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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著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2021-06-01 12:27:08吳佳駿
滇池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小街簫聲消逝

吳佳駿

他是小街上的一個游子,也是天地間的一個過客。在闊別小街二十多年后,他如今又回到了小街。他回來不為別的什么,只是想邀請故鄉(xiāng)的月亮陪他再散一次步。為完成這個心愿,他苦苦地等待了二十幾年,也被這個心愿苦苦地折磨了二十幾年。他一向認(rèn)為,自己就是故鄉(xiāng)的月亮變的。無論身處何地,心中永遠(yuǎn)都裝著月光的清寒和幽夢。他清楚地記得,他是在二十多年前的一個月夜離開小街的。他還清楚地記得,那個夜晚的天空上浮現(xiàn)的是下弦月。他覺得那是月亮在暗示他什么。可到底在暗示他什么呢?他當(dāng)時也不十分明白。但他已在心里默默地起了誓——倘若不能將自己從下弦月走成滿月,絕不再度回到小街來??伤F(xiàn)在到底還是違背他的誓言了,他沒有將自己走成滿月就回到了故鄉(xiāng)。他回來時跟他當(dāng)年離開時一樣,也是在一個月夜。唯一不同的是,他回來的那個夜晚天空上浮現(xiàn)的是上弦月。也即是說,他離開時和歸來時看到的既是同一個月亮,又不是同一個月亮。就像離開小街時的他和現(xiàn)在回到小街時的他既是同一個他,又不是同一個他。他也經(jīng)歷了自己人生的上弦月和下弦月。

他一向認(rèn)為,自己就是故鄉(xiāng)的月亮變的。故鄉(xiāng)的月亮的陰晴圓缺,也標(biāo)示著他的命運的悲歡離合。月亮在故鄉(xiāng)經(jīng)受了些什么,他就在異鄉(xiāng)經(jīng)受了些什么。月亮在故鄉(xiāng)有多少個不眠之夜,他就在異鄉(xiāng)有多少個夜之不眠。月亮在故鄉(xiāng)的天上走,他在異鄉(xiāng)的地上走。月亮在故鄉(xiāng)的天上走成了異鄉(xiāng)的他,他在異鄉(xiāng)的地上走成了故鄉(xiāng)的月亮。也許,月亮終歸都有一個流浪人的夢,而流浪人終歸又都有一個夢中的月亮。流浪人擁有月亮一般的清輝,月亮又擁有流浪人一般的憂愁。今夜,身為流浪人的他跟夢中的月亮重逢了——重逢在月亮照耀下的小街——重逢在小街上灑滿了月亮的清輝和憂愁的巷道。月亮還是那么戀舊,像二十幾年前那樣親切地、耐心地陪他在萬籟俱寂的小街上散步著。小街上該入睡的人全都入睡了,連那些夜夜都守護著入睡人睡夢的狗和貓也都入睡了。整條小街上,只有他和月亮是醒著的??尚阎幢厥且患檬隆绕湓诤谝估镄阎T谒麕资甑牧骼松闹?,他深刻地體驗到醒著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這樣的痛苦,月亮也體驗過。大多數(shù)夜晚,它都在醒著替人間輸送光明。它知道黑夜的一切欲望,也知道處在黑夜里的人們的所有秘密——他們在猜忌什么,計謀什么,訴說什么,吶喊什么,哀泣什么……它統(tǒng)統(tǒng)都知道。月亮有時候想,為何地上更多的人們不能像流浪的他那樣,懷有一個純樸的愿望和生有一顆干凈的心呢?他在異鄉(xiāng)遭受那么多的苦難和挫折,卻仍舊魂牽夢縈著這條小街。這條小街曾讓他那么心灰意冷和孤苦無助,甚至逼迫他不得不遠(yuǎn)走他鄉(xiāng),到頭來,他仍舊對這條街不離不棄,心存掛念。要知道,在他外出流浪的這二十幾年里,這條小街上又先后遠(yuǎn)走了許多的人,可他們一個也不見再回來。他們寧可老死在異鄉(xiāng),也不愿再回到這條偏遠(yuǎn)的、古舊的、灰暗的小街。正是因為這樣,在不算長也不算短的二十幾年中,一條又一條的小街消失了,一個又一個的故鄉(xiāng)遠(yuǎn)去了,一撥又一撥的故鄉(xiāng)人成為了異鄉(xiāng)人。月亮看見了這一切,見證了這一切。它清醒地懸在高空,卻始終沉默不語,只安靜地一如既往地向大地和人間輸送光明。它將光明輸送給城市,也輸送給鄉(xiāng)村;它將光明輸送給現(xiàn)存的秩序,也輸送給消隱的故園;它將光明輸送給失根的故鄉(xiāng)人,也輸送給流浪的異鄉(xiāng)人。月亮自知它不如太陽那樣光芒萬丈和金碧輝煌,但它樂意做它該做的事——樂意給那些尋找和期盼月光的人——樂意給那些不管人在何方、心在何處都想邀請月亮一起散步的人稀薄的溫暖。

今夜的月亮無疑是幸福的月亮,今夜的他無疑是幸福的他。他們在小街上孤寂地散步著,漫無目的地散步著。他走到哪里,月亮就陪他到哪里。他從小街這頭走到小街那頭,又從小街那頭走到小街這頭。他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回憶,只用心地享受著跟月亮散步的過程。這對于像他這樣歸鄉(xiāng)的游子來說,已然非常地滿足和開心了。他不會再去祈求和奢望別的什么。他心里比誰都明白,這條小街早已不是二十幾年前的那條小街了。這條街上不再有他的家,不再有他的家人,不再有他的朋友,他在自己的故鄉(xiāng)成了新的異鄉(xiāng)人。只有月亮還認(rèn)得他,記得他,熟悉他,愿意接受他的邀請,陪他到面目全非的小街上來夜游。

他一向認(rèn)為,自己就是故鄉(xiāng)的月亮變的。只有故鄉(xiāng)的月亮才同情異鄉(xiāng)的月亮,只有天上的月亮才同情地上的月亮。正如只有孤獨者才同情孤獨者,只有流浪人才同情流浪人。他跟著月亮在小街上孤寂地走著,從上弦月走到下弦月。他也渴望能在故鄉(xiāng)將自己走成一個滿月,去圓他一個異鄉(xiāng)的夢。只是他不知道這個簡單的、純樸的、誠實的愿望能不能實現(xiàn),會不會再讓他等上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夜越來越深,小街上該入睡的人全都入睡了,連那些夜夜都守護著入睡人睡夢的狗和貓也都入睡了。整條小街上,只有他和月亮是醒著的。整條小街上,只有醒著的他和醒著的月亮是痛苦的。

夜靜了。小街的夜更靜。天空上孤懸的缺月的清輝灑下來,灑在這靜的夜上,也灑在這夜的靜上,更灑在那從靜夜里響起的悠揚、深沉而蒼涼的簫聲上。每夜固定的時間,那簫聲都會響起——有時伴著風(fēng)聲的和鳴,有時伴著雨聲的和鳴,有時伴著風(fēng)聲和雨聲的和鳴——從小街上一間簡陋的、地板上落滿塵灰的、透著微弱暖黃色燈光的房屋里傳出來。這簫聲是小街上許多難以入眠的人的知音,他們不但從這簫聲里獲得情感和心靈的撫慰,還從這簫聲里追憶逝水年華,追憶并不如煙的往事,追憶人畜共居的家園……也就是說,這簫聲是有閱歷的簫聲,是有滄桑感的簫聲,是有痛苦記憶的簫聲。

吹奏出這簫聲的是一個上了年紀(jì)的老人。他有一副清癯的容貌,頭發(fā)和胡須都是銀白色的。兩只深陷的眼睛好似能在夜間發(fā)出光來。他那兩只肥厚的耳朵,其中一只可以自由地抖動,對聲音尤其靈敏。風(fēng)過時,他能聽出風(fēng)的絮語,知道那陣風(fēng)刮過了多少道山梁和多少條河流,裹卷了多少粒沙塵和攜帶了多少張落葉;樹枝搖晃時,他能聽懂樹的私語,知道一棵樹在年輪中的磨難和在年輪外的苦辛,在黑暗中的孤獨和在白日里的浮喧;鳥兒掠過窗前時,他能聽明白鳥鳴聲里暗藏的信息,知道一只鳥在高處的寒冷和在低處的卑微,在飛翔途中遭遇到的死和在歸巢途中見證到的生;流水淌過屋下的河道時,他能聽出流水的心跳聲,知道流水流經(jīng)了多少個日夜和多少個春秋,灌溉過多少干涸的土地和滋養(yǎng)過多少枯萎的野草。他將這些聆聽到的來自世間萬物的聲音的秘密全都化作了他的簫聲,吹出來給小街上的人聽,給他自己聽,也給風(fēng)聽,樹聽,鳥聽,流水聽。他在這些聲音里找到了共鳴。他想通過簫聲來記錄和演繹活在塵世間的萬事萬物的生命故事。他相信無論是風(fēng)和樹,還是鳥和流水,以及其他的一切生命,都跟人一樣,在一世的光陰中經(jīng)歷了太多太多的幸或不幸,悲或不悲,樂或不樂,苦或不苦。它們都渴望有人來為它們疲累的一生譜一支曲,吹給它們聽。它們一定會感激不盡,像感激上天和大地的恩賜那樣。如果沒有這樣的曲子,它們生命的色彩就會暗淡許多??稍谶@個由人類主宰的世界里,又有誰愿意去為一陣風(fēng),一棵樹,一只鳥,一條流水譜寫一支曲子,吹奏一闋簫聲呢?然而,只有他做到了——一個住在小街上的上了年紀(jì)的老人。他夜夜都在吹奏簫聲給它們和他們聽。他前夜吹奏的是風(fēng)的年華,昨夜吹奏的是樹的往事,今夜吹奏的是鳥的歌哭,明夜就該吹奏流水的哽咽了。他的簫聲是那樣的悠揚、深沉而蒼涼。他發(fā)覺只要他的簫聲一起,不管這簫聲是吹奏的風(fēng)和樹的故事,還是吹奏的鳥和流水的故事,它們都會靜靜地聽。風(fēng)會停住了腳步聽,樹會屏住了呼吸聽,鳥會斂閉了雙羽聽,流水會靜息了抽泣聽。它們從每一支簫曲里都能聽出自己的心聲。樹聽了風(fēng)的故事樹哭,鳥聽了樹的故事鳥哭,流水聽了鳥的故事流水哭,風(fēng)聽了流水的故事風(fēng)哭。它們都覺得自己就是簫曲里的一個旋律,一個音符,一個節(jié)奏。這簫聲使它們將自己的一生又重新活了一次。因此,它們都將他視為大地上的一個“樂師”——一個通靈的“樂師”——一個風(fēng)在風(fēng)的世界里,樹在樹的世界里,鳥在鳥的世界里,流水在流水的世界里絕對遇不到的“樂師”。

他也原以為,能夠真正聽懂他的簫聲的只有風(fēng)和樹,鳥和流水,以及除人以外的其他一切生命,可當(dāng)他第一夜在小街上的屋子里吹響那只簫時,這簫聲就令每一個睡在屋內(nèi)木床上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輾轉(zhuǎn)難安。他們都被這簫聲擊中了內(nèi)心最柔軟的東西。有人聽了這簫聲仰對夜空浩嘆不已;有人聽了這簫聲用被子蒙住頭痛哭流涕;有人聽了這簫聲披衣下床在屋中來回踱步到天亮;有人聽了這簫聲望著清冷的月色唱起了歌謠。這些都是他沒有預(yù)料到會發(fā)生的情形。讓他更沒有預(yù)料到的是,一曲簫聲竟然會有那么大的魔力,能夠穿透時間和生命,連通人與自然界隔絕已久的情感互動。他最初老是想不透徹,他吹奏的那些萬事萬物的生命故事,怎么會讓向來不大關(guān)心自然的人感同身受。還是后來吹奏的次數(shù)多了,他才從習(xí)慣了聆聽他的簫聲的人們口中得知事情的真相——凡是聽過他的簫聲的人,都被他的簫聲引向了生命的深處和精神的深處。使他們認(rèn)識到,人在世俗生活之外,還有一種更高意義上的生活值得去過。是他的簫聲凈化了他們,啟悟了他們。而且,很多人都坦言,他們在簫聲中看到了自己的前世和來世——有的人的前世是風(fēng)或樹,有的人的來世是鳥或流水。這些人的坦言也反過來啟悟了他——成為人的未必每生每世都能成為人,成為風(fēng)和樹,鳥和流水的未必每生每世都是風(fēng)和樹,鳥和流水。

他不知道他的前世和來世是什么。也許,他壓根兒就沒有前世和來世的吧。他有的只是今世的一支簫,只是今世的一支簫所吹奏出來的今世的簫聲。夜靜了,天空上孤懸的缺月的清輝灑在夜的靜上,也灑在靜的夜上,更灑在他的簫聲上。他的簫聲是那樣的悠揚、深沉而蒼涼。

許多年過去了,那些活著的人,那些已經(jīng)死過一次又強撐著活過來的人,那些已經(jīng)死過兩次甚至三次又僥幸活過來的人都還記得,這條小街上下過三場讓人刻骨銘心的、充滿恐慌的、欲置人于死地的雨——一場大雨,一場中雨和一場小雨。

為不嚇著讀者,也不嚇著回憶者,更不嚇著講述者,讓我們先從那場小雨說起吧。那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時的小街沒有現(xiàn)在這么長,巷道也沒有現(xiàn)在這么寬,房屋也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在他的遙遠(yuǎn)的記憶里,當(dāng)時已經(jīng)連續(xù)三年沒有下過雨了。持續(xù)的旱災(zāi)使得小街的白天和黑夜都被一片無形的火光包裹著。每個人都在等待和祈禱上蒼能降一場雨來拯救大地上的生靈,可上蒼就是鐵了心地要懲罰天底下的蒼生,不舍得灑下哪怕一滴甘霖。每天每時每刻每分每秒都有死亡在發(fā)生——田地里的莊稼死了,山坡上的樹死了,河塘里的水死了,曠野上的草死了,天空上飛翔的鳥雀死了,泥地上爬行的蟲蟻死了……最最可怕的,是不少的人——男人和女人——大人和小人也都死了。小街上經(jīng)常都能看見瀕臨死亡的人和已經(jīng)死了卻沒人埋的人。那沒人埋的人的尸體散發(fā)出惡臭,成群的蒼蠅圍著腐尸嗡嗡地亂飛。他那時還太小,不知道死亡是什么,但他知道死亡足夠令人懼怕。他天天都躲在屋內(nèi)從門縫里朝外瞧,每次都窺到死神正領(lǐng)著他認(rèn)識或不認(rèn)識的人的魂魄排著長隊從小街上走過。而且,有一天,他還看到自己的父親和母親的魂魄也跟在那長長的隊伍后面在趕著路。他拼命地想呼喊,呼喊他的父母停下腳步,不要跟隨死神走,可喉嚨無論如何也發(fā)不出聲。他已經(jīng)饑餓至極,整個人都只剩一副骨架和一張黃皮了。當(dāng)天夜里,他的父親就死去了。他死去的父親和暫時還活著的母親都腹大如鼓。他怕極了,身子瑟縮著,想讓母親抱抱。但他又不敢讓母親抱,他只要一觸碰到母親的肚皮,母親就哇哇地喊疼。他的母親為鼓勵他活下去,輕聲地對他說,第二日天就會下雨。雨一下,他就有活路了。翌日上午,他暈暈乎乎地從昏迷中蘇醒過來,看見死去的母親面帶痛苦的表情,睜著大大的雙眼躺在他的旁邊,而他那在昨夜里死去的父親的尸體卻不見了蹤影。他還看見,身前的地上放著一碗熱氣尚未散盡的肉。他知道那是母親給他準(zhǔn)備的。他用顫抖的手抓起碗里的肉小心翼翼地朝嘴里送,他第一次吃到這種肉——一種讓他說不出滋味的肉。他吃著吃著,屋外果然就下起了雨,很小很小,很細(xì)很細(xì)的雨。三年來下的第一場雨。他搖搖晃晃地端著碗推門出去接雨,仰頭看時,才發(fā)現(xiàn)那雨是上蒼流下的淚。他接了滿滿一碗淚雨,將碗里的肉泡上。待他再次將被淚雨泡過的肉放入嘴里咀嚼時,那肉竟然變咸了。他猛然驚覺,這淚雨里是含著鹽的。他邊嚼邊哭,邊哭邊嚼——嚼他死去的父親和哭他死去的母親。他的母親沒有騙他,在這場小雨的滋養(yǎng)下,他總算活了下來。不止是他,小街上的好些人都在這場小雨的滋養(yǎng)下活了下來。

至于下在小街上的那場中雨,雖然比起六十年前的那場小雨晚了整整三十八年,可持續(xù)時間卻比那場小雨長多了。他一直認(rèn)為,那場漫長的中雨根本就是六十年前的那場小雨變的。一場小雨跑了三十八年將自己跑成一場中雨有什么奇怪呢?他不也是從一個懵懂孩童跑了三十八年才將自己跑成一個滄桑的中年人嗎?人在跑,雨也在跑。但他還是詫異這雨跑得實在太快了,太震懾人了。它將小街變成了一片澤國——樹被沖出了根須,房屋被沖垮了地基,小街側(cè)面的河流上到處都漂浮著雞的尸體、羊的尸體、豬的尸體……腿長的、氣力強的人統(tǒng)統(tǒng)都跑掉了。剩下個別年衰的、體虛的人被壓在了垮塌的房屋之下,被雨水沖跑了魂。他本來是有機會跑掉的,只因他顧念著供奉在家中香案上的父親和母親的牌位,非要冒險沖進已是危房的屋內(nèi)去將牌位搶出來。然而,那場中雨已經(jīng)認(rèn)不出人到中年的他了,發(fā)了瘋地沖刷著小街上的一切生命物,也發(fā)了瘋地沖刷著他的危房,他的顧念,他的肉軀,他的莽撞和他的悔恨。當(dāng)然,他那會兒也沒有想那么多,也顧不得雨的發(fā)瘋。他又出現(xiàn)了六十年前的幻覺——看見死神正拖著他的父親和母親的白骨在水面上飄,他不能讓死神將他父母的白骨搶走,他奮不顧身地要將父母的白骨從死神手中奪回來??伤碾p腳剛一跨進門檻,他家的屋頂就塌了下來。當(dāng)他被救援人員拯救出來后,他跟小街上其他那些被救援出來的人一樣,成了一個殘疾人——他失去了一條腿和一條胳膊。直到那時,他才猛然驚覺,這場中雨竟然是含著堿的,那堿在當(dāng)時就隨雨浸入了他的斷腿和斷胳膊里,只要天氣稍有變化,他就生生地喊疼。

最后來說說那場大雨,不然,這篇關(guān)于小街的雨的簡史沒法收筆。這場大雨跟六十年前的那場小雨和三十八年前的那場中雨都不一樣,它既不下在年月里,也不下在記憶里,而是下在小街上的每一個人的生命里。這場大雨不可見,卻來勢兇猛,摧枯拉朽,讓活著的每一個人都畏懼它,躲避它,想極力擺脫它——這場大雨里不含鹽,不含堿,含的是血。

這是冬日的一個無風(fēng)的下午,寒冷包圍著小街和小街上的樹,房屋,籬墻與深巷。前天和昨天都出來散過步的陽光隱退了,有意躲避和逃離開寒冷的封鎖。大概體內(nèi)包孕著光芒和溫暖的事物,都能在恰當(dāng)?shù)臅r機保護好自己。唯有保護好自己,才能保護好自己的光芒和溫暖不受傷害。但也并非所有的事物都能依靠躲避和逃離獲得平安與福祉——季節(jié)能夠躲避和逃離開積雪嗎?大地能夠躲避和逃離開颶風(fēng)嗎?河山能夠躲避和逃離開地震嗎?塵世能夠躲避和逃離開悲劇嗎?人能夠躲避和逃離開葬禮嗎?他能夠躲避和逃離開這個冬日下午的獨行的憂傷嗎?這將永遠(yuǎn)是些沒有答案的追問、哲學(xué)式的追問、宗教式的追問。

帶了這些追問,他拄著那根已有些年頭的,上下都落滿了時光的灰和塵,浸滿了歲月的鹽和堿的木質(zhì)拐杖從老房子里走了出來。那拐杖點擊地面發(fā)出來的聲響是低沉的、短促的、混亂的。這混亂跟他的思維和記憶很像。由于他的眼睛既看不見腳下的路,也看不見路延伸出去的遠(yuǎn)方,故他走得十分遲緩,近似于在摸索著行進。遇到有凹坑和水洼的地方,他也不避開,仍是走得如履平地,結(jié)果險些摔了跟斗。應(yīng)該說,他在這條小街上走過成百上千次了,不會不知道哪些地方存在著危險。他熟悉這條小街勝過熟悉自己身上的病痛和傷口。況且,他的那根拐杖已領(lǐng)著他順利走過了大半生的光陰。即使有幾次遇到了小小的障礙,拐杖也成功地幫助他化險為夷。但在這個冬日的下午,這個無風(fēng)的下午,這個寒冷包圍著小街的下午,他不知道是怎么了,手中的拐杖偏偏不聽他的使喚,向他傳達出錯誤的信息——拐杖明明沒有觸碰到障礙物,可他的腳一跨出去,要么是一踉蹌,要么是一趔趄。他懷疑陪伴了他大半輩子的拐杖開始背叛他了,被寒冷收買了,但他又不相信這個對他忠心耿耿的“老伙計”會嫌棄和背叛他。他站在一處,使勁用拐杖在地上點,在墻壁上敲,在樹干上磕。他想試一試拐杖的態(tài)度,看它會不會叫喊。也趁機檢驗一下這根老拐杖到底仍是忠誠于他,還是確已背叛了他。事實證明,這個“老伙計”還是忠誠的。他既不叫喊,也不彎腰甚至斷裂,任憑他怎樣摔打和折磨,它都保持著一根拐杖的品質(zhì)和堅忍。這真是一根盡職盡責(zé)的拐杖,它徹底洞悉了主人的情感和內(nèi)心世界。它也徹底明了那些需要拐杖的人,都是內(nèi)心孤弱和有殘疾的人。有誰見過四肢健全、身強力壯的人拄著拐杖的嗎?也有,那些紳士不就喜歡拄根拐杖行走江湖嗎?可又有誰能擔(dān)保那些看上去體格強健、派頭儒雅、言談斯文的紳士們的靈魂,不比那些內(nèi)心孤弱和有殘疾的人有著更多的孤弱和殘缺呢?拐杖是完全看透了這個人世間各樣的人了,所以它懂得自己的職責(zé)——它的職責(zé)不僅僅是跟人領(lǐng)個路或指明方向,更多的時候,它還得承擔(dān)起支撐需要它的人的精神大廈和心靈天空的重任。只要放眼四周,或隨意地朝街上一瞥,有哪一個人沒有拄著一根拐杖呢?無論他是站在陽光下,還是躲在陰涼處;也無論他是干的何種高尚的、光輝的職業(yè),還是干的何種低賤的、渺小的職業(yè)。唯一不同之處,是有些人拄著的拐杖是看得見的,而有些人拄著的拐杖是看不見的。更有甚者,還喜好在自己拄著的拐杖上鑲金嵌銀,安裝鉆石、瑪瑙和水晶,以此來抬高自己的身份、地位和官階,可拐杖卻未見得一定會滿足他們的虛榮心。在這個世界上,拄著拐杖摔跤的人多了去了,這種人往往都摔得很慘,很重,很痛??梢?,拐杖也不是萬能的,也不是什么都能支撐得起的。

他手中的拐杖就已經(jīng)支撐不起他了——支撐不起他的肉軀,支撐不起他的精神大廈,支撐不起他的心靈天空。他搖晃著老邁的身子,在小街上踽踽獨行著。寒冷包圍著小街和小街上的樹,房屋,籬墻與深巷。他不清楚自己要去哪里,他的眼睛看不見腳下的路,也看不見路延伸出去的遠(yuǎn)方。他原本的想法,是希望拐杖能領(lǐng)他去他要去的地方。他猜想拐杖是懂他的,像平常懂他的快樂和寂寞,委屈和憂傷那樣。但在這個冬日的下午,他手中的拐杖也看不見路了。它唯一能夠堅持的,是盡量支撐著他不在寒冷中倒下,不讓他的后人日后責(zé)怪拐杖的失職而將之投進火爐中焚燒。它畢竟只是一根拐杖——一根上下都落滿了時光的灰和塵,浸滿了歲月的鹽和堿的朽舊的拐杖。

他走著,踉踉蹌蹌、趔趔趄趄地走著。一邊走一邊用拐杖在地面上點著??吹贸觯詫ψ约旱墓照葲]有死心,仍渴望著拐杖能領(lǐng)他去他想去的地方。但那拐杖跟他一樣,委實是看不見路了,只在他的點擊下發(fā)出低沉的、短促的、混亂的聲響。在這聲響的伴隨下,他摸索了好一陣,才走到了小街一個垮塌的墻角。那一刻,他好似忽然憶起了什么,拼盡全力將拐杖扔出老遠(yuǎn),雙手顫抖著撫摸墻壁嚶嚶地哭了起來。拐杖或許正是聽見了他的哭聲,安心地摔在地上斷成了兩節(jié)。拐杖知道,從今往后,他再也不會需要它了。拐杖還知道,在這個冬日的無風(fēng)的下午,他是確確實實尋找到了他失去的光明,失去的記憶和失去的家園了。

那座有著高高的圓形尖頂,外墻早已斑駁得裸露出青灰的小教堂依然靜靜地聳立在那里,成為這條小街上的一個標(biāo)志性建筑。清晨的陽光或傍晚的斜陽照在它的花窗玻璃上,有一種素雅的、寧靜的、祥和的美。教堂的四周,生長著成排的枝干粗壯、枝葉繁茂的樹。這些樹跟教堂的歷史一樣古老,每棵樹的滄桑的樹皮上,天然地刻滿了歲月的經(jīng)文。許多許多年前,來教堂做晨禱和晚禱的人還很多的時候,那從教堂里發(fā)出來的宏亮的鐘聲是可以響徹整條小街的,是可以響徹小街的黎明和黃昏的。這鐘聲將大家召集到一起,凝聚到一起,共同去接受心靈的洗禮——他們的世俗生活之上唯一的精神盛宴。這盛宴讓他們平淡的、虛空的、落寞的日子多少顯得不再那么平淡,不再那么虛空,不再那么落寞。即使那些一生都沒有踏進過教堂一次的人,在聆聽到這鐘聲的時候,心里也照樣是充滿了光亮和安寧的。這條小街太寂寞了,小街上的人也太寂寞了。他們每天都渴望有鐘聲來警醒自己,釋放自己,安撫自己。小街上不少的人,就是這樣在教堂發(fā)出的鐘聲中平靜地過完自己的一生的。然而,無論多么宏亮的鐘聲都有不再響起的那一天,現(xiàn)在還住在小街上的人就已經(jīng)許多許多年沒有聽到過教堂的鐘聲了。盡管那座有著高高的圓形尖頂?shù)男〗烫眠€每日聳立在他們的視線中,盡管他們在白天和黑夜都還沒有改掉朝那座外墻早已斑駁得裸露出青灰的小教堂仰望的習(xí)慣。教堂的鐘聲沉寂了,可聽過教堂的鐘聲的人還沒有沉寂。沒有人確切記得那教堂的鐘聲是在哪一天消逝的,也許是在教堂的外墻剝落第一塊墻皮的那天消逝的,也許是在那個年齡最老的信徒死去的那天消逝的,也許是在那個年齡最小的信徒搬離小街去別處定居的那天消逝的……但沒有一個人會忘記那曾經(jīng)帶給過他們的內(nèi)心以光亮和安寧的鐘聲——一座從昔日的輝煌和神圣的教堂里發(fā)出來的鐘聲——那鐘聲的余響至今仍活在小街上的人的記憶里,也活在更多的搬離小街的人的記憶里。尤其是那些搬離小街的人,不管他們搬遷到小街以外多遠(yuǎn)的地方去生活,他們的心靈都照樣被這舊時的鐘聲所籠罩著、撞擊著、凈化著。在這個多艱多難的塵世上,有些東西消逝了也就永久地消逝了,可有些東西看似消逝了實則卻化作另外的東西永久地存在著。就拿這條小街上的東西來舉例吧——它的巷道消逝了,卻化作行旅存在著;它的房屋消逝了,卻化作鄉(xiāng)愁存在著;它的貧窮消逝了,卻化作疼痛存在著;它的鐘聲消逝了,卻化作教堂存在著……

只是這存在著的教堂再也聽不見鐘聲了。但聽不見鐘聲的教堂也還是教堂,也還是這條小街上的一個標(biāo)志性建筑。要知道,在這條古舊的、幽寂的小街上,還有許多的事物比這教堂的鐘聲消逝得更早。誰也無法抵抗這種消逝,時間也不能夠,祈禱也不能夠,活在消逝中的脆弱的人更不能夠。那么,既然消逝是必然的,那這座小小的教堂還能夠存在多久呢?沒有人可以斷定,或許還能存在五年,或許還能存在三年,或許還能存在一年。但至少目前它還聳立在藍天白云之下,成為小街上極少數(shù)人的“精神殿堂”。清晨的陽光或傍晚的斜陽照在它的花窗玻璃上,有一種素雅的、寧靜的、祥和的美。在這美的氛圍的烘托中,仍可看見有三三兩兩的人走進教堂去做晨禱和晚禱。他們跟有鐘聲響起的年月一樣,準(zhǔn)時去誦經(jīng),接受洗禮。他們從不因消逝的一切而去改變自己的信仰。他們對生活是誠實的,沒有欲望的。他們是這座教堂最后的守護者,也是這條小街最后的守護者。他們都很老了,每次去教堂禱告,都要拄著拐杖。每隔一段時間,他們的后輩就會回來動員他們從小街搬走,但他們每次都拒絕了。他們拒絕的理由很簡單:“你們可以在外面購置或修建一棟比小街上的老房子漂亮和豪華的新房,但你們能修建一座比小街上的教堂更有歷史底蘊的教堂嗎?”這個簡單的理由讓那些離開小街的發(fā)跡或沒發(fā)跡的后輩們啞口無言。其實,后輩們也都明白,他們的父輩是將那座教堂當(dāng)作他們今生最后的“精神家園”了,他們沒有絲毫權(quán)利去剝奪父輩們的精神家園,也沒有絲毫權(quán)利去干擾和修改一個人的精神信仰。而且,這些后輩們還明白,他們的父輩在教堂里不都是只為自己禱告,同時也在為子孫們禱告;為這條古老的小街禱告;為小街上的每一只狗和貓禱告;為飛過小街上空的每一只燕子和鴿子禱告;為小街上生長的每一棵樹和流過小街底下的每一滴水禱告……

每次從教堂禱告完出來,只要天不下雨,這些老人們都要坐在教堂四周滄桑的老樹下的石凳子上談天說地——他們談許多許多年前從教堂里發(fā)出的宏亮的鐘聲,說宏亮的鐘聲消逝許多許多年后的如今的教堂。他們在談?wù)f這些話題的時候,那清晨的陽光或傍晚的斜陽照在教堂的花窗玻璃上,有一種素雅的、寧靜的、祥和的美。

責(zé)任編輯??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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