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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霜盡

2021-06-01 06:00居何
南風 2021年5期

居何

盛都新雪,鵝毛似的飄將下來,很快在地上積了寸許深。馬夫趕來珠瓔八寶車停在程霜面前,她腿腳不好,須得由小寒攙著才能從輪椅上起身。正欲上車,斜刺里卻突然伸出一條胳膊,死死攥住了她掐金挖云的羊皮靴子。

是個衣衫破爛的小乞丐,不知從哪個角落里匍匐到車轅邊上。程霜蹙了眉頭,于是馬夫一鞭子揮到那乞兒背上,喝道:“不長眼的東西,還不快滾!”

襤褸里新添一道血痕,烏糟糟的倒也不太看得出來。程霜見自己不甚靈便的腳仍舊被他的臟手抓住,眉間痕跡愈深,吩咐侍女的口氣倒仍是淡淡的:“叫人?!?/p>

盛國正與羅沙國交戰(zhàn),自兩國邊境處一路奔逃至都城的難民并不鮮見。程府護衛(wèi)用蠻力扯開乞兒,程霜未被筋骨錯節(jié)之聲打動分毫,卻在瞥到那一雙色近藍寶的瞳仁時停下腳步:“慢?!?/p>

護衛(wèi)們正要把恕茲爾提溜著往外扔,聞言齊齊垂手侍立。小寒推著程霜近前,慶元三年的飛雪和程霜的指尖一起落在恕茲爾的面上時,他竟分不出哪個更冷一些。

程霜拂開他遮蔽了半張面孔的卷發(fā),恕茲爾看出她鎮(zhèn)日沉靜的眼底逐漸泛起波瀾,像融冰時節(jié)的聶塞河。未幾,她竟牽起唇角:“把他收拾干凈,等我回來?!?/p>

勤政殿外立著一株光禿禿的海棠。先帝寵妃柳氏極愛海棠,在她圣眷優(yōu)渥時,深深淺淺的緋色幾乎侵占了盛宮每一處角落。誰也未曾料到一朝朱門禍起,昔日苒裊隨風的成千上萬株海棠都被付之一炬,到底只落下這一棵。

三載以來,無花無果,盛緒卻也肯留著。

內侍進殿通傳,程霜便在輪椅上極耐心地把海棠樹上干枯的枝丫數過一遍又一遍。俄頃殿門半開,小寒留在殿外,宦者推著她去到盛緒面前。

程霜理應向這位年輕的國君叩頭行禮,但拜他三年前賜下的一場臏刑,她此生唯有終日囿于輪車,遑論起身跪拜。銅鑄雁魚宮燈暗暗銹出青綠的顏色,像翠鳥瀕死時掙脫的羽或霉爛在腐草里的橘。燈油新近添過,殿內四壁覆著幕簾,不漏一絲天光,只剩燭火在地上晃出盛緒和她的影子,或張或揚,都幢幢如魑魅。

程霜在輪椅上欠身:“陛下萬安。”

奏折高堆,盛緒像是被她驚起,開口時又帶了笑意:“師妹。”

他喚得自然親切,依稀仍是困守燕云山的那段時日。不得寵的皇子把她護在身后,不過十歲出頭的年紀,身形卻凜然:“誰都不許傷害孤的師妹。”言猶在耳,雖然到頭來,第一個真正傷了她的是他自己。

程霜避開他的目光,頸背伏低,作出恭順的姿態(tài):“陛下召見,臣不勝惶恐?!?/p>

她到底不愿應承這一聲舊稱。盛緒或許有片刻怔忪,但很快坐回龍椅之上。一本奏折被他翻起,又隨意棄置在她面前:“你看看?!?/p>

程霜俯身拾了,啟開只見寥寥數言,果然事關兩國征戰(zhàn)。前夜邊境突至大雪,輜重糧草避送不及,盡皆被積雪濡濕,兵卒們只得通宵圍坐堆火烘干食糧,又不免誤了次日演練。雖是小事,但監(jiān)軍秉筆直書,言道虎賁將軍流連帳下歌舞,日日與部下酣醉觥籌,未察風雪,方有此禍。程霜合上奏折,語調不驚波瀾:“尤將軍年事已高,怕是禁受不了邊地苦寒。”

盛緒自然聽出她弦外之音,卻是沉吟:“戰(zhàn)事在即,如若貿然召回主將,只怕動搖軍心?!?/p>

燕云山地處甌北,崖臨溟海,冬日往往濕冷難耐,盛緒在荒僻之地苦熬十年,落下氣血不足的病根,是以回京后稍覺寒涼便要燃起地龍。此刻熱氣蒸騰,化開殿中龍涎香,氣味幽冷,縈繞在程霜鼻尖久久不去。她略嫌狹長的目在一瞬聚起靈臺清明,單刀直入揣測圣意:“陛下是想遣臣赴戰(zhàn)?!?/p>

心思被她輕易看破,盛緒卻并未驚怒。他起身走到程霜面前,從繡了云龍的寬袖里取出虎符交付在她手心,眸光低黯,藏了溟海暗涌的潮浪:“朕可信者,唯你一人。”

程霜被推出勤政殿時恰好遇見尤蓉,長久不見,寂寂深宮倒滋養(yǎng)得她身段豐腴。程霜照規(guī)矩欠身行禮,口里道:“娘娘千歲。”

尤蓉眼風未動,千秋髻上一支步搖微顫,算是與她打過招呼。程霜挺直脊背后小寒便要推動輪椅,尤蓉恰在此時冷然開口:“陛下與你說了什么?”

她問得毫不客氣,程霜也答得不軟不硬:“娘娘心中既有疑惑,不妨直接問詢陛下?!庇热芈勓陨?,只是尚未發(fā)作便被內宦攔下:“尤妃娘娘,陛下可還等著您呢?!?/p>

殿門再次闔上后小寒吐了吐舌頭:“好兇的娘娘?!?/p>

她去年才被程霜從街頭買下,自然不知尤蓉心性狠辣,遠不止于口舌之上。尤軍簇擁盛緒平定柳氏內亂后,尤蓉捧了玉璽在手,命親衛(wèi)一左一右制住程霜,回看盛緒笑靨如花:“殿下是想要程姑娘身子康健,還是想要這九五尊榮?”

盛緒的母妃逝后,柳妃視他為眼中釘刺,三言兩語打動圣心,他便早早被先帝送去燕云山歷練。拜在青云道人觀內,世人皆知他被帝妃厭棄,徒有皇子之名而無皇子之尊。除卻日常修煉,甚至還要做劈柴喂牛這一類粗活??吓c他為伴的,也不過一個多年前被道長隨手撿回觀中的程霜。

雖然相伴十載,但他沒有過多猶豫就做了決定。程霜失卻雙臏,換盛緒加身龍袍——世上原本再沒有比這更劃算的買賣。

恕茲爾在黃昏時分等來了程霜。程府下人摸不透主子心思,只得先對他以禮相待。是以程霜一進客房便見他面前擺滿六碟八碗,倒先自默了一默。

飯菜一絲未動,程霜問:“不合口味?”

恕茲爾搖了搖頭。梳洗后程霜看清他只有那一對藍得純粹的眸子和一頭棕金色卷發(fā)像極羅沙人,面部起伏仍是中原風韻。她在他面前坐下,搛了一筷子筍絲入口以示無毒,見恕茲爾仍舊盯緊了自己不放,只好把桌上碗碟一一嘗過,過了半晌終于見他動筷。

侍女撤下狼藉的杯盤后悄然帶上房門,程霜身形未動,淡淡開口:“你是羅沙國人?!?/p>

是篤定的語氣,恕茲爾卻警惕著不置可否。他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周身卻戒備如落單的虎豹。窗戶半開,漏了風雪進來,吹動恕茲爾鬢邊金發(fā)如波如浪,也因此讓程霜看見他眼角一抹極淡的朱砂痕。

“我明日便要趕赴邊關?!背趟D動輪椅,好整以暇:“你既熟悉羅沙國地貌,便與我同去。”

她說得認真不似玩笑,恕茲爾終于開口,倒是很地道流利的中原官話:“憑什么?”

“無論中原胡地,都極看重血統(tǒng)。似你這般混血兒夾縫求生,日子恐怕不太好過。”程霜顧自打開房門,廊下的小寒忙撐開絹面?zhèn)慵糙吷锨?,于風聲中聽到自家主子對那來路不明的小乞丐以利相誘:“若助我大盛功成,自然少不了你的好處?!?/p>

臨行前夜程霜罕見地做了夢,夢里卻是陳年舊事。燕云山得天地鐘靈造化,山巔育有千年靈芝。歲末功課盡結,青云道人出了一題,只道次日午時前采下靈芝者便可得一卷前朝兵書。

前朝帝王暴戾,曾經舉國焚書,流傳下來的卷籍可謂寥寥,兵書更稱得上稀世難尋。眾弟子躍躍欲試,盛緒也不例外。他興沖沖找來時程霜正在灶前燒火,清早砍下的木柴濕氣重,點燃后熏了她一頭一臉的煙灰。聞言她思索片刻,問:“師兄很想要那卷兵書?”

盛緒用力點頭。其實她本不配叫他師兄,因青云道人只把她當作使喚丫頭,自她懂事以來常在觀內灑掃,弟子之間也只有盛緒不拿白眼瞧她。灶火旺盛,不久便將鐵鍋里的水燒熱燒沸,程霜從灶膛深處抽出一根碳化的焦黑木柴,在地上粗粗畫出自道觀通往頂峰的山路。

她記性極好,悟性也極佳,這是罕為人知的事。青云道人授課時她伏在窗根下偷聽,心法術數爛熟于心,其實佼佼于他的其他弟子。凝神用六爻起卦,程霜很快算出靈芝大略所在,而后繼續(xù)用柴棒在地上為盛緒推演:“酉時飛雪可息,亥時風勢大起,卦盤有多生變端之象——師兄,我們可在戌時避入此間山洞,子時再作打算?!?/p>

程霜的推算從未出錯,但她當時年紀小,未看出卦象所示變端,恰在山洞。盛緒和她為避狂風匆匆入洞,未曾想聲響驚起洞內一頭冬眠的熊。競逐間程霜不慎被一塊石頭絆倒,是盛緒搶先以肉身為她攔下那道憑空劈來的利爪——而這一爪使他雙目受損,此后永不能直視天光。

后來程霜從青云道人的藏書閣中為他偷來那卷兵書,正是春光大好的時節(jié),盛緒白日里卻只能以淡紗覆目:“這本來就是給你的,師妹?!彼麑⒕砑f還,語氣竟不含分毫怨懟:“我的天資,本不如你?!?/p>

為他這一句,程霜苦修兵法。平亂時她作他的智囊與戈矛,而待狡兔盡絕,即便他要她用血肉與白骨墊他上青云,她也未曾皺一下眉頭。

到達軍營時已是傍晚,竟未有人相迎。雪深路難行,小寒把輪椅推得極費力,幾乎是兩步一個踉蹌。距離主將營帳三丈之遙時程霜示意她停下,朗聲道:“副將程霜,奉陛下之命協(xié)理邊關戰(zhàn)事?!?/p>

俄而帳門被拉開,尤云的親衛(wèi)小跑到她面前:“程副將,將軍請您到帳內敘話?!?/p>

監(jiān)軍所奏之事確實非虛,程霜甫進帳內便聞到極重的脂粉香。尤云端坐上首,比起平定柳氏時,他此刻的確顯見出龍鐘老態(tài)。但空樽在他手上繞過幾個來回,那雙與程霜對視的眼瞳仍然射出如炬精光,像惕厲的鷹隼。

尤云顯然注意到她身后的恕茲爾,未待她開口便先發(fā)制人:“程副將特特帶了個生面孔到我大盛的營地來,倒是好興致?!?/p>

程霜微微一笑,將謊話扯得一絲不漏:“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這位小兄弟雖非中原人士,卻與羅沙國君不共戴天,此刻既棄暗投明,倒很能助我大盛一臂之力?!?/p>

尤云盯緊了恕茲爾,不過片刻卻又轉開目光。整張虎皮制成的褥子墊在他身下,暖香充盈斗室,隔絕霜雪寒氣。他斜坐著拍了兩下手,很快有身姿曼妙的舞姬魚貫入帳。程霜從善如流看完持續(xù)到三更天的歌舞,得體的笑意從未掉出眼角眉梢。

五更鼓過,恕茲爾被程霜叫醒。夜色厚重一如塞北冰雪,小寒小心持握一支蠟燭推動輪椅,一簇火光照徹程霜深棕色的瞳孔。她要他動身探聽尤云的動靜,“你有功夫在身,這應該不成問題?!?/p>

她的篤定再次使恕茲爾心驚,但到底起了身。他的確有一身好輕功,伏在帳頂仿若無物。尤云果然還未歇下,正與親信低聲交談,喁喁密謀,不過是為取程霜性命。

先帝垂暮時流連美色不理朝政,柳氏幾乎把持了盛國的半壁江山。留在宮中的皇子多活不到及冠,為與柳氏分庭抗禮,尤氏只好把寶押在年幼出宮的盛緒身上。尤云以家主的身份驅車前往燕云山,叩開道觀門扉,第一個見到的卻是程霜。

彼時程霜尚未及笄,額前垂下平整的劉海,左右各梳一個圓圓的髻子。她的眉眼都細長,日光瀉落于睫羽,瞳孔因下意識的警戒縮緊,像雪地里的狐,透出與年齡不符的狡詭。尤云詢問皇子的所在,她矮身行禮:“掃壇星下宿。”

尤云是習武的粗人,自然不知這聯(lián)前人舊詩的下句是“收藥雨中歸”。再三問詢程霜仍舊這樣答,耐心耗盡后尤云捕捉到她匿于眼尾的諷笑,隨即怒起心頭。手掌揚起時盛緒恰巧被青云道人帶著回到觀門,黑紗遮目,背上是一簍藥草。

盛緒的目疾并未被尤云放在心上。尤氏要的僅是一枚聽話的棋子,是盲了眼還是聾了耳,其實都無關緊要。借了盛緒帝胄的名頭,尤氏很快以清君側之名糾集兵力直指京師。柳氏黨羽多為清職文官,徒有華麗檄文卻無一戰(zhàn)之力,尤軍所到之處幾乎披靡。大軍在三月后攻破禁城朱門,宮道鳥雀盡絕,而柳妃端坐帝王寢殿,戴鳳冠,著黃袍,左手持一枚匕首抵住目光渾濁的國君的脖子。

她料定尤氏不敢堂而皇之弒君,料定盛緒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弒父。柳氏菁英一早避入宮內,雖則皇城流血漂櫓,卻未傷及柳氏根本。柳妃挾住神智渙散的帝王作籌碼,喝令尤云退兵,要求唯一的皇子自盡,如此以絕后患。

尤軍投鼠忌器,踟躕不敢上前,僵持中盛緒自士兵的甲盾后走出。他未穿戴任何防裝,只一襲松青常服籠住身形,這讓他看起來像一株挺拔的夏天的樹。出乎任何人的意料,他向狀如瘋婦的柳妃跪下,繼而頓首,面色沉靜。殿心空闊有回音,程霜只覺心尖被絲線驟然提起,為他的毫不設防,為柳妃孤注一擲的瘋狂,也為尤云眼底一閃而過的詭譎。

盛緒的言語極懇切,他說他知道柳妃曾經失去過一個孩子,也為這個恨透了宮內尚且活著的所有孩子。他愿意用自己的命換父親的命,他原本不在意天下,盛氏江山從此也盡可入柳氏彀中。

滿殿嘩然,而在柳妃怔忪的瞬間,程霜猛然喝道:“保護皇子,放箭!”

昏聵的君主和他的寵妃都死在盛國的內亂里,雖然在史書的寥寥幾筆記載中那是另外一番光景:永嘉二十三年,戾妃柳氏鴆先帝于乾清宮,后為帝率兵所誅。

尤云驚心于程霜的狠絕,但也未嘗不疑心放箭的號令源自盛緒的暗中交代。只有程霜知道盛緒對柳妃所言分毫不假,也因此是真的對她動了氣。

盛緒剛到燕云山時常會躲著人哭,因為母妃新喪,也因為思念父皇。被送出宮時他年紀不大,還沒學會記仇,只記得以前常在父親膝頭伏案讀書——彼時先帝還未被柳氏迷得丟了魂魄,對盛緒稱得上寵愛有加。程霜是孤女,雖然不懂天倫之樂究竟價值幾何,但總算明白那是對盛緒極為重要的東西,因他說起往事時眼里的光芒燦過九天星子。

砍柴也好,放牛也罷,錦衣玉食長大的盛緒似乎從未把他人的輕賤放在心上。他和程霜說起宮闈舊事,父皇愛吹笛,母妃善彈箏,春日風起時桃杏飄滿太液池,他在紛紛揚揚的花雨里看見那對正當好時節(jié)的璧人吹奏唱和,從此再未見過比這更好的人間至景。

他和程霜說,等以后長大了他們就一起離開道觀,到江南去,買下一座小宅子,春時賞花夏飲茶,秋時玩月冬釀酒,一如曾經的父皇和母妃。程霜把他劈好的柴用草繩捆好扎緊,搖頭說自己不會花月酒茶,只有一肚子算計功夫。盛緒拿袖子去擦她額上滲出的汗珠,“那就在江南支個算命攤子也不錯,”他笑得連眼睫也彎起:“每日賺幾個散碎銀兩,好去換你最愛的山楂糕。”

尤云找上門后盛緒仍舊不愿回宮奪權,紗布覆在他失了大半視力的雙目上,他只有推辭:“誠如將軍所見,孤唯有在暗室中方能借燭火之光視物,如此殘廢之軀,恐怕平添拖累。”而后尤云提及先妃死因或與柳氏有關,盛緒終于在這一刻浮現了動搖。這動搖很快被程霜捕捉,于是她湊近盛緒耳語,聲音低柔卻堅定:“師兄,我愿意當你的眼睛?!?/p>

行軍途中尤云發(fā)現,盛緒或許是個好拿捏的棋子,極得這位年輕皇子信任的程霜卻礙如喉頭之鯁。宮變后,悖逆的真相可以任憑勝者涂改成世人稱頌的華章,但尤氏從此忌憚程霜,于是有了尤蓉的步步緊逼。

程霜心知盛緒對她有怨,也許甚至有恨,大概是心甘情愿領了刑罰。

她從未后悔。即便過多展露的機斷讓她在三年后仍舊被尤氏惦記著項上人頭。

恕茲爾回到帳中時,程霜正在火旁卜龜甲。這已是百年前流行的術數了,但她仍舊樂在其中。龜殼被灼裂出細細的紋路,程霜就著火光解卦,還未聽得恕茲爾回報,先自輕笑出聲:“老家伙想讓我死,是不是?”

恕茲爾默然,程霜卻仿佛起了興致,又占一卦。卦象既出,程霜笑容愈深:“此卦卜你身世,倒是與帝王家緣分不淺?!?/p>

恕茲爾仿佛要將沉默持續(xù)到底,程霜隨手將龜甲丟回火中。小寒一早被支開,于是在這一瞬她失了虛與委蛇的耐性,懶聲說起街巷傳聞:“羅沙國君塞涅還是儲君時,曾出使我國,和一位風塵女子作了半月的露水夫妻。塞涅回國后不久,那女子就因有孕在身而被青樓逐出。傳言她大著肚子越雪山渡冰川,遠赴羅沙國求得塞涅一見,總算能讓腹內的孩子在羅沙王宮降生?!备恼ы?,程霜望向恕茲爾。他的眼睛生得極美,碧藍瞳仁外一點淡緋的朱砂,像一切哀艷的夢?;秀遍g程霜似乎發(fā)出一聲喟嘆:“只可惜,皇子出生后她便血崩而亡?!?/p>

“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恕茲爾總算不再沉默,而程霜吹熄蠟燭,轉動輪椅至他面前:“你找上我,絕非偶然。除你以外,塞涅還有三個兒子,個個都容不下你?!彼静粣坌?,現下卻又彎起唇角:“你如何一路流離輾轉到盛國,我并不在意,但有句話不得不問——是誰讓你來找我,塞涅?尤云?”她放低了嗓音:“抑或,我國陛下?”

恕茲爾不答。程霜坐著,高度只到他腰腹,他覆下長長睫羽垂目而視,發(fā)覺這小小的中原女人實在像極了出沒在羅沙原野上的狐貍。

自記事起,恕茲爾便知自己與其他皇子不同。糅雜了中原血液而生出的模樣讓他暗中受到不少排擠,但福兮禍兮,所幸塞涅顧念舊情,時時記掛他韌如蒲葦的母親,對他的憐愛遠超其余血統(tǒng)純正的兒子。

塞涅請專人教授恕茲爾中原的一切,從語言到武功。既是補償,也是他對中原的執(zhí)念。盛國內亂后國力遲遲未復,尤氏又因功獨攬大權,朝綱同樣萎靡不振。塞涅趁虛發(fā)兵,被他遣作先鋒的正是通曉中原風土人情的恕茲爾。

但順風順水坐上王位的塞涅顯然低估了子息間的競爭,他對恕茲爾的重用竟使其余三位王子聯(lián)手布下陷阱。而恕茲爾在亂陣中勉強撿回一條命,知曉自己難回羅沙,索性釜底抽薪,轉頭一路顛沛至盛國都城。

程霜曾是盛國君主的同門,也是中原最傳奇的術士。人人皆知三年前柳氏作亂,是程霜觀天象察地貌,帷幄運籌,指揮尤氏軍隊一路勢如破竹。而在新皇繼位后,功名利祿她分毫未取,眾多琳瑯的賞賜中,她到底只接受了一座位于京郊的宅子。

一線曦光破云而出,程霜看向窗外,士兵們正三三兩兩自營帳內走出。晨練的號角聲響起時她斂起笑意:“陛下的意思,尤云必須死。”而后她恍若未覺恕茲爾的欲言又止,顧自轉動輪椅出了帳門。

次日羅沙大軍前壓十里,直逼關隘。尤云按捺不住,集結將士預備沖陣迎敵,卻被程霜攔下:“凌峪關入口逼仄而多山石,北風未息,午后亦恐有暴雪,今日絕不可出兵?!?/p>

尤云冷笑:“老夫征戰(zhàn)多年,從未有過因風雪退兵的先例。胡人既敢放肆,老夫總要以眼還眼?!闭f著,便命侍從上前為自己披掛。

“誰敢。”程霜低喝出聲,而后自懷中取出盛緒交付的半塊虎符:“恐怕尤將軍忘了,虎符合二為一,方能號令三軍。陛下予我一半虎符,即是予我與將軍同等的權力。將軍若執(zhí)意發(fā)兵,總要先過了我這一關?!?/p>

尤云大步上前,俯視程霜:“程副將如此阻攔,是怕了那些腌臜胡人,還是做好了里通外國的打算?”

氣氛顯見得劍拔弩張,眾人皆噤若寒蟬。程霜微微仰首,眼底凝冰結雪:“將軍說笑了。外有虎豹,內有豺狼,我總要替師兄好好守著他的河山?!?/p>

連日風雪在半月后止息。程霜卜過幾卦,算準次日是反攻良機,與其他將領推演了幾處陣型后便早早回到營帳歇息。

越過凌峪關不遠便是羅沙國境。一個月前,恕茲爾正是在關下被兄長們設計墜馬,由此風餐飲露至盛都。燭火將熄前,程霜又問了他一遍:“是誰讓你來找我?”

因在行軍途中,程霜并未梳中原女人傳統(tǒng)的繁瑣發(fā)髻,不過用一根烏木簪子卷起萬千青絲,火光映于其上,仿佛要將她燃盡。恕茲爾的喉結滾動幾個來回,將要說出口時卻被她笑著攔下:“罷了,罷了,我不想知道了。”

盛軍于卯時出兵。憑借恕茲爾按記憶繪制的地圖,一路稱得上暢通無阻。而同樣也沒人比恕茲爾更加清楚羅沙軍隊的弱點,雁形陣分兩翼排開,從羅沙軍最未設防處攻起,很快呈包抄之勢。

羅沙鳴金敗退時一支冷箭向程霜直射而來。她坐在輪車上,為察清戰(zhàn)斗態(tài)勢,四圍皆未有屏障。但羽箭尚未逼近便被另一支箭射開,而后箭雨向冷箭飛出的方向連發(fā),尤云中箭后,盛國亦收兵。

貫穿尤云左胸的寒鐵箭尾端刻著羅沙的標志。訃告由快馬加急傳至京都,舉國震動。盛緒派人不遠千里抬了棺槨為尤云殮尸,另有一道圣旨封程霜為主將,命她繼續(xù)率軍反攻。

從都城而來的宦官宣讀完圣諭,眉花眼笑:“恭喜程將軍晉升,陛下可看重著您吶。”

程霜嘴角亦有笑意,命小寒封了包銀子塞進他手里?;抡呤樟?,越發(fā)笑得見眉不見眼:“咱家先在這向將軍討個彩頭了。”

程霜本就熟悉兵法,且有恕茲爾助力,盛軍逢戰(zhàn)必勝。羅沙國帶兵的三位皇子中,已有兩位接連殞命。塞涅聞訊,一早向盛國主動發(fā)出求和,但盛緒顯然不為所動,于是程霜領著兵馬繼續(xù)深入腹地。

最后一戰(zhàn)已至羅沙境內。和副將議畢戰(zhàn)事,程霜喚了恕茲爾至帳中:“明日一戰(zhàn),迎陣的是你的大王兄瑞茲——我聽聞,他尚算仁厚,不像那兩位入了土的總是往死里欺負你?!?/p>

恕茲爾瞳孔微縮,聚了風雪在里:“所謂仁厚,便是主動出面,將我騙到亂陣里。”

瑞茲的確曾是除塞涅外對恕茲爾最好的人。他教他騎馬,帶他去平原圍獵,把最好的吃食留給他。因此盡管恕茲爾在行軍中防著其余兩位虎視眈眈的王子,卻從未對瑞茲有絲毫防備。直至他聽信瑞茲的話單人匹馬闖入亂陣,才猛然醒悟他對他的好不過是做給塞涅看,為的也不過是讓塞涅放心把王位傳給他。

程霜不再多言。

最后一戰(zhàn)打勝后,羅沙大王子瑞茲的尸首被盛軍扣留,由此迫使塞涅在投降的條件里多割了幾座城池。

班師回朝的前一晚,將士們在沙地上燃著火堆齊聲唱起盛國民謠。行軍數月,這些在血海中存活下來的兵士心心念念,不過是回到家鄉(xiāng),伴在親人身旁。

程霜讓小寒推著自己在帳外聽了半個時辰,北地夜晚降下的霜被篝火融了,一顆顆化在她臉上。

恕茲爾帶著程霜的尸首回到羅沙,由此逼著盛緒把侵吞的幾座城池又原封不動地還了回來。作為唯一存活且有功的王子,他順利成為儲君。

很多年后,恕茲爾最寵愛的小兒子偶然翻閱史書,對這段被史官濃墨重彩書寫的歷史產生了興趣,不依不饒地追問自己父王那個中原術士的死因。小兒子的母親是地道的中原人,因此在他身上看不到一點羅沙血統(tǒng)的影子。恕茲爾摸了摸他烏黑的發(fā)頂,碧藍的眼瞳沉靜下來,輕聲說這并不是一個好玩的故事。

那一年,他剛逃到盛都便被盛緒秘密培養(yǎng)的暗衛(wèi)覺察。在見到程霜前,他已見過盛緒。

他一早聽說盛國的君主有目疾,卻沒想到燭火映照的斗室里,那對低黯的眸子中滿盛肅殺之意。他要尤云死,因尤氏桎梏著他的江山;他也要程霜死,因尤蓉有意無意透露,程霜是多年前柳妃失去的那個孩子——先帝的寵愛為柳氏招來六宮嫉恨,多位妃子買通太醫(yī)穩(wěn)婆,將呱呱墜地的嬰孩棄置宮外,而偷偷為柳氏換上死嬰。

程霜雖然助他坐上龍椅,卻也直接讓他背上弒父的疑云——倘若程霜知曉自己身世,那么總有一日會借此奪去他的皇位。盛緒本不信尤蓉所言,但帝王之位本就高處不勝寒,在日復一日的勾心斗角里,終于將對她的信任一點點消磨殆盡。

彼時惶惶如喪家之犬的恕茲爾應承下盛緒的所有條件,他幫他除去三個兄長,他助他滅絕兩個禍患——這是雙贏的買賣。只是臨到最后一刻,恕茲爾握著匕首潛入程霜帳中,卻發(fā)現自己下不了手。

而本該熟睡的程霜奪過那柄利刃笑得瀲滟:“師兄想讓我死,是不是?”

恕茲爾不敢看她,她便再嘆一口氣:“見到你的前一天,屋角的檐獸掉了一只下來,我一卜便知主的是兇災?!?/p>

她還說:“師兄太笨,尤蓉說什么就信什么,總有一天要吃虧。但我管不了這么多了,心腹大患已除,尤蓉蹦跶不了幾天——他想讓我死,我便死吧?!?/p>

恕茲爾沒能來得及阻止鋒刃劃破她的喉管。血汩汩涌出時她已很難呼吸,強撐著說的最后一句話是:“騙子,我還沒吃到江南的山楂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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