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何
一
在電話里提出分手時虞信沒有過多的情緒起伏。只是手機握久了,無名指上的戒指硌得她連骨頭都痛。韓揚在電話的另一端沉默,既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于是虞信只當他默認,掛掉電話開始收拾戀愛時對方送給她的一切東西。
把收到過的所有禮物都打包好后,虞信坐在地上給閨蜜發(fā)短信:“分手了,訂好的餐廳退了可惜,情人節(jié)請你吃飯。”
閨蜜很快回復,話里話外都是擔心,詢問虞信需不需要自己到她家陪陪她。虞信打趣說都是成年人了哪有這么矯情,熄滅手機屏幕后卻多少有些鼻酸。天氣冷下來后,天黑得也快,窗外漸次亮起燈火。虞信望著那一格格橙黃的小窗子發(fā)了半日呆,室內(nèi)的暖氣融進眼眶,到底化了兩行淚下來。
二
虞信認識韓揚,是在親戚家的花店里。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七夕被人們當作中式情人節(jié)來慶祝,總有纏纏綿綿的小情侶在這幾天牽了手進店,再捧了花黏黏糊糊地走出去。親戚知道虞信學過插花,臨近節(jié)日央了她來打下手,她也就整日站在店里任勞任怨,剪枝、擺放、包裝、寫祝福,行云流水,一絲不茍。
韓揚把挑好的花遞給虞信時她已微覺訝異,因其他客人在這天大多購買濃情蜜意的玫瑰,唯有他選了幾支代表單身的矢車菊。花束包扎好后虞信照例問:“先生,需要寫祝福語嗎?”
八月日照燦烈,明晃晃地鋪進大半個店面。韓揚逆光站著,棉質襯衫的長袖松松卷到小臂中部,露出麥色肌膚。虞信話音落下后他思索片刻,開口卻是流利好聽的古英音:“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莎翁的《十四行詩》是虞信反復念誦過的篇章,其中她尤其鐘愛這首《Sonnet 18》,幾乎是脫口而出接了下句:“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韓揚微微挑眉,唇邊浮起笑意。虞信連忙低頭在卡片上寫下英文,借垂落的長發(fā)掩飾兩頰升起的紅云。韓揚付完錢握著矢車菊出店,第二天又兩手空空地進來買花。深深淺淺的洋牡丹配上白玫瑰,襯了細長的尤加利葉,是不出錯的搭配。虞信用牛皮紙?zhí)嫠屑毎?,花束被遞出后又很快返還到她面前:“送給你,‘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
虞信此前并非沒談過戀愛,只是經(jīng)歷了一次分手后就畏葸不前,甚至連他人單純的好意也不敢輕易接受。韓揚的手握著花在空中懸停好一陣子,終于等到虞信囁嚅著說了一句“對不起?!?/p>
夏日的晚風拂過樹梢,韓揚看到對面女孩的臉一點點紅透,在樹葉刷拉拉的聲響里被出其不意地萌了一臉,突然覺得她真是可愛得要命。
而后韓揚每日都來買花,有時是洋桔梗,有時是波斯菊,單支也好成束也罷,付完錢統(tǒng)統(tǒng)遞回虞信面前。店主笑得合不攏嘴,虞信永遠紅著臉推拒。但韓揚的日日殷勤也并非無用,半月后虞信鼓起勇氣聲如蚊蚋:“明天開始我就不來這里了?!?/p>
那捧紅得極熱烈的郁金香被韓揚輕輕擱在她手邊,而他緊接著拿出手機:“那么,或許可以讓我知道怎樣才能聯(lián)系你嗎?”
三
打包好的禮物被寄出后,虞信在路邊隨便揀了個咖啡店坐著發(fā)呆。算一算,她和韓揚其實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維持著朋友關系。
虞信是慢熱的性格,即便加上了聯(lián)系方式,兩人的交談最初也僅止于早安和晚安。這座城市有著漫長的雨季,無論春夏秋冬。夏季進入尾聲時偶然放了一天晴,韓揚就興高采烈開了車帶她去游樂園。
正是天高云淡的好時節(jié),穹空一碧如洗,過山車回環(huán)曲折,游人從他們頭頂尖叫著呼嘯而過。韓揚仿佛總怕虞信餓著,見什么買什么,棉花糖冰淇淋章魚小丸子一個接一個,全都不由分說地往她手里塞。摩天輪攀升至最高點時,整個世界都在他們腳下延伸開來,韓揚特地把避光的位置讓給虞信,夏末秋初的日頭把他的面孔照得發(fā)紅,而他望向她時,眼瞳里溢滿笑意,又仿佛有碎金或星子。
大概是在這一刻,虞信長久以來緊閉的蚌殼終于啟開一條縫。她主動說起以前——以前也和父母一起坐過摩天輪,在其他小孩為高空景色歡呼雀躍時,還小的她雙手交握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虞媽媽以為她恐高,打趣她像只怯弱的小鵪鶉,但她的解釋卻驚人:“如果最后還是要回到地上,那我寧愿不上來?!?/p>
她不是不為美景心動,只是因為害怕一切結束,就本能地拒絕所有開始。
方圓形的小艙子快要落地時,韓揚從口袋里取出一個盒子,打開后一只鉑金戒指靜靜流轉光影:“生日快樂。雖然可能有些做作——但,你愿意當我的女朋友嗎?”
戀愛初期,虞信真的以為韓揚是屬于自己的永不褪色的夏天。他溫柔且永遠不吝于表達自己對她的愛意,知道她缺乏安全感所以事無巨細。只是當她一步一步毫無保留地沉溺進去后,總是不可避免地渴求更多。
爭吵不知從何時開始,韓揚當然愿意放下身段哄她,但成年人的世界里并非只有戀愛。工作進入高壓期后,韓揚越來越頻繁地被派到外地出差,虞信就像一尾隔段時間便被迫暴露在空氣中的魚,患得與患失聯(lián)手將她壓得快要窒息。
最后她決定放過韓揚,也放過自己。
四
韓揚從機場出來后攔了輛車直奔市區(qū),一路紅綠燈參半,他對司機師傅軟磨硬泡求著加速,總算在咖啡店門口追上了買完單正要離開的虞信。
“我不同意分手?!彼戎鴮訉勇淙~奔來,手上還拖著巨大的行李箱:“我怕在電話里說不清,所以臨時請了天假回來?!鄙陨云綇秃粑?,韓揚直視她的眼睛重復:“虞信,我不同意分手?!?/p>
眼前的這個女孩,美麗又脆弱,像夏天的花,很難禁得住風雨的磨折。但他愛她,恰是因為她的美麗,以及她的脆弱。
路過的行人微微側目,虞信的耳根慢慢紅起來:“你來這里干什么?”
韓揚沒料到她的第一句話是問這個,先是一愣,而后老老實實把之前十二小時的所作所為和盤托出:接到虞信分手的電話后,他處理完手頭的工作加急請了假。而后是搶機票,再后是向她的閨蜜探知她的實時動態(tài)——“我怕你關了家門不見我?!?/p>
北風卷地而起,虞信卻在這一瞬間感到暖。她撲哧一聲笑出來,為他的傻里傻氣,也為他遠值千金的心意——但總不肯承認自己的小氣,到底嘟囔了一句:“我怎么會不見你?!?/p>
韓揚擁住她,彎了腰把下巴擱在她的肩上,委屈得像一條耷拉著尾巴的大金毛:“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也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失去你。”
七夕那天,看夠了出雙入對的情侶,他形單影只走進花店,未曾想就此撞見了屬于自己的夏天。他的夏天,是在厚重的云層里藏著熱烈的太陽,是在暴雨消歇后浮現(xiàn)虹光。
而他愛夏天,包括這所有的一切。也正如莎士比亞在尾章留下橫亙千年的諾言:只要人類一息尚存,他的愛意便永不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