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大家見面打招呼都愛問:“你吃了嗎?”自從寫詩以后,打交道的方式變了,遇到朋友會關心,“最近在讀什么書?”這好像是一種更本質的交流方式。馬上就要雙十一,當中國今天百分之九十九的網(wǎng)民正在消費時,有一間小小的屋檐下,百分之0.0001的人正準備跟詩歌一起消磨一段時光。我想說,這百分之0.0001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孤獨。
所謂的,心有多大神廟就有多大。當你相信永恒時,你的一部分已經為永恒所接納了。文學的屋頂,今天看似狹小,只能裝下百分之0.0001的人,無論何時,都可以成為無數(shù)人心靈的避難所。
多年前,梁漱溟發(fā)出靈魂拷問:“這個世界會好嗎?”很多人說,會,一定會!但也請一定允許悲觀者存在。這種時候阿蘭巴迪歐跑出來說,“讓我們去愛上垃圾,愛上這個將要完蛋的世界,愛它們到盡頭,一直挺下來,熬出頭,帶著勇氣忍受,在不可能中實踐可能,站到命運的另一邊去,直到讓我們自己都驚奇為止?!边@大概也是詩歌的人生態(tài)度,在命運的另一邊,永遠有那個驚奇!即便此刻很孤獨,即便那些二十年前說“莫欺少年窮”的人,已經在說“莫欺中年窮”了。
一說到窮,就繞不開我們現(xiàn)代詩人了!現(xiàn)代詩人們的處境比起古代詩人還要差一大截。人們會對“詩人”感到好奇,好像詩人就該餐風飲露不食人間煙火,提到“詩”則一定在永遠到達不了的遠方。我曾碰到一位年輕導演跟我說:“要不是見到你,我都不知道還有活著的現(xiàn)代詩人。”美國詩人弗羅斯特完美詮釋了詩人的選擇:“一片樹林里分出兩條路——而我選擇了人跡更少的一條?!毖蚰c小道走得太久的代價,就是來自大眾的隔閡與誤解。十多年前,我剛剛開始接觸民間詩歌圈,好似加入了一個詩歌丐幫,他們當中有一些今天已經是著名詩人,但在當時,一個個天賦異稟,窮困潦倒,活著就是為了詩。詩人西川說,“你可以嘲笑一個皇帝的富有,但不可以嘲笑一個詩人的貧窮?!痹姼柝屠锖芏嗳耸杖牒懿环€(wěn)定,畢竟一個讀過凱恩斯的人,人間已沒有太多適合他的工作;畢竟每一種偉大的激情,都飽含艱辛。
詩人們或通宵喝酒或通宵寫作,自費印刷自己的詩集互贈詩友,可以不買房,但絕不能不買書,幾乎每個詩人家里都是書從客廳一直堆到門口,從書架一直堆到床上。當然,其中也不乏詩歌致富的案例:比如有一位女詩人就曾因為自己的詩集賣不出去又沒有地方擱,迫不得已買了一間車庫專門存書,十年過去了,詩集還是沒賣完,但車庫增值了十倍。這個故事大概非常正能量地證明了,好看的皮囊全憑運氣,有趣的靈魂我們也可以自食其力。后來這位詩友把這段經歷又寫進了詩里:一切生活皆素材。身處文學蕭條的時期,這個時代的文學作品也許買不起幾斤豬肉,但文學生活永遠充滿魅力。
我至今記得自己文學專業(yè)畢業(yè)后第一天去研究所上班的情形。當天恰巧有位民謠詩人來《世界文學》編輯部拜訪,一位即將去西藏支邊的老師搬出了她好久沒彈的一臺寡婦琴,然后一群人就圍著吉他唱起歌來,精通羅馬尼亞語的詩人哼起羅馬尼亞小調,研究俄羅斯戲劇的老師唱山楂樹,翻譯日本文學的老師唱演歌,很快狹窄樓道里各個語種的老師們聞風趕來,西語的英語的德語的梵語的,幾十種語言一鍋燉。在那些陌生語言的歌聲背后,對初入社會的我而言,是一個遼闊、豐饒又充滿驚喜的世界,我從那些歌聲,還有跟文學長年的交往中,不斷感受到自身的匱乏,而這種匱乏帶來的不滿足,饑餓的感覺,恰恰是一個獨立思考的個體所需要的存在感,是鮮活的創(chuàng)造力的源泉。也是那時候,我意識到文學生活是如此誘人,文學讓我們脫離了那個自我封閉的世界,匯入到浩瀚的歷史中。作為一種升華的生命力量,它幫助我們塑造了生命本身。而我們自己的人生,是我們可以擁有的最昂貴的“藝術品”——某種意義上,每一個創(chuàng)造性的生活著的人,都是一位詩人。
只要還在寫詩一天,就還沒有成年,就還青春正好。
前年雅西詩會上,一個羅馬尼亞少女起身向我提問,我順道詢問她對中國人的看法,女孩的回答令人驚異,她說印象里的中國人外表嚴峻,內心溫柔,我沒好意思反駁她,但是心想,嗯,還是不太了解我們神秘的東方啊。沒想到,她又繼續(xù)說,這份特別的溫柔敏感并不來自他們的日常生活,而是因為中國延續(xù)千年的詩歌傳統(tǒng),是他們詩性的祖先的醇烈情感,通過一代代的詩詞吟誦,在一輩輩血液中流淌。我當下吃驚于一個不足十六歲的異國少女對陌生之地竟有如此洞見,觸及到了我們最殘酷又最驕傲的一切。如今我們中國的日常生活是反詩的,其實全世界都在面臨粗鄙化的威脅。但先輩溫暖的熱血難涼,“十年飲冰,難涼熱血”,那一個個虛幻的人物,被拯救出來,化作了詩歌,化作了命運,化作了永恒,進入到我們的血液之中,塑造了我們最內在的情感音色,成為了人性最深沉的一部分,那持續(xù)創(chuàng)造的一部分。
而這,也是我們與區(qū)別于工具和工具人的愛與體驗??梢哉f,文學始終向我們提供著嶄新的命運機會。一個人最后可以真正擁有的,是你的生命,生命的熱烈,以及作為一個獨特個體散發(fā)的魅力。一個人如果僅僅擁有學歷、財力、權力,而全無詩性的魅力,人就仍然還是失敗者。以成功學指導人生,是很荒謬玄幻的,甚至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失敗學。即便如今我們距離財富自由還有一個億,也不妨礙主動結束一種賬單人生,告別社畜無處不在的焦慮,去享受生命的饗宴,用行動做夢,用生活寫詩,去過一種詩意的生活。
這個流量時代,一打開電腦手機,滿屏滿眼都是很潮的網(wǎng)絡流行語時,甚至很多城市的霓虹燈也開始“土味二次元”化,什么“人巔峰”,什么“今天我是檸檬精”“有內味了”“奧利給!”好像說什么不帶幾個潮詞兒就證明自己老了。我們整個語言環(huán)境是下沉態(tài)勢,往所謂的接地氣靠攏。原本想象一下,公共空間里的標識性語言,應該是更迷人更高妙更典雅的,高于日常生活的語言。但有一天,中國的各大城市,各個階層,各種職業(yè)的人,都在往網(wǎng)絡化語言無限靠攏時那些流行語看似新潮,但真的是最新的嗎?
總是有一些古老的吸血鬼,潛伏在年輕人頭腦中,吸取最新鮮的血液。這也是今天詩歌還能做些什么的設問?作為最高的語言形式,詩歌要幫助我們去抵抗那些古老的吸血鬼。那些看似新的背后可能是最陳腐的頭腦;那些裝得有趣的,可能僅僅只是滑稽;而那些跟不上時代節(jié)拍的沉迷于悠遠傳統(tǒng)的倔骨頭,它們也許才是真正的摩登。歷史并不是線性的,我們今天仍然會驚嘆于往昔詩人們的創(chuàng)造,盡管很多人抱怨讀不懂,抱怨他們不說人話,但不可否認那些語言依然是好的,是美的,是最摩登的。
詩人們的語言里有一個最摩登的人才可以擁有的思想和生活。此刻一窩蜂的網(wǎng)絡化表達,是向庸人無限靠攏,是因為無安全感而走入人群。
而文學要避開人群,永遠地避開人群,走那條足跡稀少的路。猛獸獨行的年代一去不返,大數(shù)據(jù)迎來蟑螂歡騰的世界。那么問題來了,在這樣一個大數(shù)據(jù)時代我們究竟是擁有了更多還是更少的創(chuàng)作自由?
在中國這樣一個以詩歌為信仰,以詩歌為時尚,以詩歌為生活方式的幾千年的詩歌文明中,當下中國依然是日產詩歌十萬首,每天的創(chuàng)作量超過一部全唐詩??梢哉f我們正在進入一個人人都是藝術家的時代。如今,每一塊電子屏背后都完全有可能隱藏著一個秘密的詩人,又或者絞殺藝術的殺手。當所有人都可以在網(wǎng)上敲下幾行分行的文字,所有人都擁有話筒時,他們又會不會集體宣判藝術的死亡?
在大數(shù)據(jù)的環(huán)境中,每個人隨時隨地留下痕跡,人類所有惡俗的趣味都暴露在廣場上——而那些原本應該是一個文明人所羞于呈現(xiàn)的,是文明所壓抑的部分。沒錯,文明有時候就是要教我們虛偽,否則大家就倒退回動物了,連一件虛偽的衣服都不用穿。我們先把惡俗暴露給數(shù)據(jù),數(shù)據(jù)反過來通過計算又將更多的惡俗投喂給我們。當有一天我們習慣了信息投喂,就好像習慣了某種特定口味的飼料,再吃到真正有營養(yǎng)的東西時,我們的胃就很可能會消化不了,甚至會有非常激烈的應激反應。當絕大多數(shù)人都徹底適應了粗鄙時,精致反而會構成一種冒犯。
不管怎么樣,就像扎加耶夫斯基寫到那樣,詩歌依然在嘗試贊美這個殘缺的世界。
只要一個個活生生的人還沒有被徹底壓扁為一個個數(shù)據(jù),只要千妍萬麗的人性還沒有徹底格式化,文學的時代就不會終結。曾經的1980年代,幾乎每個青年都有一個文學夢,30年后,文學日漸邊緣化,時代的抒情性也在慢慢消亡,人們都忙著去做一些更實用的夢了。但總有那么一刻,在噪音環(huán)繞之中,人們還是會重新想念起詩酒趁年華的美好光景。詩歌依然對世界保持著亢奮的發(fā)問狀態(tài),它始終在安慰我們,告訴我們,我們仍然值得擁有一個更好的世界。
戴濰娜,詩人、青年學者。畢業(yè)于牛津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博士,杜克大學訪問學者。出版詩集《我的降落傘壞了》《靈魂體操》《面盾》等,曾榮獲2014中國·星星詩歌獎年度大學生詩人;2014現(xiàn)代青年年度十大詩人;2017太平洋國際詩歌獎年度詩人等?,F(xiàn)供職于中國社會科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