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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之書

2021-06-01 12:27錢紅莉
滇池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大人

錢紅莉

稻米之路

超市售賣的拋光米,一直吃不慣。米之角質(zhì)層被悉數(shù)去除,簡直暴殄天物。不知怎么了,連食物也要追求漂亮?

不曾拋光的米,粉糯,渾然,粗拙,有米的天然香氣,口感上,更接近童年滋味。

開車去鄉(xiāng)下熟人朋友小店,買回一百斤小機(jī)器碾出的雜交米??上В诟胁顝?qiáng)人意。媽媽篩了一遍,過濾掉稗子、稻子、碎米,說是拿去喂鳥。過篩后的囫圇米,煮飯,依舊沒有軟糯口感。軟了,疲沓;硬了,扎喉。我每頓僅僅吞下半碗米飯,卻如此不盡興,不免咕嚕一聲:真想倒掉。被媽媽聽見,不得了,她說了一句讓人極度難以接受的話。那一刻,到底氣血上頭,似要對她發(fā)作。算了,媽媽的存在,對我就是一種修行。我耐心解釋,鳥雀也是生靈,給它們吃,不能叫浪費。我要將這些米留著,喂養(yǎng)小區(qū)鳥雀。

實則,這樣說,也覺罪過。當(dāng)我天上的祖父,他若知道,肯定為我對于稻米的的輕薄,痛心不已。

祖父餓死于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末。作為一個少年時代也餓過肚子的人,對待稻米,何以如此輕蔑?

何至如此?買回東北粳米,一點點摻著,也要將這一百斤米吃完。

沒有誰能有南方人對于稻米的深厚感情。

每日午餐,若不能吃到米飯,整個下午的心情也不會好,仿佛遭遇某種缺失。對于面食,無論餃子、面條,一顆南方的胃,頗不認(rèn)同,沒有歸屬感,整個下午失魂落魄的。一友為了減肥大業(yè),整整兩個月沒吃一粒米。過后,抑郁了。他做醫(yī)生的先生建言:飯要吃的,胖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受到鼓舞,她一骨碌爬起,連吃兩碗米飯,慢慢地,抑郁好了。我悚然而驚——碳水化合物這個東西,可真神奇。

吾鄉(xiāng),家家有一雜物間,砌一座高可及頂?shù)緜},裝滿一年口糧。有那種屋疊屋的童話色彩,也是我們小孩冬天用來躲貓貓的藏身之地。

晚夏,稻子被曬干,一擔(dān)一擔(dān)挑進(jìn)屋,倒進(jìn)倉里。倉有方形門洞,高過小孩頭頂。大人以木凳踮腳,用力搬起稻籮,將稻子嘩啦嘩啦入倉,差不多半倉的樣子。至晚秋,清霜下過幾輪,晚稻也成熟了,慢慢地,稻倉便被填滿。

為防老鼠偷吃糧食,稻倉呈架空態(tài)勢,與地面約有一塊青磚的距離。既防了老鼠,也起到防潮作用。

晚稻成熟之際,也是一年里最為安寧的時刻。當(dāng)走在空曠的田野,一份寒寂的情緒不請自來,紛紛擾擾,總是無端惆悵……少年時,不曾明白過,那種寂寥的情緒,所為何來。當(dāng)下,終于懂得,是自然對于人心的默默反襯。

秋天是克制的,一切那么簡淡。

是清秋。

《古詩源》里,不是有“霜河冷落”的句子嗎?

如若一個人,活至霜意的年齡,漸漸,有了克制,不再喧嘩,宛如秋日。

我媽的節(jié)儉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吾鄉(xiāng)稱之為“算小”。早晚兩餐,她必給我們喝粥,糧食總歸可以節(jié)省下來。每臨寒冬,總有家庭主婦陸續(xù)來借稻谷,以輩分大小,這些婦人們分別稱呼我媽:三奶奶、三娘、三嫂……懵懂的我,不時會受到這些婦人的款待,莫非贈一只烏黑的山芋渣粑粑,或者半碗高粱粥。

隔鍋飯,香。

來年盛夏,新稻入倉,那些被借出的稻谷,就又被還回來。二十世紀(jì)七十年末,我家年年余糧,這日子,過得頗有些德高望重的味道。

初中三年,早餐在校吃。半小瓶咸菜,就一瓷缸白粥,喝下去,第三節(jié)數(shù)學(xué)課時,餓得無心聽課。十三四歲的年紀(jì),正值身體快速生長期,就那樣活白白餓著。午餐時,當(dāng)別的同學(xué)享用著千張結(jié)燒肉,我的飯頭上,唯有大白菜。如何抗餓?

不說了,全是血淚史。

前陣,媽媽動一手術(shù),她做了最壞打算。臨上手術(shù)臺前,還在叮囑,悄悄攢下的六千元錢放在何處,讓我到時記得拿,再添一句:給一千給她的弟弟我的舅舅。說是沒將我的身體養(yǎng)好,作為補(bǔ)償……

那一刻,在寂靜的醫(yī)院走廊,不禁有“滿目山河空念遠(yuǎn)”之感。

每當(dāng)憶及家里那些黃金一般的稻谷,在臘月寒冬,被一次次外借,不免哀悼,痛惜不已。吃不了,可以賣呀,換回魚肉,給我們姐弟仨補(bǔ)養(yǎng)補(bǔ)養(yǎng),該多好啊。來借稻的人家,吃得可比我們家好得多,一定的。

我也曾度過晚餐喝粥的漫漫長夜,矮小而面色蠟黃。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在吾鄉(xiāng),確乎不見多少面色紅潤的孩子,不合體的衣服,在瘦弱身體上晃蕩。慷慨的,唯有曠野吹來的風(fēng),無邊月色,蒼翠山嵐,縱然身體虛弱地餓著,但是,一雙眼,無非有了飽看。也挺幸福的。

劉震云回憶,自己母親是家里最小的女兒,饑荒年月,熱愛去鎮(zhèn)上看吃。所謂看吃,即遠(yuǎn)遠(yuǎn)看著一個切牛肉的攤子。末了,天黑,所有熟牛肉賣光,砧板上會有一點牛肉碎末,當(dāng)老板規(guī)整規(guī)整,準(zhǔn)備掃到地上去。劉震云姥爺一個健步上前,向攤主懇求:你這肉碎末別掃掉,給我小女兒吃吧,她都看了一天了……

劉震云坐在那兒面無表情的零度敘事,反襯于我心上,竟是驚濤駭浪,那是一個時代的波瀾。

難以忘記,盛夏,被大人差遣著,去稻床翻稻。赤足犁在稻浪里,一圈圈游走,將里面的稻子翻至外面,外面的稻子滾到里面去。過一會兒去翻一下,不及幾日,整床稻子均勻曬干,可以入倉了。一雙小嫩腳,被兩頭尖的稻子戳得生疼,也不反抗。鄉(xiāng)下孩子懂事,為大人分擔(dān)一點是一點。因為年幼,既無力肩挑手扛,又不能馭牛耘田,翻稻這種輕松活,何以推辭?

烈日,鹽一般白得耀眼,可置一雙眼短暫失明,烈日太欺負(fù)人了。我兢兢業(yè)業(yè)將滿床稻谷翻遍,白光打在身上,如鞭抽,頗有灼痛之感。小孩子嘛,還總不愿意戴草帽,嫌礙事。烈日如瀑布,兜頭而下,熱極,打一個冷戰(zhàn),渾身一激靈。渾然不覺苦。

皖南盛夏,雷暴多,前一分鐘,我們還在田畈干活,眼看西邊滾過雷雨云,雷公駕著馬車,滾滾而來。大人小孩就一齊往稻床方向跑,趕在大雨之前,將稻子歸攏一處,蓋上稻草,打仗一樣。雷雨來得快,去得也疾,一會兒,天邊有了彩虹,烈日重臨,地也干了,又將稻堆打開,繼續(xù)攤曬……一年年,周而復(fù)始。雙搶時節(jié),是真累啊。

夜里,繁星滿天,人們搖著蒲扇,坐在竹榻上,偶有風(fēng)來,都是恩典。

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末,全家移居小城蕪湖,一個親戚來作客,當(dāng)說起城市生活,她幸福感爆棚至五星級別,且舉一例,說自己有一天下午,隨丈夫上影院看電影出來,忽然變天,下起大雨……那一刻,她感到無比幸福,終于不要往稻床跑,搶收稻子了。

她這么一說,彼時二十歲不及的我,滿腹心酸。

媽媽到現(xiàn)在,還將掉在桌上的一粒飯米撿起,從容放入嘴里。孩子總是嘀咕:外婆不講衛(wèi)生。

一個自小在蜜罐里長大的少年,何以理解一位老人對于稻米的珍惜之情?

外婆說:一粒米,一斤四兩力。

哪天空閑,會與孩子說說,一粒米的成長之路。自一粒稻到一粒米的艱辛之路,像極我們一生。浸泡,催芽,撒播,拔秧,插秧,除草,施肥,灌溉,拔節(jié),抽穗,揚花,灌漿,飽滿,收割,脫粒,晾曬,碾米……

劉震云著手長篇《溫故:1942》前夕,曾詢問外婆對于饑荒的記憶。外婆反問:我們常常挨餓,你問的到底是哪一年?中國人的血液里,一直流淌著饑餓基因,對于糧食的愛惜源遠(yuǎn)流長。

在童年的視野里,雜物間的那座稻倉,神秘奇幻。媽媽站在木凳上,自稻倉一瓢一瓢舀出金黃谷粒,七八十斤的樣子。她挑著兩只盛滿谷子的稻籮,去村東頭人家碾米。大米嘩嘩而出,稻殼成了細(xì)糠,用以喂豬喂雞,什么也未浪費掉。

童年的米,煮出的粥,浮一層粥油,喝進(jìn)嘴里,粘稠,香糯。

自十五歲離鄉(xiāng),行走于祖國各地,再也未曾遇過家鄉(xiāng)米的那種奇異香味。童年的味蕾,是有記憶的,如此頑固而不知轉(zhuǎn)圜,宛如信仰。

稻米何嘗不是養(yǎng)育我們的神?弱小人類,日日受它照拂……

一日,由浙回皖,高鐵走了一條新奇線路,經(jīng)杭州,避開江蘇地界,直往宣城。我一下來了精神,久久站在商務(wù)座與一等座連接處,抓著鐵柱作為支撐,望著窗外煙霧迷蒙的江南風(fēng)景,那千畝良田啊,那起伏的蒼翠群山啊,一樣樣往身后倒去。早稻已黃,為暴雨長久蹂躪,傾伏倒地,谷??毂挥晁疂a爛。太可惜了。

唯有與稻米朝夕相處過的人,才會有此設(shè)身處地的痛惜之情。

水稻與我之間,總有莫名感情。前日相對,如對故友。

蟬鳴,星空,永不再來的童年

童年假期里,一定有蟬鳴,暴漲的河水,奔騰不息的稻浪、星空,以及藺草席子的芳香……

暑假作業(yè),薄薄那么三兩本,三四天時間,全部做完。

整個假期,放牛是必不可少的一項任務(wù)。凌晨,被大人叫起。十幾歲的年紀(jì),怎么那么多瞌睡?睡眼惺忪,牽了牛,往青草葳蕤的田畈……

一眼望不到邊的田野里,尚有寥落的幾聲蛙鳴,不知名的昆蟲們發(fā)出唧唧和弦,清晨的空氣充滿甘甜的味道,露水濕了褲管,十根腳趾都是涼涼的。??惺城嗖莅l(fā)出沙沙之聲,天地微微茫茫,萬物尚未醒轉(zhuǎn),眼界里混沌一片。等牛吃飽,也到了人的早餐時間。我們那里的鄉(xiāng)下,九點才吃早飯的。

太陽升得高了,熱氣蒸騰,將牛拴在村口池塘邊老柳樹的蔭涼里。一村鵝鴨飄滿整個池塘……鴨,是麻鴨。鵝,是白鵝。展翅行走水上的,是公鵝,激情四射,如一支疾馳利劍,披一身白羽,有凌波微步的輕盈,一聲疊一聲鳴唱,引得眾女鵝,頻頻扭頸回首,無比驚艷。家鵝的前生想必是天鵝,它的基因里殘留飛翔的種子,時不時水上飄一段,也是滑翔,猶如人類乘飛機(jī)滑行于海上,有長風(fēng)萬里的遼闊輕逸。

吃罷早飯,挎一籃衣服去河邊浣洗,一件件在青石板上揉搓,或站在水中更舒豁。一群小鯧條子游過來了,啄食小腿、腳踝處密集的蚊子包,酥癢有致。這些小傷口,大多頭天晚上為花腳蚊子叮咬而成,癢得很,不得不去抓撓它們。彼時,只有花露水、痱子粉、風(fēng)油精似未被發(fā)明出來。那些小紅包,癢著癢著,便冒起黃水來,也不礙事,夏風(fēng)一吹,又結(jié)了痂。整個雙腿浸在水中,被小魚啄著,如同按摩。

洗完衣服,一件件平展開,晾在門口尼龍繩上,樹蔭插花般灑下,那些樸素平凡的夏衣,在風(fēng)里抖動飄搖,望之恍惚……整個少年期,我為家里洗了多少衣物啊,夢里也數(shù)不清。

半晌午,差不多要去菜園摘菜了,茄子、瓠子、南瓜、豆角、莧菜,一樣弄一點,夠一天的量便收手??嬷@子路過芝麻地、棉花地,是要流連一番的。芝麻開白花,數(shù)列一般排序,一叢高于一叢,喇叭一樣迎著光;棉桃開紅花、白花、紫花、黃花,七月的熏風(fēng)搖曳,一陣陣藥香撲鼻來……田埂上一排排高粱,已然抽穗,起先雪青色,慢慢變成駝紅,籽粒越長越飽滿,整個穗子低垂下來。最謙遜的植物,就是高粱了,我們老家稱之為“露西”,非常洋氣的一個名字。

大人沒完沒了在田畈勞作,中飯、晚飯,都?xì)w孩子管理,家家如此。

是大灶,柴禾在鍋洞里呼嘯,瓠子、南瓜、豆角,無非加點菜籽油紅燒出來,從未有過葷腥。彼時豬肉,一塊二一斤,沒有人舍得買。只是,那些寡燒出來的蔬菜,吃起來何其鮮甜可口。將米飯鍋燒開,撇一點米湯蒸幾只雞蛋,算是開了葷;或者將茄子鋪在米飯上,老蒜切碎,澆一些菜籽油,一齊蒸了,與茄子同拌,飄在水缸里放涼。大人從田畈回來,可以多吃一碗飯。彼時,電扇尚未普及,大人一邊搖著蒲扇,一邊吃飯喝湯,津津有味。有時,做一鍋海帶冬瓜湯,大人一碗一碗地喝,再睡一個午覺。

我們小孩沒得瞌睡,呼朋引伴于村里轉(zhuǎn)悠。男孩子爬樹抓知了,女孩們在樹蔭下玩石子游戲。有些大人怕熱,將竹榻搬至門前泡桐樹蔭下,一邊酣睡,一邊呼嚕連連,任憑孩子們怎樣吵鬧,他們也不曾醒來。

知了在高樹嘶鳴,著了火一樣的盛夏。我們赤足走在地上,燙得一凜。

終于等到午后三四點鐘的光景,村里所有孩子就都一齊出動了,全部撲向門前小河。孩子們何以如此喜歡水呢?簡直一日接一日的狂歡,每一天都被巨大的喜悅填滿,未曾厭倦過。就這樣,一直在水里玩至太陽落山,也不肯上岸。

男孩子們膽大,一個接一個排了隊,自高聳石橋縱身而下。現(xiàn)在回憶起來,心有余悸。橋面與水面差不多七八米的距離,如此高度,倘若頭朝下,會否跌至河底碎石上?好在他們?nèi)恳阅_尖落水,呲溜一聲,不見蹤影,許久,冒出頭來,已經(jīng)離橋墩很遠(yuǎn)很遠(yuǎn)了。有人可以獨自在水底游幾丈遠(yuǎn)——叫扎猛子。女孩們對于游泳的悟性天生遲鈍些,總是不能自學(xué)成才,也就在河邊淺水區(qū)爬來爬去,最多捏起鼻子,將面部浸于水下,堅持一分鐘就是好的了。

雙手雙足,由于長時間浸泡,逐漸蒼白,布滿皺紋??墒?,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照玩不誤。將雙手倒撐于背后,整個小身體倒仰于水面,水的浮力如一雙無形大手,將我們輕輕托起,只留一雙眼、一對鼻孔于水面,天上的游云毫無羈絆地游蕩著,河里的我們仰面對著它們迎來送往……簡直一種修禪。小小年歲的我們是混沌的,就那樣將整個身心融入天地自然之中而渾然不覺,以漫長的后半生憶及,依舊可以吮吸到它的甜蜜。

有些男孩子將牛牽到河里來,威風(fēng)地騎在牛背上。別看牛那么笨重,一旦到了水里,借助浮力一樣游得歡快。牛將鼻孔留于水面,碩大無匹的身體全部浸入水中潤涼著,孩子在牛背上指揮它向前向左向右,它非常順承地配合著。此情此景,恰似騎鯨入海,有排山倒海的浩蕩……泥足于淺水區(qū)的我們,好生羨慕。

再往遠(yuǎn)處游,是一片菱蕩。

菱角開白花,結(jié)紅菱,蠟質(zhì)葉子光滑無匹,可反射陽光,鏡子一般。整個菱角蕩,白亮亮一片。河水有一種甘甜氣息,被盛夏的陽光普照,一點點蒸騰揮發(fā),聞之,醒腦,形容不出的暢快,可令肺腑迅速擴(kuò)張,加快呼吸頻率。

暮晚時分,在大人們的不停催促下,我們不情愿地,自河里起身,一路濕答答回家去,身后一串濕漉漉腳印,被晚風(fēng)一吹,一忽兒干了。

晚餐大多喝粥,小桌子擺在庭院,雪水腌的咸鴨蛋,切成一瓣瓣月牙形,與紅椒同炒的山芋梗、南瓜藤、茄蒂,一樣樣小菜,滋味近似,可潤肺腑肝腸。飯罷,在木盆里再沖個熱水澡,涂上痱子粉,家里大大小小竹榻全部搬至場院開闊處,四周燃一點艾草驅(qū)蚊,就都躺在竹榻乘涼了。大人搖著蒲扇講古,小孩子聽一段,沉沉睡去……夜半,被大人抱回家,丟在藺草席上,一夜美夢至天亮。

不曾沐浴過漫天星斗的童年,何曾體味出廣闊繁復(fù)的星空美學(xué)?它是我們精神意義的教堂,巨大浩瀚無邊無際,值得用一生去書寫,還原。

雖說假期里,我們不曾讀過一本紙質(zhì)書,但我們?nèi)杖辗_的,都是天地自然這部大書。

大水天上來

故鄉(xiāng)皖南,河流縱橫,阡陌互通。每臨盛夏,最擔(dān)心的事情,就是破圩。

村前一口池塘,一條窄窄土路隔開的,便是稻田。往前幾百米,一條小河蜿蜒而過,河畔聳立高高圩埂,遍布青草。上圩埂,望東邊眺望,又是一望無際稻田。大暑之際,滿目蔥蘢,千里萬里,稻浪翻滾,性急的稻子已然揚花。藕花風(fēng)自遙遠(yuǎn)的天邊來,植物的香氣沁人心脾。天空幽邃瓦藍(lán),偶爾有汝窯的淡青。白云龐大無匹,一朵一朵,永無厭倦,飄過稻田,飄過村莊,飄過山崗,往遠(yuǎn)方去了。我們也不送,知道還會再來。大人們會觀天象,哪片云是積雨云,自帶隆隆雷聲;哪片云,不過是閑淡游走,猶如托缽化緣僧人,一碗粥的功夫,消失不見。這都是好年成。

大人們閑不住,頂著烈日游走于田埂間,每當(dāng)田間一株稗子杵在那里,側(cè)身分開稻棵,給把拔掉,隨手丟于田埂,被熾烈陽光曝曬半日,便都枯了。

小女孩一年年的,歡喜折一根梔子花枝條,扦插于稻田深處,至割稻之際,這花枝便也生了根,拿鍬挖回,栽種于庭院。稻浪一日日翻滾,綠是綠得深刻,偶有鷺鳥飛起,披一身白,它們的身下,一片無垠壯闊大海,翻著深綠的浪。這些白色精靈,在盛夏的風(fēng)中翩翩而起,像極我日后于文學(xué)領(lǐng)域頻頻使用的動詞,鮮活,而流動著的,也是一顆顆詩心,靈靈溶溶,貫穿童年版圖,生根結(jié)籽,繁華一片。去年仲夏,去青陽,一江之隔,同是皖南,物候相似。疾馳車上,幽綠稻浪上空重逢翩翩白鷺。童年是可以一次次復(fù)活的,它是不死的精魂。

在皖南,如此好年成,少極。每個盛夏,我們總是為破圩所苦。連天雨,一日日,天漏了,倒不盡的水,人間唯有存接起來,先用池塘接,池塘滿了,流入小河,小河起先還是歡快流淌,慢慢地,變得不堪重負(fù)。一夜間,綿延數(shù)里的圩埂,再也無力承受,瞬間土崩瓦解,豁一個缺口,無以派遣的黃浪,紛紛倒灌圩田——正值抽穗揚花的水稻啊,天仙一樣的水稻啊,養(yǎng)人性命的水稻啊,全部傾覆,慢慢沒了頂……

大人孩子,默默佇立村口高地,無助望著滔天洪水。

心太痛了。

有些大人膽大,淌著水,去到自家稻田,在洪水里摸著,割一籃稻禾,喂牛。

彼時,我們小孩放牛,將其拋荒于圩埂,兀自玩忽頭了。牛趁孩子不察,疾步去往稻田,撩青蔥粉嫩的稻禾解饞……等孩子發(fā)現(xiàn),已被吃掉大片。我們做小孩的,可嚇?biāo)懒耍话矤恐kx開是非之地。搞不好,兩家大人還會發(fā)生口角。

等洪水淹了一切,牛們反而有了一次饕餮之食。

倘若不發(fā)大水,被牛偷吃過的稻禾,得益于盛夏熏風(fēng)的滋養(yǎng),會快速成長起來,一樣開花結(jié)穗,稻粒稍微癟一點,怎么也追不上完好如初的飽滿了。

洪水來了,一切都不存在了。

自小,鄉(xiāng)下孩子,早早懂得人類在自然面前的無能為力,一切注定靠天收。鄉(xiāng)下人氣質(zhì)里,過早嵌進(jìn)與生俱來的悲哀,及長,讀《詩經(jīng)》,讀《古詩十九首》,讀《古詩源》,總有“燕燕于飛”的同聲共氣。

什么是何苦,什么又是何歡?

我家緊鄰圩埂邊有一良田。與稻田為鄰之圩埂,天生屬于我們的了,約定俗成的鄉(xiāng)規(guī)。我可以隨便栽點什么,南瓜、瓠子,豆角,高粱。小時,喜歡向日葵,每年春上,將葵花籽秧在破臉盆的肥土,催它發(fā)芽,移栽至圩埂。

鄉(xiāng)下,有泥土之地,你種上任何植物,它都高興地長給你看。向日葵一日日地高了,主稈遍布絨毛,摸上去,怪戳手的,頂端三四片巨大葉片,同樣有茸茸之感。我自河里往家挑水時,總喜歡順路給向日葵喝個飽,眼看著花盤長出,邊沿布滿黃色花瓣。

大暑到了。有一年,發(fā)了那么大洪水,一個孩子唯一的牽掛,就是那棵向日葵。黃浪滔滔里,趁著村口唯一的石橋?qū)⒀陀椭畷r,我涉險過去,將圩埂上那棵向日葵挖起,捧在手上,將它移植到更高地勢的菜園……

后來,它還是死了。大人言:人挪活,樹挪死。向日葵早已長成一棵樹。我對不起它。橫豎都是死,與其死在水中,不如倒在岸上。水中太孤單了。

多年以后,電影《這個殺手不太冷》里,小女孩到處遷徙,手里捧著一盆植物,不知是魚尾葵,還是什么熱帶植物。那個單薄膽怯的小女孩,分明是我的化身——記憶的追光照耀至鄉(xiāng)下,正是她這么大年紀(jì),我在大水之中小心翼翼捧著那棵向日葵。

一個孩子與植物最易建立感情,與動物,亦如是。我從一粒種子開始培養(yǎng),直至發(fā)芽,抽稈,長葉,開花,眼看著它要成熟,竟被一場洪水中斷了人間之旅。

何止我的向日葵呢,那些良田沃野,原本一家數(shù)口的糧食,一夜之間,化為烏有。我們孩子是可以讀懂大人臉上惆悵的,那些被夏雨圍困的日夜,總是小心翼翼,生怕做錯什么,被大人責(zé)罵、鞭打??倸w是不開心,無論大人,還是孩子。

自小生長于鄉(xiāng)村,與土地須臾不離,盡管有山風(fēng)月色的嫻靜美好,但,對于自然的威力,一直心存敬畏。如此,鄉(xiāng)村有了土地廟。面對心上的無告,人類總有點寄托吧。就也供著土地公公了,每逢年節(jié),不忘拜拜它。所有神靈都居天上,不可知的,可望不可及的,唯有土地公公,跟我們在一起,守護(hù)土地,風(fēng)聲,蛙鳴,螢火蟲,漫天星斗,一直與我們彼此作伴,渾渾然地將日子過下來了,未曾抱怨,唯有承受。

幾千年來,中國底層鄉(xiāng)民都是這么過來的。

中國底層民眾一直固守于偏執(zhí)的哲學(xué)里,感恩、知足,是他們生命里的核心力。幾千年,沒有人去啟蒙他們。日日與泥土交道,心上踏實篤定。

黃梅戲《天仙配》里,七仙女與董永的相遇,仰仗于土地公公的牽線。不,還有村前那棵老槐樹。安慶地區(qū)的人叫槐蔭樹。甚而,這槐蔭樹,也還是土地公公假托了的,對著大樹念幾句韻白,土地公公現(xiàn)身,成就一段好姻緣。

中國農(nóng)耕文明的血脈里,一直流淌著忍耐負(fù)重的氣質(zhì),不怨,不恨。這些卑微品質(zhì),一律得益于山風(fēng)月色的滋養(yǎng)。

何以回到鄉(xiāng)間,一下消逝了焦慮情緒?那不過是應(yīng)許之地,是精神的源頭。是自然、土地安慰了我們。

故鄉(xiāng)是什么?故鄉(xiāng)是深夜里一個個夢,河水渙渙,稻浪飄香。故鄉(xiāng)也是一把把蕎麥芯子做的枕頭,睡去踏實,醒來敦厚,那些四季啊節(jié)令啊,循序漸進(jìn)地來,循序漸進(jìn)地走,如同洪水,慢慢地,也都退去。早稻是徹底不指望了,將稻田翻新一遍,枯萎的稻禾犁進(jìn)土里,做了晚稻肥料。也是王維說的,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每個人都有劫后余生地慶幸——村莊尚在,房屋未塌。

幾場秋雨,田畈里,又都葳蕤一片了。

海子言:親人們吶,你們是怎么過來的……

海子是農(nóng)耕文明的代言人,農(nóng)民心里無數(shù)苦水,都被他的詩篇表達(dá)出來了。

及長,全家移居小城蕪湖。1998年那場大水記憶猶新。我家居江邊。每每黃昏,青弋江、長江交匯處的寶塔根前,徘徊著無數(shù)人。滔滔黃浪,洶涌而至,每個市民臉上遍布沉重神色。長江之畔,一溜兒駁船碼頭,每個碼頭都由一扇空空城門,平素沒有門。每遇洪水過境,城門前忙碌一片,工人們來來回回搬運沙袋,打樁人,將沙袋固定住,用榔頭重重敲擊,一點點將沙袋與木樁夯實。

眼前,不曾有碧海一般的稻浪,離鄉(xiāng)十年的我早已將故鄉(xiāng)丟了,一點點被異化。眼前唯有滾滾江水,向著金陵方向而去。楊慎的詩,還不曾學(xué)習(xí)過: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1998年盛夏,何以看見夕陽紅呢?天上滿是烏云閃電,雨水順著二街商鋪魚鱗瓦白線似的斷不了。王菲唱:情像雨點,似斷非斷,愈是去想,愈是凌亂……

洪水面前,人心一派凌亂,愛情何值一提?一日日里,蕪湖人站在寶塔前,凌亂而無助地望著滾滾江水……

城市間一座座寶塔,類似于鄉(xiāng)下的土地廟吧。蕪湖地理位置優(yōu)越,魚米之鄉(xiāng),江南名城,四大米市之一,青弋江穿城而過,西鄰長江——江山落日余暉,美如仙境。市區(qū)有湖,溫潤精致。唯一懼怕的,就是水患。世間一切皆是二元對立的,水成全了一座城池,水也會為難一座城池。我家對面一座天主教堂,高聳的十字架,被雨水洗得發(fā)清,是黑鐵,格外凝重。西方的神,如何收服得了東方這條著名大江?

一日,看見蕪湖一位師長朋友圈貼有一張寶塔跟照片,望之,嚇得哆嗦,青弋江水位竟高過寶塔根了,意味著高位的長江水倒灌而入青弋江,青弋江流域多少良田美舍啊,就都淹沒于洪水之中了。兩江水位高于一座城池,心都是揪著的。

責(zé)任編輯???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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