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曉楓
文生不記得自己是幾點到的西昌橋。黃昏的石橋,泛著青光。
文生側(cè)身坐著,左手攀著橋墩,右手縮在褲袋里,眼神四處流連。
西邊的天空,大團灰黑色的云,正以不動聲色的姿態(tài)覆蓋光亮。灰云底下,是那虛頹的駁船和空蕩荒廢的碼頭。極目遠眺,岸與岸平行向前,匯聚又分開,隔著遼遠寬闊的河水。凹凸不平的鉛灰色泥路,將碼頭的獨幢破舊小樓與整片低矮的平房分隔開來。平房門前是那條多年未修的石板路,連接著泥路,遇上雨水天氣,濺起的泥水總是讓路人頭痛。泥路的盡頭是什么呢,文生不知道。他從沒去過那么遠。他總是往東走。
東邊,順著石板路來到河廊,一字排開的理發(fā)店、中藥鋪、裁縫店、穿插弄堂和弄堂深處的木結(jié)構(gòu)房,再經(jīng)買賣生活日用品的國營商場,到達第三座石橋。沿橋面走到河對岸,是文生曾經(jīng)就讀的羅恩鎮(zhèn)小學。
羅恩鎮(zhèn)上多的是石橋河流。各式各樣的石橋像延綿不息的時間之光,終日橫跨在水流之上。走過路過的人,很少有人會去注意它們的形狀、密度、色澤、種類、縫隙以及沿石縫間或生長的草本植物,也沒人會注意到這些石橋的年代、裂痕和承重力。羅恩鎮(zhèn)幾乎所有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文生也是。
文生,是位年輕的男孩,高個、瘦削、寸頭、長臉、背微駝,總是穿著兩側(cè)有白色豎杠的藍色滌綸長褲和藍白色外套;細長的脖頸,前傾成90度角,像是承受不住頭顱的重量;甩著兩條長胳膊的他,習慣低垂著頭晃晃悠悠地走在青石路上,成為人群中最不起眼、沉默內(nèi)斂又郁郁寡歡的一個。
很多時候,文生獨自坐在橋洞里發(fā)呆。發(fā)呆,幾乎是文生的特長。像很多喜歡書法喜歡游泳的少年一樣,除卻寫生涂鴉捕捉光影的變化,文生唯一的特長,大概就是發(fā)呆了。如果這也算愛好的話。
石橋,總是觀察光影最好的地點,可以一覽無余。羅恩鎮(zhèn)上多是二層樓房,而地處寬闊、空曠的石橋,又大致平衡和彌補了視野的缺陷。站在橋上遠眺,幾乎看得到羅恩鎮(zhèn)老街兩岸的大部分景象。
南北方向的橋身底下,是漫長延綿的澄河。隨河岸變遷,澄河被分為多個走向。主河道一往無前持續(xù)向東流淌;部分隨地域往北分流幾十米后,折身向東,經(jīng)由河岸分隔,形成另一條寬闊的長河。
河水總是平穩(wěn)沉寂,很難看得到起伏,如同江南的大部分河流。偶爾有機帆船經(jīng)過,才會泛起陣陣漣漪。除此大部分時間,它們都悄無聲息似在沉睡。
此時的橋洞,與河水同樣安靜,幾乎聽得到心跳聲。倚在半圓的橋洞上,文生頭朝橋心半屈腿躺著。他背靠書包,兩手墊在后腦勺,望著西邊的天空。
從初中開始,文生每逢周末回家,習慣窩在這里。他把它當成自己獨有不受干擾的天地。有時,他會想些事情,有時,他什么都不想,只是睡覺。
現(xiàn)在,他唯獨注意到的,是西邊灰黑的云正往東移。從橋洞望去,那云層壓在半空,低低矮矮,從灰黑到深灰淺灰過渡得像水墨畫,幾乎遮擋住了西邊大片的天空。那么,夜,到底是不是從西邊開始的呢?
學校課本,從未講得如視野中這般清晰。
從小,他幾乎沒有看過科學和文學類雜書,接觸最多的,是歷史小說以及小人書。那些書,很少是新買的,有些封皮都破了,有些干脆沒有封面封底。文生疑心是母親從學生處沒收的??伤裁炊疾粏?。
他和母親之間的話很少。不管是文生還是他母親,經(jīng)過這么多年,已習慣沉默相處。像這河這橋,相偎相依卻不善對話,也不知道對方心頭的隱秘。
文生回家時,天真正入夜,暗沉的色彩像底片??罩袥]有一顆星,星光被隱藏在云層背后。橋腳旁,水泥燈柱上的燈泡已經(jīng)亮起來,透過表面日積月累的灰塵和飛蛾的殘尸發(fā)出橘光。文生半弓著身體想要坐起來,在明顯矮于自己身高的橋洞里,嘗試伸展身體和抬頭。他勉強將書包背上身,挪向橋洞邊緣,用雙手攀著圓形石壁。他將身體反轉(zhuǎn)過來,臉正對著黑暗中的洞心,用腳尖探尋橋基的石縫間隙以及圖案的凹凸面。不過幾厘米的落腳點,卻足夠抓地攀爬。
距離石橋五十來米的地方,既是河廊地起始也是弄堂的入口。文生的家,就在弄堂中段。河廊難得曬到太陽,熱烈的陽光,完全被傾斜的廊檐遮擋;弄堂更是。一踏入其中,便能感覺整個幾乎被陰濕吞噬。
通常,這條長達數(shù)百米的弄堂,每天都是淡青色。兩側(cè)突出的檐舌,侵占住極大部分光芒,唯留下一長縷水墨畫般的明亮投影在青石路上。即使晴天,也只有細長的橘黃或淡白色剪影留在路中央,剪影一直延伸向弄堂深處。從它身上,很難看出小鎮(zhèn)一年四季的更替變遷。由于長時間缺失陽光,兩側(cè)的墻角都覆蓋著碧柔的青苔,青苔矮小卻長勢繁盛。墻體依舊是青石。水泥,將石塊與石塊焊接成一體。大網(wǎng)格狀、淡青、粗糙充滿凸凹紋理的青石,筑成兩側(cè)最醒目的墻面。每隔上幾十米,間或出現(xiàn)一道朱紅門,將這種連續(xù)性短暫地打斷。
文生已習慣行走其中。年少的他,曾張開雙腿跨立在光線兩側(cè),交叉著腿走:左腳落地,右腳起跳;右腳落地,左腳起跳。他的身影,在這光線里閃閃滅滅。
這條如同雞肚腸般的長弄堂,僅有七八戶人家,這些人家的門窗通常緊閉,有音樂、燈光和低語,穿過細窄的門縫瀉出來。天黑時,文生總喜歡靠近這些光亮。他的手指劃過它們,將微弱的光亮間隔阻斷。
用鑰匙開門,屋里黑著燈。他摸索著門邊的燈繩。
飯桌上擺著紅燒肉和炒青菜,留有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頭痛睡覺,讓他獨自吃飯。文生拿著紙條,讀上面的字,熟識的字體,話語簡短,一如既往的娟秀有力。
一點都不餓,可晚飯總是要吃的。文生從櫥柜拿碗盛飯,坐下來扒拉幾口,又夾起一塊紅燒肉放入嘴中,邊嚼邊拿過紙條再看。所謂字如其人,筆跡像母親干干脆脆的性格。他將目光從紙上移開,抬頭朝樓板看了一眼。少個人吃飯,終歸冷清。
菜已經(jīng)有些冷了,含在嘴里,有種涼涼的干澀。文生又抬頭望了眼頂上悄無聲息的木樓板。他不知道母親是不是真的睡著了。清醒和睡著,其實都一樣。也許。
吃完碗里的最后一口飯,文生又呆坐許久。沒有少年生氣的他,一直是這副模樣:郁郁,寡言。沒人跟他提過,他自己知道,不需要人說就知道。這會兒,他能聽到遠處隔壁人家傳出的音樂,溫溫柔柔纏纏綿綿。鄧麗君他知道,百貨店賣磁帶的柜臺整天播放她的歌。黑發(fā)大眼睛的她,甜美得像歌聲。
偶爾,弄堂里也會有笑聲傳來,路過的母女閑聊的老人。不管怎樣,這是一種文生羨慕的生活氣息。很早以前,可以說是文生的生日愿望,他在心里盼望著有這么一天。熱烈、溫暖、笑容,可能還有其他。文生想象不出更多細節(jié)。他生活中不是沒有,只是想象的和經(jīng)歷的不一樣。
文生站起身來,移動的椅子劃過水泥地,聲音孤獨而尖利。他洗凈碗筷放入櫥柜,又用抹布擦桌,桌面殘余的水漬,在抹布底下一圈圈呈弧形暈染。他伸手拉滅電燈,讓身影沉入樓道口。木樓板嘰嘰嘎嘎作響,仿佛沒上油的門軸。
黑暗中,文生盡量放輕腳步。
尚在幼年,文生不懂為什么每個孩子都必須有父母時,他的母親就以疏離的方式,回避談?wù)撨@一切。
他沒有像其他孩子,被教導(dǎo)從石頭縫里蹦出來,從垃圾堆撿來,甚至從澄河漂來,如此種種。當他用羨慕的目光,注視別的孩子與他們的父母時,母親就告訴他,父親在他出生前就已經(jīng)離開了??墒?,離開這個詞,到底是告別、消失,還是死亡?年幼的他無法理解,如今少年的他,依舊無法理解。
他一度翻箱倒柜,企圖尋找到一絲蛛絲馬跡,可終歸是失望了。屋里什么也沒有,一件內(nèi)衣,一張黑白照,一頁小紙片,一根短發(fā),一截煙蒂,甚至殘留的片言只語。文生懷疑父親不識字的同時,又暗暗對自己說,這人或許真的不存在??墒?,每個人都有父母,他怎么可能沒有?
母親是個安靜的女人。她在羅恩鎮(zhèn)小學教書,任高年級語文老師,教著在她眼里活潑又晚熟的學生。那些學生嬉笑喧鬧,似乎都與她無關(guān)。她從不訓(xùn)斥,說話細聲授課耐心。課余時間,她不像其他同事那樣,坐在辦公室喝茶聊天閑談家長里短交換心得,而是習慣在學校的圍墻外散步。
朝向?qū)W校正大門是寬大的廣場。說是廣場,其實就是一大塊水泥地。水泥地右緣的正中央,設(shè)著一個籃球架,傍晚有學生會在這里打球消遣。平常行人并不多,三三兩兩的路人經(jīng)過或停留一會兒。上學放學上班下班時間才相對喧鬧。出校門左轉(zhuǎn),是學校的藍白色馬賽克墻體。因為老校,年代久遠,馬賽克磚不時脫落,維修卻做得很好。不過,由于不同時期補充材料,深藍海藍乳白象牙白,不同深淺的藍白色磚鑲嵌其中,在陽光下形成奇異斑駁的圖案。十來米長的圍墻盡頭,就是一字石橋,文生和他母親來回學校都要經(jīng)過,河,自然也是澄河的延伸。老式的獨幢木結(jié)構(gòu)兩層樓,距離河道約有五六米,隔著寬敞的空地與學校圍墻遙遙相對。樓房隔壁是細長的石頭巷子,兩旁都是石壁,每天有很多人從石巷進進出出。
文生母親常在這河道邊停留。人流稀少時分,備完課或課后的她走出校門,靠著岸邊的馬賽克墻體抽煙。她瞇著眼,透過細窄迷離的眼縫望向?qū)Π丁伾党恋冒l(fā)黑的四扇雙開雕花木門,和雕花木格子窗常年緊閉,只有二樓,時不時留著一扇窗??墒?,哪怕窗戶全開,也黑洞洞幽深得看不到更多。
這幢樓房,像極了文生母親予人的印象——模糊、遙遠。
羅恩鎮(zhèn),屬于封閉的小鎮(zhèn),名聲風氣浸潤著小地方的習氣。這里少有女人抽煙,作為人群中的異類,文生母親本身就像是一團迷霧。她留著黑中發(fā)、橢圓臉、眼稍狹長,神情冷淡。容貌和脾性各自獨立。
很少有人了解她,包括文生。所有的,不過片言謠傳。
五年級時,文生去找她。各級語文老師共用一個辦公室。母親不在,陽光經(jīng)由敞開的窗戶直射進去,照得窗欞發(fā)白。文生走過窗前,聽到母親的名字以及關(guān)于這個名字的議論。他裝作路過,蹲在窗角,聽著一句句戳心的話——來歷不明、野孩子、騷貨等等。所有這些字眼,都讓當時的他惶恐羞愧,卻不知道是不是該憤怒。他終究是個膽怯的孩子,沒有勇氣站出來說話,讓他們閉嘴。
日子滑過,那些人的面孔如同留在紙上的字跡,日漸淡化模糊,他們的語調(diào),卻印刻在文生心里。文生很少再去辦公室找母親,也從未對母親講起過那個遙遠午后偷聽到的一切。只是,那天以后,他清晰地認識到自己與母親的不同。同樣,他也確信,自己能夠像母親那樣,堅守住不為人知的秘密。
眾人眼里的小學生,于不知不覺中成長。就像別人所看到的那樣,他努力做個好學生,至少在母親眼里的好孩子。他被托付給看似是母親唯一的朋友——陳老師。陳姓老師是位四十多歲的女教師,對文生不錯。她偶爾會摸著他的頭說,你媽媽不容易,用心學習,長大了要好好照顧她。
文生似懂非懂地點頭。
他總能看到母親眼里輕的淡的霧氣,怎么也散不去。他不知道怎么才能照顧好她,唯一明白的,大概就是聽話一些,少吵鬧一些,比別的孩子要求少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他和母親的話才不多。
年幼時,文生總有太多時間用來玩耍。他經(jīng)常蹲在弄堂,拿著石塊在地上涂涂畫畫,摸摸青苔玩玩螞蟻。等上小學有了作業(yè),傍晚從學?;丶?,母親做飯,他會翻翻小人書逛會兒小天井。吃過晚飯才是他和母親的功課時間。他在堂屋飯桌前做作業(yè),母親則在對面?zhèn)湔n和批改。紅筆落在紙上,有時輕盈有時沉重。改累了,母親會放下筆,點上一根煙,望著逐漸散去的煙霧出神。
時間,就這樣一年年走過來了。
文生回憶不起太多細節(jié),唯有那個男孩留在他記憶深處。
五年級暑假,河廊邊有戶人家離開了羅恩鎮(zhèn)。新搬來的一對夫婦,帶著同樣五年級的男孩開起了紐扣店。文生和他在弄堂口遇見。男孩天生愛笑,大大咧咧,與文生的性格正好相反。自來熟的他,很快與文生成了好朋友。
他們一起游泳耍水。初學游泳的文生好幾次嗆水。當他從窒息的嗆咳中緩過來時,男孩總會拍拍他的肩,微笑著給他安慰。笑容最終緩解了文生對水的恐懼。男孩的父親帶著他,慢慢脫開救生圈,慢慢地,直到學會游泳。
對文生來說,這位賣紐扣的矮個子男人,給了他想象中溫暖的父愛。
那年暑假,文生跟男孩一起走了很多路。他們四處游蕩——爬樹,捉蟲,摸溪溝里的螺螄,捉小魚,躺在田里睡覺,跑竹園玩。第二年春天,他們還跑很遠的山上去挖筍摘野莓,甚至幾次看到青蛇。文生也去他家,看他家天井里的花草和金魚。
男孩家有非常大的天井,比他家大得多。文生從沒想過,幽暗的河廊和狹小的門后,竟有這樣廣闊的天地。他似乎一直被黝黑的廊柱所欺騙。他仿佛才醒悟,所謂的弄堂石壁,不過是用來分割房屋間不起眼的存在。
男孩家的天井,將文生帶往另一個世界。
穿過狹小的紐扣店門,穿過堂屋,穿過堂屋門,就是天井的世界。這是男孩父親引以為傲的處所,他把大量時間,耗費在如何建造自己的夢想花園。借著前房主遺留地設(shè)施,重又改造成想要的模樣。
天井右邊靠墻是寬大的魚池。頂上按著水龍頭開關(guān),長長的土黃色皮管接在開口端,從水池邊伸進魚池底部。水草很少,幾乎都是青苔,螺螄趴在池底和側(cè)壁,花金魚自由地在水池中穿行。男孩說,那些青苔天長日久就自己長出來了,有它們在,這些金魚不容易死。魚池過去,是磚砌的花壇,花壇長約五米,寬三米,壇中滿鋪的泥土種著兩株桂花樹。桂花樹高大茂盛,葉面碧綠油亮。
年少的文生眼中,高聳挺立的圍墻,明亮寬闊的天井,一切都是那么新奇。松柏、茶花、美人蕉、蟹腳蘭和萬年青,繽紛熱烈。抬眼望去還能看到對面人家的露臺。露臺用半米高的矮鐵柵欄圍著,朱紅的大花盆里月季繁盛,紫藍的花大朵大朵盛開。男孩和父親站在他身邊,目光清亮,像文生對他們的注視。
這樣的情形沒能持續(xù)多久。夏季的炎熱尚未過去,男孩突然患上了腦炎。
每天漫長的時光,都變成煎熬。文生想念他的黑眼睛他的招風耳,他喋喋不休地講述和靈活多變的話題,可是,所有這些,都湮沒在緊閉的門窗。文生甚至沒能再見他。沒多久,男孩死在了縣城醫(yī)院。患病以后,他就沒能從昏迷中醒來。高熱、抽搐和死亡,帶走了男孩父母最終的希望。
男孩死后,他父母的哀哭徹夜回響。每個經(jīng)過河廊和進出弄堂的路人,都能看到一口小小的黑棺佇立岸邊。兩根細窄的橫條凳支撐著棺身,棺蓋鋪著白棉布,只露出漆黑的兩端。文生站在棺木前與男孩告別。
男孩的棺柩停了兩天。僅僅停了兩天而已。
這兩天里,所有途徑河廊去學校的孩子們,都需要繞道行走。他們要經(jīng)幾乎雙倍的路程才能到達學校。他們提早起床,父母們則更早。很多人在心里咒罵:該死的棺材,停在家里就好。除了文生。
文生每次經(jīng)過,都會長時間遠遠地凝視,仿佛透過白棉布和黑漆木板,能看到躺在其中男孩的模樣;很多次,他甚至想伸出手去觸摸??伤?,他永遠不再能。
當同學們背著書包歡欣地迎接開學,唯有他的上學回家路,孤單又綿長。
小學畢業(yè)那年,文生開始迅速長高。假期第二個禮拜,母親帶他去買了輛腳踏車。這是文生唯一的奢侈品。
28寸的男式車,對他來說太大太笨,黑漆車身,銀白色鈴。店員幫他把車座放到最低,讓他踮地踩踏腳。晃晃悠悠試過,文生就在半推半騎中回到了家。
無師自通的他,很快學會了騎車,將車技玩得爐火純青。
那段時間,他似乎回到了很久以前才有的快樂時光。騎車時,他像飛鳥展翅般脫離車把伸展著雙手,自由而忘我。因為這代步工具,他可以走遠一些再走遠一些,去之前和男孩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開學后,他又愛上了那條通往中學的路。
鎮(zhèn)中距家有五六里路,出門經(jīng)過長廊和老街,百貨店正對面才是他喜歡的新街開始。新街剛建完不久,處于中心位置的菜市場人潮洶涌,各種店鋪林立在街道兩側(cè)。寬敞的街面,迎來很多無證自設(shè)攤位。文生騎著車在這些攤位前自由穿行。新街盡頭是鐵路岔道,很遠就能聽到警鳴聲。文生在警示欄桿前下車,等火車呼嘯馳過,瘦削細長的身體,與偌大的腳踏車很不相稱。
經(jīng)過火車軌道,騎上幾十米右轉(zhuǎn),漫長的柏油路開始在腳下延伸。
他早已習慣車胎與路面的摩擦聲,也習慣了輪胎與碎石撞擊后所發(fā)出的脆擊聲。記憶中這些大致類似卻又各不相同的聲響,伴隨了文生很長一段時間。如果說,這些都是他不輕易忘卻的片段,那么途中那座陡度極高的石橋,留給他的印象最為深刻。
眾多奔向中學的同齡人,往往近橋腳處下車,經(jīng)過幾近圓形的橋面,再小心翼翼推車下橋。文生不是。
每次才遠遠瞧見那座橋,他就做好準備,以最快的速度踩動踏板,靈活地避開行人爬上陡坡。橋面上極為短暫的停留,再微剎車輪迎風快速下行。橋的坡度,能讓他在下行路上滑行很久很久。那段時間,他的整個身體,處于失衡與幾近失控的狀態(tài)。他甚至想象,這種失衡和失控感,是否類似于,兩輛相對飛駛的汽車瞬息間的撞擊。
當水泥路變成石板路,鎮(zhèn)中學就在前方不遠處。那里沒有飛揚的塵埃,也沒有喇叭單調(diào)突兀的鳴響,只有坐落在岸邊,與垂柳遙相對應(yīng)的老式中學。
學校建筑右側(cè)有大片泥地,種植著各種綠色菜蔬;左側(cè)是買賣廉價零食和廉價玩具的小店鋪。店鋪再過去,是許多木結(jié)構(gòu)老房。拱形石橋,將店鋪與民居清晰分隔。文生的視線,經(jīng)常停留在石橋邊。他沒有探險的欲望,欲望似乎被單調(diào)的風景所終止。
對于文生來說,他將很快忘記這所學校的同學和老師,一旦離開,他們身上的所有細節(jié),將被輕易地遺忘在時光里。只有校門前那條河,河上那座彎成半圓的老石橋,以及學校大門處的那對石獅子,停留在記憶里。
應(yīng)該還有其他——
每周五下午第三節(jié)課,是社團活動項目。每到這個時間段,美術(shù)興趣小組的文生,會和組員一起搬上小木凳,拿著圖畫本,尋找到一處令自己滿意的寫生視角。他的同學零零散散坐下來,或在校門邊,或橋腳附近,或干脆坐到民居前。他們的筆下,會出現(xiàn)蔬菜地、店鋪、民居、廢棄的平房和垂柳。而他,瘦弱、略顯僵硬的身體,靠著學校的白漆外墻,畫那永遠畫不夠的石橋。
周六上午,文生又會回到學校,站在木凳上畫板畫。他和另一位其他班的女同學,被老師委以校刊的重任。當他繪畫時,那位同學會用娟秀的字體抄寫。文生擅長隨意勾勒,不需要模板,寥寥幾筆,便能展現(xiàn)與主題相切的圖形。時間一長,他會扔下粉筆,將滿是粉灰的手插進褲袋,坐在木門檻上斜倚門扉遠眺?;蛩{或黑的褲子,留下斑斕的粉末。
鎮(zhèn)中偏僻、安靜、古樸,是羅恩鎮(zhèn)附近唯一的中學。
這所中學留給他的,幾乎沒有那位與他合作一年黑板報女孩。短暫的時光水流,女孩的五官和其他所有面孔重疊、偏移、揉搓在一起,唯有留在褲腿上的粉灰——飛揚細碎的顆粒,手指粗糙的摩擦,紅的綠的黃的藍的紫的,附身在滌綸長褲上。色彩斑駁輕盈,帶著文生離開又回來。
從前的日子,已變成暈染的懷舊照。從辦完轉(zhuǎn)學手續(xù)的那刻開始。
新校于文生,一切都是陌生的。包括自我介紹。長時間的沉默,是同學們對他的回應(yīng)。文生只說了自己的名字,省略了興趣特長其他,他的聲音很低,像是從喉嚨底部發(fā)出,細微、柔弱,怯生生如同小孩。其他的新,則是新的老師新的課表新的安排新的規(guī)則,以及新的宿舍和舍友。
五層的宿舍樓,男生占據(jù)了底層和二三樓。洗漱池和公共廁所在走廊盡頭,浴室則統(tǒng)一設(shè)在底樓。每間宿舍住八個人,上下左右八張疊床,近門處右上是文生的鋪位。那些留宿生與他不同年級,有早半年轉(zhuǎn)學過來的,也有從小學直升中學住宿的。他們大多陽光開朗,早已嘻嘻哈哈玩成一團。夜自習前,他們一窩蜂打籃球,喧鬧的笑聲引人注目。而他,作為新闖入的不速之客,以復(fù)習功課為由蜷縮在教室。
剛開學那段時間,文生很想做這種人,他做夢都想。每當他依在走廊欄桿上,窺看他們穿梭在操場,你爭我奪撞擊擁抱時,他就瘋似的想。天黑下來時,他的眼睛,總被教室走廊上折射的白光給刺痛??墒?,他永遠不是他們。
文生的同桌,同樣新轉(zhuǎn)學來的男生,也很快與其他同學打成一團。他的父母據(jù)說是生意人,從外地遷來縣城。他回家吃飯,也不住校,和文生所有的接觸也僅限于課堂。是的,課間,他和其他同學閑聊打鬧。
他身上有文生羨慕的一切性格:熱情自然放松。他對新環(huán)境非常適應(yīng),當然,他對文生也很善意。這種善意,就是善意而已,善意會讓兩種不同的人成為同學而不是朋友。對他來說,文生是可以坐在一起說話的同桌。僅此而已。
文生心不在焉地上夜自習、做作業(yè),對課程缺乏興趣。
他永遠都無法理解母親的決定。他轉(zhuǎn)學,不是因為想或不想,只是聽從決定。
在鎮(zhèn)中,他至少有社團和黑板報。他享受周五周六能夠獨自面對自己的時光。可以說,鎮(zhèn)中是一級階梯一座橋,它讓人從此岸渡到彼岸。雖然,它也關(guān)心你希望你升上更好的高中,可依舊會安排大量的社團:書法、美術(shù)、樂器、體育、編織,讓學生們在學習空余,自由發(fā)展興趣和潛力。它充實、豐富又多變。文生發(fā)現(xiàn),那里的軟筆書法課,作為每周的正課,是那樣的奢侈。而縣中呢?縣中什么都沒有。除了成績,沒有其他更重要的東西了。
考核和分數(shù),從來沒有這么重要過。每天的晨讀和背誦,每周一小考,每月一大考。所有的知識點,反復(fù)記憶吞入吐出。課間,許多同學埋著頭做題溫習,似乎只有成績最好的幾個人,像在天真地吵鬧玩耍。
現(xiàn)在的文生,沒有了美術(shù)社團,也沒有了???。他需要很久才意識到,這些失去,或許是他永久的失去。
轉(zhuǎn)學后的前幾個禮拜,鋪天蓋地的作業(yè)和煩瑣的要求迎面而來。他疲憊地適應(yīng)著嶄新的一切,腦海中,似乎也只剩下學習。
文生所在的班級,是同年級優(yōu)秀班。班長作為領(lǐng)航員,個子不高,長得相當清秀,尖下巴、瘦狹的臉上,有對粗重的劍眉;桀驁不馴的大眼深處,大概藏著不可測的遙遠夢想。相對綿長的學習生涯,他始終霸居年段總分榜首。
作為英語課代表,班長還兼任小組組長。每天早自習,所有同組的同學,都必須在他那里報到,經(jīng)受他對語音和記憶力的檢閱。
來到這個班級一開始,留給文生最深的印象,不是分數(shù)和考核,而是班長每天中午的大蘋果。蘋果清脆甘甜的氣息,借由他響亮的咀嚼聲,彌散到整個教室。
只要周一至周五,每天吃過午飯,他都會從家?guī)砑t彤彤的大蘋果。他嬉笑著從教室一端走向另一端,咬上一口又一口。他的同桌,是永遠班級最后一名頭發(fā)亂糟糟眼神灰蒙蒙整天睡覺做夢的男孩。他獨享班長免背單詞的優(yōu)待,也享受抄寫作業(yè)的特權(quán);沒有人會把抄襲的本子甩到他臉上,也沒人指責他。作為班級的特別學生,通常被人記得也被人遺忘。
面對大多數(shù)同學,班長的目光干凈、清澈。最初,文生是這樣理解的。當他還不曾了解規(guī)則時,規(guī)則其實已經(jīng)在告訴他:他需要面對每天的晨讀。那將是難堪的3分鐘、5分鐘或10分鐘。時長時短取決于另一個人。
文生沒有立刻理解其中的含義。對于來自鄉(xiāng)下小鎮(zhèn)的他來說,鎮(zhèn)中沒有這么復(fù)雜。一段時間以后的他才明白,班長射向自己的眼神:似笑非笑,帶著某種深意地注視,其實是一種鄙視。
每天清晨,文生帶著英語課本走到班長面前。課本放到桌面,有時打開有時合攏。班長看著他,不說一句話,揮揮手,意思是——開始吧。
這樣的時刻,文生總能清晰看見自己的窘迫和不安。他的可笑的發(fā)音,帶著鄉(xiāng)下口音。事實上,文生不知道正確的音調(diào)是什么,他只聽到過老師在課堂上的讀音,不知道老師是對是錯。背誦時,他經(jīng)常會連最初的音調(diào)都忘記。
夜自習時間,他嘗試拼讀,翻看字典,課本后面的單詞匯總重復(fù)著過,可他記不住。每當這時,文生在內(nèi)心祈禱的,不是盡早背出來,而是對方寬宏大量,不要讓他一次次打道回府,為某個語音語調(diào)糾結(jié),為某段背錯的句子反復(fù)折騰。文生已經(jīng)習慣背不出英文單句,卻不習慣冷嘲熱諷。他的性格,更不能讓他做到像別的同學那樣無所謂。
于是,每個清晨文生所能做的,是等待同組其他所有同學通過背誦,最后輪到自己。潛意識中,這種時刻,由于他的惦記無限制拉長,變得愈加難挨。原先以分鐘計算的時間,變成了以秒走動。當秒針緩慢地滴滴答答前行時,文生會無可抗拒地想起英語老師那張臉。
不知什么時候,英語老師的臉,變得不如看到的清晰,他逐漸被某種奇怪的恍惚所替代?;秀敝械淖呱?,讓漫長、尖銳、噩夢般的時光容易度過。
晚自習,是文生放松的時刻。所有同年級住校生匯聚在指定的幾間教室,形成可觀的風景。每個人都安靜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干自己想干的事。來縣中兩個月,文生重又開始涂畫。這是從小學五年級開始保留下來的習慣。他無數(shù)次猜測,自己的體內(nèi),流轉(zhuǎn)著另一個人的基因。
母親不看書不聽歌,最多只是翻翻手頭的幾本教科書,如果真得有遺傳,藝術(shù)天賦在母親的體內(nèi),也最多以某種隱蔽的狀態(tài)潛伏著。而他不同。當他拿起筆,能倏然感覺到某種蓬勃的東西在生長,日復(fù)一日變得強烈——這些跳躍奇特的圓珠筆畫,形象奇異乖張,幾乎以不同的思維呈現(xiàn)出它們新奇的面目。
繪畫,緩解了文生在新校的陌生感和壓力。雖然依舊孤獨。
他通常坐在進門靠窗處第二排座位上,作業(yè)、看書、畫畫。只有在不經(jīng)意想起晨間背誦時,這種享受時光的樂趣才會被懊惱地破壞掉。
沉默,成了這種時刻釋放自己的最好方式。像在課堂上,枯燥乏味的書本,唾沫四濺的講解,不需要探求只需要接受。
文生基本滿意習慣中的學習生活。他不刻意挑剔,只把自己當作局外人般留在這所異地的學校,穿行在教室、宿舍和食堂間。
周末來臨前,文生總會感覺非常放松。也許并非因為他是男孩,而是和別人不一樣。同宿舍有幾位舍友,一到禮拜五,就迫不及待收拾行李準備回家。結(jié)束最后一節(jié)課,他們拎起書包沖出教室跑向宿舍。也有高三的學生,周五放學后總是先去食堂吃飯,吃完飯就往教室跑。他們珍惜每分每秒,為了通過高考能進入理想的大學。
文生不是。他的依賴性和自主性都沒這么重。
不回家的雙休日,他總是很晚才起床,閉著眼睛躺在床上,感受靜寂帶來的安逸直到厭倦。空蕩蕩的宿舍,有時會只剩他一人。他慢吞吞穿上衣褲,邁著輕松的腳步,丈量從窗前到門邊再到水池的距離。往日雜亂喧鬧的洗漱池顯得無比空寂。
沒人干擾,才能證明自己活得像個國王——高貴而寂寞。
食堂依舊開著,三三兩兩,只有幾個人進出,菜蔬也就這么幾種。文生打了飯菜拿回宿舍,不需要像平時那樣匆忙吃完。沒人在等他,沒有事情急需他去做。吃完飯,文生慢悠悠地清洗飯盒,再去操場逛一圈。
學校走道旁的樹,由于少了學生,落寞又疏朗。
偶爾,文生會看到另一個不同級的住校生。那人穿淺上衣,深藍色豎條紋長褲,喜歡把手插在褲兜里??匆娢纳?,也不會過來打招呼,而是瞟幾眼,繞過矮樹叢走往另一個方向。文生則會轉(zhuǎn)到高低杠附近顧自玩一會。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他喜歡冰冷生硬的玩意兒,他把對器械的癡迷,歸結(jié)為某種新鮮的吸引和對欲望的探索。他喜歡坐在高杠上,兩只腳背緊緊抵住低杠,整個身體后仰在空中翻成半圓。
這種姿勢很多同學都會做,可沒人做得比文生好。即使是文生,也生怕自己的腳什么時候一松,就倒栽蔥摔下去。最后像那個企圖模仿他的同學那樣,滿嘴鮮血,手捧兩顆磕掉的門牙。
倒掛看到的景象令他癡迷。似乎一切都是嶄新的——藍的天灰的云,倒立的教學宿舍樓,白色的墻體上不經(jīng)意留下的腳印,單杠上剝落的漆,高矮不齊的常青樹,食堂邊的爬墻虎,以及滿排的灌木月季莖上的刺,都給他不真實的錯覺。
雨后,練習立定跳遠的沙坑會積滿水,樓的影倒映在水洼里。風吹過,沉積洼底的黃沙帶著暈染的灰墨色剪影搖擺。文生總會誤以為這是澄河,每當他死死凝視時,混沌和不真實感會涌入他眼中。只是,它遠沒有澄河的遼闊無垠,沒有將死未死又蓬勃生長的水葫蘆,沒有漂浮在河上等待修葺使用的小木船,更沒有漂浮的油膜和想象的空間。
文生偶爾會想起男孩,停在廊前的那口小黑棺木,盛著熱情開朗的軀體腐爛。像坑底的落葉,也是在雨水沖刷下緩慢地腐爛。到最后,會連葉脈都不剩。
望得久了,文生心神疲憊。他閉上眼睛,感受思維的停滯和飛散。
相對于靜止,跑步是完全不同的運動,卻可以共存。后者于文生,能夠讓生硬的身體變熱、靈動和沸騰。
文生喜歡雙腳踩在跑道上的感覺,喜歡跑步中放飛的自在,喜歡跑到喉嚨火燒般焦灼,喜歡喘不過氣的真實。他的跨步大多勻速,有自己的節(jié)奏和把握。當左腿輕抬時,右腳則跟隨著落地。它們配合文生的呼吸和雙手的搖擺。跑累了的他,常常背靠杠柱坐下來,抓一把黃沙,讓它們在松開的手掌中慢慢滑落漏空。他拍拍手,拿起圖畫本,翻到空白頁隨意勾勒,把看到的任何東西盡收筆下——
屋頂?shù)暮谕撸瑝γ娴奈蹪n,通往食堂的長路,樹木的枝條,門衛(wèi)那幾張黝黑的胖瘦臉,高低杠上生銹的接縫,踏板上的紋理和裂隙,手紋,鞋帶以及長褲的皺褶等等。這些寫生,讓雙休日的閑暇時光瑣碎又充實。
期中考后的那個周末,文生依然沒回家。他去學校周邊閑逛。
出校門,通過三岔橋往東北方向走上七八米,下橋階即達老城區(qū)。老城區(qū)熱鬧非凡,各種衣服店毛線店文具店鞋店整齊分布,店堂都深而窄,物件卻分門別類安放有條理。店門朝南正對長河,橫向流淌的河水往東西延伸看不到頭。近河旁,有長達數(shù)十米的涼亭,帶真正的黑瓦篷頂,每隔數(shù)米就有兩兩對稱的黑圓柱支撐;粗壯筆直的柱間,黑紅的長條木凳分布兩側(cè),走累的人可以坐下歇一歇,看看岸邊的風景,聽聽趕集的老城人嘈雜的地方口音。
店鋪與涼亭間的石板路較為寬闊,跟隨河岸一直向前。再過去又是各種店鋪,期間分出一條左轉(zhuǎn)的過道。入口窄小,內(nèi)部卻別有洞天。過道其實是老城區(qū)開辟的新街道,住宅樓、水果店、菜市場和早市鋪,所有文生能想象得到的皆分布于此。
如果文生臨河直走,他將會見到那些只屬于這里的老式富有民居:長得似乎沒有盡頭的河廊;深得被時光浸潤成黑紅色的雕花老臺門,臺門與臺門合攏,老式的橫銷從門內(nèi)通過兩側(cè)的金屬圓孔上鎖;雕花格子窗遇著晴天,總是半開半閉懸在上空,將天空分隔成一道道暗淡的陰影;進門就能見到木質(zhì)樓梯。沿樓梯上到二樓,四通八達的臥室房梁高聳,大而寬敞,七八間房彼此相通又以門分隔。天井,將客廳與客廳分割開來,往里走以為只是客廳,過了客廳又是天井。每戶人家的天井都有圓的深井,木井蓋覆在高高突出地表的井口,伴隨老城區(qū)人出生成長和衰老的每一天。
文生沒去走走看看,他對民居沒有任何概念,一開始也只關(guān)心水果攤和那些賣水果的男人女人。他聽過同學們的議論,班長的爸爸是賣水果的小販。每次想到這,他幾乎就能嗅到蘋果的清香和蘋果所帶上的驕傲。
也許,文生去老城的唯一想法,只是為了看看班長住的樓和他父親的小店。
想當然,文生沒有見到。那里有太多相似的新樓。每幢樓,都是長方形的五層帶天臺生硬的模樣。它們?nèi)萆碛谂f電纜舊店鋪、紅字黑底的招牌以及電線桿上亂七八糟的牛皮癬廣告。城區(qū)正在改造中。正如他所見,半新半舊拆建并存。他自然也沒見到長得跟班長相像,做水果生意的男人或女人。
回來時的文生,帶著一絲遺憾。
后來他最習慣的,是出校門,經(jīng)三岔橋往東南走。那是他從老城區(qū)回來路上唯一的收獲。
過橋,走過幾十米的水泥道和兩側(cè)擁擠的矮樓房,碎石路將水泥道截斷,東西走向的碎石路就這樣在他面前展開。寬闊、荒涼、冷寂。路兩邊大片的荒地,像是唯一具有生氣的部分;幾座房屋的雛形,佇立在叢生的雜草間,不知正被拆除還是正被建造?偶有大卡車經(jīng)過,大片的塵土裹挾著車身蒸騰漂浮。
文生時常坐在路口拐角處那塊凸起的大石塊上,捕捉黑夜到來前的色彩和光線。黑暗一點點地挪近,挪到腳跟前,挪過他的小腿、膝蓋,直至吞噬一切,包括手、胸、脖頸、五官和整個頭顱。
家終歸是家,比學校舒適得多。不回家的時光他會想家。
家不存在約束力,也不似普通人家充滿歡聲笑語。如果有的話。文生所能想到的,也基本就是這個詞,代表他對“家”的理解。
回家的周六,他總是睡足才起床。母親早已打掃完房間。她的煙癮不大,每天抽幾根,有時抽一半掐滅,想抽時再點燃。也許這不是煙癮而是習慣。似乎只要夾住燃燒的煙身,就能在縹緲的煙霧中忘記所有。
文生下樓,最先嗅到的,總是彌漫著的淡淡的煙絲味。他很小就熟悉的氣味。
煙絲燃燒產(chǎn)生的氣息,讓文生一度暗喜。這是自己和母親共有的秘密。如今,逐漸長大的他明白,這只是習慣。所有人都有與他人的不同之處,像習慣用某種品牌的肥皂或洗發(fā)水。拿起煙,夾在指縫間,燃燒,沉默。所有這些都只是習慣。
文生拿起臉盆,走向促狹的小天井。已經(jīng)深秋,深秋的水透著清涼。關(guān)不嚴實的水龍頭,滴滴答答漏著水,有節(jié)奏地敲打底下的搪瓷盆。這只燒鑄著大朵青竹圖案的臉盆,文生出生前就已經(jīng)在了,幾塊脫落的瓷片,顯露出不規(guī)則的深灰色內(nèi)壁。即使這樣,母親也一直不舍得扔掉。
這會兒,文生用手沾了沾水,仿佛在測試溫度。隨后,他把龍頭旋到最大,以缺乏耐心的姿態(tài),將臉盆快速裝滿。他把臉浸進去,在水下屏息了許久才抬頭,眉毛和額前的頭發(fā)都濕了。他用手胡亂抹了一把。
母親從廚房出來,把盛著包子的碗放到桌上。文生坐下來,狼吞虎咽地吃。這是他最愛的肉包,里面有豐富的湯汁。老街那家專做肉包的店鋪,母親總是光顧。她坐在對面看著他,也不說話,又順手拿起旁邊的煙盒,點燃一根煙。很快,文生的咀嚼聲,隱沒在母親裊繞的青煙中。
吃過早午飯,文生回樓上。樓梯出口就是文生的所謂房間。臥室被他收拾得很干凈。單人床緊貼著北墻角,床邊那張老舊的梨木寫字臺正對著北窗與澄河。床尾放著兩只古舊的樟木箱,被當作文生的衣柜。一人半高的三合薄板連同米黃色小門,將他和母親的房間隔成前后間。
文生坐在寫字桌前,拿起地板上的書包,打開書,做作業(yè),背單詞。他對地理不敏感,總記不住七七八八繞來繞去的曲線和所謂的地域切割,它們也像英文單詞那樣難記。倒是歷史,他毫不費力就能記住發(fā)生的事件,至于時間,他會往上套,用諧音或別的形象的方法。
他做會兒休息會兒,隨意用圓珠筆在紙上勾畫,聽一個女人在河岸邊捶打衣服的聲音。每次聽見,他總不由得設(shè)想:會不會有人計數(shù),敲打多少次,衣服能停留在將破未破的邊緣?他想象樓下洗衣女人的模樣,想象搓衣板的樣子,想象盛著衣服的紅色臉盆飄蕩在澄河上。
床底下放著幾只紙箱。他在每一只的側(cè)面標上醒目的阿拉伯數(shù)字,代表盛放不同的東西。他半蹲著拖出“4”號紙板箱,里面裝著他的很多畫。
以前他嘗試畫碗、調(diào)羹、鬧鐘、打開的書、鳥、書桌上亂成一團的東西,后來是石橋,直到他對樓板和樓梯扶手的木紋產(chǎn)生興趣。癡迷的那段時間,畫面幾乎全是地板的花紋,它們被藍的黑的墨水描摹,長久地滲入紙纖維。
所有隨意涂下的畫,文生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
他的手中,是一張被撕裂、揉皺又重新拼接的紙,紙上有張臉。那張臉,是他在英文課上,用速寫方式劃下的。英語老師有張極為特別的長臉,眉毛凌亂,小眼睛,鼻梁上架著一副厚鏡片眼鏡。每次看人,他會低下頭,費力又可笑地將目光從鏡框上方投出。
完成最后幾筆時,英語老師正拿著課本,踱步經(jīng)過文生。他眼角的余光,從書本上掠過,落在文生猝然停下的筆和試圖遮蓋的手上,他威嚴的目光,迫使文生移開雙手。凝視幾秒鐘,他似乎在確定紙上的畫面是不是自己,接著他把它拿起來,夾在課本中,注意力重新回到朗讀上。他極為耐心地等待下課鈴響起。
鈴聲過后,英語老師用低沉的聲音呼喚文生,等著文生走向講臺。他盯著他的眼睛,慢悠悠地用手指將紙撕成細條,又將它們團在一起。他把撕爛的紙團,扔向那張手足無措的臉,自始至終沒有責備文生,也沒有給他任何懲罰,而是,留下一個輕蔑的遺棄的背影。
文生后來沒舍得扔掉那張畫。他把紙團從地上撿起來,迎著同學們嘲諷的目光塞進褲兜。夜自習前,他跑去校門口的文具店,買了卷透明膠。
碎紙條被他壓平整,再小心翼翼地用透明膠粘起來。以后,他無數(shù)次重畫那張被毀壞的臉,卻怎么也沒能做到像課堂上那樣。當他重新審視那無數(shù)幅畫,才突然明白,原畫里的面孔,根本不是英語老師。
瘦削的臉,粗濃的眉毛,高挺的鼻梁,左牽的嘴角,毫無疑問是某個人。這個人他臆想過很多遍,或許曾在他的生命中存在過,卻從未見過。文生只能依據(jù)自己的特征和設(shè)想去拼湊他。他覺得他的臉,應(yīng)該與自己類似。他把自己的特征,毫無保留地應(yīng)用在那張畫像上。畫技越嫻熟,他越發(fā)現(xiàn)自己與母親的不同。他一點都不像母親,他只是像畫面中的那個男人。
書桌前,他對著鏡子,任豐富的線條在筆下流動。他的眼中,這張嶄新的畫像,與早前的許多畫,有細微的區(qū)別卻又有著驚人的相似。文生懷疑:每幅畫都是父親,而每幅畫又都不是。
夏天的澄河,水位一直保持最低,近河岸處,幾乎只深及腳踝。隨著深秋幾場暴雨瘋一般往下灌,水位上漲,先前裸露的橋基,被絲絲縷縷地淹沒了。
文生曾設(shè)想過許多種不同的攀爬方法。最常用的是走上橋面,背向橋欄跨出去,雙手緊抓住雕花的長方形橋墩,腳尖探到橋洞圓形的斜面,再順著石縫往下攀援。橋面距離橋洞不到半米,稍一低頭,即可進入橋洞。聽起來,這是個冒險計劃,可對玩熟高低杠的文生來說,并非難事。
呈半圓柱狀兩兩對稱的四個小橋洞,分布于橋身兩側(cè),靠近中心的兩個橋洞略小。作為基座的大橋洞成弧狀橫跨整座橋,承負著小橋洞和橋面的重量。只要文生愿意,想進哪側(cè)就能進哪側(cè)。他甚至嘗試過同側(cè)的橋洞間來回攀援。
12月底的天漸冷、多霧,比平常的日子更為陰濕。
周末,從學?;貋淼奈纳畔履_踏車就背著書包離開家。
他躺在橋洞中,遙望遠處的天光。陰天,所有東西都是灰色的,遠處的河、石板路、房屋的外墻瓦沿、行走的人。他甚至看到,東邊更遠處佇立的樓,在空氣中只顯露模糊的灰黑色輪廓。
文生收回目光,將視線長時間停留在石壁上。細密的點狀石紋,是用鐵錘一次次敲擊而成。每個凹凸點都極為相似,仿佛用了同種工具同等力度。他用指尖觸摸著,妄圖從中讀出什么。可是,石塊不能對話,它們處于永恒的沉默。
文生在尋思中迷迷糊糊睡過去。
這一覺是那樣漫長。文生一度以為自己躺在家中,不良的姿勢讓他從酸痛中清醒。天已黑下來,橋腳邊的路燈早已亮起。文生可以看到路燈在墨黑的澄河水面灑下一片極為淡薄的黃光,像是冬日里幾乎消隱的太陽。
時間近晚。6點?或者7點?深秋的夜,總是來得早。
母親應(yīng)該在家等他。她很少責備他。她對他,總是表現(xiàn)驚人的大度。仿佛自出生,他已是獨立的個體,能夠很好地管理自己。
小時候,文生總認為她優(yōu)于別人的母親,有博大寬容的一面;如今,他感覺這是母親對自己的放縱。她不約束太多東西:不在乎他的晚歸,不在乎他是否有朋友,不在乎他是否孤獨。也很少與他交流。她好像從沒嘗試讀懂他,如同他讀不懂她。
文生通過自己的行走和摸索成長。先是身體,再是思維方式。
他一直認為自己的性格不是遺傳:比如沉默、堅韌、獨立,部分是從母親身上學到的,部分則是生活給予的。這是能夠?qū)W習的品質(zhì),就像他和她面對相同的世界,需要抱有類似應(yīng)對的方法和力量。
文生年輕的思考中,所能認識到的只有這些。
邊想文生邊伸展了下酸痛的腰背,準備移到近橋心的小洞,再從來路返回。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兩個聲音。聲音壓得極低,其中一個略顯尖利,另一個則低沉沙啞。猶豫了幾秒鐘,文生收回探出去的腳,他蹲下身貼在洞壁上,將臉藏匿在黑暗中。
事實上,文生完全聽不清對話,只是借著燈光的投射,看到石板路上兩個暗影。一高一矮,其中一人明顯高大得多,從筆直不顯形的影子看,兩人都穿著雨衣,連同雨帽一起遮住全身。兩人靠得很近,似乎在爭吵。
突然,矮個子的手伸出來,顯然還拿著某件輪廓分明的硬物。他扳住對方的身體,把手中的硬物往前一送,短暫停留后抽回,又再次迅速往前。沉悶地呻吟聲從空中傳來。每次動作,高個子就發(fā)出哼哼聲,哼聲從開始的響亮到最后的無力,如同重物墜到木地板上那種遲鈍的結(jié)束前的尾音,回旋半空又迅速被夜幕吞沒。被硬物拱起的黑影,緩慢下墜的過程僅僅保持了幾秒鐘,幾秒鐘后,身影變成了稀薄的紙狀。
文生的心劇烈地跳動。張開著嘴發(fā)不出一絲聲音??謶謴娪辛Φ目刂谱×怂?。那里有什么已經(jīng)改變?他感覺自己在做夢,只不過這個夢,遠遠超乎他的想象。
矮個子男人已經(jīng)起身,走上石級,踏過橋面往西而去。他的身影,明顯比文生先前看到和想象得要壯得多。他步履蹣跚,肩上似扛著重物,重物一晃一晃,一頭輕一頭重,肩前肩后垂吊著。
過了很久,文生才攀上橋面。他的身體,無法自控地哆嗦。
他一步一步走下橋,步伐從沒這么無力。路過那兩人爭吵的地方,他以為自己會看到血,看到躺在地上捂著傷口的人、雨衣或其他。臆想中的場景并沒有出現(xiàn)。到處是雨水。他睡著時下過的雨水,潮濕的天上的雨水,鋪滿了整個羅恩鎮(zhèn)——石板路、瓦片、屋檐、澄河,帶著冬季來臨前的寒氣。
文生沒有勇氣,湊近去聞水洼中可能存在的血腥味,也缺乏確認的力量。
他只是在附近轉(zhuǎn)悠了幾圈,借燈光找尋一把不存在的匕首,兩個不存在的人影和一場似真似幻的殺戮。它們,真像一場從未發(fā)生過的夢境。
文生帶著對夢的疑惑和恐懼走回家。
以后的很多天,文生都在心神不寧中度過。像對人群依賴的個體突然不得不獨處時的那種狀態(tài),所有的閑聊似乎變成了良藥。這些人能幫助他,應(yīng)對孤身一人時的慌亂。不止如此,除了黑暗中那狀似匕首的硬物和一攤像血一樣的液體令他驚懼,他再也沒有夢到其他東西。
這樣的場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xiàn)。
有次夢里,他依稀見到了高個子男人,那張臉戴著面罩,露出兩個黑而深的眼窩。還有一次,文生發(fā)現(xiàn)矮個子男人長時間面朝自己站在岸邊。文生盡量壓低身體,蜷縮在橋洞一動也不敢動。他憋著氣,告訴自己憋氣能夠逃脫被發(fā)現(xiàn)的命運。最近的夢,文生是等著那人扛著重物走后半小時才回到岸邊??墒?,就在他的雙腳跨上青石板的那一瞬間,被石橋牢牢遮擋的男人,目光穿過堅硬厚實的橋體射向文生。
文生沒有向母親提及那晚河岸邊發(fā)生的事。周末,當留在學校需要有伴時,滯留的高三舍友成為他最好的借口。他不害怕回家,可害怕西昌橋?qū)ψ约旱挠绊?。每次想起,他更多只是想到那個夜晚存在的惶恐、血腥與可能性。像是暗房里的底片,介于虛幻和真實之間。
當然,文生的學習生活,不像這些夢境,可以隨意添加隨意刪改,所有安排,始終遵循著規(guī)則。它們是日歷上的黑字,清晰規(guī)律堅定。
他努力背單詞,地域分界,公式,分子結(jié)構(gòu)式,唐詩宋詞,解著他怎么也弄不清的理化題時,有很多同學跟他同樣掙扎。
知識,與其說熱愛不如說是灌輸,它們毫無趣味可言。文生能舉出許多事例,來證明這種學習的枯燥乏味。
每位學生,必須捧著歷史書,背誦割裂的、只記日期和事件忽略經(jīng)過與細節(jié)的所謂知識。它們會被應(yīng)用到考卷上,用片段式填空進行檢測。當記憶漸行性遺忘時,那些史實也如過眼云煙,很少在學生的腦海中留下印記。
對于英文,文生沒有播放機也不知道正確發(fā)音,唯一有的,只是英語老師在課堂上的講讀。文生從來沒有想過,老師的發(fā)音是不是正確,真正的英國人出現(xiàn)時老師能不能進行對話等。對于年少的處身異鄉(xiāng)的文生來說,這些問題都太復(fù)雜,他根本不可能去思考。他唯一想到的,是努力遵循讀音規(guī)則,嘗試記起英語老師在課堂的發(fā)音,將它們統(tǒng)一起來。
他強記、背誦。繁復(fù)的語法拗口的音調(diào),總讓文生懷疑學習的價值。
可是,文生不能去質(zhì)疑,他也沒有嘗試的意圖和能力。對他來說,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考出不錯的成績。成績,是他唯一的方向。對于縣城這所重點中學,也許這就是母親給他轉(zhuǎn)學的唯一目的。
現(xiàn)在,文生已經(jīng)慢慢習慣縣城的生活。
這里的學習雖然枯燥,卻也按部就班。所有活在其中的年輕人,可以心無旁騖地聽講。這個詞大多針對熱愛讀書,視課程為重任,善于安排時光,將它分出很多節(jié)段的同學們。文生不屬于這類人,但屬于安靜聽話的學生,即使看不進書聽不進課,也不打攪別人。他會坐在凳子上,短短窄窄的木凳,看著西下的陽光斜照過來,透過窗玻璃反射到黑板上,形成白慘慘黃兮兮一片。晚自習結(jié)束,文生跟著大家走出教室,習慣性地看著腳下的影子。他留意觀察很多天,直到能依據(jù)身影判斷燈光與所處的位置;也經(jīng)常會有兩盞燈,同時照到他身上,循不同的走向交疊出現(xiàn)兩個影子。
偶爾,他的腦海中會涌上奇怪的念頭:那些陰影,才是真實地存在。它們有多變的外形,隨處藏匿;它們的人生,像被分裂為不同的階段:早中晚深夜,具各自不同的面孔;它們也會按衣著形態(tài),展示多種不同的表情。
文生懷疑,那晚,他看到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想象。
那些臆想的局部,猜測的可能性,關(guān)于殺戮和死亡,似乎都只是黑暗和陰影的演繹。它們活在世界上,相互依偎難舍難分。陰影同時迷戀黑暗和光亮,如同他,同時依賴學習和生存。偶爾,他會有一種虛妄感,從陰影里衍生。即使真實的成績擺在面前,他也覺得,這些真實中,含著虛幻的成分。
文生的筆下,出現(xiàn)很多想象的東西,沒有具體的形狀沒有面孔也沒有五官。如果有人問文生,他將很難說出自己畫的是什么。
一張畸形的臉,一樣風干的物,一株枯枝敗葉,一截萎縮的動物皮毛,一團灰塵,一束衰敗的花,一對失明的眼睛等等。這些沒有明確形象的涂鴉,只活在文生心里。當無法勾勒想要表達的具象時,他會用圓圈替代。數(shù)不清的大小不一深淺不同的圓,構(gòu)成了一幅幅奇怪的組合。
文生隨意的涂畫,不僅僅限于作業(yè)本和廢紙,還有數(shù)學書。數(shù)學老師是班主任,年輕的他比其他老師都寬容,從不斥責,對所有學生都平靜溫和。書頁的空白處,文生用圓珠筆密密麻麻涂寫著色彩不一大小不等的圓。如果每個圓代表一個疑問,文生的疑問,顯然比書上的文字都多得多。
當然,文生從沒在英文課本上這么做過。
他無法想象,如果在英文書上這么做,會收獲什么?他的書,早讀時總需要交給另一個人。那個人,會像打量怪物一樣打量他。
每次想起,文生的總覺得有塊大石頭死沉沉地壓在心上,他無法開口說話也無法呼吸;而且每次,只有背誦結(jié)束,這塊大石頭才能挪開,像突然得到糖果的小孩,感受到短時間的愉悅。
兩個禮拜以后,那晚的情景那個夢,突然地離他而去,仿佛之前經(jīng)歷的一切,只是青春期的騷動和荷爾蒙的作用。沒有高個子矮個子,沒有匕首,沒有謀殺。童年,他做過很多次噩夢,夢一醒,便忘得一干二凈;而這個夢,只不過比從前做過的所有夢更長久更真實些。
想到這里,文生重又釋然,內(nèi)心也被全新的快樂充塞得滿滿的。
周五,結(jié)束最后一節(jié)課,所有人卸下重負,文生也不例外。
他把課本和練習冊胡亂塞進書包,騎上腳踏車往家的方向飛奔。到周日傍晚,可以有兩天時間去結(jié)束那畫了一半的石橋。黃昏來臨時,整座橋至少有2/3,陷入朦朧的光線中,而他的筆,也會在那個時間段變得溫柔。
天陰沉沉的,氣溫低卻不足以讓冰雪驟降,耳邊只有風刮過的聲音。風,讓文生的耳道嗡嗡作響,耳郭疼得厲害。這些都不重要,對于回家心切的文生來說。
到達羅恩鎮(zhèn)已近黃昏,弄堂和廊前燈已亮起來。二樓的白光,透過窗簾傾瀉出來,使得文生的體內(nèi)涌上淺淺暖意。
打開門,把腳踏車推進屋,廳堂黑著,屋里似空無一人。
母親可能醒著也可能睡著了。
文生放下書包,準備給母親一個驚喜。上樓時,他將腳步踩得很輕,心跳和呼吸無端急促起來。一如既往安靜的家,今晚似乎有什么不一樣。
走完最后一級樓梯,踏上樓面的木地板時,文生聽到了一串古怪的聲音。聲音正從母親的嘴中發(fā)出,帶著連綿不斷的扭曲、怪異和痙攣般地呻吟。房間的光,穿過半開半閉的門,泄漏在地板上,留下一抹慘淡的白。
文生躡手躡腳走近,透過門縫窺看。
母親頭朝門躺在雕花大床上,半裸著身體,面色潮紅,雙眼緊閉。朝她俯身的,是他從沒見過的男人。男人睜大著眼睛,臉膛寬闊發(fā)紅。他緊盯著身下的女人,起伏不定的喘息中,嘴角露出某種奇怪戲謔的微笑。他低下頭,輕吻母親的嘴唇,半開半閉桃紅的唇,散發(fā)出強烈的誘惑。
文生的心跳得厲害。他不得不蹲下身,用手捂住前胸,似乎只有這樣做,才能緩解那種無法呼吸的緊張感。他說不清自己該留下還是該離開。他害怕即將發(fā)生的事,又對將要發(fā)生的一切充滿窺探的欲望。
就在這時,他無法預(yù)料的事情發(fā)生了:男人抬起頭,離開正在親吻的女人的臉頰,把目光投向門縫。他的眼神,與文生準確對接起來,冷漠不動聲色。文生幾乎嚇壞了。他的雙腿無法控制地顫抖,它們虛軟無力地定在地板上。那對眼睛卻離開了他,重又投到女人身上。
現(xiàn)在,女人已經(jīng)完全臣服。她仿佛不在乎自己裸露著,也不懼怕亮白的光將徹底泄露一個女人衰老的秘密。她攤開自己,把身體和心,完全交給這個男人。
文生猛地掉轉(zhuǎn)頭。他鼓足勇氣站起來,用從未有過的艱難而又虛軟的步伐邁向樓梯。木梯吱吱低響,淹沒在呻吟和喘息聲中。他拎起書包沖出門,迎著黑暗的天光。這樣的夜晚,他能去的,除了西昌橋似乎沒有其他。
翻身進橋洞的那刻,一觸到石橋冰冷的身軀,新的安靜,便從文生的心底滋生。血管不再暴漲,全身的熱血隨風漸冷。他把書包放到角落下凹處,背靠墻?,F(xiàn)在,極度疲憊不愿思考的想法重新主宰了他。
他低垂著頭,雙眼緊閉,脊背貼在半弧形的洞壁上。興奮、燥熱和潮紅迅速離他遠去,困倦,讓他睜眼的力量都消失了。而饑餓感開始沸騰。他才發(fā)現(xiàn)放學至此沒有吃過東西。胃空空如也,起伏的燒灼感以及對食物的渴望,加劇了他對寒冷的感知力。他用蜷縮身體來對抗。
橋面窸窸窣窣仿佛雨衣摩擦的聲音傳來時,文生已經(jīng)入睡。睡眠中的他,感受到逼人的寒氣??墒撬Я?,困倦讓他無法清醒。皺眉抱緊雙腿,轉(zhuǎn)動了下自己姿勢不良的脖頸后,文生又繼續(xù)入睡。
有人進了另一個橋洞,動作簡潔而迅速。狹窄的空間,他躬身站在橋洞中,面部幾乎貼上文生的后腦勺。他用手支撐身體,一面迫于橋洞的高度,另一面試圖看清文生沉睡的臉。他聽到文生低聲的嘟噥,聲音在這人聽來,似乎沒有任何意義。
當后腦尖銳的疼痛出現(xiàn)時,文生異常清晰地看到了那人的手,它堅定地按在自己的右肩上。那雙手瘦長有力,完全掐住了文生單薄的鎖骨和肩胛骨。隨著用力,文生看見自己的臉,流露出極為痛苦的表情。
想當然地,那人隱沒在夜色中,只露出一雙眼白過多的眼睛,與文生從前夢里見到的非常相像。他冷漠不懷感情,幾乎是惡狠狠地盯著文生的后腦勺,像是腦袋里居住著他的仇人。他的手心,也從最初的空手掌,多了柄閃亮的匕首。刀尖朝向洞心,被以最快的速度插入文生的腦殼,將堅硬的顱骨,由內(nèi)向外撬開。
疼痛以劇烈且無法形容的方式擴展,溫暖的液體,順著頸部往下淌。文生試圖伸手去觸摸傷口,傷口的位置,似處在他怎么也無法確定的某個部位。沒等他抬手,他的背部又遭受致命的一擊。這一擊直達心臟,幾乎與喚醒劇痛的那個瞬間同時到來。
文生的身體,像失去最后的支撐般往下墜。他費盡全力,將眼睛拉開一條縫,卻什么都看不清。他感覺越來越冷,越來越疲軟。在月亮照不到的地方,看見自己咽下最后一口氣……
文生醒來時,正是噩夢中咽氣的時刻。
他清晰地看到自己蒼白的臉,朝向天空下墜。墜落時的恐懼、絕望,以及氣道尖銳的嘶嘶聲和無法言說的劇痛占有了他,迎著初冬陰冷的空氣……
他的身體猛地前傾,雙手撐在前方的弧石上,痙攣地大聲嗆咳??人月暽⒉荚诎肟罩?,劇烈又突兀。四周一片黑,黑得失真。只有路燈閃著真實的光。
文生仿佛清醒過來,雖然只持續(xù)了很短時間。醒來的他,體會到徹骨的寒氣。他迷迷糊糊地把書包從身后抽出來,抱在胸前,麻木的雙腿已經(jīng)不聽使喚,他也沒力氣去揉,只是更加縮緊身體。睡眠很快又不約即至,即使是寒冷的容易被凍醒的長夜。文生不斷醒來又不斷入睡,很多時刻,他處在這半夢半醒間。
當他從極度的寒冷和饑餓中真正醒來,已是第二天清晨。早起人們的腳步聲驚醒了他。他們稀稀拉拉地穿行在薄霧彌漫的石板路上,像黑白不定的紙人,讓他誤以為自己仍在夢中??諝庵校l(fā)著冬晨才有的酸冷。
縣城待久了,羅恩鎮(zhèn)便愈像夢,一場緩慢的綿長的頹敗的無法醒轉(zhuǎn)的夢。
書包一直被他當作棉被緊抱在胸前,唯有紙張溫暖著他的身體。
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腦海的,是母親消瘦的臉,放縱對她來說,應(yīng)該只是隱秘的組成部分,這部分,文生只見到過一次。就在昨天。而那個男人,文生不知道他是誰。
天上的霧氣慢慢散去,東邊的天際逐漸露出端倪。一抹明亮的天藍鑲嵌在薄霧后面,是難得的晴天。橋面上,腳踏車輪劃過,音質(zhì)纏啞,像是輪軸局部生了銹。
文生舒展了下麻木已久的身體,等待時間讓雙腳恢復(fù)知覺。然后,他費力地將書包背上肩,摳住橋洞的石縫往上攀。他的雙手抓附著橋面石緣,雙腳一蹬,手臂撐起全身。他的右手脫出來,抓住橋欄石礅,一使勁,身體便拉了上去。
他翻身上橋,坐上橋墩。鞋底正好踩著幾顆碎石粒,石粒抵著灰白的橋面,嘰嘰嘎嘎中磨出一條條白亮的痕,腳尖一踮,小石子被踢飛出去。他緊了緊衣領(lǐng),拉了下衣袖讓手躲進去以驅(qū)逐嚴寒,有氣無力的腳步,遲緩的像逐漸亮起來的天空。
文生不得不再回家一次,為了取代步工具。
家仍是文生離開時的模樣,門虛掩,二樓窗閉燈滅。文生用貨夾扣緊書包。
穿過長廊,抬眼就可以看到百貨店。整排的國營百貨店大門都還沒開,隔壁那家母親經(jīng)常買包子的小吃店,此刻正熱氣騰騰。水汽,不斷從大煤餅爐上的蒸籠邊冒出來。文生沒有停下來。他不希望被發(fā)現(xiàn)回過家,情愿自己像霧氣般冷不丁消散。忍著饑餓和對溫暖的渴望,他加快騎車的速度。十多里路,讓僅有的力氣耗竭。夢里那把匕首仿佛還在,它冰冷、堅硬,使腦袋隱隱作痛。
好不容易捱到校門前,他的手和臉已經(jīng)被冷風吹麻木了。
小吃攤只有一家,孤立在風中。每逢學校節(jié)假或周末,其他早餐攤都挪到了別處。文生向中年的攤主要了兩個肉包,風中的寒氣,很快將包子的余溫給帶走了。倚著車身吃完包子,文生將車騎進停車棚,又回到宿舍。
宿舍里一個人都沒有,無人的宿舍有種悶塞的霉味。文生放下書包,挨著床沿坐下,整個人茫然無措。鼻子和眼睛酸痛,像存儲了太多東西,隨著眼睛一熱,液體滾落下來。
很久不曾這樣流過淚??蘩哿?,他用手拭去眼淚,打開書包,將寫畫本取出來,又挑了幾支筆,連同鑰匙放進褲袋。又從床底下拖出皮箱,拿了件棉衣套在身上。
門在他身后關(guān)上。腳步聲回蕩走廊顯得格外刺耳。校園每一處都靜得過分,那種不約而同地靜,幾乎聽不到一絲一毫聲響。仿佛,整個學校只有他和那個面癱的門衛(wèi)。文生避開那張斜著右眼的大臉,那只眼睛,卻用戒備的眼光盯著他。
出了校門,走上橋,熱烘烘的摩托車和公交車尾氣連同冷風,飄向遠處正在新建的高樓,高樓上空是藍天白云。因為周六,人、腳踏車和三輪車,共同行走在通往老城的橋上,磕絆擁擠。
碎石路不同,永遠冷清孤寂。文生已習慣去那里,把它當作石橋的橋洞,可以棲身的地方。風吹動著黃沙和塵土,斷壁殘垣處,除了風聲大概也只剩下風聲。
他攀上半人高的斷墻,坐下來眺望。天空特別藍,藍得沒有瑕疵。有那么幾分鐘,他的眼神迷離。以至于后來很長一段時間,他的筆下,全都是類似的畫面:隱隱約約的山脈、樹影和天際。從未有這么多景致,模糊又如泉涌。
寫生本幾近涂完。他站起來,望了眼依舊藍得耀眼的天空離開。學校不遠處有家小店,文生進店買了一袋雞蛋糕,又買了幾個蘋果,還向店主討了一個塑料袋,把寫生本放進去,拎著袋子晃蕩著往回走。
他整個人無法解釋的疲憊。回到宿舍,上了床裹緊棉被睡覺,依舊是徹骨的冷。醒來時,天完全黑了,窗外有淺白的光射進來。他不知道整幢樓是否只有自己,卻寧愿相信,還有另一個跟自己一樣孤單的人。他穿著短褲從上鋪下來,點亮宿舍燈,拿起扔在下鋪的塑料袋,又把同學留下的收音機帶上床。
披著衣服斜倚床上。肚子并不餓,只是為了需要。吃飯和睡覺似乎都只是需要。吃了兩個雞蛋糕,他把袋子放在床頭靠墻的角落,打開收音機調(diào)電臺。電臺里的男聲唱著他聽不懂的粵語歌曲,音質(zhì)憂傷沙啞。他躺下來,把收音機放到枕邊,閉上眼睛,什么都不想。
這一覺睡得真長。
昏昏沉沉中,文生全身酸痛,精疲力竭般連翻身都困難。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來,嘴干得厲害,臉滾燙,手卻是冰涼的。
被窩里冷得沒有溫度。他又勉強躺了會兒,才掙扎著穿衣起床,身體搖晃得差點從上鋪摔下來。即使這樣,他仍沒忘記把收音機放回原處。走到窗邊拉開窗簾,看了眼窗外,窗外的操場一如周末清冷。熱水瓶膽都空著,為了喝水,他不得不去打水。
食堂里,兩個值班人員在閑聊。文生把熱水瓶放在鍋爐前,扭開熱水龍頭,讓冒著蒸氣的水沖出來充滿瓶膽。回路上,兩個女同學朝他走來,其中一個看著他,朝他點點頭。他記不起那女孩的名字。頭很暈,整個人飄浮著,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端。拎著熱水瓶,文生昏沉沉地回到宿舍。
倒了些水進臉盆和水杯。等待熱水變冷的時光里,他坐在下鋪的床沿,瞇著眼看窗外的天光??淳昧?,忍不住想閉上眼睛休息。
水杯中的水,差不多變溫了,他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又洗了個熱水臉,重新躺回到床上。從塑料袋拿出沒洗的蘋果咬在嘴里,用來抵御干燥和饑渴。牙齒咀嚼果肉發(fā)出的聲音回蕩在宿舍,這是他能聽到的唯一聲響。死沉沉的窗玻璃和灰漆門,完全阻隔了外面的世界。
睡著時,他出了一身冷汗,內(nèi)衣幾乎都濕透了。好在,頭痛緩了很多,眩暈也不那么明顯,只是嘴依舊干得厲害。他勉強撐起身,扭頭朝身后的窗戶望去,天已經(jīng)暗下來,遍布著淡的灰藍。差不多到了黃昏,他想。
咬過幾口的蘋果放在枕頭邊,已經(jīng)變黃氧化。他伸手拿蘋果,又在果肉上咬了一口。拿著蘋果的手掛在床欄外。
似乎又開始發(fā)燒。最初不覺得是燒,而是酸痛。酸痛讓全身無法言說地難受;喉嚨深處火燒般灼熱;嘴唇開裂起泡,血紅閃亮的小水泡密布在唇周。由于干裂疼痛,文生不得不時常用舌頭去舔,舔多了,絲絲縷縷的腥味便從舌尖彌散開來。
睡眠中他輾轉(zhuǎn)反側(cè)。從未出現(xiàn)過的夢境,一次次不約而至——
站在那條沒有盡頭的石子路上,文生的眼前是大片大片看不清的迷霧,身后是被狂風裹挾著的塵埃。他頑強地朝前走,對抗著風的阻力,從沒走過這么遠。迷霧不停變換,有時濃有時淡有時厚有時薄。文生想要拖動自己的雙腿,卻感覺異常沉重。他停下來,蹲下身,用手撥開霧氣,卻發(fā)現(xiàn)腳踝處戴著兩個厚厚的鐵圈。鐵圈分別緊鎖在兩只腳的腳后跟,匯合處延伸成兩條粗重的鐵鏈,兩股鐵鏈從另一端絞合深入地底下。文生用手去拖,越拖,那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來的鐵鏈越長,他也越絕望。他終于俯臥著趴在路中央,將整張臉埋在冰冷失血的手掌間。
等文生再次抬頭,迷霧已消散,天上的太陽血一般艷紅,高掛半空,像鬼的眼睛一樣審視他。
他的身旁出現(xiàn)了許多人。所有人都是清一色的白衣白褲,除了兩個大大的眼洞,所有五官都模糊成團。這些似乎不是重點,重點是,這些臉僵白沒有表情,眼洞深處卻是一泓泓的黑泉,似是凝固又似在流動。
文生的整個人,倏地被吸進去……
周日下午,舍友們都陸陸續(xù)續(xù)回來宿舍。他躺在床上,從昏睡中醒來。有人問他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吃飯,恍惚中他不知道問的人是誰有沒有回答,之后他又睡了過去。死一般悠長的睡眠,之前他從未遇到過。耳邊充斥著各種聲音:門打開又關(guān)上,茶杯撞擊飯盒,熱水瓶拿起又放下,床在晃動,書翻開掉落在地,笑聲和閑談等等。這些零零碎碎的噪聲,并沒能阻隔他的沉睡之夢。他始終處于半夢半醒間。
第二天清晨,燒似乎退了。大家都起床準備去上課,文生不得不坐起身,暈乎乎地穿衣,下床時又差點摔下去,幸好下鋪的舍友一把拉住了他。
同樣的感覺,差不多在他六歲時體驗過一回。當時他還只是個孩子,有母親在照顧他,吊瓶喂藥喝水。他可以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除了感受?,F(xiàn)在,遙遠的童年早已走失。
文生離開宿舍,向教學大樓走去,空著的肚子沒有饑餓感。發(fā)現(xiàn)忘帶書包的他,臨近教學樓,又不得不折回去,踩著晨讀課的點才磕磕絆絆進教室。進教室門左拐,第三排靠過道是他的座位。他把書拿出來,書包塞進課桌。
清晨總是這樣,聊天、私語、走動,直到早自習必過的背誦結(jié)束。
文生被班長叫到名字時,虛妄和漂浮感仍控制著他。同桌用手臂撞了撞他當作提醒。文生回過頭,像被突然從睡夢中喚醒。他站起來,轉(zhuǎn)過兩排課桌站到班長面前。
班長的聲音輕柔中帶著威嚴。他說:文生,該你了。
文生的嘴,干裂已經(jīng)結(jié)痂。他用舌頭舔了舔結(jié)痂處,除了“Please”的口型,沒有吐出任何單詞。這只是對話中的第一個詞,可從文生嘴里說出來,更像是在請求。他顫抖的手擱在課桌邊緣,細長黑瘦。
班長注視著他的眼睛,微微一笑,對同桌說:他在發(fā)抖。他的聲音不大,應(yīng)該說極為輕柔。他的同桌,黃頭發(fā)的蠢家伙,跟著擠眉弄眼地笑出聲來。
那么,后面呢,Please后面呢?班長斂住笑容問文生。
文生的焦灼在加重加深。他努力回憶著腦海中英文老師的發(fā)音??墒聦嵤牵裁炊加洸黄饋?,甚至是那張如同褪色的舊相片的畫,也丁點兒都記不起來。
死一般的沉默籠罩住文生。他的手無力地下垂著,眼瞼也低垂下去。他的視線,自然而然地落在眼前的課桌邊緣,那里有一個V形的黑色小缺損,像是被人用刀刻意切割而成。V字兩側(cè)光滑銳利,尾部匯成尖端,長年累月,已經(jīng)與課桌融為一體。它的存在,如同文生身體中某個缺失的部分。
一分鐘。兩分鐘。時間漫長得幾乎停止。
再準備準備,五分鐘后再來過第二遍,班長歪了歪嘴角說,到時,你不會還是背不出吧?丟臉——
最后兩個字,他拖得很長,伴隨著譏諷的語調(diào)。周圍的同學看著,也忍不住發(fā)出附和的輕笑。
文生抬頭望去,眩暈中,模糊的神志讓班長的面孔變了形。那張臉,不再充斥不屑和藐視,而是移位的五官。他定了定神,看到一雙手在自己眼前甩動,像示意他離開。文生目光渙散,再次掃過班長的臉,手指劃過課桌邊緣的模樣,像承受著無法承受的重壓,也像是在推開某種阻擋……
是夜,當文生躺在宿舍溫暖的床上,伴著燒入睡,他做了個嶄新的夢。
夢里,他見到的,除了躺在地板上一動不動的自己,還見到了母親、面目模糊的父親、那個只見過一次的男人,甚至還有班長那張噩夢般的臉。所有人彼此都熟識,卻只用眼神招呼對方。他們看似悲傷的神情,讓文生明白自己已經(jīng)死了。文生怎么也沒法相信,他們都活得好好的,自己卻死了。
房間的上空,懸掛著一把閃亮的匕首,匕首正對著自己的心臟,它小巧精致卻無比閃亮。刀鋒處,一滴鮮紅的血滯留著,將滴未滴。
當他想要看清躺在地板上的自己時,鏡頭又轉(zhuǎn)到了操場。時間點異常清晰,清晰得過分——平淡無奇的周三下午。體育課。本應(yīng)早就結(jié)束的期末測試,卻由于雨天一再拖延。當然,這樣的課,通常和其他課沒什么不同,無非是在記分簿上留下些藍的紅的阿拉伯數(shù)字。
沒有藍天,也見不到白云。天空一片灰,沒有盡頭。天氣已經(jīng)很冷,只是不下雪。大多數(shù)同學都厭惡這樣的日子外出活動,他們寧愿躲在教室里,呼吸彼此間溫暖的濁氣。
操場總是到了冬天才顯得異??諘纭sw育老師喊著口令,讓所有人沿著操場跑上兩圈。一圈,兩圈,隨著運動,體內(nèi)的熱血逐漸沸騰,大家開始習慣寒冷。
排隊,稍息再解散。十分鐘的自由立定跳遠練習。
年輕的體育老師肯定走神了。有那么一會兒,他靠在硬生生地單杠上,眼神從學生處離開,在什么不知名的地方飄游。
誰也沒有注意到文生的手。那雙躲在褲袋里的手,像鳥兒受驚的瞳仁,似乎永久地縮在眼眶里。冬天的嚴寒,讓他的習慣顯得平常。他獨自站在操場上,雖然四周圍都是同學,依舊看得到他的孤獨。
大家的眼神,此時都集中在練習的同學身上。具有爆發(fā)力的人,往往在起跑前的最后一秒,改變慵懶的狀態(tài):他們的雙手,做最大幅度的揮動;他們的腳步,從遙遠處飛奔再出其不意地落在跳板上。自彈跳的那一瞬間,將身體盡可能平穩(wěn)地送達沙坑的最遠端。
幾乎是在某個時刻。某個可以是任何事情發(fā)生的時刻,文生走向那個人。
他堅定地將他從隊伍從另一個人的談話中帶離。另一個人是誰,文生沒看清,也許是不允許他看清。他只是確切地拉扯住那個他無數(shù)次不想面對的人,他轉(zhuǎn)過他的身體。對方的厭惡又出現(xiàn)了,他曾經(jīng)為之害怕的厭惡、嘲諷和不屑,爬滿了整張臉。他似乎想要擺脫文生,擺脫文生鐐銬一般堅定的手。
文生的左手,像鷹爪般鉗住他的右肩。直視的目光中,交織著從未有過的倔強和憎恨。與此同時,文生的右手從褲袋抽出來,一把閃亮的匕首,躺在他細長黑瘦的手心里。匕首在陰冷的冬天,并沒有發(fā)出他期待中的光芒。
文生動作迅速干凈,像橋洞里的攀巖,也像睡眠中無數(shù)次夢到的夢,手起刀落。他將匕首狠狠刺入對方的左上腹,刀柄從下往上,由初始柔韌的障礙,到突然破空的通暢無阻。他慢慢轉(zhuǎn)動刀柄,轉(zhuǎn)動時,他能清晰感覺到刀身穿過肌肉,分離纖維,進入空腔的遲疑。遲疑聲仿佛在陰霾的操場上空回蕩,比他想象的更為低沉和遙遠。隨著對方的身體緩緩?fù)禄麤]有放松警惕,堅定有力的左手,依舊緊扣著下癱的肩膀,雙眼貪婪地吸取著對方的疼痛、無力、緩慢到來的死亡和對死亡的恐懼。如同早自習時無數(shù)次遭遇到的那樣。
文生終于無法再拉住對方。他松開手,微笑著俯視那具絕望的軀體。那個人,正迅速流逝向黃沙地。
同學中,是誰發(fā)出了驚呼?叫喊聲驚惶,此起彼伏,幾乎沖破附近的教學樓。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逃跑、躲避。他們被恐懼左右,彼此間慌不擇路地撞擊。
文生安靜地站著,笑容盛綻。從來到這里,他從未這樣酣暢淋漓地笑過,滿載著驕傲和勝利。
看了眼躺在地上的班長,文生的面部表情突然凝固。他舉起刀,抵在頸部,以最快的速度從左到右劃開。鮮血從血管飛飆而出,以噴濺的方式灑向沙地。
輕微的撞擊聲傳來。它沒有像落到硬實地面那樣,發(fā)出清脆的彈跳聲,而是垂直插入沙粒,停頓數(shù)秒后再傾斜著倒下。它緩慢倒地的方式,是文生設(shè)想中的模樣。
很快,操場以從容的姿態(tài)完全接納了它,也接納了文生。
文生面朝天空,雙腿直伸,雙手呈一字形張開。他的眼睛睜得很大,失色的嘴唇微張,似乎想要述說些什么??墒?,他什么都沒說出來,甚至連動都沒動一下……
從驚嚇中醒來的文生,全身大汗淋漓。燒,奇跡般地退了。
病愈后的文生,照常穿梭在教室、食堂和宿舍間。他愈加消瘦、沉默。
宿舍同學對他比較友善,他們已接納他。只是這些人在文生到來前已玩成一團,對他們來說,文生是個轉(zhuǎn)學過來才不到半年的新生,需要更多時間熟悉和磨合。對于磨合其實不是必要的,他們不是同類,關(guān)系平和安穩(wěn)相處,不過度熱情也不過分冷淡就足夠。幾個人搭伴外出時,偶爾會叫下文生,文生也總是禮貌地拒絕。
臨近期末,課程越來越緊張,比他設(shè)想得更為枯乏。每天都有很多作業(yè),剩下的,就是各種復(fù)習、試卷測試點評和改錯。那些成績優(yōu)異的同學,反倒顯得輕松悠閑,他們按部就班地做著迎考前的準備。而差生們,往往由于虧欠太多無從入手,干脆徹底放松。文生顯然屬于中間那類。
平時上課,他盡量認真聽講,雖然很多課他會出神。出神是他無法控制的事。他努力完成各種作業(yè),完成錯題和必背的知識點收集。將那些過了無數(shù)遍的知識一再重復(fù)咀嚼。每次復(fù)習,他總會想起那些吃草的牛和它們的胃,草會通過它們的口腔進入食管,輸送到胃,再反芻上來等待下咽。
夜自習,厭倦背誦和做題時,他會拿出口琴,放在嘴邊無聲吹奏。
這管口琴,是從鎮(zhèn)中旁的小店里購買,用了母親給他的一個月的零花錢。身體纖長,繪著五線譜和亮綠蝴蝶圖案的口琴被他帶在身邊。沒人時,他才吹奏它。他不會吹,也不知道當初為什么買下它。吹響時,他總讓它發(fā)出難聽的噪聲,斷裂、沙啞、干燥、尖利。他吹口琴的模樣,似憂傷又滿腹心事的少年。事實上,他本就是。
期末前的抽考。他的物理終究不及格,代數(shù)勉強過關(guān),倒是歷史拿了個好分數(shù)。因為最多時間花在英語上,英語總算保持八十分以上。八十來分的成績,似乎讓無法記住單詞的壓力和早自習遭受的屈辱減輕。
借口要期末考,文生最后一個月的雙休都沒回家。母親也沒有上來看他,但是托人帶來了給他的水果和糕餅。文生最愛吃綠豆糕,拿起綠豆糕咬在嘴里時,滿是淡淡的清香。這時,他會想到母親,想起她淺淺憂傷的臉,想起那天午后在門縫偷窺時見到的情形,想起那個男人。
留在學校的時光,他就游蕩在宿舍操場和碎石路上。
他寫生、看景、睡覺、玩雙杠、跑步,做著別人看來無聊的事情。寫生簿上畫著很多斷裂的碎磚,半拆的墻,墻上模糊的方塊字,叢生的草,附近的電線桿和電線。它們彼此間重疊,繁復(fù)、凌亂又潦草。
考試前最后的周日中午,一只鳥停在斷墻的磚塊上。鳥看上去小得可憐,全身烏黑。文生用鉛筆把它畫了下來。他只有2B鉛筆,畫不重畫不濃,他涂了又涂,直到紙透得有些變形。后來,這幅畫被他撕下來,貼在床邊的墻上,每晚睡前,眼睛就能看到它。有時,他覺得自己就像這只落群的鳥。
忙碌的考試來臨時,他再也顧不及與功課無關(guān)的一切。
測試和解析,充斥著緊張的課堂。夜自習,每個人又都安靜地做題背誦。等回宿舍簡單洗漱,九點半統(tǒng)一歇燈,學校一片黑暗。夜巡老師過場前,所有人都屏息靜待不敢發(fā)聲。有幾個人,包括文生,會用棉被遮住全身,拿手電在被窩看書。
考前的記憶和重復(fù)總是有效的。當這些零碎的知識被反復(fù)記憶,它就會在大腦的溝回上形成刻痕,天長日久,相同的刻痕會越來越深。文生不算聰明也不算笨,自然,這些溝回有相應(yīng)的印記。它們可能短時出現(xiàn),也可能短時消失。出現(xiàn)、停留和消失,是人活著地見證。
文生轉(zhuǎn)學生涯的第一學期,結(jié)束在這年的二月初。
天氣很冷,他整理完課桌,從宿舍拿上幾本書和幾樣必需衣物放進書包,穿著羽絨服去停車棚。寒假開始后,學校將正式關(guān)閉。車棚的簡易棚頂,抵不住連日飛濺的雨水,座凳上鋪著一層厚厚的灰,腳踏車胎上的鋼條已經(jīng)生銹。文生推出車,拿出準備好的舊毛巾,將它擦干凈,連同鋼條,毛巾于是留下了斑斑銹跡。文生又拿它擦拭了兩遍。臟了的毛巾他舍不得扔,用完后塞進了書包。
空蕩蕩的學校和停車棚,讓他的心也空空落落。舍友們都回家了,學校也基本清空了,而寒假對他來說,卻是個未知數(shù)。他不知道接下來的生活將會是什么樣,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那個男人,那個奇怪的令人害怕的男人。
文生猶豫、遲疑、優(yōu)柔寡斷。從這些方面看,他一點都不像他母親。
回到羅恩鎮(zhèn)的這天,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將腳踏車停在西昌橋邊的石巷。石巷幾乎無人走動,是個短時間休息不引人注意的好地方。
如今,縣中的學校,已經(jīng)完全拉開了他和小鎮(zhèn)的距離。這里,他不再有同學不再有老師不再有朋友,只有家,只有母親。還有的,或許只是手中的筆和紙。
他滯留著不知道該不該離開。西昌橋永遠佇立,堅強隱忍。大小橋洞和橋基地面相互依存相互支撐。那么多年過去,它堅挺在澄河上,日與夜,于人群與河水的川流不息中保持沉默。他呢?
文生不想再攀爬。坐在石巷冰涼的地上,背靠著墻的他倔強又不知所措,他的手中,是那本已經(jīng)用完的繪畫本。
冬天是個多夢的季節(jié)。羅恩鎮(zhèn)人以長時間的睡眠和做夢,來充實無數(shù)漫長的寒夜。深夜里的羅恩鎮(zhèn),只有腳踏車輪滾動和行人踩過的清脆咯噔聲,響徹漫長的青石板路;很少有雞鳴聲貓叫聲;沒有犬吠。幾乎所有人,都活在自己塑造和夢想的世界里,翻滾、沉滯,與現(xiàn)實生活交接、脫節(jié),將生活中的疑惑、抗拒以及不確定性帶到夢中重現(xiàn),直到被再次拋棄再次遺忘。
長夜里的夢,代表太多的含義——它們是思維的活躍和重現(xiàn)。就像那些留意過的細枝末節(jié),試圖逃避的人和物,處身的地點,費力捕捉的光影,讀過的小人書,畫過的像,做過的題考過的試背過的單詞,踩過的路看過的景見過的人,吹過的口琴,吃過的綠豆糕中甘甜的清香,模糊眩暈的瞬間,陰冷熱烈的天空,以及布滿塵埃的碎石路。一切的一切,它們都將被拆散、揉碎、分解再重組,生動富有現(xiàn)實。
每個投影,如同文生經(jīng)歷過的人和事,留下痕跡卻波瀾不驚。它們,只代表他的過去,也可能代表他的現(xiàn)在他的未來。僅此而已。
文生無從猜測以后會怎樣。對他來說,對母親來說,這些似乎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樣過好眼前的生活。這是最為重要的命題。這道命題如同期末考試,聽起來簡單,然而,注重細節(jié)豐富多變;它總不走尋常路,誠懇卻不善意,遙遠曲折又一意孤行。
文生會不斷犯錯,永遠的錯誤;也可能踏上正確之路。就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
當然,世事如此,不可后悔不可修改不可重復(fù)。這是很久以后的他,才會明白的道理。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