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松蘿

一

隴頭落雪，春風(fēng)不度。

天寒地凍的正月天兒里，我擁著毳衣坐在房中溫書。小廝掀開厚重的門簾走進屋內(nèi)，將一紙書信置于我案前。米白的宣紙上似還殘留著她指尖上的香氣，我斂眉閱完紙上的寥寥數(shù)字后，沉聲道：“備車回京?！?/p>

北風(fēng)卷著鵝毛大雪刮過山嶺，小廝駕著馬車在雪地里呼嘯而過。待我回到京師時，燕山上的紅梅已生出了一抹春色。

侍從推開沉重的宮門，迎面拂來的寒風(fēng)，揚起一捧薄雪落在我的眼瞼上。門檐下懸著的杏色宮燈，散出一抹微弱的光亮。秦桑臨窗而坐，盤在她發(fā)髻間的金簪玉梳沉重得讓她難以抬首，想必這身錦衣華裳她已是穿累了。

秦桑是先帝之女。她原本嫁給了梁國世子左泊淵，奈何他命數(shù)淺薄，年紀(jì)輕輕就辭世了，秦桑便回到母國寡居。

與她一年未見，我盼望著她還能似年少時一般，撞入我懷中喚我一聲：“顧知哥哥?！笨伤皇翘а矍莆?，眸中依舊是散不開的清冷。斑駁的竹影落在我與她之間，似是一道涇渭分明的線。

“顧將軍歸京，陛下定會高興?！彼?。

我被貶戍邊，本不該歸京。而年幼的天子秦泱生了病癥，時有瘋邪之兆，秦桑身為天子長姐便傳我回京護衛(wèi)天子。

她話音剛落，帷帳內(nèi)的秦泱就拎著利劍沖了出來。

他只著了件中衣，不消片刻便被這嚴(yán)寒的天兒凍紅了鼻尖?？伤请p腥紅的眼卻死死地鎖在秦桑身上，足像一頭出籠的猛獸。

我擋在秦桑面前卻被他一把推開，不慎間打翻了案上滾燙的茶，燙紅了手背上的一片皮肉。

“還朕天下，還給朕！”他撲上前去，狠狠地將秦桑甩在地上。

殿內(nèi)昏暗，我扶起秦桑時，摸到她額間的血跡。燭臺上斑駁的血跡未干，大抵是她方才摔倒時撞上所致。

這時，有人點亮了燭臺上的白蠟，明滅的燭火籠罩著這座死寂的金殿。兩側(cè)的宮奴散去，端王秦杗立于殿央。

“天子病糊涂了，還不帶下去仔細(xì)療養(yǎng)？”秦杗一聲呵下后，秦泱佝僂著身子任宮奴將他架走。

秦杗拍了拍秦桑的肩道：“早與小妹說了，阿泱這孩子做不得天子?！?/p>

“兄長篡權(quán)之心，人盡皆知！”她望著他，眼里似是藏了把鋒利的刀，將他虛偽的面目刺破。

秦桑說完話后，便奪門而出。待我尋到她時，她正站在九曲回環(huán)的廊橋上賞雪。我望著她單薄的素影，寒紗冷袖生不出一絲光彩。

“公主傷重，該回去歇息了?！蔽医庀码ヒ抡衷谒珙^，說道。

她斂眉冷笑，纖指握住一汪雪水：“我這一生都葬送在宮城里了。”

她該是天際下自由的南雁，不該囿于這重重宮門?？伤缫炎兂闪艘恢粚m城內(nèi)，再也飛不出的紙鳶。

泥土埋在稀疏的雪里泛了潮，堵在鼻息間，喘不過氣，也咽不下。就像她在我心里始終是一道撫不平的坎。

二

天子病重，秦杗攝政。一夕之間，朝堂內(nèi)外掀起了一場腥風(fēng)血雨。

散了早朝后，我以探望公主病情為由，再次見到她。

推開檀門，光影流瀉。她立于木樨樹下，著一身新裁的煙羅裙與這疏淡的冬雪相融。她鮮少在旁人面前展露笑顏，只有獨處時才肯舒展開她緊鎖的娥媚。

“外頭冷，進屋喝盞熱茶罷?！彼顑?nèi)走去，端起一碗茶湯遞到我面前時，瞥見我手上的燙傷。

我攬過衣袖妄想遮掩一二，她卻已取來紗布纏在我手上。纖柔的指輕輕摩挲過我的手背時，仿佛穿梭回與她初相識的年歲。

她與秦杗皆是李妃所出。想當(dāng)年皇后產(chǎn)子血崩而亡，李妃寵冠六宮，一時間連帶著李氏一族亦在朝中樹立起不小的威望。只可惜后來李妃驟然離世，李氏便破敗了。而顧氏祖上曾與李氏聯(lián)姻，礙于情分我才入宮吊唁李妃。

記得那時正值金秋時節(jié)，青雀擇翠竹而棲，時而婉轉(zhuǎn)鶯啼。秋風(fēng)吹落木犀，浮在波光粼粼的淺溪上。秋光爽朗，而昭陽宮內(nèi)卻是一片縞素。

宮人引我入門，我瞧見重掩的簾縵之下跪著一個豆蔻之年的小姑娘。她身著一襲素白襦裙，三尺青絲松松挽就，杏眼中含著一汪清淚。

“顧兄造訪，有失遠迎?！背劣羟謇涞纳ひ魪纳砗髠鱽?。我側(cè)身回首，來者正是秦杗。

秦杗自幼聰穎，行止端正，深得先帝寵信。可到底是庶子，比不得尚在咿呀學(xué)語的嫡子秦泱金貴。

我屈身作揖道：“端王，公主節(jié)哀?！?/p>

他木訥點點頭，我同他說了三五句吊唁之詞后，便離去了。

大抵是命運使然，不久后我便被選作秦杗的伴讀而入宮。恰逢顧氏在邊關(guān)打了勝仗，而我又做了皇子伴讀，世人皆以為是個好差事。

時日久了，我與秦杗成了至交好友。得他寵遇，我時常出入昭陽宮，亦與秦桑結(jié)下了一段緣。

她總是立于木樨樹下，捧一卷詩書默讀，安靜得像一汪清潭。偶爾與她打個照面，她才會淺淺一笑?；蛟S是因李妃亡故，才讓這個豆蔻之年的小姑娘將自己包裹在方寸的天地里，待人疏遠得很。

我本以為這世間萬事都在她心里驚不起波瀾，直到那一天的到來。

隱約記得是初冬時節(jié)的一個日暮。天邊灑著細(xì)雪，將綠瓦青磚覆蓋。行至昭陽宮門前時，我撞見了行走在朱墻下的秦桑。

她著了件淺綠的襖，袖口處卻被利器劃破了個一寸長的口子。她望著自己布滿泥塵的鞋尖，局促不安地搓著被凍得通紅的雙手。我伸手為她拂去發(fā)間的雪，她突然聳著肩痛哭起來。

“公主可是受人欺負(fù)了？”我柔聲問道。

她抬起一雙杏眼望著我，我的瞳仁里映著她的纖影，一時間竟連呼吸都亂了三分。

“不過是同淑貴妃打了一架罷了?！比耘f是往日里清冷的語調(diào)。

她抹凈臉頰上的淚痕，轉(zhuǎn)身離去。步履間端著公主的儀架，高貴而不容侵犯。

后來秦杗告訴我，淑貴妃在御園中嘲諷秦桑是個沒了娘的野孩子，秦桑這才和她動了手。淑貴妃氣急，便用簪子劃破了秦桑的衣袖。先帝聽聞了此事后，很是疼惜秦桑，故而重罰了淑貴妃。事至此，我方知李妃的死就像梗在她心間的一根刺，難以撫平。

“身為兄長，我虧欠桑桑太多了?！鼻貣n嘆了口氣，道。

至今，她纖瘦而孤寞的影還總是浮現(xiàn)在我腦海中。在冗長的青蔥歲月里，我盼望著能生出一雙羽翼來守護她，哪怕只能為她遮擋一處風(fēng)雪，也甘之若飴。

三

杏月時，南雁北歸，連綿不絕的燕山上生出一片郁郁蔥蔥之景。按國例，春狩將在每年的仲春時節(jié)舉行。

我為人閑散，對春狩更是提不起興致，便在燕山下尋了一處歇腳之地。一抹暖陽穿過新生的枝椏，落入我懷中。我躺在如茵的綠草上，享受著大好春光。

“顧知哥哥?！陛p淺的聲音自身后傳來，我一個激靈站起身，與秦桑撞了個滿懷。她宛若清潭的眸，蕩漾開一抹笑意。

“慶國是從馬背上得來的天下，引弓射箭我也想學(xué)?！彼遥鄣姿剖浅手驳慕鸱?。

我拾起地上的弓箭，笑道：“這有何難？我來教你。”

我的臂彎圈住她纖細(xì)的身姿，她的手覆在竹弓上暗暗蓄力。微寒的清風(fēng)，拂過她單薄的春衫，我望著她細(xì)白如瓷的臉頰，心跳得極快。耳邊一陣疾風(fēng)馳過，竹弓上的箭矢飛出，射在不遠處的樹干上。

“公主若是喜歡，臣將這只竹弓贈予公主?！蔽业?。

她欣喜應(yīng)下，難得開懷一笑，露出了兩只小虎牙。

這時，樹上傳來一陣響動。秦桑抬首望去，瞧見一位豐神俊朗的少年斜倚在樹干上。他著一襲湖藍衣裳，唇角邊還銜著一根狗尾巴草。

京師中的世家子弟大多為人端正規(guī)矩，鮮少有他這般恣意之人。

“梁國世子左泊淵，見過公主?！彼Φ?。

左泊淵我倒是有所耳聞。近來梁國式微，處處需倚仗慶國。梁國世子更是會討先帝歡心，常攜禮拜見。想來此次他能來慶國狩獵，亦是得了先帝恩許。

秦桑收回目光，淡然開口：“驚擾世子了。”

“能與公主相識，是在下的福份?！彼⒉[著一雙狹長的桃花眼，唇邊揚起一抹暖如煦光的笑意。

一貫待人疏離的秦桑，竟又抬眼瞧他，眸中含著一絲雀躍的笑。那時的我太年少了，不知道她這一顰一笑是對左泊淵一見傾心的愛慕，以致最終留給我的只有陷入泥潭般的痛苦。

春去秋來，木樨花落。那年的金秋十月，我被封為少將軍后，便隨父輩南征北戰(zhàn)，鮮少再入宮城。待我因征戰(zhàn)有功而回京受封時，已是三年之后了。

當(dāng)晚秦杗邀我敘舊，我特意帶了兩壇塞北的烈酒。

月華似水，輕柔地落在昭陽宮的門楣上。曉窗下似有人挑燈而立，疏影朦朧望不真切。我悄聲走去，窗內(nèi)的人聽見了酒壇碰撞的聲響，啟窗瞧我。我垂眸相望，少女素雪肌膚容，瀲滟清波眸，該是畫中仙。

“公主。”我抱拳施禮道。

她雖不言語，但我看得出她眼中的欣喜神色。她為我添茶焚香時，輕笑道：“顧知哥哥且等一等，兄長政務(wù)繁雜還未回宮。案上有我親手做的芝麻糕，你嘗嘗?！?/p>

我心下有些吃驚，秦桑貴為天家之女，素來十指不沾陽春水，怎會轉(zhuǎn)了性兒做糕點。出于好奇我咬下一口芝麻糕，登時馨香充斥于口腔內(nèi)，我不由得稱贊道：“公主好手藝。”

“有市井街頭婆婆推著小車賣的糕點好吃嗎？”她攬住我的衣袖笑問。

茱萸般輕柔的指尖，環(huán)在我的右臂，我笑著反握住她的手道：“公主怎么能跟市井小民相比？”

這時，秦杗推門而入。她抽回了手，朝秦杗略施一禮后離去。秦杗與我秉燭夜談，談的不過是年少時相知相惜的舊夢罷了。

酒過三巡，他抬起微醉的眸道：“我看得出，你喜歡桑桑?！?/p>

我回想起她娉婷的素影，莞爾一笑。她像隱在流云間的清月，溫潤而明亮。

可惜年少時對她暗自滋生的情愫終是被荒草淹沒，恰似黃粱一夢。

四

三月初三，左泊淵來我朝上貢，先帝邀群臣入宮赴宴。

我途經(jīng)一條鮮有人跡的小路時，偶然間遇見了秦桑。我躲在朱門后不敢生出一絲響動，怕撞破了她與旁人幽會而損了她的清譽。

弦月沉沉，杏花微雨。白衣少年將她護在懷里為她遮雨，簌簌杏花和著冷風(fēng)落在她的鬢邊，我卻不能做那個為她拂去花塵之人。

初春的夜還凍人得緊，西風(fēng)飄寒，刮在臉上生疼。她解下自己頸間的兔毛圍脖為少年系上時，我折斷了一枝春杏。他似瓊玉，正正好落在了她的心尖上。

待開了宴，我才認(rèn)出她愛慕的少年便是左泊淵。宴席上二人眉目傳情皆在我之眼底，雖是一對家世登對的璧人，我心里卻隱隱作痛。我希望她永遠不要知道我心里對她滋生的那片情意。

“桑桑的年歲也該尋個好人家嫁了，不知眾卿家可有適婚兒郎？”先帝笑問。

不過是酒宴上的一番玩笑話，卻引秦桑心神不寧。她小心翼翼地望了眼左泊淵后，羞赧低下頭，臉頰上暈染開兩團紅霞。瀲滟的清眸化作了一彎秋水，卻化不開她眼里凝結(jié)的情意。我瞥過頭去，悶聲喝下一口烈酒。

良久后，她起身作揖道：“女兒與梁國世子兩情相悅已久，還望父皇成全?！?/p>

她話音剛落，先帝便擲下一只金樽。金樽墜于地，打了好幾個滾才緩緩?fù)Ｔ谇厣Ｃ媲啊?/p>

“胡鬧！你貴為慶國公主與梁國世子私相授受成何體統(tǒng)？況且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豈能由著你的性子！”先帝震怒道。

一時間滿座嘩然，多少人等著瞧她的笑話。左泊淵卻坐在原位，連站起來為她遮擋一片流言蜚語的膽量都沒有。

這場鬧劇以秦杗護送她回宮而終。第二日，先帝便下旨將秦桑軟禁于昭陽宮。

“顧知哥哥，我求求你，你放我出去！”她拼命拍打著檀門，嚶嚶啜泣。

她的話像一根根尖細(xì)的針，密密麻麻的戳在我的心窩上。泣血般的哭鬧聲，被門外的驟雨雷鳴掩去。

后半夜，薄霧散卻，雨勢漸息。我斜倚在門外，柔聲對門內(nèi)的她說道：“公主切莫意氣用事，陛下自有他的考量。臣會一直伴在公主左右……”

可我沒有聽見她的回話，就連嚶嚀啜泣聲也不可聞。我心下慌了一拍，連忙打開了門。

她蜷在地上，三尺青絲如蓬草般凌亂。她自錦衣下伸出一雙纖柔的手，攥緊了我的衣袖。我蹲下身子，撫過她發(fā)燙的額頭：“臣去為公主傳太醫(yī)！”

可她卯足了勁推開我，赤著腳跑出了殿門。細(xì)雨打濕了她的衣袍，遠看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墨畫。直到她轉(zhuǎn)過九曲回環(huán)的廊橋，我才攔下了她。

“臣說過，會一直伴在公主左右。”我攬過她纖細(xì)的雙臂，將她輕柔背起。潮濕的衣衫貼在我的脊背上，生了一層寒意。

穿過蕭蕭霧雨，我的腳步停在崇政殿前。宮燈被雨水澆滅，唯有一道隱約的月光灑在青磚石階上。

秦杗立于殿前，低聲道：“我求了父皇，他允你嫁去梁國了。”

秦桑垂下哭得紅腫的星眸，終是枕在我的肩頭沉沉地昏睡了過去。

先帝的心似明鏡一般，又豈會不知左泊淵的刻意討好乃是別有用心?？上鹊墼趺磿瓦@樣答應(yīng)秦桑的婚事……

“父皇有意傳位于秦泱，他顧慮的不過是擔(dān)心左泊淵日后助我奪帝登基。而我已自請放棄儲君之位，父皇這才松了口?！鼻貣n道。

他自懷中掏出一疊書信，遞于我手心。微雨將清麗雋秀的字體暈開一片墨漬，卻難掩一紙相思之情。

“這三年來桑桑與左泊淵書信往來，我都看在眼里。她是我妹妹，我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希望她能得一人心，白首不離。”秦杗道。

我氣急，將信撕了個粉碎。我盯著他猩紅的雙目，怒吼道：“我不信?！?/p>

“你知道我母妃是怎么死的嗎？”他似有些瘋癲地笑道：“當(dāng)年父皇忌憚李氏的勢力，將我母妃親手毒殺。你知道父皇為何對桑桑疼惜有加，不惜重懲淑貴妃嗎？因為他愧疚！顧知，沒有感情的政治聯(lián)姻，只會讓她痛苦！”

可他不知道，他親手將秦桑推向了另一個火坑。

五

秦桑遠嫁梁國后，我因出使梁國與她見過一面。

陽春三月天，清風(fēng)拂楊柳。她立于潭邊，清澈的寒潭映出她纖弱的身影。

“你瞧，我嫁的這個人負(fù)我良多……”她折下一枝楊柳，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

我順眼望去，左泊淵坐在寒潭對面的樓臺里，正和他新納的美人飲酒作樂。

我握緊腰間的劍，朝左泊淵走去。秦桑挽住我的衣袖，力道輕輕的卻讓我止不住地心疼。

秦桑擇一處涼亭而座，案上放著一盤色澤新鮮的芝麻糕。她隨手朝潭中擲去，便有成群的魚游來相爭。

“從前與他相隔千里，唯書信可寄相思。他曾在信中寫到梁國市井所賣的芝麻糕很是香甜，我便為他洗手作羹湯?？扇缃窨磥砦艺媸前V傻?！彼粗畈灰姷椎暮?，苦笑道。

秦桑告訴我，她嫁來梁國的第二個月，左泊淵便廣納姬妾。她置身于這座金碧輝煌的世子府，陪伴她的只有凄凄冷風(fēng)和夠不著的明月。

“他娶我無非是為了討好父皇，裝了這么久的情深義重可真是令我作嘔?！彼砼P美人懷中聽曲的左泊淵，落下一滴清淚。

秦桑不過還是個十八歲的姑娘，心性像林中小鹿般純良。她看穿了左泊淵薄情寡義的面孔，卻怯懦而無能為力。

“顧知，我還能再看到昭陽宮門前的木樨嗎？”她問道。

我望著她蒼白枯瘦的面容，手指不自覺地?fù)徇^她的臉頰，為她抹去一滴淚珠。我多想擁她入懷，將對她多年來的情誼道破?？勺罱K我只是輕聲道了一句：“會的?！?/p>

因為我絕不會讓左泊淵這個負(fù)心郎再茍活于世。

三日后，我起程回京。

行至燕下腳下時，恰巧撞見左泊淵單槍匹馬而來，正與一隊山賊對峙的場面。

我扯下一塊衣布遮掩面容，順勢混入山賊之中。在山賊與左泊淵扭打之時，我朝他的胸腹刺去。這一劍刺得不深，全然是因為有三五個捉賊的士卒迎面跑來。

我迫不得已抽劍離去時，左泊淵拽住我的衣袖，狹長的桃花眼流露出一抹恨意。

令我意外的是，梁國竟傳來左泊淵遇刺身亡的消息。秦桑被接回慶國不久后，先帝便晏駕西去。顧家扶持嫡子秦泱登帝，可惜秦泱年幼，大權(quán)落于秦杗手中，顧氏受牽連而被貶出京。

六

舊夢如青煙，已隨明月遠。

我看著為我纏紗布的秦桑，怏怏地抽回了手，低聲道：“公主，于禮不合?！?/p>

她踱步至門外，望著窗外凋零的木樨樹，說道：“我一直覺得左泊淵沒有死。他下葬前，尸身已腐爛不堪，辨不清模樣了?？赡菚r不過是暮春氣節(jié)，不至于腐爛得如此之快……”

我駭然大驚，拍案起身，一把攥住了她的衣袖。她抬起一雙沉靜如死水般的眼眸，輕聲說：“我曾在他書房中看到慶國的城圖，總想不通他要做什么。近來天子病重，我思來想去好似將一切都看明朗了。顧知，他想攻打慶國?！?/p>

從秦桑跳入他“深情”的圈套開始，這盤棋局便已在他股掌之間。他娶秦桑以達到騙取先帝信任的目的，卻沒有想到他的風(fēng)流成性招來了殺身之禍。想必左泊淵早就料到我要置他于死地，那日不過是他串通捉賊的士卒演了一出好戲。為茍活人世，他用假死瞞天過海，為的不過是找尋機會拿下慶國罷了。

可我沒有想到，這一天來得太快了。第二日的夜半三更時，秦泱因病而駕崩。此時秦杗又傳來梁國攻慶的消息，而率兵之人，正是左泊淵。

我急忙動身進宮，在昭陽宮門前我瞧見一抹紅衫。我一把扼住秦桑的皓腕，攔了她的去路。皎皎月色落在她冰冷的鎧甲上，我借著光亮瞧清了她眉眼中的恨意。

“不可！”我一聲喝下。

她身后的侍從聞聲皆下跪疾呼，求我饒恕。偏她一身傲骨，分明已眸中含淚卻不肯服軟。

我素來瞧不得她落淚，漸漸松開她的皓腕時，她趁我不備抽出侍從的長劍抵在我的頸上。

“休要攔我，我要親手?jǐn)貧⒆蟛礈Y！”她道。

冷冽的劍芒在夜色里閃耀，我故作退讓，踱步至一旁。她緩緩將劍柄放下時，我一掌打在她的后頸上，她似斷了線的美人木偶倒在了我懷中。

我抱起她往寢殿走去，她肩頭的鎧甲硌在我心口上，微微作疼。

回到寢殿時，她俊秀的臉頰已凍得生了一層紅暈。殿內(nèi)的地龍燒得暖和，我取過熱帕子為她擦洗。

待手中的帕子消散了的溫度后，我撫摸過她的鬢發(fā)。看著她安詳?shù)乃?，輕笑道：“這一戰(zhàn)只怕是兇多吉少。從前我將愛慕你的這份心思小心翼翼的藏在心里，不敢見一絲天光?？扇绻矣忻貋?，我一定要親口對你說……”

五更天時，日光的鋒芒從重重云靄中散出，兵戈戰(zhàn)戟聲劃破了寂寂長空。

梁兵的鐵騎踏破宮門，慶兵軍心大亂。士卒紛紛解甲求饒，卻終是難逃被斬殺的厄運。

這一仗梁國贏得太容易了，以致左泊淵根本沒注意到從后方包抄而來的秦杗護軍。

“世子別來無恙?！蔽彝?，握緊了沾滿鮮血的拳。

左泊淵一語不發(fā)，只是持劍向我奔來。我側(cè)身躲過他的冷劍，卻沒躲過梁兵的暗器銀針。針刺入肩頭，我吃痛地倒在地上。就在他手起劍落的那一剎那，一枚箭矢穿過冷風(fēng)射在他的右臂上。

我順勢奪過他手中的劍，拼盡全力朝他刺去。

他嘔出一灘鮮血，仰天大笑：“你以為我死了，她還能活嗎？”

我朝箭矢射來的方向望去，看到不遠處的一抹紅衫跌入烽火狼煙中再也沒有起來。

“公主！”我疾步而去，將秦桑擁入懷中。

她蜷在我懷里，似是折了羽翼的青雀止不住得發(fā)抖，后脊上的刀傷滲出血來，滴落在我顫抖的掌心。

身后的梁兵再次持刀砍來，秦杗及時趕到，將其一一誅殺。

我望著秦桑手中的竹弓，淚如雨下。她這三腳貓的功夫，怎么有膽量只身跑來戰(zhàn)場。

她纖細(xì)的指撫在我的臉龐上，癡癡地朝我笑道：“你同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顧知，我明白你的心意，明白得太遲了……”

“不要說了，我去找最好的大夫為你醫(yī)治！”我握住她的手道。

我有時在想，若我早一些對她講明一片拳拳真心，或許她就不會卷入這場晦暗的殺戮?？上r過境遷，一切都來不及了。

她咳出幾絲痰血，呼吸漸漸衰弱。和煦的日光落在青瓦朱檐上，有些迷人眼。她最后說的一句話是：“顧知，清秋時為我折一枝木樨可好？”

“我答應(yīng)你，我什么都答應(yīng)你?！蔽一琶c頭，可怎么也捂不熱她冰涼似寒水的手。

那一瞬，人間沉寂。

七

景盛元年，秦杗滅梁。不久后皇袍加身，是為新帝。

烏啼凄悲，寒霜浸月。靜謐的昭陽宮內(nèi)，飄揚著木樨花的馨香。

秦桑似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待她醒來時，殿內(nèi)寂寂無人。她撐著病弱的身軀，輕巧地推開檀門，瞧見了坐在殿外為她煎藥的我。

她立在門前，素影單薄得像張紙片兒。我打橫抱起她往床榻走去，順手拉上了屏風(fēng)，她看著屏風(fēng)上繡著金絲鴛鴦淺淺一笑。

“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從鬼門關(guān)里拉回來，在傷沒好全之前，切莫亂跑?！蔽叶酥帨呷?，順勢將她拉回了屋內(nèi)。

我舀起一勺冒著熱氣的湯藥遞在她唇角時，她輕呡了一小口，眼底便涌起了一汪清淚。我拾起絹帕為她拭淚，一雙微涼的手攥緊了我的手臂。

“我太愚鈍了……旁人虛情假意的道一句心悅愛慕，我便信以為真，卻一直沒能看到你的情意?！彼?。

我將她擁入懷中，輕柔拍哄著。月華疏影，美人如煙，竟讓我覺得有些不真切。在過去的數(shù)載光陰里，我將對她的心意藏在見不得天光的心底。只要能在她身邊，伴她賞木樨花開花落，便已心滿意足。今日，能與她咫尺相依，虛妄得就像一場一擊即碎的夢。

待到清秋九月，日歸西山。燕山的木樨樹結(jié)出了淺黃的花骨朵，她漫步于樹下，步履間多了幾分輕快。

清風(fēng)拂過山嶺，送來陣陣暖香。我折下一枝木樨躲藏在林間，等她來尋我。

鵝黃的曲裾與木樨花色相融，纖細(xì)的素影在我眼前匆忙閃過。我狐疑地向前踏出一步，被一人捂住了雙目。

“顧知，我們再也不要錯過了。”她輕笑著說道。

我將木樨花別在她的青絲上時，她斂眸輕笑，勝星河耀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