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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纏道

2021-05-31 05:43文清麗
廣州文藝 2021年5期
關鍵詞:杜麗娘昆曲老師

文清麗

下班時,我收到一封快遞,信封落款京都大劇院,里面裝有二十三張即將演出的大師版《牡丹亭》昆曲票,除此,片字皆無。再瞧地址、姓名、電話,絲毫不差。我對昆曲一竅不通,也無演藝界朋友,誰舍得把二十三張、每張一千二百八十元的票寄給陌生人?我百思不得其解。

在這個別人的都市,我生活了三十年,仍感覺自己是外鄉(xiāng)人,遇事首先找親人,好容易等到下班,趕忙到市府家屬院的姐家,講了這件蹊蹺的事。

姐放下改得密密麻麻的材料,沉吟半天,忽然說,會不會是她?

這話把我繞糊涂了:她,她是誰?

姐目光望著窗外,淡然地說,就是媽送了人的那個呀。她是唱昆曲的。

我腦子里忽然閃出媽遺物里的一張昆曲票,恍然大悟。姐不解我意,強調(diào)道,她確實是唱昆曲的。

你啥時知道的,怎么現(xiàn)在才說?她漂亮嗎?名氣大嗎?我一連串地問。這個姐我從來沒見過,媽在世時從未在我面前提過。她一直沒跟我們聯(lián)系過,現(xiàn)在,我這個家里的老幺都五十歲了,這時她卻突然給我們送票,用意何在?

前幾年,她向同事打聽我,我才知道她是名演員,也調(diào)到了京都。姐說著,拿著票翻來覆去看,好像票里藏著答案。她把票又數(shù)了一遍,沉吟道,看來她對咱家很了解,你想想,大姐家,姐夫兒子媳婦女兒女婿孫子六張。大哥家,哥嫂兒子媳婦孫子,五張。二哥家,六張。我家,三張。你家也三張,這不,剛好是二十三張嘛。連我家萌萌還沒對象,她都清楚。

我記得她比大姐小四歲,怕也有七十多了吧,這時聯(lián)系我們,是為了炫耀?

姐搖搖頭道,她早出名了,不會這么淺薄,也許年歲大了,才想起親情比啥都重要。

有道理。你說,咱們?nèi)幔?/p>

問問大哥。父母不在了,長兄如父。姐多半輩子在政府部門工作,話語里,經(jīng)常帶著辦事員的謙恭。

大哥在大學里當老師,講授倫理學,在業(yè)界頗有名氣。雖退休多年,仍有倫理學方面的論文在《世界哲學》雜志上發(fā)表,還擔任倫理學會的副會長,天南海北地去講課。聽完我的話,在電話里沉默了片刻,說,按理應當去,不過,我在想一個問題。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明確指出:“人的本質(zhì),并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xiàn)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看,道德不再是凌駕于整個社會之上的東西,而是由經(jīng)濟基礎所決定的上層建筑和意識形態(tài)的一部分。歷史上的各種道德的發(fā)展和更替,歸根結底都是依據(jù)經(jīng)濟基礎的變化而變化的。

哥,這不是在課堂,我也不是你的學生,你扯遠了。

妹,此話差矣,那個昆劇演員時隔七十多年忽然認親,一定與經(jīng)濟基礎有關。凡事,皆離不了經(jīng)濟基礎。

哥,你又把人想差了,中華優(yōu)秀道德文化,不但包含著忠、孝、仁、義、禮、智、信、愛等道德規(guī)范,還包含著修德治人的道德修養(yǎng)和道德踐行規(guī)律。她即便送人了,可畢竟跟咱們一母同胞,當有孝悌之念。

好了好了,晚上我還要到京都大學講課,不跟你啰唆了。再說昆曲,我聽不懂不說,一句話唱半天,繞得我都頭暈了,你問問你二哥吧。

二哥沒聽完我的話就在電話里打斷了我的話題,不去!那年我出差,媽一聽說我去的是南方,再三叮囑我去看看那個所謂的姐姐。那時,交通也不方便,我坐了三個小時的長途班車才到杭州。那時正是南方梅雨季,上到五樓,我渾身都濕透了,叫了半天,誰知她開門看到我,馬上就要關門,我以為她不認識我,忙用胳膊撐著門,說,妹子,我是你二哥呀。她皺著眉頭說,我不認識你。我壓著火,咬著牙說,我是從長平來的,你老鄉(xiāng)。她仍說不認識。不等我回話,就把我推出了門。她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不認識我們,我們也不認識她。她以為她是誰呀,想理我們就理我們,不想理連鄉(xiāng)黨之情都不念?她不就一個唱戲的嗎?現(xiàn)在有多少人還看那老得掉牙的東西?好了,我有事,掛了。

姐在電話里聽了我轉(zhuǎn)述的大哥二哥的反應,半天無語。我問她去不去,她說,我工作忙,就不去了。

她會不會很失望?

她失望什么?她又沒有打電話請我們,只是寄幾張免費的戲票,還不落款,明顯只是試探,你也別去。這種女人,少來往。

咱二姐,叫什么名字?

反應好快呀。姐冷冷地看我一眼,半天又道:她叫許苡。

戲劇中,除了老家的秦腔戲,我僅看過越劇電影《紅樓夢》《梁山伯與祝英臺》,聽著“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云剛出岫。三載同窗情如海,山伯難舍祝英臺”的吳儂軟語,柔腸盡現(xiàn)。至于昆曲,在小說里偶然看到,知道那是達官貴人消遣的戲,僅此而已。

現(xiàn)在憑空冒出個昆曲演員姐姐來,我瞬間對陌生的昆曲多了縷說不出的牽絆,晚上吃完飯便在網(wǎng)上搜索起來。這一搜,甚是吃驚。

吃驚,是因為許苡很出名,得過戲劇界最高獎梅花獎和白玉蘭獎,更吃驚的是她是唱潘金蓮出名的。從照片上看,她遺傳了我媽的外貌,骨骼分明,身材苗條,網(wǎng)上的照片多數(shù)是年輕時拍的,且化了彩妝,一時難以斷定現(xiàn)在的相貌。

作為一個演員,她把多張價格不低的票送給弟弟妹妹,可能想出口氣,我們當然不能讓她得逞。雖然她是著名演員,可這與我們又有何關系。我們都是靠自己的本事,走出了農(nóng)村。大姐,京都醫(yī)院響當當?shù)哪X科主任,去年因病去世,終年七十六歲;大哥,我們縣第一個考上京都大學中文系,留校任教授,正高職稱,博士生導師;二哥,現(xiàn)任京都綠色食品有限公司董事長;二姐,大學畢業(yè)后,當老師,后在市政府辦當主任。我呢,在市報文學版當主編,是作家。我們兄妹五個,哪一個也不比她一個唱戲的差。我們出生在西北農(nóng)家,母親頭胎生了女兒,二胎又生了女兒,家里窮得揭不開鍋,還想生兒子,打聽到縣城一戶人家,男人在南方部隊當連長,女人患先天性心臟病,生不了孩子,小日子過得美得很,便把第二個女兒送給了他家。

這么一想,我也決定不去。

可幾天過去了,我總覺著心里有個東西堵著,提不起,又放不下,好像瞬間得了魔怔,只要有時間,就不斷地上網(wǎng)看昆曲。它的音樂、舞蹈、演員扮相、唱詞都是那么美。我不但網(wǎng)上看,還到駐京各大劇院看昆曲,且買了諸多昆曲名家的傳記、光碟。從著名劇目到昆曲發(fā)展史,從那些盛世美顏的照片,到他們的生平婚戀,樂此不疲。

一天上午,上班時間,我鬼使神差,頂著嚴寒,不覺間來到了市昆劇團的大門前。

離演出還有一個月,售票口已擠滿了人,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告訴我,她五點就起床從學校出發(fā),八點到劇場,加入上百人的長隊,總算五百元買到了最邊角的一張票。出票僅兩個小時,演出票就全部告罄,黃牛倒票者今天也未絕跡,一個腦后扎著馬尾巴的中年男人逢人就問,還有多余的票嗎?我花兩倍的錢買。

售票口旁邊的宣傳欄上,“大師版”三個紅色特大號草書特別醒目,演員皆彩妝麗服,看不出年紀,他們名字下,都附簡歷。

我仔細瞧了瞧許苡的介紹:女,1941年生,杭州人,擅長花旦,曾獲第四屆梅花獎,代表劇目《義俠記》《蝴蝶夢》。這次她演《牡丹亭·尋夢》

她娘的,連祖籍都賣了。我朝著她美麗的容顏,狠狠瞪了一眼。

跟她同臺的楊純梅、劉繼華、苗藝煒、宋文露,是昆曲界四大閨門旦,她一個演花旦的竟敢與名角同臺飆戲。好膽肥。論長相她不占優(yōu)勢,骨骼突出,眉眼粗重圓大,性格也不是閨門旦的那種嫻靜、雅致,還讓我們家里人來看,非等閑之輩。我又有些欽佩,很想會會,又不想貿(mào)然前去,左思右想,計上心來。

我跟報社總編說最近市里要演昆曲《牡丹亭》,出場的全是國寶級的老演員,平均年齡七十歲,很多演員三十多年不上場,這次也披掛上陣。陣容強大,好生了得,據(jù)說五十年難得一遇。作為市報,不應缺席??偩幷f,有新聞價值,值得宣傳,不過,年輕記者不懂昆曲,這稿怕難寫。

我去如何?

你是作家,當然行了。

于是我公私兼顧,來到了市昆劇團排練場。

初進排練場,要不是笛聲鼓韻,一墻玻璃,我真懷疑自己走進了街心公園,瞧見了一群跳廣場舞的大媽。

排練廳在一棟老樓里,面積有兩間房子大,靠墻放著幾張掉了漆的舊桌子,桌下堆著塑料袋,露出幾根蔥和茄子,桌上放著花花綠綠的茶杯,有些杯子上還纏著毛線編織套。五六個滿頭白發(fā)、體態(tài)臃腫的老太太圍在桌旁,有人捶肩,有人扭動脖子,說著東家長西家短的閑話:

哎,聽說你家小兒子生二胎了,你給帶不帶?

當然得帶呀,不像你,結婚早,孫子都上中學了。

唉,各有各的難處,我閨女離婚了,現(xiàn)住在家里,我還得安慰她,四十好幾的人了,要家沒家,要工作沒工作,愁得我昨晚血壓又高了,呶,今天還帶著降壓藥。對了,楊老師,你腿怎么了?

我這是老毛病了,痛風,腿一受涼就痛,痛得有時半夜醒來,怎么也睡不著,什么藥都吃了,藥水也抹了,一點用都沒有。這次演出,腿可不能出問題。

可不是嘛,最近我兩個兒子鬧著要我那套市里學區(qū)房,手心手背都是肉,搞得我整宿都睡不著覺,你看眼泡更明顯了,這鬼樣子上了臺可不好看呀。

我有些小失望,這臺大師版演出真的能在京都橫空出世嗎?在融媒體盛行的時代,一幫老頭老太太演繹的古老戲曲,真受觀眾喜歡嗎?但畢竟五十歲的人了,既來之,則安之,便在一旁不動聲色。

可藝術就是這么神奇,絲竹一響,她們好像軍人聽見了進軍的號角,立馬變了個人,即便不著戲裝,只帶水袖,即便滿頭華發(fā),滿臉褶子,滿手老年斑,可那嗓音,那云手、水袖,那一笑一顰,活脫脫就是嬌滴滴的古代少女杜麗娘,我瞬間就被迷住了。這讓我想起剛看過的一個昆曲名演員的話:像昆曲一樣生活,你永遠不會老。

我第一個認出的是著名昆劇演員劉繼華,她的身段和表情在昆曲界是公認的前無來者,也是旦角里唯一身材保持得還如少女狀的。她穿件紫色白花的掐腰中式棉服,顯得特別苗條?,F(xiàn)在,她脫了棉服,只著一身練功服在走圓場。排練廳暖氣不熱,可她仍滿頭是汗。她這次唱《游園》一折。

正在拋水袖的宋文露,她長相甜美,俏勁十足,被評論家譽為小梅蘭芳,有不少戲粉稱她為宋美人,她的《尋夢》享有天下第一夢之美稱。這次她演《驚夢》,大師里她最年輕,不過,也六十多了。她眼睛大而亮,背靠桌子,邊蹭邊唱:“沒亂里春情難譴,驀地里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里神仙眷?!?/p>

看我拿相機拍她,朝我嫵媚一笑,給我做了一個美人倚梅的雕塑造型,然后嘆息了一聲:最近會忽然忘記記得爛熟的臺詞,可不敢一上場忘詞,那真是丟死人了。

她旁邊的苗藝煒正在鏡前練身段,她以穩(wěn)而靜出名,雖不驚艷,但唱念做有板有眼,標準的教科書。她這次演自己最拿手的《寫真》。我問她參加這次大師版的演出感想,她長出了一口氣,說,我們這個年歲,演一場,少一場,我已經(jīng)有十年沒上場了,心里還是有些發(fā)虛。除了演好戲,其他什么都顧不得想。

年紀最大的楊純梅老師唱的是壓軸戲《離魂》。她被譽為昆曲皇后,獲首屆梅花獎,她的演技嚴謹大氣,扮相端莊華貴,唱念字正腔圓,聲情并茂,深得業(yè)界尊敬。她越到老,嗓子越亮,越對人物的理解深透。剛才她唱了一段《集賢賓》,一開口:“海天悠,問冰蟾何處涌,看玉杵秋空……心坎里別是一般疼痛……”一下子就把我?guī)нM了重病的杜麗娘滿腔愁緒中。腳下拖步、挪步、移步、靠步、擺步、倒步、跟步、跌步,組成了一組優(yōu)美的臺步舞蹈,看得眼花繚亂,根本就想不到她將近八十歲了。

采訪完眾頭牌,我才進入正題,裝作無意地問,哪位老師演《尋夢》?

宋文露撇了一下嘴,大聲說,潘金蓮呀。

她一出口,有人撲哧笑了。

這折可是重頭戲,為什么讓一個演花旦的演員來演閨門旦?咱們這場演出可是大師版的,一張票價錢最高賣到一千多元。我拋出了疑問。

宋文露把一只水袖拋到肩上,念白道,鬼才知道呢。然后眼神瞄向一個托著下巴正在沉思的中年男人。悄悄告訴我,那是導演。從她語態(tài)里看,她對這次演《驚夢》,好像并不滿意。

楊純梅一場走下來,喘氣不止,她從手包里掏出高高低低幾個藥瓶擺到桌上,戴上老花鏡,眼睛湊到瓶跟前看起瓶上的說明來。我忙提起桌上的水瓶給她杯子里加水。她吃完藥,朝臺上說,文露,水袖太高了,不美。藝煒,奔放些,不要演得太溫。嘴上說著,腳下還踏著拍子。

我說楊老師,歇歇。

不敢懈怠呀。人越老,對自己要求越高,為啥?年歲大了,上臺的機會就越來越少了。要是當年,我們何曾只演一折,全場都包了還不過癮,老了,演不動了。

楊老師,聽說你是許老師的師姐?能跟我講講她嗎?我把她腳下卷起的地毯鋪平,怕絆倒老師們。

說來話長了。老人看了我一眼,放下杯子,左右腿相交,半蹲著,右手蘭花指從左下角伸出,慢慢轉(zhuǎn)到右上角,頭半歪,眼觀指處,說道,許苡很聰明,可我們那一撥閨門旦十幾個,齊整整的,一個賽一個靚。她個子小,演小姐輪不上,就演紅娘,演春香。后來,團里排潘金蓮,沒人演,她自告奮勇說她可以試試,沒想到一折《義俠記·戲叔別兄》還沒演完,大家異口同聲地說她就是潘金蓮,演出一下子火了。從那以后,她索性就一直演下去了。她為了演壞女人,跑到大街上觀察人,還查書,一本本小說看。有次我在街上看到她,從圖書館出來,抱著一大堆書,我一看,你猜是什么,《飄》《紅字》《包法利夫人》《金瓶梅》,按她的說法,全寫的是壞女人。她還愛看外國電影、話劇、芭蕾舞、歌劇,樣樣都愛看。三天兩頭給我打電話,一會兒說師姐,我剛看了美國電影《亂世佳人》,失戀的斯嘉麗那個眼神,我可以用到潘金蓮被武松拒絕的那場戲上。對了,師姐,我剛才忽想到你那個道具,我是不是在演田氏時,可以偷來用一用。本團學不夠,她還到全國各地拜師學藝,作家、舞蹈家、畫家,都是她的老師。之所以讓她這次演《尋夢》,一則她身材沒變,激情仍在;二則她唱腔仍是那么清亮,中氣十足;三則這是她多年的心愿,得成全她。

許老師是杭州人?

她八歲從西北轉(zhuǎn)學到杭州,到南方多年了,可他們一家一直沒改北方的習慣,愛吃面食。許媽媽身體不好,許苡除了唱戲,老往家里跑,說幫媽媽干家務活。多年了,可真不容易。我們這次演出基本都是跟別人配合,唯她是獨角戲。本來這折結尾有春香戲,她建議刪了,她就那性格,總能說服人。獨角戲難演,有同伴還能分散下觀眾注意力,舞臺上就你一個人,你皺下眉,喘口氣,觀眾都看得清清楚楚。我諸多師妹中,屬她最有靈性,也最努力。

你認為她能演好嗎?她畢竟是演花旦的。

到了我們這個歲數(shù),演角色,尤其是一些細節(jié)的處理上,皆融進了自己的人生閱歷。演繹角色,不在話下。

演員,是穩(wěn)中求穩(wěn),若要變,沒有十足的把握,作此決定怕是冒險。況且在這個大師濟濟的劇中,演自己并不擅長的角色,得需要很大的勇氣。

每一個昆曲旦角,都有一個夢想,就是演一次杜麗娘。你看我們都年已古稀,許苡比我小五歲,身體也不好,老說這是自己的封箱之作。

她今天沒來?

去醫(yī)院了,說可能興奮,心跳過速。千萬別身體出了毛病,演杜麗娘她盼了好多年了。別說她,我也是,就像參加高考,這次可不能考砸了,機會只有一次了。我腿動過手術,所以也緊張。

聽了一席話,我決定不去找許苡了,返身回家,一路思索如何說服哥哥姐姐們?nèi)タ此莸膽?。不,姐姐演的戲?/p>

大哥拿著一張請柬,雙肩一松,又指指身邊的大嫂說,你嫂子可以去。大嫂比大哥小七歲,剛退休,現(xiàn)在迷上瑜伽,說,她每天都去練,不能少了。又說她可以問下兒子媳婦,看他們?nèi)ゲ弧?/p>

我說算了,他們兩個都在公司,那么忙。

二哥脾氣倔,當了多年的領導,說一不二,我也不給他電話了。

兒子要高考,愛人說不去了,在家陪兒子。我當然只好同意。

姐得知我執(zhí)意要去,略一沉思說票不能浪費,她可以把有關領導、同事叫去為許苡捧場?,F(xiàn)在干部晉升,都要搞民主測評,“大師版”還是很有含金量的,票價又那么貴,浪費掉可惜了。她退休前怎么也得謀個副局吧。

我看了她一眼,她大概沒明白我的失望,又說,如果她唱得好,我就告訴大家那是我姐姐,要是不好,咱就不要說。我聽說她演得有點色,這傳出去不好聽,這是我最后一次機會了,得抓緊。我認為姐只說對了一半,她常年在政府部門工作,她的衣著,永遠正裝,神態(tài)滿臉凜然。自從姐夫喜歡上一個跳舞的,跟她鬧離婚后,她對文藝界女人就沒好話,有時也連帶著我,動不動就說,你們搞文藝的,沒一個好東西。讓人哭笑不得。

討厭文藝的姐姐,卻拿走了二十二張票。

誰料演出當天,我的朋友圈有昆曲界人士發(fā)布了許苡愛人去世的消息。說上午還陪許苡試了戲裝,兩人回到家,許苡從衛(wèi)生間出來,發(fā)現(xiàn)看電視的愛人頭偎在沙發(fā)上,以為跑累了,就叫他到床上休息,結果,連推幾次都不動,這才慌了神,給女兒女婿打電話,人已經(jīng)沒救了。

我一看到此消息,心里一驚,得到確認后,趕緊開車趕到昆劇團排練廳。

排練廳像開水炸了鍋,大家都斷定許苡不會演了,爭著演《尋夢》,宋文露爭得最厲害。

演春香的孟莎莎是許苡的學生,大聲說,老師沒有說不演,有些人是不是太性急了?

宋文露說,丈夫剛死,她丟下死人,跑來演出,這還是人嗎?

許老師跟愛人一直是夫唱婦隨,感情很好,昆曲界無人不曉,好不好,不在這時。孟莎莎很不服氣。

兩人說著,就吵,接著又推搡起來。我想到了戲劇界常說的“為上臺姐妹反目、親人失和”的事情來。

背完唱詞,楊純梅才開口說,哎,我說你們還以為自己十七八呀,別鬧出心臟病了,我們都黃土埋到脖根上了,還有什么想不開的。

宋文露還要爭,雖已中年,仍能看出是帥哥一枚的導演抽完一支煙,從椅子上站起來,笑呵呵地說,老師們,我琢磨了下,咱們的戲要有更多的觀眾,加些年輕漂亮的女演員,可能更好些。我說的是不是,老師們?

一直寡言的劉繼華開口了,這么一出大戲是我們這些老家伙來撐的,你讓一個小年輕演,怕是不合適。

年輕演員你不讓她上場,她永遠也提高不了呀,老師們,你們說是不是。再說,我說的年輕演員也四十出頭了,就是剛從國外載譽歸來的實力派演員李芳芳。中年導演說著,笑著,在老師面前,他隨和地說著,笑著。

她是大師嗎?只不過仗著有幾分姿色,連鼓點都踩不準,唱詞我敢說她都沒全弄懂,上次唱到“迤逗的彩云偏”時,眼神只會勾引觀眾,沒把人物的內(nèi)心表達出來。我就懷疑她是怎么成實力派的。宋文露說。

楊純梅揉揉腿,站了起來,說,許苡沒說不演,我們就先不要考慮別人。我是她師姐,我了解她,在她心目中,戲比天大。

就在這時,導演的手機響了,導演在一旁接完電話,笑著把手機往桌上一放,拍著手說,老師們,繼續(xù)排練,許老師的女兒剛才打電話來說,她媽媽晚上按時來演出。

這個女人瘋了!宋文露把手中的扇子啪地合上說。

她本來就是戲癡,戲瘋子。楊純梅笑著說,可是我們誰又不是戲瘋子呢,在這大冷天,都這把年紀了,還爭著上舞臺。

楊老師,你從藝有五十多年了吧?苗藝煒問。

今年整整六十年。

我也五十六年了,想想當年,我們學戲時,十一二歲,誰能想到堅持這么多年,昆曲給我們帶了這么多榮光。劉繼華接口道。

望著一個個藝術家,肅然起敬的同時,我對陌生的演員姐姐又多了一分了解??吹綏罾蠋熥铝耍叩剿罢f,楊老師,你能跟我講講許老師的事嗎?

楊純梅看了我一眼,才說,她呀,戲是她的命。有次,演開前兩天,她發(fā)高燒住院了,團里安排B角上,是她的學生。結果戲開場前,她跑來,還要上場。我們真為她捏著一把汗,她頭上全是汗,可是她演出仍很成功。

還有呢?

楊老師又上下打量了我半天,低聲說,許苡是你什么人,我怎么看著你們有些像。你該不是她妹妹?

老師怎么知道?我一驚,看了下周圍小聲問。

她一直沒有給我講你們家的事。也就是前陣,她母親去世,我參加完告別儀式后,陪著她回家,她才告訴我,那是她養(yǎng)母。她要不說,我怎么也不相信這是真的。她對養(yǎng)母特別好,上學時,每月發(fā)十八塊錢,她都要給家里十塊錢。整天媽長媽短地叫著,到商場,說,這件衣服適合我媽。到飯店,菜剛端上來,又說,這是我媽最喜歡的。

她一直打聽著你們的消息,你母親去世的那天,她叫我一起到外面吃飯。說你媽媽得病時,她去過,只在病房外面看了看。還有,你哥、你姐家的小院她去過不少次,但是總沒勇氣進去,怕你們不理她。她這一輩子活得不易。

這次演出,我們每人只給四張票,給你們的票全是她掏錢買的。她想借戲,與你們相認。年歲大了,一切怨恨都散了,走時才輕松,她就是這么說的。你一來,我就猜到你來的目的,可是沒有說破。你若想再了解她,可以問問繼華。我現(xiàn)在身體越來越吃不消,這次,怕也是最后一次演出了。許苡向我請教,我跟她說,找劉繼華。說句實話,全國閨門旦扮演的杜麗娘,我最服劉繼華了,我們不在一個團,但她的每一場戲我都看,可以說,她把杜麗娘的魂都演出來了,美麗端莊、典雅守禮、穩(wěn)重大方、規(guī)范內(nèi)斂。許苡這次上場,幕后指導老師就是劉繼華。劉繼華也是一個戲瘋子,要不是許苡死纏爛打,她還想演《尋夢》呢。這場演出,就是她策劃的。

劉老師好像很傲氣,不太容易接近。

那是表面,你了解后就知道她人很隨和。

果然,當排練結束,我追上劉老師,說想請她喝茶,她一口回絕了,說,你問什么,我答就是。

我送她回家的路上,又聊了起來。

說到許苡,她話多了。她一聽說我們要演大師版《牡丹亭》,就給我三天兩頭打電話說,她想演,讓我跟導演說。她不知道從哪兒聽說導演是我的學生。

她年輕時雖然演過杜麗娘,可說實話,我最不愿意替人說這個情。投資方就是沖著大師來的,觀眾買票看,咱也不能對不起人家。她畢竟是唱花旦的,所以我一口回絕了。結果她又找導演,把她錄制的演出視頻給導演,導演找到我,讓我看視頻,因為我也是這次演出的藝術指導。導演說,劉老師,你說讓她上,我就同意。

說實話,她不適合演杜麗娘?;ǖ└|門旦還是有差別的??墒窃捰终f回來,我也演過花旦。兩者之間也有不少地方是相通的,都是青春年少嘛。許苡是一個有爆發(fā)力有創(chuàng)造力的演員,我相信她。她演的杜麗娘,恍然讓我看到另一個不一樣的杜麗娘。杜麗娘是大家閨秀沒錯,可是大家閨秀有如我演的,書卷氣的、恬靜的,當然也有宋文露演的,活潑的、充滿朝氣的。那為什么沒有一個多情活潑又書卷的杜麗娘呢?這么一說,我就同意了。這下好了,她一回到家,一會兒給我打電話,不停地問我她這樣處理好不好,那樣處理好不好。我就說,咱們到這歲數(shù)了,按照自己的理解去演就行,有一千個演員,就有一千個杜麗娘。她不好意思跟我們在一起排,在家里自己練,只來合練過,說實話,演得不錯。光分析杜麗娘尋夢憶夢到醒夢的過程,就寫了五六萬字。對我演到發(fā)簪掛到垂楊線的眼神,她贊不絕口,反復問我,師姐你演到那里時,我都能感覺到垂楊線好像拂在我臉上。她還學我的水袖的套袖動作。她說我反復看你的水袖,你不是一個方向,你一個水袖,變中有變,而且做得行云流水。潘金蓮的水袖是直接的,因為她的文化程度決定了她的性格,直接、奔放,而杜麗娘知書達理,是受家庭嚴格管教的,是含蓄的,所以水袖就是她內(nèi)心的獨白,如咱們的昆曲,纏綿多樣。所以,我相信她一定能演得更好。

聽到她愛人去世的事,我很替她著急,說實話,我老想,換成我,如何決定。置身昆曲,你經(jīng)常會忘了自己。真的,你看看我們這幾個老太太,哪一個不是戲為上?有一天,純梅老師跟我說,她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最后倒在舞臺上,那是多么的幸福,穿著花褶子,滿頭珠翠,像做夢一樣,再也不醒來。

劉老師,我反復看了你的全本《牡丹亭》,你演的杜麗娘,滿滿的少女狀,請問這么多年來,你如何保持藝術長青的?

哈哈,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嗎?這么多年,最怕有一天,因為發(fā)胖,上不了舞臺,所以,我從來不敢大吃大喝,游泳,練功,跑步,從不懈怠。孫記者,我告訴你,你有空好好采訪一下我的姐妹們,她們一個個為了上舞臺,其中的甘苦,都可以寫一部長篇小說了。就說宋文露吧,你別看她吵吵鬧鬧的,她為了這次演杜麗娘,特意從美國回來,一回來就給我說,她不走了,她要唱戲,只有唱戲,她才覺得自己的人生有意義。還有楊純梅老師,剛才你也看到了,彩排時,跪下站不起來了,因為她前不久,摔了一腳,腿剛做了手術,可我一打電話,她馬上說,行的,我行的??彀耸畾q的人了,幾次排練,她最認真,連導演都說,楊老師,你歇歇。她卻說,不行,我感覺這個動作做得不美,我還要好好練一練。你聽聽她的嗓子,還是那么亮,氣還是那么足,我的嗓子就不如她,這個不能不承認。還有,苗藝煒,膏藥從頸脖貼到尾椎。我記得有個名人說,大抵真正圣者的靈魂都必然與眾不同,不可暢銷。過去我認為這話是對的,可自從杜麗娘經(jīng)過我們一代代旦角來演繹,我相信她會不朽。真的,杜麗娘永遠不朽。我的學生現(xiàn)在最小的十歲,跟我們學昆曲時一般大。我跟楊老師、許苡都是新中國首屆昆曲班招的同學,全班四十人,現(xiàn)仍有三十多人活躍在全國舞臺上,她們把現(xiàn)代的電影、戲劇、網(wǎng)絡等運用到昆曲上,讓昆曲一代代傳下去,這是我們最樂意做的。給你說句笑話,我跟愛人吵架,只要他一說昆曲,我立馬就變怒為喜了。真的,沒辦法。我們的導演,你猜為什么這么癡迷昆曲,他也是一名昆曲演員,演配角,后來嗓子壞了,演不成戲,他就策劃戲,為了這次演出,他求爺爺告奶奶,跑斷了腿,終于玉成了此事。

當昆曲演員苦吧?

是呀,最苦的是毯子功,比如翻跟頭,踢腿,拉伸,下腰,踢腿最難,背靠墻,把一條腿抬起來,往頭部壓,當時我年紀小,怕疼,老做不到位,老師就說,知道江姐、劉胡蘭嗎?我說知道,他們是戰(zhàn)斗英雄。老師就說,他們死都不怕,吃些苦算什么。要是沒吃苦,就沒有今天。你吃了苦,腿和手都聽你話,只要你肯吃苦,肯定成功。閨門旦要求更嚴,手指到什么位置,眼睛看什么地方,都有規(guī)范。沒唱時也要表演,特別是對方唱時,你要有反應。許苡從小就能吃苦,所以她身段漂亮,圓場跑得好,臺步也走得不錯,音樂美而準,最主要的是她靈巧,動作繁多,她做得都很好。她比我只小幾歲,沒想到狀態(tài)還是這么好,肯定私下沒少練。說實話,我都有些嫉妒她了。你別不信,我們老了,還有這種爭強好勝心的。劉老師說著,低頭掩嘴害羞一笑,我忽想到了一個詞:絕世芳華。

回去的路上,我構思不斷。如果原來說是為了私心,來完成這次采訪,通過這次后,我感覺有許多話要說,有許多關于昆曲的文章要寫。

傍晚,一場大雪不期而至,吃過晚飯,雪已積了厚厚一層,雪花仍鋪天蓋地飄灑著,落在臉上冰冷浸骨??蓜鲩T口,人擠人;停車場,車挨車,真是水泄不通。

下臺階時,好幾個年輕人摔倒了,摸著屁股不停地齜牙咧嘴。我小心翼翼地一級一級臺階踩實,有些后悔來了,可一進大廳,如進宮殿,驀然有一種身處京都的自豪。相信進過京都大劇院的人,都有跟我同樣的感觸。

大廳人山人海,我即興問了幾個外地口音的觀眾,一個說,是坐飛機從三亞來看大師們演出的。還有一個說,剛下高鐵,坐了七個半小時,很累,可是一想就要看到楊純梅、劉繼華這些昆曲大腕,一切累都不算什么。

你對許苡如何看?

好奇呀,特想看看她一個演花旦的是如何演繹杜麗娘的。

戲劇廳喜慶輝煌,以傳統(tǒng)紅色為主調(diào),頗具民族特色,真絲墻面烘托出親切、熱烈的氣氛,觀眾廳設有池座一層以及樓座三層,約有一千多個座位。燈一黑,大幕拉開,彩妝上身,劉繼華演的杜麗娘身材婀娜多姿,姿態(tài)高雅,渾身充滿了書卷氣和仙氣,不過她的嬌小,看起來更纖弱,暗伏杜麗娘以后的命運。

宋文露演絕了一個渴望自由奔放的杜麗娘,她那雙大眼勾人魂魄,及芭蕾舞般的身段逗得年輕觀眾掌聲四起。

她們演得越好,我越為許苡擔心。是呀,古典的演了,現(xiàn)代的也演了,楊純梅雖還未出場,可她的端莊高貴的杜麗娘已在觀眾心中定型,許苡還能有什么花招呢?

幕側,電子屏幕上許苡名字一打出來,我心就跳得按捺不住。前排有人說,哎呀,聽說許苡愛人去世了,她竟然還能上場?

啊,真的?

我的天,要是我,怎么也上不了場。

可不,這折戲,倒契合她此時的心境。好了,別說話了,專心看戲。

笛聲一起,全場靜得好像落根針都能聽見。約有半分鐘,許苡才從左側幕背對觀眾蓮步上場,剛一出現(xiàn),觀眾就驚呼,潘金蓮上場都跟別人兩樣。當然不是白衣紅裙、風情萬種的潘金蓮,而是著豆綠色淡雅花褶子的杜麗娘,拿著折扇裊裊娜娜上場了。

我暗想,哥哥姐姐沒來,卻來了一堆不相干的人。這些人里有司機,有剛坐下就一直不??词謾C的中學生,還有一個一出氣全是大蒜味的保姆,但愿戲臺上的人瞧不見,別影響她的情緒。但她送的票,當然要瞧請的人是否來了。事實證明我的擔心是多余的。她好像進入了無人之境。那一笑,那一揚手、一搖扇,正是我想象中的杜麗娘。為了這出讓她的同胞兄妹們看的戲,她暗地里不知流了多少汗??墒撬麄儏s沒有來,她一定很失望。

唱到“是誰家少俊來近遠”時,她眼神發(fā)亮,神態(tài)迷離?!八筮@眼,奈煩也天”時,學秀才的步態(tài),好有俞振飛的巾生味?!皠t道來生出現(xiàn),乍便今生夢見,生就個書生,哈哈生生抱咱去眠?!背竭@里,她眼睛帶著水光,溫情地瞧著遠方,眼神從遠方打量到近處,又從下打量到上,再害羞地轉(zhuǎn)過頭去,忽然做了一個幅度很大的臥魚動作。唱到“他倚太湖石,立著咱玉嬋娟”,她運用了雀步、云步、挪步、搓步等花旦舞步,呈現(xiàn)了夢中與書生邂逅時的歡快。

接下來的演出,更讓我吃了一驚,且為她擔心,她唱的幾句其他演員沒有唱過,有些唱詞明顯有些色情:

“待把俺玉山推倒,便日暖玉生煙,捱過雕欄,轉(zhuǎn)過秋千,肯著裙花展。敢席著地怕天瞧見。好一會分明,美滿幽香不可言?!彼谜凵嚷谧∧槪缓鬂u漸露出雙眼。既撒嬌,又性感,多情,嫵媚,她演出了另一個杜麗娘。說實話,雖然有些色,可我承認,她唱得有她自己的風格。要不,怎么是大師呢。

甩袖,不像別人要么左,要么右,或前或后,她呢,變化很快,先從左到右,然后又右到左,在你看得眼花繚亂時,忽然又從前至后。一把紙扇,有時忽成了裝飾品,在她行走時,擋在身后,如身上的一朵花,隨著小碎步搖曳;有時又是道具,指云,撥開拂在眼前的垂楊線;有時又成了情緒變幻的晴雨表,忽上忽下,忽開忽合。特別是那合扇的動作,簡直美極了。

舞臺一桌一椅,可從她的眼神里我分明看到了牡丹亭、芍藥欄、垂楊線、榆莢錢、線兒春、湖山石,看到一個年輕帥氣的秀才款款而來,與她纏纏綿綿。她看到秀才時的驚喜,夢醒后的失望,花片兒驚落她美夢時噘嘴的嬌憨,即便我用笨拙的筆,花幾千字描摹,也未必能寫出那神韻的二三分。

可惜劇場不讓拍照,真想把這一幅幅絕美的瞬間留下,遺憾之余,看到臺上兩臺巨臂攝像機在不停地忙碌著,便想將來可以看視頻。

她搖扇子的動作,灑脫漂亮,我又擔心萬一扇子滑脫如何是好。忽然她踉蹌了一下,我心一緊,擔心是否裙角絆住了她的腳,我驚恐未定,她臉上已呈現(xiàn)出看到大梅樹的驚喜。

“偶然間心似繾,在梅樹邊,似這等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開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啊呀人兒呀,守的個梅根相見?!甭牭竭@兒,眼淚打濕了我的眼眶,眼鏡模糊一片,我也顧不上擦,生怕錯過了她的每一個動作。

她下場了,我松了一口氣,才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都出汗了。

姐的同事坐在我左邊,她看上去二十四五歲,卻不叫姐主任,叫姐名字,想必來頭不小。姐從來不會輕易結交人的,她總說人際關系就是資源,人生短暫,要盡量優(yōu)化。這個小姑娘雖說沒禮貌,但對藝術欣賞倒不外行,不停地說,演得真好,她不像劉繼華的書卷氣,也不似宋文露的開放性,她演的杜麗娘既風情,又憂傷,既充滿了人間煙火氣,又充滿了現(xiàn)代女性的自我意識,知性與感性,本是很難相融,她卻做得天衣無縫,女人中的尤物也。是我們年輕女孩喜歡的菜。

雖然反感她瞧不起我們這些中年人,好像她不會老似的,可她的表揚話很中聽,我便解恨地說那是我姐。

你姐?

當然,我二姐,從小被我媽送人了。

姐的同事愣了一下,又接著說,你們兄妹個個都厲害。

那是。我媽也很厲害,農(nóng)村老太太,一字不識,卻明白讀書的好處,把我們兄妹一個個從農(nóng)村送了出來。我驕傲地說。

上部以楊純梅的《離魂》結束。所有的贊美,我都無法表達,只有四個字:靈魂出竅。至此,我終于明白許苡為什么癡迷杜麗娘這個角色了,五個杜麗娘真是人間極品,盛世美顏。

演出完,謝幕時,諸位佳麗一一出場,宋文露打頭,苗藝煒隨后。劉繼華、楊純梅上場時,觀眾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閃光燈不斷,鮮花不絕。

許苡沒有出場,不少觀眾不停地問,許苡呢?許苡呢?有人干脆大叫起來:許苡,許老師。導演這才站出來先向觀眾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聲音低弱:在這難忘的時刻,我本不想掃了大家的興,可觀眾是上帝,我抱歉地告訴朋友們,許老師演出完就提前離場了,她讓我向一直鐘愛她、鐘愛昆曲的朋友們深深致意。許老師從藝六十年,從來沒有提前離席過,這是第一次,為什么?我以沉痛的心情告訴大家,她的愛人今天中午忽然去世,可我們的老藝術家,為了親愛的觀眾,堅持唱完了她一生最鐘情的戲。大家看到了,她七十三歲高齡,剛才的表演,字正腔圓,感情充沛,你聽不到一絲疲勞和倦怠,氣息充沛,身段優(yōu)美。將近三十分鐘的戲,唱念做舞,還要表現(xiàn)出一個初涉人事的少女的癡情、眷戀,實在好棒?,F(xiàn)在,我提議大家向著名昆曲表演家于勁光老師,也就是許老師愛人默哀一分鐘,祝他一路走好。

觀眾們愣了一下,接著有人鼓掌,馬上被人制止了。兩分鐘后,臺上,臺下,所有的演員全低頭默哀。

這怕是在劇場上,首次。

大師版《牡丹亭》演出第二天,京都各大報刊好評如潮。許多評論家稱,挑戰(zhàn)自我的許苡,創(chuàng)造了另一個多情、纏綿、性感的杜麗娘。各網(wǎng)站連續(xù)播放她的演出視頻,屏幕上一串串彈屏在滾動:

許奶把潘金蓮演得讓人又愛又恨,這次更是拼了,又演活了大家閨秀杜麗娘。點贊點贊,點一百個贊。

許奶,我向你表白。我愛你。我愛你+1。

許奶,你的水袖拋得太美了,你不是直拋,是轉(zhuǎn)手腕,繞水袖,前無古人呀。還有轉(zhuǎn)扇子更絕,我要給你打犒打賞。

許阿姨,你還是唱壞女人最風情。杜麗娘是大家閨秀,你受不得那種拘束,你是咱塵世女子,還是唱花旦最拿手。

許姐姐,真是鉚足了勁兒呀,好偉大,你的身段、眼神、手勢及癡情,活脫脫就是我心目中的杜麗娘。你的一舉一動,處處如畫,渾然天成。不說年齡,我真以為你就是那個二八佳人呀。

春香姐,你為什么要假扮小姐呀?

聽著真是享受,許阿姨姿態(tài)好美。

我的苡,我特意剪輯了你從年輕到現(xiàn)在的所有演出視頻,好美好美,你是為昆曲活著的,向你表白。

我的許,你好漂亮。你是我的。

我美若天仙的金蓮姐姐,好想活捉你。

啵幾下苡妹??钙鸾^世可愛的苡妹就跑。

真心覺得許奶奶還是花旦好。演閨門旦的時候,怎么看都有花旦的影子。但是,表演時的眼神真的抓人,她上臺演出將近三十分鐘,我一次都沒有分過神,連咳嗽都忍著。

大概《牡丹亭》是每個昆曲演員的夢吧,表白許奶奶,給你挑戰(zhàn)自我打滿分。

許先生,你扮上小姐,既書卷又風情,真的美炸。特別是憶夢那部分,真是溫柔得不要不要的,甜死我了,好想當那個書生,與你暢敘暢敘。

感覺她唱的《尋夢》很有味道。比起甜膩的蘇腔我更喜歡這樣的唱,力道,動聽,看她腳下生火的樣子,勁頭十足的激情,誰能想到是七十多歲的人呀。許苡姐,你是吃了長生不老的藥嗎?

我最近迷上了昆曲,全力模仿許苡老師的一顰一笑,揣摩杜麗娘的少女情懷,深深沉浸在昆曲的馥郁芬芳中。

許老師的表演,一呼一吸,舉手投足,流連切盼,扇子在指間的不經(jīng)意翻轉(zhuǎn),從未體驗過的少女至嬌至柔的隱隱表達,讓我更堅定地成了她的鐵粉。

……

我把這一張張截圖發(fā)給我的哥哥姐姐們,提出與二姐相認,大哥很快打來電話:

從倫理學角度講,我們要注重親情,但客觀地講,她跟我們沒有多少感情,聚不聚都沒多大意義。細細分析,她為什么人老珠黃了,又跟我們聯(lián)系,莫不是生活不如意,有別的打算?我們老了,疾病不少,精力越來越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妹呀,你漸漸步入老年,得學會做減法呀,一些無謂的人,就不要再交往了。

哥,她是咱姐,怎能是無謂的人?

電話里聽到門響,大哥說,我孫子回來了,你嫂子馬上回來了,今天我在家,要做飯去了。忙得都喘不過氣來了,哪有閑心關心別人的事。記著,我上次說的經(jīng)濟基礎的話。

我聽說,人家比咱們過得好,你不要擔心其他。我本想再責備他幾句,又想畢竟是哥,心里的火氣漸漸弱了。

我到二哥家時,他正在家里跟他部下下棋,身邊還圍著兩三個人。顯然對方在讓棋,我這個二把刀的棋手都能看到,二哥卻樂在其中。

眾人看到我進來了,忙說,董事長,你有客人,我們就不打攪了,改天我們再來。說著,看了一下放在地上的一大堆禮品,好像是酒、字畫什么的。二哥屁股也沒抬,還是二嫂把兩個下屬送出門,另一個出門時,又說,董事長,打攪了,那事,拜托您了。

一聽我又是為許苡的事來,二哥看了我半天,很干脆地說,我們?nèi)也蝗?,為什么我們要主動,我再也不會見她。你不知道,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她當時那眼神,像冰一樣。

二哥,那畢竟是咱姐。

二哥半天沒有再說話,最后還是說,自己忙,沒那份閑心。

姐是晚上睡覺前才發(fā)來了短信,只說了一句,我這次怕又沒機會了,大家競爭得厲害,我沒心情見人。

姐,你怎么也這么冷血呀?

姐半天才回,妹子,我們不是年輕人了,理智些好吧。生活已經(jīng)把我們搞得精疲力竭了。

半年過去了,不知是因為愛人去世悲痛,還是因為哥姐沒有去看戲,許苡沒有再跟我聯(lián)系。

我想給她打電話,又抹不開面子,在朋友圈無意中看到周日晚她要給京都大學的學生講昆曲,題目是《旦角的收與放》。她會講些什么,抱著強烈的好奇心,我像學生一樣,扎了個丸子頭,穿了件套頭衛(wèi)衣和牛仔褲,騎著共享單車,頂著寒風,混進了嘻嘻哈哈的大學生隊伍里。

我沒想到現(xiàn)在的大學生也愛看戲,能容納七八百人的學術廳里坐得滿滿當當?shù)摹?/p>

許苡穿一襲中式紫色繡花長袍坐在講臺上,脖子上圍著一件淡灰色的純棉圍巾,化著淡妝,與舞臺上那個載歌載舞的古典美人判若兩人,神情里似有淡淡的憂傷。主持人作了一番熱情介紹后,許苡用陜西普通話講道:

同學們,看到你們年輕的笑容,我忽想起了一件事。我的小外孫前陣去洗牙,回來埋怨我說,姥姥,你為什么沒有告訴我,刷牙還要把里面夠不著的地方都要刷干凈呢?

她說到這兒,停頓了一下,同學們面面相覷,大概他們和我一樣,沒想到許老師會這樣開場。

許苡以花旦的燦爛嫣然一笑,說,那么我今天講話,就是要告訴大家,欣賞和理解昆曲,跟刷牙一樣,要里里外外刷。

花旦活潑、陽光、朝氣、靈巧、俏麗、輕盈、明快,屬于更年輕一點的女子,像紅娘、春香,她們一出場不像閨門旦那樣含蓄、典雅,讓你去揣摩她的內(nèi)心?;ǖ┮怀鰜砭褪且荒苛巳?,開門見山,不用你花很多心思來猜究竟她內(nèi)心想什么。但因為是這么一個年紀比較輕、又比較活潑的行當,所以扮演就必須掌握她的要點,一出來就要滿臺生輝,不能暗淡,不要讓觀眾感覺到沉悶。但一樣的花旦,角色不同,表演也就兩樣。

剛才王院長介紹說,我是演壞女人出名的,沒錯,今天我就講講我演過的戲里面最喜歡的兩個角色。先說壞女人。為什么我會演潘金蓮呢?只有一個理由,沒人演,而我正好想當主角?!读x俠記·戲叔別兄》第一次公演是在京都人民劇院,得到了巨大的成功,我由此得了戲劇界最高獎,梅花獎。

那么我演的潘金蓮大家為什么喜歡呢?我的體會,演戲,首先要吃透角色,我認為潘金蓮不是生來就是壞女人,是不幸的命運把她變成了一個殺人犯。所以我雖然按傳統(tǒng)演,但融進了自己對這個人物的理解與再創(chuàng)造。她說著,站了起來,往黑板上唰唰畫了起來:那高高的發(fā)髻,纖細的手指,噘起的小嘴,稍斜又有些兇的眼神,曲線畢現(xiàn)的身上還圍著一個小圍裙,幾下就把一個漂亮、嫵媚、果敢、性感、潑辣的女人畫在了黑板上。

畫完,她在講臺來回走動著,邊走邊說,說起來容易,要具體落實到眼神上,既傳神,又要美,就得細細揣摩。因為她是已婚女人,沒多少文化,不能像杜麗娘看柳夢梅的眼神那樣含蓄,潘金蓮的眼神直接而簡單。她是花旦,但又不能像紅娘、春香的眼神那么純。同樣是她,看生命中的三個男人,眼色也是不一樣的。我在演這個戲時,改編了一些細節(jié),比如,她只知道武大窮,卻不知道他長得那么矮小,所以我演她結婚后揭開蓋頭,第一眼看到武大時,驚恐地暈了過去,清醒后第一反應是要走,可是往哪里走呢,家里那么窮,回家還是會被母親賣的。

許苡說到這里,頓了一下,眼睛好像有淚光,控制住情緒,又接著說,潘金蓮走不成,也死不了,武大說你不愿意,也沒關系,就在家里待著。所以她被武大的善良感動了,這時她的眼神是無奈的。

對武松,她的眼神是熱烈的,是急切的,因為忽然天下掉下一個又英雄又帥氣的小叔子,攪動了她埋在心里的激情,讓她失去了理智,只管一廂情愿地表達感情,而不考慮他們之間到底合不合適。

所以戲一開場,我演的是【錦纏道】,就要體現(xiàn)她的千嬌百媚,春心蕩漾,覺得今天一定要抓住機會向武松表白。原來的戲里,武松先出場,潘金蓮隨后。我認為金蓮是主角,一定要以她為主線。她手執(zhí)酒壺,手握紅手絹歡快地跑上場。起初服裝是白衣、紅馬甲,我感覺不俏,便特意系了個黑色的小圍裙,僅能遮住肚子,上面繡朵梅花,把她的身材和調(diào)皮勁一下子就勾勒出來了。她上場,沒唱詞,一會兒坐到左邊椅子,一會兒又坐到右邊椅子,又打開門看武松來了沒有,無一句臺詞,就把一個多情少婦形象刻畫了出來。這些身段也是我反復思索后設計的?,F(xiàn)在我就給同學們表演金蓮這時唱的第一段唱詞,【錦纏道】。

她說著,從包里拿出一塊紅紗巾,在講臺上雙手提著,載歌載舞起來。這下,她從剛才矜持的女老師變成了風情萬種的潘金蓮:

夢魂搖,這新愁促上眉梢。惱蟬兒聒噪,怕殘夏催得紅減香銷。空留得美貌無瑕,枉自向秋風枯槁。啊呀,老天呵,驀地里,俊才降下,啊呀,從天降。若不送清芳繚繞,怕紅顏難自保,需趁這錦帳流蘇春意好。

她演背蹭桌子的動作,是借了《牡丹亭》里杜麗娘做夢前的唱段身段,比杜麗娘更妖嬈,更性感。我留意了周圍學生們的反應,女生捂著嘴笑,男生大咧著嘴,不停地舉著手機啪啪地拍照。

她做完,坐回椅子上,繼續(xù)講起來:

接下來就是武松來后,她敬他的三杯酒。敬酒是全折的高潮,要有戲,我讓她給武松酒杯時,因為緊張,錯把酒壺給了武松。接著,兩人擦肩而過時,她故意用肩膀蹭武松,然后又關門,又用紅手絹故意在武松面前晃??晌渌刹唤诱?。她又說武松背地里逛窯子,這是搭訕,是試探,是故意把武松往男女關系上引。武松說自己是男子漢,不可能干那事。她又敬武松酒,說要喝成雙酒,手搭到武松肩上,武松惱羞成怒,罵她,她就跟武松吵架。這時,我仍演她作最后的努力,她把丟到武松面前的手絹拾起后,從背后摟住武松的肩膀,被武松踢倒,才醒悟:難道是奴家錯認了他?這才徹底死心。

如果潘金蓮演不到前頭的那種媚,演不到后面的這種辣,那就不是潘金蓮。

武松拒絕了她后,她又遇到了西門慶。我理解她是愛西門慶的,因為西門慶會討女人喜歡,長得一表人才,家里又有錢,為了她一次又一次為王婆破財。怕武松回來殺她,在王婆挑唆下,她毒死了武大,我要演出她的不得已,演她毒武大時的內(nèi)心掙扎。所以,在武松殺她時,她說自己對不起武大。這樣人物就不單一了。她死時唱道:“三生有幸,我今日死在你武二的鋼刀之下。”這句唱詞是我加的,這樣表明她是真心愛武松的,這樣就增強了戲劇的感染力和人物的悲劇性。這細節(jié)是我受小說《金瓶梅》啟發(fā)的。書中寫到多年以后,嫁到西門慶家的潘金蓮因為西門慶死了,被西門慶的妻子吳月娘趕出家門,住到王婆家,武松來說要娶她,她馬上就出來答應。她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根本就不想想武松是什么人,更不想想她殺了人家的哥哥,他豈肯放過她。表明這個女人頭腦簡單,她沒有過多的心機。

她說到這里,喝了一口水,有人遞上來一張條子,她笑著說,這位同學問的是我如何演另一個壞女人,對,就是宋江的老婆閻惜嬌,這個角色,跟潘金蓮差不多,我只把握住她的癡情,自己死了,也要把所愛的人帶走,雖自私,但情在深處,朝這方面演觀眾也能理解就可以了。

她掃視了一下課堂,清了清嗓子,說,接下來我主要想說說我演的杜麗娘,她是我一生的夢想。從上戲校時,看到梅蘭芳先生演的《游園驚夢》中的杜麗娘,那舉手投足,活生生就是我理想中的千金小姐,貴氣、典雅,我就發(fā)誓今生我雖沒有過那樣的生活,但我一定要演這樣的角色。結果我卻演一個個丫鬟、一個個壞女人,靠天真活潑、打情罵俏、插科打諢贏得觀眾,這些人為的夸張的變形的表演,與我的夢想越來越遠,雖然成功了,可是扮演小姐才是我最終的夢。后來看諸多師姐演的杜麗娘,越看心里越自卑,要超越她們很難。后來我就想,我要演自己理解的杜麗娘,抓住她的內(nèi)心層次。比如尋夢時的歡快,憶夢時的甜蜜,夢醒后的惆悵,把自己葬到梅樹下的決絕,這就要靠眼神,靠步態(tài),靠身段,把一個壓抑的女性的內(nèi)心愁怨表現(xiàn)出來。她不知該怪誰,所以只有自我傷感。這傷感要通過對花園的花草樹木、對夢中的書生的眷戀來打動人,特別是叫秀才時,嘴巴一定要甜,要嗲,要酥。

她又現(xiàn)場表演了《尋夢》中的【江兒水】,比舞臺上唱得更加凄婉。

到互動環(huán)節(jié),有位女同學提問,許老師,你認為壞女人和好女人,哪個最難演?

她掃視了一下大家說,壞女人,易出彩,外形就能把她演活;好女人,特別是大家小姐,她的喜怒哀樂不輕易表露,那么就要從細微處演,這就很難。比如我演《爛柯山·潑水》崔氏跳河的情節(jié),眼淚流得差點就唱不下去了??墒牵S著年齡增長,目睹了現(xiàn)實中一些生離死別,我覺得不流淚卻痛徹心扉,用那種癡迷的眼神表達心碎的感覺,那是一種笑著的痛,更易打動人。這樣壓抑內(nèi)斂的演繹方式更能打動觀眾。你會慢慢覺得你的生命軌跡與角色融合到了一起。如果說花旦是放,閨門旦就得收。昆曲的閨門旦最不容易演,演員的扮相、身材、眼神的運用,何處用力,何處放松,很講究的,總之要具有閨門旦的氣質(zhì),高貴和優(yōu)雅。同樣是閨門旦,同樣是大家閨秀,崔鶯鶯就比較好演,她有與母親、張生、紅娘的人物糾葛,有情節(jié),而杜麗娘純粹是她的內(nèi)心戲,即便給春香講秘密,也只三兩句,所以演杜麗娘,她的內(nèi)心戲最關鍵?!秾簟?,我理解是一個青春少女在寫日記,在跟女朋友說悄悄話,我把她的內(nèi)心分了幾個層次:一、尋夢時,她是滿懷著惆悵,從牡丹亭、芍藥欄、湖山石、垂楊線,一路尋來;二、憶起與秀才歡會的甜蜜,害羞、奔放、歡快;三、花片掉下來,驚醒了夢的失望,惆悵;四、看到萬物的蕭條,心中的悲傷;五、看到壓自己黃金釧匾的地方,想起兩人歡會的情景,發(fā)出急切的呼喚:秀才,秀才!再次入夢,我感覺這時演要特別深情。為了把人物表演透,我大膽運用了一些稍稍夸張的身段,也就是花旦的元素,因為我理解在無人之處,一個大家閨秀更有隱秘的內(nèi)心激情,她不可能一直壓抑,總要傾訴,總要發(fā)泄,而一個人的花園,無疑是最佳的場所,這樣人物就立體豐滿了。

又有一位戴棒球帽的男同學站了起來,許老師,前陣京都大劇院演的大師版《牡丹亭》中,網(wǎng)友們意見不一,有人說,被譽為昆曲皇后的楊純梅老師雖然唱得好,但畢竟年歲大了,扮相差了。滿滿少女狀的劉繼華老師雖然身段一流,但唱腔明顯氣力不足,說你是五個杜麗娘中扮相、身段、唱腔最棒的,您對這樣的排名怎么看?您給自己的表演打多少分?您認為還有哪些方面需要改進?還有您喜歡演好女人,還是壞女人?請您談具體些。

她略一思索,說,我先回答你最后一個問題,好女人,壞女人,我都喜歡演,只要是有性格,我肯定都能把她演得讓觀眾喜愛。至于給我演的杜麗娘打分嘛,70分吧。楊純梅、劉繼華都是我的師姐,與她們相比,我演的毛病不少,比如人老了,手就不聽使喚了,搖扇時我手指有些哆嗦。換氣頻繁了些,我不得不遮扇掩飾,這當然與青春少女杜麗娘不符。還有我認為自己無論怎么努力,還是沒有演出杜麗娘的貴氣來,甚是惆悵。如果還有機會,我希望能演全本的《牡丹亭》,能演出少女杜麗娘來。不過這只能在夢中了,或者來生了。所以同學們,希望你們珍惜邵光年華,做最好的自己。我演了《牡丹亭》,這生無憾了。

堂下一片掌聲,而我淚流滿面,決心要主動與這個姐姐相認。

通過劉繼華老師,我打聽到許苡的電話,半天電話沒人接。名人都這樣。又想她肯定知道我的號碼,故意不接,惱火間心想,再響一下,如果還不接,我們就是路人了。正在這時,電話通了,果然存了我電話,開口就說,小妹,剛才接受記者采訪,抱歉。

一聲小妹,聽得我心里一熱,忙說,姐,我看了你的演出,好棒。

小妹,到姐家來好嗎?

我正等著這話呢。姐家,名演員之家,對我皆充滿了誘惑。

愛人得知我要到二姐家,很是支持,還要送我,我說,你還是在家陪兒子復習吧,明年就高考了。

愛人體貼地把車從地庫里開出來,我說我替二姐謝謝你。

愛人笑笑說,二姐是咱們的二姐,以后要多跟她來往。我說,那是。正當我要感動時,他又說,科教文衛(wèi)體是一家,咱兒子明年高考,作為政協(xié)委員的二姐肯定能幫上忙,咱要跟她加強聯(lián)系。我心里一沉,想數(shù)落他幾句,終沒開口,朝他無力地招了招手,啟動了車。

姐一開門,我吃了一驚,我以為見到了去世的媽。那白凈的臉、輪廓分明的五官、稀疏的灰白頭發(fā),簡直是媽的翻版,當然語音、走路就不像了,客觀地說,這是一個城里的母親,演員版的母親。她沒有化妝,皮膚松弛,神態(tài)憔悴,背有些駝。三天前講臺上的那個女教授瞬間成了一個古稀老人,身著一襲中式繡花寬松緞袍,正溫情地望著我。

二姐家,是三層樓的聯(lián)排別墅,前院帶一個小花園。通過客廳落地窗,可瞧到外面的花園,現(xiàn)在還是冬天,想必春天一定很美。

墻上懸掛著她的演出劇照:春香、紅娘、潘金蓮、崔氏、田氏,中間最大的是剛掛上去的《牡丹亭·驚夢》里的劇照,茶幾上放著一張神態(tài)溫潤的老人照片,想必是她愛人,照片前,黑花瓶里插著一束香水百合。家具,歐式白色,簡潔考究。靠墻,是九組書柜,上面滿當當全是書,要不是墻上的劇照,我真懷疑自己走錯了門。家里除了女主人,再無別人。

我女兒帶小外孫去他奶奶家了,那個小家伙在,你就別想說話了。

屋子里暖氣足,她身上散發(fā)出淡淡的香水味,舉手投足,日常中總有那么股美感,又使我恍惚看到了舞臺上她的倩影。

我?guī)状蜗虢卸悖靹恿藙?,終開不了口。

她給我沏茶,握杯子的手抖得厲害。我忙接過來,心想,舞臺上,她的每一個動作都是那么美,怎么做到的?

寒暄了幾句,她問我,妹,你猜我為什么學起了昆曲?

聽楊純梅老師說,那時戲校包吃包住,還給錢,你是為了減輕家里的負擔吧?聽說你媽媽一直沒有工作。我特意把“媽媽”一詞咬得很重。

這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我得知咱媽愛看戲,到了南方,沒有秦腔劇團,我就想所有的戲是相通的,便學了昆曲。

咱媽的確愛看戲,我小時,十里八鄉(xiāng)只要唱戲,媽都要帶我去看。對了,你一個演花旦的為什么這次要演閨門旦,很多人都為你捏著一把汗。畢竟重新開頭,很難。人成名了,名聲很重要,要是演壞了,可就毀了一世英名。

姐遞給我一只芒果說,提起這事,還要從頭說起。

我起先是恨咱爹媽的,家里五六個孩子,為啥單單把我送人?知道真相,是跟街上的小伙伴打架。人家說你是個買疙瘩(即抱養(yǎng)的),我不信??扇思艺f出了咱村的名字,有一個還說我知道你爹叫什么名字,我那時六七歲,剛上小學,放學后,偷跑了十里路到了咱村,到家門前了,有好幾排楸樹,開著紫色的喇叭花,風一吹,花落了一地,一片紫色,我現(xiàn)在還記著。我踩著葉子,到了大門口,透過門縫,看到了幾只窯洞,跑著幾只雞,卻沒進去,在楸樹下站了好一會兒,又回了家。養(yǎng)母看我滿頭大汗,沒問我去哪兒,雙手端了一碗肉臊子面遞到我手里說,餓了吧,快吃。我說媽,你咋沒問我去哪兒了?養(yǎng)母說,去哪了不要緊,知道回來就好。不久她就帶著我到養(yǎng)父部隊上去了。直到我四十多歲,演潘金蓮、田氏等一系列所謂的壞女人后,我慢慢理解了咱爹媽,知道他們一定是不得已,才把我送人的,于是我原諒了他們,想念你們。咱家大大小小的事,我都是通過以前的伙伴親戚打聽出來的,要不,我怎么知道你的家在哪里?還有你的電話?還有你和大弟寫的文章,我都收集了不少。你看,這是你最近發(fā)表在《小說選刊》上的一篇小說《我們?yōu)槟赣H做了什么》,我哭了好半天。你看,我也熱愛讀書,有時也寫些小文章,書架上的書我全都讀過。

咱媽住院,我得到消息,瞞著養(yǎng)母到醫(yī)院去看她,剛進病房,看到媽正跟護理站護士說話。我當時不能確定她認不認識我,剛走到護理站,她看了我一眼就要走。有個護士喜歡聽我唱戲,就給媽介紹說我是著名的昆曲演員,媽打量了我半天說,你演什么?我說我演潘金蓮。媽說,那個壞女人有什么好演的?我在電視上看過你唱的戲,你一會兒演嫌丈夫窮逼著丈夫要離婚的崔氏,一會兒又演丈夫還沒入土就急著嫁人,還要砍丈夫腦袋為后夫治病的田氏,你咋就不演演崔鶯鶯、祝英臺呢,你咋就不學好呢?

哪個女人,不想當小姐?著一身淡雅而精致的華服,滿頭珠翠,玉步輕移,彈琴讀書,賞月觀花,被親人和下人百般呵護著?可要有機會呀。養(yǎng)父去世后,養(yǎng)母身體不好,我只能“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學做飯,幫養(yǎng)母做衣服,她是裁縫。上了戲校,想當眾花捧月的主角,當嬌滴滴的小姐,出門有人陪,穿衣有人幫。我們昆曲旦角,誰不想演大家閨秀杜麗娘,可杜麗娘畢竟只有一個。我十五歲,給楊純梅老師演的杜麗娘當春香,看著她一出場,掌聲一片,載歌載舞唱三四十分鐘,閃光燈不停地在她身上照,而我只能配合著她演,就發(fā)誓有一天也要和她一樣。為此,我經(jīng)常半夜三點起來練功,可是團里美人一大批,先是楊純梅老師,接著是劉繼華老師,她們拍電影,出國,檔期忙不開,我以為自己終于有機會了,沒想到年輕的宋文露又來了……我要出頭,只有劍走偏鋒,事實證明我選擇演壞女人是對的。沒想到成功了,媽仍不滿意。

我那時多大了,已經(jīng)六十多了,因為唱得好,調(diào)到了京都,還得了梅花獎,都帶學生了,沒想到在媽眼里我還是那么不成器,于是我更覺無臉認你們了。從那天起,我就想我一定要演杜麗娘,讓媽看看我也是能演好女人的。

結果,這一等十年又過去了,終于等來了。在舞臺上,我演著杜麗娘,演著,演著,恍惚間覺得自己成了潘金蓮,一會兒又成了閻惜嬌,成了《爛柯山》的崔氏,成了那個從小就夢想著上舞臺的小妮,成了夢想著要跟你們一比高下的那個被親人送人的苦命娃。得知你們一個個到了京都后,我的目標就一個:進京。

二哥那次到杭州來看我,養(yǎng)母一聽到門外大嗓門的陜西話,忙按著心臟不說話,你說我能不把事做絕嗎?我不怪她,這一輩子她真的不容易。我養(yǎng)父走時還不到四十歲,養(yǎng)母那時也就三十出頭,有個叔叔喜歡他,她怕我受委屈,拒絕了,她沒工作,靠給人做衣服養(yǎng)活我,視力很早就不行了。她經(jīng)常給我說,我小時調(diào)皮,玩時,一次把豆子塞到了鼻孔里,她半夜跑到醫(yī)院,求爺爺告奶奶,差點給醫(yī)生都跪下了。還有一次我發(fā)病,醫(yī)生都說我不中用了,是她整夜守著我,愣是把我從死神手里救出來的。我知道她的意思。我對她說,媽,你放心,我永遠是你的女兒,誰家我都不去。為了表達我的決心,我給她發(fā)誓,這輩子,我只有一個媽,否則,不得好死。

養(yǎng)母半年前去世的,活了九十歲,是在我懷里去世的。她走之前說,媽對不起你,認了你的父母姐妹吧,媽知道你心里沒有放下他們。媽又何曾放下他們呢?夜夜夢見你不認我這個媽了。

我想咱媽希望我演一個好女人,一個她夢想中的小姐,那么我就演杜麗娘,讓媽為我自豪,我并不比弟弟妹妹們差。誰知我現(xiàn)在上臺了,媽卻沒了。得知媽去世的那天,我哭了好久。

我接口道,聽說你小時,媽幾次到你家去看你,都讓你養(yǎng)母趕出來了。媽說我死心了,就當沒生過。她在我面前從沒提過你,我以為她忘了你。我剛接媽到京都,游完了各大著名的景點后,媽忽然說,京都有戲嗎?我說當然有了,京劇是國戲呀。媽要想看,我?guī)闳ァS袥]有那種南方的戲,就是杭州唱的。越劇吧。媽搖搖頭,不想,是昆什么的,聽說邊唱邊跳舞的那種。媽,你好厲害呀,連昆曲都知道,京都好像沒有。我好后悔,那時不懂昆曲,沒有滿足媽的心愿。有天,我正在書房寫東西,媽在客廳看電視,大聲說,快來,快來,就是它,叫昆曲。我說,梅蘭芳大劇院最近有演出,是北方昆劇院演的。多少錢一張票?位置好一點的,四百元。媽說,北方人唱的?還四百元,那就算了。有天,我們到四環(huán)菜市場買菜,路過人民劇院,看到不少人在售票口買票,媽瞇著眼看了半天,問我有沒有演那個潘金蓮的戲。我瞧了下演出信息,說沒有《水滸傳》。媽說唱的是武松打虎后回到哥嫂家,他嫂子不學好的那個戲。我笑著說,《水滸傳》就是講武松打死了虎,也打死了不少人,后來上了梁山。

媽再沒有說什么。

媽去世后,我整理她的遺物,在她包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2008年3月13日人民劇院演出的昆曲《義俠記》。媽什么東西都舍不得扔,我還以為她喜歡票上人民劇院的圖案,現(xiàn)才知道她是因為二姐演,特意去看的。

二姐抽泣著說,我想起來了,那天晚上演出完,我正在后臺卸妝,看到好像有個人像媽,朝里望了一眼,我妝也沒卸,就跑了出來,在一大堆人流中,再也沒找見。我疑心剛才是幻覺,有陣,我眼前老出現(xiàn)媽的形象,輪廓雖不分明,但我認定是咱媽。

第二天,我打算到你家去看媽,結果不知是預感,還是巧合,養(yǎng)母說她感覺心臟很不舒服,我只好哪里也不去了。她冠心病多年了,我給她買進口藥治療??粗B(yǎng)母淚眼婆娑的臉,我想媽有你們,而養(yǎng)母,只有我一個,便狠下心來,斷了跟你們團圓的念想。后來省團調(diào)我去,為了養(yǎng)母,我不去。京都調(diào)我時,養(yǎng)母再三說,去吧,京都發(fā)展空間更大。我到京都,分了間單身宿舍,就把養(yǎng)母接來了,她一人在家時,吃飯老湊合,常年又病著,我也不放心。小妹,你回去后,把那張戲票拍張照片發(fā)我,我要留著。

姐,哥哥姐姐也想你,他們忙過這一陣,一定會來看你的戲的。你唱的昆曲真棒。爹媽在天堂,一定會為你自豪。

姐搖搖頭,這次《牡丹亭》是我的封箱之作,老了,演不動了。

窗外一陣北風過,我脫口而出,姐,別怪爹媽。

妹妹,我剛才給你說過,演了眾多壞女人,我理解了她們,就懂得了凡事要站在別人的立場上思考,明白了每個人其實并不是我們以為的那樣簡單。我理解了父母,理解了弟弟妹妹,也理解了曾經(jīng)我以為的對手,不再怨恨,不再記仇。戲給人帶來快樂,帶來美,更主要的是戲也告訴我們?nèi)绾闻c社會、與人友好相處。我感覺自己領悟得太晚了。我愛人的忽然去世,讓我措手不及。在這之前,我還以為我們有更多的時間,去唱戲,去旅行,他只比我大一歲,身體那么好,五分鐘不到,說沒就沒了。她說到這里,抹了一下眼淚,又說,我要抓緊時間,在有生之年,做完這一生想做的事,比如跟弟弟妹妹坐在一起,聊聊天。畢竟我也這么大歲數(shù)了,說不定哪天就如杜麗娘一樣“守的個梅根相見”。她的話,讓我眼淚悄然而下,忙說:

二姐,星期天你到我家來,我把哥哥姐姐都叫來。咱們說說話,給爹媽墓上去燒些紙。他們看到咱們一家子終于團聚了,一定會在天堂安息。

這時二姐手機響了,她拿起電話,我走到陽臺,忽看到陽臺的茶幾前放著一沓紙,上面寫著:從藝六十載—許苡著。扉頁有首詩:

襁褓離母懷,他鄉(xiāng)做兒男。

夙愿成麗娘,錯把春香扮。

惜嬌勾魂魄,金蓮抱梅歸。

光陰染白頭,小姐裊娜出。

臺下無親眷,華堂美人泣。

今世遇昆曲,三生永無悔。

正要細看,忽聽身后她叫了一聲,玲玲!

我驚疑得轉(zhuǎn)身,這是母親的名字。

啊,好,玲玲,別忘記給娃吃感冒藥。她放了電話,解釋說,她讓女兒晚上別回家了,咱姐妹倆好好聊聊。我夢想好久了,終于咱們姐妹坐在了一起,有妹妹真好。

做晚飯了,二姐說,你想吃什么飯,姐給你做。

我說,陜西人最愛吃面條了。不過,你一個大演員,會搟面條嗎?

二姐笑著說,等著吃吧,我給你做臊子面,這個我最拿手,十歲時,媽媽病著,我就學會搟面了。

吃了一碗湯面,二姐又給我端了一碗干面。我攪了半天,感覺辣子還是一團,她笑著接過去,給我仔細地拌起來。那動作,好像去世的媽。

夜深了,二姐說,妹妹,姐想跟你住一起可以嗎?說著,很不好意思地說,我一直跟妹妹在一起,說一夜話。

我當然也樂意。我們姐妹倆躺在一張床上聊了半宿,她講她的愛情,講她對養(yǎng)父養(yǎng)母很好,但總有心里繞不過的隔閡,講她第一次被男人吻了的感覺,講她第一次登臺時忘詞,講她穿上杜麗娘的戲服后,心跳得老擔心走不上舞臺……她說這些時,我感覺她并沒有只把我當妹妹,而是把我當朋友、觀眾,甚至,有時我恍然覺得我成了她的長輩,一會兒抹淚,一會兒嗔怪,好像她比我還小,滿滿的小女兒情態(tài)。

她說得最多的是,快,講講咱爸媽,講講弟弟妹妹的故事。對了,妹妹,你們想過我嗎?我可是經(jīng)常夢見你們呢。她說著,拉著我的手,摸著我的臉,有時還摟我一下,起初我本能地一躲。興許哥哥姐姐比我大許多,從我記事起,好像從來沒跟他們那么親。我記事時,他們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下雨天,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在炕上玩丟手絹的游戲。連只比我大四五歲的三姐在我面前,也是一副教訓人的模樣??粗锇閭兏绺缃憬愦虼螋[鬧、親親熱熱,我很是羨慕。這么一想,我使勁點點頭。雖一時有些無措,可我分明渴望那種親昵,那種溫暖。隨著父母離開而遠去的親情,悠然涌來。

翌日上午北風勁吹,我走時,二姐要送我。我說天太冷,留步吧。她執(zhí)意要送,化了精致的妝,戴著一副紅耳環(huán),身著合身的黑色羊絨大衣,白色高領羊絨衫襯得脖頸格外修長,換上了連我都害怕穿的高跟皮靴。

二姐要出門?我送你去。

她馬上猜到了我未說的話,說,習慣了,下樓必得把自己收拾清爽些。

到了大門口停車場,我打開車門,說再見,二姐。

你家是不是還在花園路13號院?就是美廉美超市隔壁。

我心里一熱,忙說,是,我跟哥哥姐姐定好時間后,咱們團聚下。她把一個大紙袋放到我車后座,說,是她的唱腔專輯光碟和幾本她寫的書。

十字路口遇到紅燈,我在后視鏡看到她慢慢轉(zhuǎn)過身去,回家了。

回到家,我打開包,才發(fā)現(xiàn)除了書和碟,還有一個新包,眼眶瞬間濕了。我背的包因為經(jīng)常裝書,包好端端的,背帶老斷,今天其中的一根又快斷了。經(jīng)常背的我沒發(fā)現(xiàn),辦事一向認真的三姐也沒發(fā)現(xiàn),結果卻被從來沒跟我們生活在一起的二姐發(fā)現(xiàn)了。她當面給我,可能怕我難為情,就以這種形式表達了她的體貼。

直到晚上,我仍不知如何勸哥哥姐姐們認二姐,摩挲著媽媽留下的那張戲票復印件(原件我已寄二姐了),忽心生一計,去年媽的忌日還是我提醒他們的,想必他們現(xiàn)在仍記不得媽的忌日,便寫了一條短信:

哥哥姐姐,周日是媽媽五周年的忌日,媽媽托夢了,說她想咱們了,后天晚上六點,在我家聚會,一個都不能少。

群發(fā)給哥哥姐姐后,我又給二姐發(fā)了一條:

姐,周日晚咱家兄妹聚會,我受哥哥姐姐們委托,懇請您參加。

然后關機,打開電腦,又看起了昆曲,不用說,是我二姐唱的。

責任編輯:梁智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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