印跡,新鮮得像是剛點在蒸糕上的玫瑰花糖。天吶!我的心又突突直跳了。我咬緊下唇,祈禱著目的地能快一點到……
然而,剩下的路程證明我是杞人憂天了。途中居然再也沒有發(fā)生狀況,大概又行駛了二十分鐘左右,車子駛出了土路。進(jìn)入一條人、車、牲畜都可同行的四級公路,雖然路況不如一級公路,可總比山林間的路強多了。不但有了一畦一畦種滿莊稼的田野,也能看到不遠(yuǎn)處鳥糞般散落的小村落了。
如果他真有歹心,真想下手,荒無人煙的林間要合適得多,這是否意味著我已經(jīng)安全了?
到了,就這里。車子終于“嘎吱!”一聲停下,一直轟鳴的耳膜沉靜下來。
我從車窗望出去,真的到了,一幢龐大的建筑物屹立眼前,上書"晉寧山莊"幾個氣派的燙金大字,正門門楣正二八經(jīng)地拉了一長幅"熱烈歡迎改稿班學(xué)員"的鮮紅布標(biāo)。終于讓我找到組織了,長長吐出一口氣,將一路積攢的擔(dān)憂與恐懼也輸出去了。
我劃開微信支付,照之前協(xié)商好的,將一百七十塊錢轉(zhuǎn)給司機。然后收拾好自己的東西,由衷地對司機道過謝??墒撬緳C并未開車離開,他等我下了車,嘿嘿笑著,繞到右側(cè)車門,很快從三排后座上取出那只黑色的大背包,然后鎖上了車門。這只背包推車時我就發(fā)現(xiàn),臆想中這是案犯要跑路的家當(dāng)。
我站在上了四五級的臺階呆望著他,不知道他沒走到底要干嗎,如果他真是嫌犯沈某,不趕緊跑路消失,難不成要自首?這里可不是公安局。
司機從呆立著的我旁邊過去了,好像我不存在似的,朝著“晉寧山莊”而去。他比我快,先到了門口。
這時,門口跑出來一個男子:我就說嘛,老遠(yuǎn)看見那么面熟,真是你啊!深簡,三年不見了吧?男子邊說邊和司機擁抱一起。男子,平頭圓臉,脖子短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便便的大腹類似于懷胎五月的孕婦。當(dāng)他正臉看我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是云南著名作家,也就是群里幫我找車的大火老師。當(dāng)然,我也是頭一次見到本尊真人,以往只在期刊和網(wǎng)絡(luò)上見過他的照片。
深簡——這位所謂的拉我一程的司機轉(zhuǎn)過頭,看著此刻疲憊地爬上臺階的我,攤手向大火老師介紹:這位就是你委托我拉的美女作家浣影老師,你的任務(wù)我圓滿完成了。哈哈,你們倆誰請我吃飯???說完朝我一笑。
大火老師說:你們倆一路應(yīng)該知道彼此了吧。小浣,他也是咱云南作家,呵呵,著名的深老師。
我渾身“呼!”一下燥熱起來,別提那臉一定成了火盆子了。誒呀!這一程,我把人家這樣推測,那樣想象,真該死!我恨不得把自己的頭藏入衣服里去。此時,大火老師的話暫時打斷我的羞愧,我只能馬上調(diào)整情緒,應(yīng)付他。他說:從前只在網(wǎng)上見過你,沒想到真人比照片還好看,哈哈哈。他笑得很開心,伸出短粗的胖手,一把抓住我的手掌,重重握了一下。
大火老師和我寒暄,站在一旁的深老師,饒有興味地,看著我倆說話,也不插話,卻表現(xiàn)出一副贏家的姿態(tài),雙手搭在胸前笑微微的神情,好像占了便宜似的。
嗐!誰讓我們都是玩文學(xué)的?雖然一路驚恐,也權(quán)當(dāng)是體驗生活。不過,我還是暗自告誡自己,網(wǎng)絡(luò)兇險,今后再也不能將私人行程過分外泄。這次的會議,因為路程較遠(yuǎn),我呢,很少一個人出遠(yuǎn)門,之前在群聊里發(fā)過"求蹭車"這樣一條信息,并透露了站點與時間。熱心的大火老師就馬上給我找到目標(biāo)對象,但沒說這個人是什么人。
今天報到,明天才開課。午飯后,我百無聊賴地翻開酒店黃頁,潦草地瀏覽,正當(dāng)想放下時,我的動作與目光在其中一頁駐足下來。幾分鐘后,我來到黃頁上位于頂樓的健身館。健身館寬闊明媚,讓人眼前一亮。區(qū)域板塊和器材配置都很齊備。此時館里很安靜,我看過去,有氧區(qū)陳列著跑步機、橢圓機、臺階器;力量健身區(qū)有高拉力練習(xí)器、推胸練習(xí)器、腹部練習(xí)器、大腿伸展練習(xí)器等;居然還劃分出了一塊跳操區(qū),可以用來跳健美操和練習(xí)瑜伽。
我一直走到西邊盡頭,又踅返回來。這個時候,看到了深老師——這個在我眼里已經(jīng)習(xí)慣是司機的人,意識急忙切換不過來,將他變成作家。他身穿一套墨藍(lán)色運動套裝,正在練臥推,他兩個手臂肱二頭肌突出,一看是有些訓(xùn)練年頭的資深動友。
他也看到了我,咧嘴對我笑,我回笑示意。但我仍然有些不大自在。卻一點兒看不出深老師對我開了這么大一個玩笑有什么愧疚。好像老朋友一樣招呼我和他一起鍛煉。他跟我聊一些個人對健身的理念和理解,以及自己一些經(jīng)驗,看來造詣頗深。臨走時他說:浣老師,別生氣哈,今天只是和你開了個玩笑,別當(dāng)真。不過健身的事我可真有心得,你這樣練一字馬豎叉沒大問題,只要肯堅持,但橫叉就難了。要說,健身中有些高難度動作,身體條件只是一部分,方式方法也很重要。這樣吧,晚上我去你房間,給你指導(dǎo)指導(dǎo),順便把那一百七十元車錢還你?,F(xiàn)在,我有個事情,先走一步。咱們晚上見!記住,我敲門的聲音是:咚咚——咚——咚——咚——說完一臉狡黠地走了。
晚上,九點之前,我的房門是開著的,卻沒有任何人敲門。九點以后我鎖門上床,實在無聊,便劃開百度,搜索到深老師的個人簡介:深簡,筆名深澗琴音,十五歲開始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現(xiàn)供職于昆明市某文化部門。代表作有詩集《某》《某某》,偵探小說《你知道我是誰?》《當(dāng)心!我在你背后》《不能說出的秘密》《好奇不止害死貓》等等……
我還搜到他的照片,可無論哪一張,都與現(xiàn)實中的他,介于似與不似之間。一向以觀察細(xì)致入微自恃的我,突然在今天,兩次犯了臉盲癥。哦!有點兒郁悶。
凌晨一點鐘,我仍沒有睡意,干脆擰亮床頭燈,擁被靠坐床頭,打開斯蒂芬·金的《神秘火焰》讀了兩行字。可此刻,那個恐怖的聲音響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我嚇得縮成一個球,不知道他敲了多少下……當(dāng)然我是不會開門的。大約三四分鐘以后,聽見腳步聲離開。我才緩緩松了口氣,但仍像木雞待了半個時辰,輕輕拉起被子睡下,卻發(fā)現(xiàn)渾身出了一身汗。
大概半個小時后,手機來了短信,一看是改稿班群里的信息,可這信息卻是深老師發(fā)的:親愛的文友們,這兩天我在北京參加研討會,訂了晚上的機票,不巧飛機晚點。剛出機場,一會兒打的過去,讓各位掛心了,抱歉……
?。?!什么情況?真見鬼了。著名的深老師你是在寫鬼怪小說嗎?群里靜悄悄地,沒有任何反應(yīng)。倒是我如一個賊在群里流竄。我突然覺得自己被鬼怪纏住一般陷入一片迷亂中……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睡著的,醒來已是清晨七點二十,白日光亮,從昨晚未拉嚴(yán)實的窗簾布縫隙透射進(jìn)來,打照著我蹬出被子的小腿,微暖微癢。打開手機,掃一眼群里,依然肅靜。
洗漱后,我穿過靜謐的走廊,踩在軟綿綿的地毯上,去餐廳。餐廳里已是熱鬧非常,昨天見過的兩個文友,站在氤氳著蒸氣的牛奶和豆?jié){旁邊舀邊聊,窗邊溫煦飽滿的晨光映照下,兩張長餐桌旁,改稿班工作組老師與十來位文友邊吃邊聊。我挑挑揀揀,只舀了一杯牛奶、拿了一個水煮蛋和半個玉米。端著餐盤,往"組織"的方向走過去。掃了一眼餐廳,沒有看到深老師。一切照常,平安無事。
早飯后,我站在餐廳外面,八點多,初升時扭扭捏捏的太陽,已經(jīng)徹底奔放地照耀開來。打照在身上暖烘烘的。一時盡掃心頭陰霾。我閉上眼睛,仰起臉,向著太陽的方向,不由地想,世上本無事,庸人多自擾?不想其他了,還是珍惜改稿班難得的學(xué)習(xí)時光吧。什么文學(xué)、現(xiàn)實、生活、人性,它們的距離有多近多遠(yuǎn)?它們之間又該如何相處和相融?
此刻,晉寧的陽光更加熱烈,藍(lán)天上的白云形態(tài)奇異,恣意綻放。我直視著陽光,像剝一只洋蔥,剝開一輪輪刺眼的光斑,終于看到太陽正中原來是個大大的黑洞。腦海跳出那句很貼合我此時情狀的話,世界上唯有太陽和人心不可直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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