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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

2021-05-31 05:43鄧安慶
廣州文藝 2021年5期
關鍵詞:王峰媽媽

鄧安慶

“你不回家嗎?”王峰從上鋪下來時,隨口問道。常書卿正坐在書桌前,把幾本習題冊摞好,“還沒想好?!蓖醴暹^來拍拍他的肩頭,低聲說:“去網(wǎng)吧,最近校外面新開了一家,有優(yōu)惠!”常書卿搖搖頭:“不想去?!蓖醴濉班摇钡囊宦暎骸皼]意思,不管你了!”說著,出門到樓道盡頭的衛(wèi)生間去了。寢室里頓時安靜下來,其他六個室友都回了家,隔壁有人在唱歌:“啊—哩—啊—”夾雜搓衣服的刮擦聲,常書卿聽出那是同班同學盧俊的歌聲,此刻他該是在自己宿舍搓洗衣服吧。抬眼看窗外,秋光正好,正對著宿舍窗口的那一株銀杏,滿樹金葉隨風輕搖,樓下的籃球場上你呼我喊的喧鬧聲陣陣蕩漾開來,人的心也隨之輕盈地飄到無云的藍天上。再往前眺望,天邊嵌著一條碧青的山脊線。

那就去后山吧!常書卿一瞬間就決定好了,本來收拾好的行李留在床鋪上,換雙能登山的鞋子,穿上外套就出門了。王峰正哼著歌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招手問要去哪里,常書卿說:“去轉轉?!蓖醴逋O拢[著眼打量他一番,笑問:“你是要跟誰約會嗎?”常書卿咕噥了一聲:“瞎說!我就隨便走走?!蓖醴鍑K嘖嘴:“臉都紅了!我是不是說中了?”常書卿沒理他,繼續(xù)往前走。走廊暗綠色的地,泛著一層薄光,走一步,腳步聲清晰可聞。有些宿舍門是敞開的,有人在床上睡覺,陽臺上晾曬的紅綠衣服隨風搖晃,像是一群無形的人在輕舞。常書卿頓時覺得駭然,逃也似的跑開,下了三層樓后,奔到宿舍樓外的水泥場上,人聲升起,回家的同學背著書包,騎著自行車丁零零出了車棚,心里才落定下來。

穿過操場快到學校東門時,常書卿駐足看了一眼沿著圍墻建的一排平房,靠近操場這邊的學子餐館只有那個胖碩的老板蹲在門口抽煙,老板娘則到旁邊的小賣鋪跟一個女人嗑瓜子曬太陽。難得的閑暇時光。平日一放學,餐館里擠得水泄不通。食堂的飯菜太難吃,稍微有點錢的同學,都跑了過來。但在餐館吃多了,也覺得膩味,忽然很想吃媽媽燉的豬蹄燉花生,還有爸爸拿手的番茄炒雞蛋。常書卿幾乎想轉身回到宿舍收拾好東西,趕緊坐公交車回家。畢竟每周只有周六下午和晚上是放假的,其他時間都要上課。難得的休息時間,一個人去爬山,有什么意思呢?有這個時間,在家里睡個懶覺也是好的。但有一種莫名的引力,像是一根透明的繩子一般,把他往后山那邊拽過去。也許會發(fā)生些什么?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但有一件事在等著自己過去發(fā)生。這是可以確定的。常書卿往前看去,一條寬闊的土路貼著一條清澈的小河往后山村退去,河水淙淙,圓溜溜的石子沉在閃爍著金光的水底。河對岸的田地被蒲葦遮擋住了,一群麻雀撲棱棱地飛到高而直的白楊樹上去。常書卿幾乎要雀躍地跳起來,在學校里閉鎖了一周的沉悶一掃而光。

保持這份高昂的好心情到了后山村村口,沿著穿村而過的土路徑直往前走。這個村子他是第一次來,路兩旁的農舍前面曬著白燦燦的棉花。沒有人,唯有狗吠聲穿過竹林,聽久了像是一個老人在咳嗽。很快到了山腳下,聽得見人語聲,微茫的一小團,輕盈地落在耳朵里,分不清具體的語義。聲音來自山坡,很快一群看樣子是村民的人從山坡上走了下來。常書卿讓到路旁,村民們打量了他一眼,有人問:“學生娃,爬山哦?”常書卿低下頭沒有說話,那人也不介意,扭頭跟其他人說話去了。等他們走后,常書卿抬頭看山,那條土路開始往山上伸,在松林與灌木叢中辟出狹小的一條。那根牽引著他的無形繩子拽著他往上走去。

好不容易爬上山頂,喘著粗氣,小腿和膝蓋隱隱作痛。坐下來歇息了半晌,再放眼望去,不禁驚嘆起來:山那邊是一片開闊的平原,村莊散落在斑駁的綠田之中,接近天際起一層灰白的霧氣,仙女湖水庫含在天地交界處,泛著藍光。常書卿忍不住“啊”地大喊了幾聲,一周學習的憋悶全都發(fā)泄了出來,心里頓時感覺敞亮了不少。緊接著,他聽到了回應的喊聲。一開始,他以為是自己的回聲。但是,不對!再仔細聽聽,那聲音不是來自自己,而是另外一個人的。他全身緊繃,頭皮發(fā)麻,隨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在對面的山頭,有一個小小的人立在那頭。他又“喂”了一聲,那人回了一聲“喂”。他不喊了,呆立在那里,而那人等了一會兒,又一次“喂—”地喊過來。常書卿覺得有些滑稽,想不理會那個人,但那人連續(xù)幾次喊“喂”。他又一次感受到那根繩索的牽動,決定過去看看。

后山是有個名字的:馬鞍山。說起來也形象,從這個山頭到那個山頭,要經過一個和緩的鞍部。爬向那個山頭時,那人已經在山頂俯身看下來,臉上沒有表情。常書卿氣喘吁吁登上山頂時,那人坐在一塊山石上,扭頭看他:“你,二中的?”常書卿點頭。那人又問:“剛才是你在喊吧?”常書卿臉忽地紅了,一邊點頭說是,一邊走過來,爬上山石,看到自己走過的那條土路像一根極細的黃線通往自己的學校。風吹來,常書卿鼓起衣擺,感覺自己快要被刮下去,便急忙坐了下來。那人閉上眼睛,讓風掠過他的額頭,還有他的齊耳卷發(fā)。興許是感知到了常書卿的目光,那人睜開眼,目光銳利地掃過來:“你要馬上下山了嗎?”常書卿愣了一下,沒等他回復,那人往他身后指去:“我們去爬到最后那個山頂—玉峰山?!边@幾乎是不容置疑的口吻,常書卿點頭說“好”。那人起身,拍拍屁股,抬腳就出發(fā)了,常書卿跟在后面。跳下山石,那人回頭又打量了常書卿一番:“你能爬山嗎?”常書卿抬眼看,從現(xiàn)在這個山頭要爬過四個山頭才能到玉峰山頭,但連遲疑的時間都沒有,那人已經出發(fā)了,常書卿隨即跟了上去。

“張清宇?!毕嗷ソ榻B時,那人告知了名字。常書卿說自己名字時,張清宇嘖了一聲:“這么書生氣的名字?”常書卿那時正吃力地爬上一塊石頭。到了第三個山頭,不再有現(xiàn)存的山路了,取而代之的是嶙峋的山石?!拔覌屜矚g看點兒言情小說?!背湔f完后,張清宇笑道:“我看也是?!闭f著伸出手,拉住常書卿的手,幾乎是半拖著把他拽上去。張清宇個子瘦高,腿腳靈便,走在山石上,幾乎不費勁似的,從這一塊跳到那一塊,頃刻之間就能閃到很遠的地方,就像是一只鹿。而常書卿每一步都是艱難的。他大汗淋漓,氣喘吁吁,雙手雙腳并用,衣服上蹭的全是灰,媽媽以后看到會罵死他的?!翱禳c!快點!”張清宇在遠處招手,“沒有多遠了!”常書卿叉著腰,大口大口喘氣。張清宇還在催促,常書卿也不去理會。那催促聲像是被風刮斷的蛛絲,斷斷續(xù)續(xù)地飄過來:“到這邊就好走了!”常書卿惱火極了,想轉身回去,但回路跟去路一樣難走,只得硬著頭皮往前走。

果然如張清宇所說,爬過這一段石路后就好走多了。從這個山頭到那個山頭之間的鞍部,是一段從密林之間穿過的土路。杉樹、榆樹、樺樹的樹冠把天空遮擋住了,樹蔭匝地,陽光從樹縫間一滴滴漏下,落在低矮的灌木上。常書卿感覺自己走在幽深的水底,陰涼之氣襲上身來,皮膚起一層細密的疙瘩,與此同時一陣恐懼感突兀地冒出來:“他會不會是個壞人?”這么一想,再抬頭看那個叫張清宇的人。他遠遠走在前頭,矯健如風,時不時回過頭來催促自己。我為什么要跟這個陌生人走?我對他幾乎一無所知,甚至連他的名字,都有可能是假的,不是嗎?但我傻乎乎地跟到了這里,現(xiàn)在連逃都不知道往哪里逃。路兩側是極陡的斜坡,一不小心滾下去,后果不堪設想。光收起了,樹冠沙沙,連一只飛鳥都沒有。常書卿覺得嗓子很干,想咳嗽,想叫喊,但沒有力氣。

“你怎么了?”一張臉擠占了視線,常書卿忍不住“啊”了一聲,往后退了一步?!澳闶遣皇抢劭俊睆埱逵钫驹陔x他幾步遠的地方,“要不在這里歇息一下?”常書卿沒有留意到張清宇可以如此快地返回來:“我沒事。”張清宇搖頭道:“你有事,你臉白得很?!背湫奶脜柡Γ侣恿艘谎?,張清宇雙手空空,牛仔褲的兩個兜子也并無兇器,上衣的黑色外套兜子淺淺,放不了什么東西:“我慢慢跟在你后面好了?!睆埱逵铧c頭說:“行?!彼D身又迅速地走遠:“穿過這個林子,就快到了?!背涞葟埱逵钭哌h一些,才慢慢地跟上去。約莫半個小時后,才爬上了玉峰山頂。張清宇已經坐在山頂?shù)牟莸厣系攘嗽S久。果然是最高峰,視野一下子開闊起來。仙女湖那邊浮起大朵蓬松的白云,太陽往西邊走去,風汩汩如水,要把人托起。汗收了,流過的地方皮膚略緊了一些,手上擦傷的地方隱隱作痛。剛才在密林中的幽閉恐懼,一掃而光。張清宇鼓掌歡迎:“歡迎來到我的地盤?!背湟宦牎暗乇P”二字,心頭猛地一緊,但臉上并未表現(xiàn)出來,問話時聲音也控制住沒有發(fā)抖:“怎么就成你的了?”張清宇指了一下他身后:“這里平日沒有人會過來,而我經常來這里,可不就是我的地盤了。”常書卿回望過去,一排山頭看過去,唯有風吹。真的就如張清宇所說,這里不會再來人了。

有一段時間,兩人并沒有說話。張清宇坐在原地不動,雙腳盤起,雙手隨性地搭在大腿上,腳上是一雙破舊的黃色球鞋,鞋面上大腳趾的地方快要頂破了。常書卿坐在離密林路口近的一塊草地上,做著隨時能逃走的準備,而邊上還有零碎的小石塊可用。說來真是好笑,明明可以拔腿就走的,可是就走不了,也走不動,爬了兩個多小時,腳和手都不愿意再使出一分氣力了。沉默漸漸如固體一般,壓在常書卿身上。他覺得自己有交談的義務,但要說什么卻毫無頭緒。張清宇掃過來一眼,又是銳利的一下,像是一把刀,在空氣中劃了一道。常書卿不由得縮了一下身子?!澳闶遣皇呛芎ε拢俊睆埱逵顔栐挄r,目光并不挪開。常書卿低聲說:“怕什么?”張清宇笑笑,沒有回話。常書卿感覺嗓子又一次干得很,同時手忍不住往旁邊的碎石遞送。張清宇突然起身站起來,常書卿同時也跳了起來。張清宇訝異地瞟了他一眼:“你也要撒尿?”常書卿跺跺腳:“我活動一下?!钡葟埱逵钷D身往另一邊的斜坡走下去后,常書卿松了一口氣,緊接著心又提起:“他不會是去拿工具了吧?”常書卿探頭往張清宇走的方向看了一眼,沒有見到人,大概是躲到林子后頭去了?,F(xiàn)在就走!他轉身往密林的方向走去,走到林子口時,身后響起張清宇的聲音:“你要走?”常書卿后腦勺一陣發(fā)毛,有一種想要撒腿就跑的沖動,可是腿像是灌了鉛似的定在那里。張清宇的腳步聲近了,甚至能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聲:“我知道有一條近路。”常書卿強裝淡定地扭過身來,第一眼看到張清宇手上拎著一個黑布袋子:“那是什么?”張清宇舉起袋子:“這個嗎?”常書卿呼吸急促,他希望自己沒有表現(xiàn)得太過明顯,便緩慢地點點頭。張清宇笑了一下:“說了,這是我的地盤,自然藏了很多寶貝?!?/p>

常書卿不情愿地跟著張清宇走到了山頂?shù)目盏厣稀埱逵钭约鹤讼聛?,也讓常書卿坐下,離遠了還不行,得坐在其旁邊,然后打開袋子,從里面掏出一包煙和一把打火機,自己點了一根,遞給常書卿一根,見常書卿搖手不要,又重新塞回煙盒里,再往里掏了一下,拿出來的是一本書:“你看過這本嗎?”常書卿接過書來,是一本薄薄的發(fā)黃的舊書,烏納穆諾的《生命的悲劇意識》?!皼]有?!睆埱逵钜贿厴O嫻熟地吐出煙圈來,一邊眼睛瞇起,望向仙女湖的方向,大聲朗誦:“不管有沒有理由,我都不想死。當我最終死去的時候,不是我死了,而是人的命運殺了我。我并沒有放棄生命,是生命廢黜了我。”現(xiàn)實中突然聽到這一段書面語,讓常書卿極為訝異。張清宇朗誦的聲音洪亮有力,每一個字都是清晰地蹦出來,由不得人要認真去聽,但同時也會不好意思。常書卿正發(fā)愣,手上忽然一松,張清宇已經把書拿了過去,翻到某一頁,遞過來:“喏,他這一頁寫的?!闭f著,他又讓常書卿翻到另外一頁:“既然我們生活在矛盾里,并且靠矛盾才得以生活下去,既然生命是一場悲劇、一場持續(xù)不斷的掙扎,其中沒有任何勝算的希望,那么,生命便是矛盾?!睆埱逵钜蛔植宦涞乇痴b了下來,且在書相應的地方畫了線,還有旁注:“所言甚是!”常書卿草草地翻看了一下,每一頁都密密麻麻用圓珠筆畫了線,有的詞下面標了三角符號以表示非常重要,書的空白處寫滿了字。背誦完,張清宇又讓常書卿翻到新的頁面,接著大聲背一段話,同樣是一字未錯,顯然平日是熟讀過的。

背完了五段話后,一根煙也抽完了,張清宇把煙頭扔到地上踩滅,站起身來,深呼吸了一口氣:“痛快!”常書卿沒敢說話,他覺得這個人有點像是瘋子,自己稍有不慎,便會招來未知的危險。太陽的光弱了下來,空間逐漸轉涼,手臂上,臉上,被風拍得生疼,一陣沮喪涌上心頭。張清宇又一次坐下來,興奮地說:“我還是第一次帶人到這里來。我每天都要來這里的?!背渲钢负诓即樱骸澳惆褨|西藏到這里嗎?”張清宇點點頭:“放在那邊—”他指了一下坡下的林子:“有一塊石頭,下面有個小洞,我就放在里面。沒事兒,我就爬上來,讀讀書,抽抽煙,再放回去?!背浜鋈凰闪艘豢跉猓瑒偛潘€在害怕,現(xiàn)在放下了戒備狀態(tài):“在家里讀不行嗎?這里也太高了?!睆埱逵畛蛄怂谎?,沉吟了一下:“不行。在家里很難有狀態(tài)。就得在這里,大聲地念出來才帶勁!”

常書卿注意到那個銳利的眼神變得柔和下來,繼而像是燃燒起來,釋放出狂熱的能量,連帶著那張冷峻的瘦尖的臉龐也泛起了紅暈,連帶著那雙手在空中揮舞?!笆澜缰詣?chuàng)建,就是為了意識,每一個意識。愛的本質,既不是觀念,也不是意志;愛或可是欲望,是感覺。最具慈悲和善的愿望莫過于是:當生命的寒冬即將到來的時候,仍然可以發(fā)覺那轉變成為記憶的春天的甜蜜夢境依舊甜蜜如昔,而往昔的記憶終將萌芽再現(xiàn)為新的希望……”如此書面、如此繞口的話語,在那人的口中念出來,都理所當然地發(fā)出熾熱的氣息?!懊赘駹枴さ隆跫{穆諾?!睆埱逵钊鐗魢乙话隳畛鲞@個名字,緊接著他又念出了一段外語,見對方聽不明白,又耐心地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拼出來?!癕iguel de Unamuno。西班牙語,還是烏納穆諾??茖W與信仰、理性與情感、邏輯與人生之間的種種矛盾沖突,你懂嗎?不懂。你不懂,就要讀讀米格爾·德·烏納穆諾。Miguel de Unamuno?!?/p>

忽然間,張清宇不說話了,他歪著頭在想什么,接著看著常書卿:“你根本不會去看的是吧?”沒等對方回復,他又急急地干笑了一聲:“你們根本沒有時間讀這種閑書的吧?!背洳环獾卣f:“想讀的話總有時間的?!睆埱逵盥犃T,立馬把書塞到常書卿手上:“那送給你好了?!背溥B連推讓:“那怎么可以?”張清宇堅定地把書推了過去:“我都背得滾瓜爛熟了。”常書卿推不過他,只得捏在手中。張清宇又把袋子遞過去:“你裝起來吧?!庇质且环谱?,常書卿不得不接了過來。唯有煙和火機,張清宇自己拿著,他又點燃了一支煙,興奮地問:“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常書卿問是什么忙,張清宇接著說:“你們二中圖書館,是不是有很多藏書?”常書卿遲疑地說:“我不清楚……我沒怎么去過……”“你怎么可以不去?!”張清宇大叫了一聲,那只拿煙的手在空中劈了一下,“你怎么可以不去?那么多好書!”常書卿有點嚇到了,沒有說話。片刻后,張清宇自己也意識到了:“不好意思,我有點太過激動了……我是想請你幫我借書?!背溆牣惖胤磫柫艘痪洌骸敖枋裁磿??”張清宇聲音小了好多,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情:“隨便什么書都行……”說著,他覷了常書卿一眼,語氣中多了些哀求的意味:“我快沒書看了?!背涫掷锾嶂诖?,猶豫了一下,他想把袋子還回去,然后趕緊離開,以后不要再跟這個人有任何來往,但與此同時,一種莫名的好奇心攫住了他,讓他不忍心說出拒絕的話來:“我得空去圖書館看一下?!睆埱逵铍p手握拳,連連說:“好?!?/p>

下山沒有沿原路返回,張清宇帶著常書卿走他自己常走的那條路,即從玉峰山斜坡下去,雖然一路上荊棘叢生,但勉強有一條小路開辟了出來,那是張清宇一點點拓開的。下山途中,夕陽隱沒到林子后頭,夜色緩緩地蕩漾過來,遠處有霞光,從一抹西瓜紅暗成蟹殼青,繼而一輪淺白的月亮升起,城市那邊的光帶遙遙亮起,山腳下村莊的燈火,這一點,那一點,像是浮在夜潮之上的螢火蟲。張清宇全程沒有多說什么話,只是不斷地回頭叮囑:“小心那塊石頭,是松的!……躲開那棵樹,有刺!……蹲下來,坡太陡了……”總算到了山下,夜已經徹底接管了整個世界,四處響起了狗吠聲。重新走到了那條上山的土路上,常書卿心安下來,他跟在張清宇的后面,借助月光,一步一探地走著路。大約過了幾分鐘,走到一個路口,張清宇突然停下來回頭說:“到了?!背溆牣惖胤磫枺骸暗侥睦锪??”張清宇說:“我家。”在他的身后,從一片竹林之間有一條路,斜插到一棟兩層小樓前面的水泥場?!澳俏?,”常書卿略帶遲疑地說,“回學校了?!睆埱逵钕肓艘幌拢^續(xù)往前走,“我?guī)闳ヒ粋€地方?!背鋯栠h不遠,張清宇搖頭說不遠。

兩人繼續(xù)往前走,出了村口,往東走了大約百把米,鉆進一片竹林中,左穿右行,正以為要被無窮無盡的幽暗給吞沒掉,突然間眼前一片雪亮,原來是已經出了林子,橫亙在眼前的是一條小河,月光如細密的晶粉,不僅落在潺潺的水波尖尖上,還向著一層遞一層的梯田彌漫開去,而白天爬過的那一排山峰,如靜默的巨人蹲伏在眼前,連呼吸都屏住了??āG—溜—滴—滴—滴。吱—吱—哩。偶爾被驚起的鳥啼蟲鳴,這一處,那一處,提醒著萬物并未沉睡。走過石橋,常書卿覺得自己逐漸變得透明起來,在松軟的田埂間走路簡直輕盈如云。張清宇走在前頭,月光也落在他的身上,他的影子斜斜地掃過棉花田,慢慢地落在常書卿的腳上,常書卿踩一腳上去,影子閃開又移回,再踩一腳,影子又一次挪開,笑聲就忍不住了。張清宇回頭看,常書卿收住了笑聲。張清宇問笑什么,常書卿不說。張清宇也不再問,走著走著忽然一轉身,喊道:“有鬼??!”常書卿嚇得趕緊轉身跑,跑著跑著,聽到后面的笑聲,轉身一看,張清宇捂著肚子蹲在路邊笑。常書卿氣恨地罵:“神經??!”張清宇回:“扯平了!”

鬧了一會兒,兩人又繼續(xù)往前走,這一次是并肩走,腳步聲漸趨統(tǒng)一,像是在行軍。常書卿便說起學校軍訓,兩周時間,暴曬在大太陽下,全班人都沒事,唯獨自己中暑倒下了。中暑是什么感覺呢?腦子里嗡地一下,眼前突然一片白,人就倒下去了。教官嚇壞了,趕緊把他背到醫(yī)務室去,還送來冰鎮(zhèn)的礦泉水,看他緩過來后才走。又說起軍訓完,去打水,路過招待所,只見女生們圍住門前客車,一邊叫教官名字一邊哭,教官因命令不能下車,只能隔窗對著她們招手。而男生隊的教官們都落寞地坐著,無一男生來送。教官看見他,欣喜地站起,隔著窗跟他招手,他一邊好尷尬地回應教官,一邊把開水瓶收到背后。車子開動了,教官還一直在招手……張清宇只聽著,并無回話,以為他沒有興趣,稍一停頓,他會問:“然后呢?”然后這樣,然后那樣,然后的然后,是高中日復一日的枯燥生活而已。張清宇看過來,又是銳利的一眼:“我倒有點兒懷念這種枯燥的生活了。”常書卿訝異地看過去,等他繼續(xù)說下去,但他沒有說什么,而是加快了步伐,破壞了一致的走路節(jié)奏。常書卿沒有緊跟上去,他不知道自己的哪一句話惹怒了前面那人。是的,那人。他忽然反應過來,自己說了這么多,而那人卻幾乎什么都沒跟他講。除開名字,他一無所知。而他偏偏跟著那人走到這樣荒僻的地方來,像是一個十足的傻瓜。他回頭看走過的路,沒有一個人,連村莊也不見了,轉身再看前方,張清宇停在一個地方向他揮手。常書卿停了一剎那,他想轉身跑走,趁著他們之間還有幾十米遠的距離,但他又一次感覺到那股無形的繩子拽著他往前機械地走,走到離張清宇幾米遠的地方,看到了一間小屋子,以及屋前像是明鏡一般閃亮的池塘。張清宇迎了上來,微微一笑:“到了?!?/p>

常書卿在等待時,聽到了噗噗聲,像是一個人在淘氣地吐氣。循聲望去,他看到窗戶,說來也蹊蹺,兩扇窗戶不一致,左邊一扇是玻璃的,右邊一扇卻是紅白相間的塑料布,那聲音便來自風吹布。借助頭頂那一團昏黃的燈光,仔細看室內,窗戶那邊靠墻的一角堆放著餌料桶、魚苗網(wǎng)、網(wǎng)箱、魚苗桶、撈斗、魚篩、水泵等與養(yǎng)魚相關的雜物,靠近灶屋的那邊墻壘放著七八袋魚飼料,占據(jù)屋內面積最大的還是貼著里面兩邊墻的木板床,一層薄褥子鋪在軍綠色床單上,一床薄被子疊了起來擱在枕頭上,最讓人訝異的是床上貼墻的位置整整齊齊碼放了半米多高的書山。常書卿湊進去看了一眼對著外面的書脊:《七俠五義》《波多里諾》《〈論語〉譯注》《什么是數(shù)學》《網(wǎng)箱養(yǎng)魚與圍欄養(yǎng)魚》《愛的教育》《牛虻》……既有發(fā)黃的老書,也有貼著學校圖書館借閱標簽的新書,甚至還有外版書,它們擠在一起,像是一群受驚的小生物縮在角落里。常書卿本來想從中拿出一本翻翻,可是又怕放不回原處,只好作罷,再看枕頭邊上擱著一本打開的書,拿起來一看是羅素的《西方哲學史》,毫不意外的是翻到的那一頁上寫滿了字,但光線太暗,看不清楚寫的內容。此時,張清宇從外屋探頭進來說:“幫我端一下菜?!?/p>

外屋比內屋小了一半,作廚房用,貼墻是簡易的煤氣灶臺,張清宇正把鍋里煎好的魚鏟出,放在瓷盤里,而臺邊已經有了青椒炒南瓜片和韭菜雞蛋餅。常書卿嘖嘖嘴:“這么一大條魚,哪里來的?”張清宇笑說:“你忘了,外面就是魚塘啊。”常書卿按照吩咐,把菜端到里面床邊的書桌上,走過去才發(fā)現(xiàn),連桌上都堆滿了書,只有中間的一小塊空地。正遲疑間,張清宇端著魚過來了,他小心翼翼地把菜放下,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把一摞摞書移到床上,就像是摟著嬰兒似的。常書卿慶幸自己沒有隨意動他的書。桌子空出來后,電飯煲的飯也熟了,張清宇遞過來裝滿白米飯的碗和一副筷子,而他自己則拿著一個盤子盛飯,也沒有筷子,找來方便面盒子里的塑料叉子代替。常書卿頓時明白,這里平日只有他一個人吃飯,心里過意不去,想要跟他換,他揚起叉子說:“莫廢話,吃飯噻!菜要冷咯!”常書卿愣住了,直到此時他才意識到這一天他跟張清宇一直是使用普通話交流的,這一口熟悉的方言出來,剎那間讓人親切了不少。而說方言的張清宇,跟滔滔不絕說著書面語的張清宇,像是兩個人,此時的他,更像是一個日常生活中的人,他做的菜散發(fā)著陣陣香氣,他住的房間透露出獨居的寂寥。只有一把椅子,張清宇讓常書卿坐,自己則坐在床上。菜說不上有多好吃,魚甚至有的地方沒有煎熟,但因為確實都餓了,吃起來就分外香。不一會兒,飯菜一掃而光,兩人打著飽嗝。

常書卿起身要去洗碗,張清宇搖搖手說不用。兩人沉默不語,但這沉默不是尷尬,而是飽食之后的滿足。張清宇起身把燈關了,月光從那扇玻璃窗沁進來,在屋子中央淤起一汪銀來。噗、噗,那一扇塑料布不甘寂寞地呼著氣。張清宇察覺到常書卿投過去的目光,低聲說:“有一天,我也是睡在這里。”他拍拍床,常書卿“嗯”了一聲。他接著說:“聽到有人敲門,我沒敢作聲,接著他又開始踢門,我幸好睡覺時都會把門杠頂住,怕的就是有賊進來。后來那人又過來推窗戶,我嚇得連呼吸都停住咯?!蓖A税肷危淙滩蛔枺骸叭缓竽??”張清宇右手食指叩著桌面:“然后我躲在桌子下面,那人的臉就貼在窗玻璃上?!背涓杏X后背發(fā)麻,脖子僵硬。噗、噗、噗噗,他猛地站起來,把張清宇嚇一跳。張清宇問:“你做什么?”常書卿又坐了下來:“坐久了,腿麻?!睆埱逵铧c點頭,接著講:“他推了半天窗戶推不開,就拿石頭把那邊玻璃給砸碎了。我當時不知從哪里來的膽子,從桌子底下沖出來,大叫了一聲,拿書—”他隨手從床上拿起一本書做出往外砸的動作:“扔出去。結果你猜怎么著?”見常書卿搖頭,張清宇含著笑意說:“那人在外面喊了一聲:你個鬼兒哦,你還真在這里哦!我還以為你死咯!”常書卿忙問:“是你認識的人?”張清宇點頭道:“是我爸。”

等了好半晌,常書卿不安地挪動了一下位置,那句“然后呢”沒敢問出口。張清宇像是陷入自己的世界里,眼睛空茫地盯著屋子的某一處,久久未發(fā)一語。吱,常書卿跳起來,一只老鼠從床底竄了出來,從他的腳邊跑過去。張清宇這才回過神來,罵了一聲:“操!老鼠藥不頂用!”一邊說著,一邊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支手電筒往床底照。常書卿在后面問:“箱子里會不會有?”張清宇猛拍了一下床板:“你提醒我了!”他立馬把床沿的兩個大紙箱子拖出來,又彎腰轉到床底,再次拖出兩個同樣大的紙箱子。常書卿過來幫他把幾個箱子拖到桌子旁邊,打開一看全是書,忍不住感慨:“你書也太多了吧!”張清宇笑笑:“我家里還有幾大箱,一部分是我買的,一部分是我從舊書攤上淘的,還有一部分是我從廢品站里扒出來的。”他拿出一本《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你看這本,是我在一中門口那舊書店買到的?!苯又置鲆槐尽吨袊軐W簡史》:“這本真好,我很喜歡。宗教和詩歌都是人在幻想的表現(xiàn)。它們都把想象和現(xiàn)實混合在一起。兩者的區(qū)別在于:宗教把它所說的看為真的,而詩歌知道它所說是虛幻的……”他像是夢囈一般喃喃地背誦著,小心翼翼地翻,因為翻了太多次的緣故,書快散頁了。

放下這本后,他又拿出另一本叔本華的《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興奮地拍拍常書卿的胳膊:“這本!你看這本!我看得特別辛苦,因為實在難以讀懂。我就一個字一個字抄下來。還是不懂,我就大聲讀。被經驗的物本身不能被成為原因或結果,只有其變化才能被成為原因和結果。知性,是主體用因果規(guī)律來建立與表象之間聯(lián)系的部分。其基于主觀純粹的感覺,并通過因果規(guī)律,逆推并建立外部的客觀知覺……”常書卿聽得云里霧里,卻也不忍心打斷,畢竟對面這個人又一次像是站在山頂上,眼睛里閃爍著灼熱的光。雖然不懂,但還是會被感染。“你覺得你消化得了嗎?”終究,常書卿還是問了出來。張清宇頓了一下,搖搖頭:“很多我都不懂,就先背熟。我一看到這些名詞就很興奮,主體、客體、本性、異化、衍生性、具象、抽象?!彼袷菆蟛嗣粯幽畛鲞@些詞,臉微微泛紅。常書卿嘗試問:“我記得老師說過,哲學家都要搞清楚三個問題: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張清宇點頭說:“是。這三個問題,有很多人給過很多答案。每一種答案,都給我新的一種思考維度?!背鋯枺骸氨热缒??”“比如黑格爾如此說,比如康德如此說,再比如維特根斯坦如此說。”張清宇說話時,常書卿是跑神的,那一個個堅硬的哲學概念砸過來,就像是鋪天蓋地的冰雹。他感覺自己像是盡義務一般聽著對方說話,看著對方從這個紙箱里拿出這本書,又從那個紙箱里拿出那本書,甚至撲到床上從一堆書山中準確地抽出某本書。那是一張語言構建的網(wǎng),從一個點引到另一個點再到第三個點,漸漸連成一條線,線與線織在一起,擴成一個面,上面與下面,正面與側面,面與面接在一起,搭建出了立體來。這個小屋子不再是一個小屋子,現(xiàn)在說話的這個人不再是這個人,月光也不是這月光,風聲也不是這風聲,我也不再是我。都是符號。能指和所指,共時與歷時,實與虛,天與地,陰與陽,西方與東方,夢境與現(xiàn)實。

就像是一條船順著湍流急沖直下,不用費心就日行千里,可是忽然間就停住了,在沉默的旋渦中打轉。常書卿抬頭看了一眼,吃驚地問了一聲:“你怎么了?”張清宇才要開口,兩行淚水滑落下來。常書卿慌亂地想找紙遞給他,與此同時心里十分震動,還有一些莫名的尷尬。張清宇搖手說:“沒事。沒事?!闭f著抬手抹掉淚水:“很抱歉,我有點太激動了。我……我……太久沒有跟人說這么多話了?!闭f話時又一次哽咽起來。常書卿從口袋里摸出一沓上午如廁后未用完的紙巾遞過去,張清宇接了后,捂住自己的臉。常書卿想過去拍拍他的背,又覺得太過親昵,便默默地坐在椅子上。哽咽完后,是嗚咽聲,像是一個受傷的小獸發(fā)出的聲音。常書卿站起來,收拾了一下碗筷,準備拿到外屋去?!澳銊e走,好嗎?”張清宇的聲音小小,透著哀求。常書卿又坐下:“好,我不走。”又過了半晌,張清宇抬起頭來,吸了吸鼻子,不好意思地勉力笑笑:“太丟臉了?!背湟残πΓ骸澳愫命c了嗎?”張清宇點點頭:“好多了。我感覺自己就是一個神經病,明明很高興,說著說著就控制不住地哭起來?!背湓囂降貑枺骸澳憔鸵粋€人住在這里嗎?”張清宇環(huán)顧了屋里一周:“很久了……很久很久了。自從那件事發(fā)生后,我就很少跟人打交道了?!背溲杆賳柕溃骸澳募??”張清宇愣一下,起身道:“說來話長。”

兩人出了門,風乍一吹來,涼意頓生。月光汩汩,從山巔蔓延到平展的田野。常書卿深呼吸了一口氣,在屋里待這么久,頭昏腦漲得厲害,現(xiàn)在可算是松懈下來了。往池塘邊走,一條漁船系在岸邊。張清宇笑道:“要不要坐我的寶船?”常書卿遲疑了一下:“太晚了,我該回去了?!睆埱逵铧c頭:“我有摩托車,待會兒可以送你?!彼∥菖赃叺呐镒又噶酥?,果然有一輛摩托車。船往池塘中央走,張清宇劃槳,常書卿坐在船尾。槳劃過柔順的水波,月光在扁平的槳葉上閃耀。到了水中央,張清宇收了槳,讓船隨著風飄。水霧如煙,從塘面上裊裊升起,之前聽到的鳥啼蟲鳴全都偃息,寂靜籠罩天與地。之前在屋子里滔滔不絕的張清宇,此刻閉上了眼睛。那些充塞在腦中一個又一個艱澀的名詞也都消散在了風中,心中空蕩蕩的,連人的肉身都可以忘卻。“你聽到沒有?”張清宇忽然問。常書卿問:“什么?”張清宇“噓”了一聲:“你好好聽?!睆埱逵钜矅L試閉上眼睛,許久許久,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遠遠的地方傳來簌簌簌簌的細碎聲音。常書卿深感駭然:“那是什么?”他睜開眼睛問,而張清宇正在看著自己:“下霜了。冬天快來了?!蓖A似?,他接著說:“我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就經常坐在船上聽下霜的聲音?!?/p>

常書卿此時才細細地看了一下張清宇發(fā)黑的眼袋:“你經常睡不著嗎?”張清宇“嗯”了一聲:“一宿一宿睡不著,腦子里有很多聲音在吵,吵得腦袋疼,我就出來,有時候沿著這條路—”他指著剛才來的那一條路:“跑上好幾圈,或者去爬山?!背潴@訝地問:“晚上?”張清宇點頭:“山路我熟悉,爬上玉峰山不費事。”見常書卿難以置信地嘖嘖嘴,張清宇也不惱:“我在山上坐到太陽快升起來時再下來?!背渑ゎ^看山:“你不怕嗎?”張清宇搖頭:“習慣了,不怕。以前我跟我爸……”說到這里,他把話咽了下去。常書卿追問了一聲:“你爸怎么了?”張清宇干笑了一聲:“不提他了?!闭f著,他把船往回劃。畢竟夜深了,寒氣逼人,連月亮都躲到一片云后面。

常書卿半夜醒來時,發(fā)現(xiàn)張清宇并不在屋里,興許人家出門撒尿去了,便沒有放在心上。想要再次睡去不容易,被子太薄,而且發(fā)潮,聞起來有一股餿味。月光隱去,屋里昏暗一片,床底下有老鼠奔逐的窸窣聲。本來這個時候他應該睡在宿舍的床上,蓋上家里帶來的厚被子沉睡在夢鄉(xiāng)的。但張清宇說學校的大門肯定是鎖著的,學校宿舍的鐵門也應該不會開,只好勉強兩人擠著睡一晚?,F(xiàn)在張清宇卻不見了,等了許久,依舊沒有蹤影。常書卿小聲地喊道:“張清宇!你人呢?”沒有人回答。他起身穿上衣服,小心翼翼地走到外屋,大門虛掩著,拉開門往外看,又叫了幾聲,依舊沒有人回應。實在是太冷了,常書卿搓著手返回屋里,重新鉆到被窩里去。興許人家爬到山上去了?這是有可能的,因為手電筒不見了。但這么冷的天氣在外面待上一會兒,都要冷到跳腳,更何況在山頂。真是無法理解,也懶得去理解了。常書卿把被子裹得更緊了,翻身時格外小心,生怕床邊那堆書山倒下來砸在身上。

早上醒來時,陽光鮮亮,心情也莫名地振奮起來。張清宇依舊沒有回來,書桌上還壘放著昨晚挑揀出來被老鼠咬過的書,四個書箱敞開,接納著陽光的撫摸。常書卿不知道幾點了,但太陽升到了田埂邊柏樹的樹梢上,應該是不早了,早自習估計已經開始,便急急忙忙穿好衣服下了床。在桌子上留一張紙條,寫明了自己的班級和有事先走的緣由。到了屋外,空氣清冷,放眼望去一片雪白,還以為是薄雪,走近看原來是霜。船系在木樁上,池塘靠岸的位置結了一層薄冰。常書卿大喊了幾聲:“張清宇!張清宇!”有回聲過來,預料之中無人回應,倒是有麻雀從遠處的麥田里撲簌簌地飛到天上去。常書卿沒奈何,撒腿往學校的方向跑去。跑過石橋,跑過竹林,跑到去往后山的那條土路上,后面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常書卿扭頭看去,居然是張清宇騎著摩托車趕了過來。“快上來吧?!睆埱逵钫f完,常書卿沒有理會,他也不跑了,就貼著路邊走。張清宇問:“你生氣了?”常書卿說:“我有什么好生氣的?”張清宇說:“你以這樣的速度走,學校第一節(jié)課估計都趕不上?!背渫A讼聛?,想了想,上了摩托車后座。張清宇加快了車速,往學校飛馳而去。到了學校東門,常書卿下了車,正準備走時,張清宇叫住了他,讓他打開后座的儲物箱,里面有一袋溫熱的小籠包子和一杯豆?jié){,另外還有那個裝書的黑布袋:“你都拿上?!背渎犜挼啬蒙虾螅瑥埱逵钫{轉車頭:“你趕緊吃完,去上課吧。之后你要是想來找我,就去池塘。”常書卿點頭說好,正想問他晚上去哪里了,還未開口,張清宇已經駕車走遠了。

上了一整天課后,晚上回到宿舍,王峰湊過來,笑嘻嘻地問:“你跟誰約會哦?居然徹夜不歸!”常書卿含糊地說:“哪里有……我后來回去了。”王峰“咦”了一聲:“你回哪里去?你媽打電話到宿舍來,問你怎么沒有回家?!背洳荒蜔┑負]揮手:“哎呀,去我親戚家了。”王峰沒有再追問下去,只是笑了笑,上床看習題書。抬眼看其他幾位室友,有的趴在桌子上,有的靠在床頭,都在忙著復習。期中考試臨近,緊張的氛圍籠罩下來。常書卿洗漱完畢后,也上了床,枕頭邊上擱著一摞參考書,隨手拿起一本數(shù)學習題輔導書,看了幾行,眼皮打架,又換了一本語文輔導書,還是看不下去,接著在枕頭另一側摸到那個黑袋子,從里面掏出了那本烏納穆諾的《生命的悲劇意識》?!霸谖易陨碇畠?,所有企圖阻斷我生命的統(tǒng)一性和連續(xù)性的事物,必然會毀滅自我,同時它也會自我毀滅。”旁邊有張清宇的批注:“保有自我的重要性,何其重要。任何阻斷的企圖,都不允許?。?!”那三個感嘆號標示得特別大,可見當時張清宇的激動之情。又翻看一頁,有一小段話:“生命便是矛盾?!迸耘艘痪洌骸懊總€人逃脫不了的悲劇?!背淠芟胂蟮玫綇埱逵钣H口說出這些話的語氣和語調,他手臂揮舞,眼睛放光,激烈地說出一個個斬釘截鐵的句子,像是劈砍虛無中的敵人。但那敵人真的存在嗎,還是他幻想出來的?常書卿忍不住想。

寢室的燈突然滅了,學校統(tǒng)一規(guī)定十一點鐘準時熄燈,所以沒有人抱怨,各自開了床頭的臺燈繼續(xù)復習,唯獨常書卿沒有開燈,他把書合上,小心地放進黑布袋里,然后連袋子壓在枕頭下。雪白的光,暖黃的光,其他每個人的床頭開出不同的光圈來。張清宇是不是也在那個小屋里開著燈看書呢?雖然就是昨晚的事情,想起來卻恍然如夢,如果不是有枕頭下那本書的存在,他幾乎都覺得連張清宇都是不真實的。漸漸地,臺燈也都各自熄滅了,窗外的月光斜照進來,窗欞的影子落在了棉被上。鼾聲此起彼伏,磨牙的聲音也響了起來,再過了一會兒,連這些聲音都沒有了,只有自己的呼吸聲和心跳聲。一張臉從朦朦朧朧的意識中突然凸顯出來,那是一張責備的臉,嚴厲的眼睛瞪過來,嘴角緊緊抿著。完了。常書卿被一陣不安揪住。王峰說媽媽打過電話來,而他那時候并未在意。這周末沒有回去,媽媽肯定空等了一場,而他卻連個電話都沒有打回去。真是該死,該死該死。

到了下個周六下午,常書卿正在宿舍里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時,他媽媽卻過來了。先是吃飯,一個不銹鋼保溫飯盒,三層,一層青椒肉絲,一層麻婆豆腐,最下面一層白米飯;一個保溫桶,里面是豬蹄燉花生,湯濃肉爛,備了一根湯勺。常書卿這邊在吃,他媽媽那邊在做清潔。室友們都回家了,留下一地的垃圾,他媽媽都收拾了起來扔到外面的垃圾桶,又回來拖地,拖到地面露出原有的光澤來才罷休;再來洗衣服,每個床底下桶里泡著的臟衣服,都搓洗干凈了,晾在陽臺上;還沒忙完,床上亂得跟豬窩似的,掀開床單,被子都發(fā)潮了,也不曉得曬一曬,那枕頭上都黑了,枕套要換了,就知道會這樣,打開帶來的大提包,掏出干凈的被單、床罩、枕套,把那些臟的疊好塞回包里去,得帶回去狠狠洗干凈才行……常書卿默默啃著豬蹄,媽媽說的這些話,他“嗯”一聲“啊”一聲,慶幸著室友們都走了,否則真是尷尬死了。

“這是么子哦?”常書卿抬頭看,他媽媽正拿著那個黑布袋問?!耙槐緯!背湔郎蕚淦鹕斫舆^來,他媽媽已經打開了袋子,掏出那本書,翻了一下,“這是你們要學的?”常書卿正要搖頭時,立馬換成點頭:“嗯,老師要求看的?!彼麐寢層职褧帕嘶厝?,繼續(xù)鋪床單:“你莫騙我,高中是關鍵時期,時時刻刻要抓緊,曉得啵?那些課外書,要少看!莫亂了心智。你沒考上一中,我心里幾不甘心哩,你要是……”常書卿打斷道:“媽哎,你又來咯。說了多少遍了,二中也不差,這里每年也有考上清華北大的?!彼麐寢屚W。ゎ^直直地看著他:“二中有考上清華北大的,是五年前的事情咯。一中每年都有!你現(xiàn)在不抓把緊,落后人家會更遠。我跟你說,我跟你爸都希望你……”常書卿“嗯嗯”幾聲:“曉得曉得,我曉得。你莫說咯。”他媽媽換好了床單,下到地上來,環(huán)顧了宿舍一圈,比起她剛進來時,可以說是煥然一新。她過來摸摸常書卿的頭:“頭毛長咯,該去剃一下。”常書卿心頭一酸,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眼眶一濕,可他及時忍住了,扭頭看門外:“我找個時間去剃?!彼麐寢屖栈厥?,從提包又掏出一包生雞蛋,擱在桌子上:“這個你每天早上起來用開水沖了喝,是土雞蛋?!背溆终f了一聲“曉得”,聲音一抖,沒有說下去。

媽媽走時,沒讓常書卿送,帶上提包、保溫盒和保溫桶,走時又拿出三百塊錢:“曉得要考試咯,你這幾周就好好復習,不想回去就不回去。自己保重?!背湔f:“好?!闭驹谒奚針巧希粗鴭寢屪哌h,消失在了教學樓后,轉身回宿舍,陽臺上衣服還滴著水。啪、啪、啪,眼淚忽然間就落了下來。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哭得這么厲害,身體一抽一抽。在得知自己的分數(shù)線離一中只差八分,他也這樣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哭過。媽媽在房門外忙來忙去,等他哭完后打開門,她什么也沒說,就做了一桌子好菜。他那時候說了一聲“對不起”,說著又忍不住哭出聲。他媽媽就拍了拍他的肩頭,單說了一句:“不是還有高考么?你怕個么子嘞?!爆F(xiàn)在他得對得起媽媽這句話才是。他坐了下來,身體像是抽空了一般,深呼吸了一口氣后,爬上床去拿參考書,又一次看到那個黑布袋。他感覺有一絲荒誕?,F(xiàn)在,至少現(xiàn)在,他不想弄明白生命是不是悲劇,自我是不是要毀滅,現(xiàn)在他只想弄明白一道道習題。每道習題都有答案,而張清宇想追尋的那些玄奧的概念沒有答案。如此想著,他把黑布袋又一次塞到枕頭下面,拿著書去教室自習去了。

期中考試結束后的那個周六,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場雪。起先只是零星的雪粒子,夾雜在霏霏細雨中,等常書卿跟王峰、盧俊在學子餐館吃完午飯后出來,雪已經下大了,屋檐上、車棚頂、樹杈間,早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操場上人聲鼎沸,同學們紛紛跑出來賞雪,相互之間在雪地上追逐打鬧,小小的雪人站在圍墻邊,鼻子上插了一根煙,惹得大家笑得不停。王峰搓手哈氣提議道:“我們去后山村走走,那里有一大片竹林,下了雪后一定很好看?!北R俊連連說好,倒是常書卿猶豫了一下:“我媽讓我今天回去的。”王峰“哎呀”一聲:“你打電話跟你媽說今天雪太大,坐車危險。”這也不算假話,又加上盧俊在一旁慫恿,常書卿便去餐館隔壁的小賣鋪給家里打電話。他媽媽在電話那頭倒也沒有什么責怪的話,只是讓他多穿點衣服,快掛電話時,那頭突然問了一聲:“考試成績出來了啵?”常書卿心頭一緊:“下周一才出成績?!蹦穷^說:“好?!睊炝穗娫捄?,常書卿發(fā)怔了一會兒,有一種莫名的牽扯,讓人心生惆悵。王峰過來問怎么了,常書卿說沒什么。兩人略等了片刻,等盧俊從宿舍拿來照相機后,大家一起往東門走去。

新雪落在河水上,激起一圈又一圈小小的漣漪,烏鴉肅然地停在白楊樹枝上,黑羽泛著紫藍色金屬光澤,等人一走近,“嘎”的一聲振翅飛走,積雪撲簌簌地灑了人一頭一臉。土路的前方無人走,一片平展的純白,叫人都不忍心踩上去。但綠色并不退讓,那山上的松林、田里的冬麥,還有村邊的竹林,在白雪的襯托下更顯蒼翠。村中狗吠聲不斷,有村民探頭出來,見是三個學生在竹林邊拍照,喝止了狗后,又縮回頭去。盧俊給王峰和常書卿拍了各種姿勢的照片后,又去拍村莊邊柴垛上未摘下的南瓜,蹲在木欄桿上打盹的母雞,屋檐下懸掛的冰凌。王峰和常書卿則沿著竹林邊慢慢地走,雪陷下去的聲音吱嘎吱嘎,偶爾風來,竹竿輕搖,雪粉散開,兩人一邊笑一邊躲避。正玩鬧間,王峰忽然停下,仔細聽了一下:“好像有人過來?!惫惶ぱ┒鴣淼穆曇魪闹窳至硪活^傳來,沒過多久,那人穿過竹林間的小路緩慢地走過來,因為穿著厚厚的藏青色羽絨服,戴著兜帽,低著頭,所以看不清模樣。等到了跟前,那人抬起頭來,常書卿叫了一聲:“張清宇,是你呀!”

幾周不見,張清宇消瘦了好多,兩頰削下去,眼睛越發(fā)顯得大而無神,眼袋沉沉,顴骨高聳,嘴唇干裂。但一看到是常書卿,他流露出既驚訝又高興的神色,“沒想到啊!”他雙手抓住常書卿的雙臂,又立馬放下,興奮地跺著腳,“我今天還在想你呢,這么好的雪景,不看多可惜!”說著,又看了一眼王峰和不遠處拍照的盧?。骸澳阃瑢W啊?”常書卿點頭說:“是。”然后給兩邊相互做了一番簡單的介紹。王峰打量了張清宇一番,“咝”的一聲:“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張清宇也看王峰,搖搖頭:“我們這是第一回見吧。”王峰撇頭想了片刻,問:“你是一中的,對不對?”張清宇沒有回應,王峰接著說:“我想起來了,去年我去一中找我哥,他叫王亮,在你的隔壁班。你曉得他啵?”張清宇默然了片刻才開口:“不認識?!蓖醴妩c頭道:“不認識他很正常,但是大家都認識你啊。我哥說你的一篇文章得了全國大獎,全校都轟動了。我跟我哥在食堂吃飯時,你坐在我們對面,一邊吃一邊看一本什么書來著,對了,維特根斯坦的書,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這樣。我那時候還問我哥你是誰……”張清宇抿著嘴,冷冷地看著王峰,依舊沒有說話。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常書卿見狀,便提議道:“你要是沒事的話,帶我們去村里轉轉怎么樣?”張清宇收回目光,腳搓著雪地,小聲地說:“好。”

雪漸漸小了下來,空氣清冽,喜鵲從稻場上掠過,飛上了苦楝樹。張清宇在前面走,常書卿、王峰、盧俊三人跟隨其后。王峰悄聲問常書卿是如何結識張清宇的,常書卿說:“爬山認識的,說了幾句話而已?!蓖醴逵牣惖刈穯枺骸熬瓦@些?”常書卿點頭,沒有多說話,他抬眼看前面,張清宇已經走出好遠了。王峰又說:“他可是傳奇人物?!弊咴谧詈竺娴谋R俊跟過來問:“怎么個傳奇法?”王峰壓低聲音說:“他是一中有名的才子嘞!書讀得比老師還多,文章也寫得好,得了很多大獎,成績也非常好。聽我哥說每一次考試完后,他寫的作文都是當范文給全年級的學生看的。不過去年下學期,他突然就退學了?!背涿枮槭裁?,王峰笑笑:“你不是認識他嗎?你可以問問他嘛。”常書卿搖頭:“不好問這個吧?!蓖醴妩c頭:“大家都覺得蹊蹺啊。我哥說這個事情當時鬧得特別大,他各科的老師,還有校長都出動了,可以說是給足了他面子,也沒勸服他。你說他怪不怪?”盧俊舉起相機,遠遠地抓拍了張清宇的背影,然后說:“快走吧,他在等我們?!?/p>

張清宇帶他們看的是村里供奉的土地廟,一個袖珍民居式建筑,面闊兩米左右,進深約一米,上有楹聯(lián):“天高日月長,廟小乾坤大?!逼渫鈮Π谆壹毞郏嬢喞€,屋面砌馬頭墻蓋小青瓦,瓦上覆一層雪,廟內塑土地神石像,廟前掘一水井。今天想必已經有人來參拜過,石像前的香爐里插滿了香。王峰和盧俊夸那石像雕刻得惟妙惟肖,上前湊近細細地觀賞。常書卿故意落在后面,如此便能跟張清宇并排在一起:“你最近怎么樣???”張清宇踢著地面上的積雪:“睡不著覺?!背淦沉怂谎郏骸翱吹贸鰜??!睆埱逵蠲艘幌掠鸾q服的口袋,掏出一根煙自己點上:“沒意思?!蓖醴迥沁吔涌诘溃骸昂苡幸馑及。∥铱催@廟得有上百年歷史吧?”張清宇吸了一口煙吐出:“有什么意思呢?”他環(huán)顧了土地廟一周:“我看不出有什么意思?!蓖醴灞粦涣藥谆睾?,有點惱:“沒意思,你還帶我們來?”張清宇轉身往外走:“或許你們會覺得有點意思?!蓖醴暹€要回話,常書卿打斷道:“好了,你們說的不是一回事。”張清宇看過來,銳利的一眼,常書卿心緊縮了一下:“你要是不舒服,早點去休息吧,我跟他們回學校了?!睆埱逵钛杆俚卣f:“別走?!背渫W×?,問:“什么意思?”張清宇語氣從之前的冷硬變得柔和,甚至說哀求:“我現(xiàn)在蠻怕一個人的?!背湫÷晢枺骸澳阍趺戳??”等了片刻,張清宇沒說話,常書卿輕嘆了一口氣:“我不走?!睆埱逵畲颐Φ卣f了一個“好”字,扭身對還跟在后面的王峰和盧俊說:“我?guī)銈內タ纯锤幸馑嫉牡胤??!闭f話的語氣倒是比起剛才友好了很多。

“山腳下一棵大槐樹,明朝時候就有了,等明年夏天到了你們再來,濃蔭匝地,蟬鳴震耳,再看樹根盤根錯節(jié),伸到河邊去,那河流下去就是你們在土路看到的那條了,河也有名字,叫‘清水。秋容清水色。宋朝有個和尚釋正覺寫的,你們知道吧?不知道沒關系。李白總是知道的吧。清水白石何離離。這個也沒聽說過?還有一句,特別貼合這里,你看槐樹前頭那石橋,小橋清水共盤桓。馮延巳寫的。也沒聽說?哦哦,沒關系。我們到橋上走一走……”張清宇跟在廟前判若兩人,極熱情,極饒舌,生怕常書卿他們跑了似的,緊緊跟在他們旁邊。王峰和盧俊站在石橋上興趣盎然地聽他講這講那,還問了很多問題,這一問,又勾起了他更多的話。盧俊探頭看橋下,咕噥了一句:“這清水河有魚嗎?”王峰笑著接一句:“水至清則無魚?!睆埱逵钫谥v橋的歷史,沒有留意他們的話。常書卿小聲地說:“你們好好聽他講?!蓖醴迩穆曊f:“他講的,我聽不懂?!北R俊連連點頭附和。常書卿抬眼看張清宇,他站在橋上,拍著石欄桿,引經據(jù)典,從天文到地理,從唐宋到明清,眼神仿佛穿透了他們三人,去到一個虛空世界。常書卿熟悉那個眼神,在山頂上,在小屋里,在漁船上,他仿佛不在這里。那在哪里呢?不知道。隱隱的不安感,又一次升起,說不清緣由,但就是覺得心里繃著一根弦。

等回到了竹林那邊,天已經暗了下來。盧俊說相機沒電了,王峰說:“我們得回去了?!背淦沉藦埱逵钜谎?,遲疑地問道:“那我們走了?”張清宇又一次恢復到冷峻的模樣,像是潮落之后露出的石頭,沒有發(fā)一言。三人于是道了謝,揮過手,轉身往學校走去。張清宇忽然追上來:“要不去我家吃頓晚飯?”王峰和盧俊訝異地看看張清宇,又看看常書卿。王峰說:“那怎么好呢?太麻煩了?!睆埱逵钛劬ψ谱频囟⒅洌骸安宦闊?!我很快就會弄好。他吃過我做的飯?!蓖醴逄袅艘幌旅碱^,饒有興趣看一眼常書卿,再看張清宇。常書卿點頭,小聲地說:“是的。”他沒看他的兩個同學,眼睛落在虛處:“你們要是覺得可以的話……”盧俊說:“可是……”王峰打斷話頭,興致勃勃地說:“好啊好啊,那就麻煩你了?!闭f著,一手拽起盧俊的胳膊,一手拉著常書卿的衣袖,跟著張清宇往回走。過竹林時,并沒有像上次那樣穿過去,反倒是往村里走。常書卿趕上前去,跟張清宇并排走在一起,悄聲問:“怎么不去那邊?”張清宇嘴巴抿了一下:“那是我的秘密基地?!背湫Φ溃骸澳俏以趺慈チ??”張清宇側頭認真地看過來:“你不一樣。”常書卿“咦”了一聲:“怎么不一樣?”張清宇笑笑,沒有說下去,又走了一會兒,忽然說:“謝謝你?!?/p>

紅泥炭爐上坐一暖缽,爐內炭火紅旺,缽里魚湯滾沸,桌上擺滿凍豆腐、豆果兒、佛手山藥、土豆、寬苕粉,四個人面前瓷碗里的芝麻油,還是村里油坊榨的。手也暖了,腳也暖了,王峰甚至吃得滿頭汗,其他人的臉在升騰的蒸汽里紅撲撲的。張清宇起身說:“不能光吃菜,還得喝點酒才行?!庇謴臋还窭锬贸鲂⊥把b的谷酒,一一斟上了,四人一口干了。酒辣喉嚨,有了后勁,精神隨之振奮,大家的話也隨之密了起來。盧俊拿筷子敲酒杯,哼了一句:“春天的花開秋天的風以及冬天的落陽—”王峰接著唱:“憂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經無知地這么想?!陛喌匠洌骸帮L車在四季……嗯,風車……”張清宇接過來:“風車在四季輪回的歌里它天天地流轉?!贝蠹液宓匾恍?。王峰又起一句:“每個人心里一畝一畝田—”常書卿又不會,盧俊接著唱:“每個人心里一個一個夢?!背礁备璨糠郑蠹叶寄每曜忧弥票?,“用它來種什么?用它來種什么?種桃種李種春風—”一曲唱吧,張清宇突然踉蹌地起身,昂頭唱:“Starry,starry night……”這次大家沒辦法接了,他徑直唱下去:“Paint your palette blue and grey,Look out on a summer's day……”王峰小聲問:“這是什么歌?”盧俊說:“Vincent?!睆埱逵畹母杪暡荒苷f好聽,低音和高音都沒有唱到位,但卻意外地動人。大家都默默地放下筷子,聽他唱完。常書卿又一次看到張清宇的眼淚流下,王峰和盧俊也看到了,剛才熱烈的氣氛漸漸地低沉下來。張清宇坐下來后,常書卿說:“喝酒喝酒?!绷硗鈨扇烁胶停骸白咭粋€走一個。”

天徹底地黑了下來,但并非伸手不見五指,窗外雪光浮動,爐內炭火緋紅,羽絨服脫了,額頭沁出汗,缽里的菜無人吃,徒勞地在滾湯里翻起。大家默契地沒有開燈,夜色讓人感受到一種溫柔的包裹。不知是誰提議講鬼故事,大家說好。張清宇讓大家移步到前廂房,準備好火盆,等大家圍盆坐好后,又拿來炒好的花生、蠶豆擱在盆沿,盆內也不閑著,生土豆、毛芋頭擱在炭火里,拿火鉗不斷翻轉,免得烤煳。王峰開始講了,說起有一次他跟哥哥王亮去長江邊撿柴,前方十米外有個穿大衣戴黑氈帽的人緩緩而行,王亮好奇那人走路的姿勢,不像是在走,倒像是飄在離地幾厘米的地方。兩人想上前去確認,卻無論如何都趕不上前方那人,距離始終是十米遠,王亮氣恨,拿起小石塊砸過去,那人回頭了。說到這里,王峰頓住了。大家等了半晌,盧俊忍不住問:“然后呢?”王峰幽幽地說:“那帽子底下沒有人。”常書卿問:“就單是衣服?”王峰點頭:“可能有個透明的人吧,那衣服、褲子,就像是一個人在穿著,我們卻看不到?!北R俊又問:“然后呢?”王峰一拍手,“嗐”了一聲:“然后我們轉身就跑?。∩履菛|西追過來,到了家后跟大人說,大人說我們肯定是瞎編的?!北R俊嘖一下嘴:“我看你就是瞎編的!”王峰拿花生殼砸過去:“你有本事就講一個,我看你是不是瞎編的?!贝蠹液逍?。

盧俊待要講時,張清宇說了一聲:“好了?!笨臼斓耐炼?,表皮黑黑,一捏開香氣四溢,四個人一邊說著好燙一邊小口啃完,張清宇又拿火鉗放了紅薯到盆里,用炭火蓋住。盧俊要講的鬼故事跟這火也有關。這火不是炭火,是鬼火。小學三年級考試考得差,怕回家被父母打,就想躲到外婆家去。天黑路遠,路過一片墳地,前后一個人都看不到,忽然見墳地鬼火熒熒,心里怕得慌,趕緊撒腿跑,卻無論如何都跑不動,身體像是被某個重物死死地按在原地。意識是清醒的,身體都動不了,連聲音都叫不出來。那鬼火有紅,有藍,有白,來回竄動,后來聚在一起,往自己這邊飄過來。正想著自己要死了的時候,忽然身后有聲音:“鬼伢兒哎,你么在這里?”有人從背面把自己抱起來,送出了墳地好遠才放下,然后那人拍拍他肩頭:“趕緊回吧!”等身體能動了,扭頭看,一個人都看不到,也不知道那人長什么樣子,那時候也想不了那么多,趕緊往外婆的村里跑。王峰撲哧一聲笑:“你是不是嚇得尿褲子了!”常書卿附和笑道:“童子尿可以辟邪!”盧俊伸腳要踢兩人:“你們才尿褲子嘞!”

說到尿褲子,大家都有了尿意。出前廂房,穿過堂屋,推開大門,一片銀白世界,雪花零星飄落,風似有似無地吹來。大家走到稻場周邊找個角落撒完尿,聚在稻場中央,一邊搓手一邊踢雪玩,實在凍得不行,又一次返身回屋,紅薯正好烤熟,吃起來甜軟可口。王峰看向常書卿:“該你了?!背鋼u頭道:“我不信鬼。”大家“咿”了一聲:“這就沒意思了!”正鬧著,張清宇說:“我來講一個吧,也不知道里面有沒有鬼,不過也夠詭異的。”大家說:“快講?!睆埱逵钅没疸Q把烤好的毛芋頭放在盆邊,慢慢地翻動:“有一天晚上我爬山……”盧俊插嘴問道:“晚上爬山?”張清宇點頭。盧俊又問:“哪里的山?”常書卿說:“就是后面那一排山。”張清宇沖常書卿笑笑,說:“進了一片松林,有一條小路可以通往山頂,我就繼續(xù)往前走。走了大約一刻鐘,還是沒到山頂,我心里就覺得很奇怪,看看四周,依舊是松林,再仔細一看,是我走過的地方。我又繼續(xù)往上爬,爬了大概半個小時,轉了很大一圈,再一看,還是我剛才來過的地方?!蓖醴灏蛇埔幌伦欤骸肮泶驂α恕!睆埱逵睢班拧绷艘宦暎骸拔耶敃r就明白鬼打墻了。我試了好多次,還是沒有走出那片林子,心里又害怕又著急,直到天微微亮,我才慢慢地摸了出去。”大家這才松了一口氣。

一時無話,炭盤里的炭火暗了下去,為避免中毒而開了一條縫的窗戶隨著風磕托磕托搖晃。張清宇手托著腮,陷入沉思中,手中握著的火鉗一開一合,一合一開。王峰為打破這個沉悶的局面,問:“你爸媽怎么不在家呀?”張清宇撇頭看了王峰一眼,說:“他們跑車去了?!背湫拿偷匾惶@是張清宇第一次主動提到他的父母。停頓了一會兒,張清宇接著說:“他們跑了十幾年了,現(xiàn)在這會兒估計在廣西。不知道你們了不了解跑車這個行業(yè),非常辛苦,出門一趟十天半個月回不了一次家。那時候我還小,家里沒有人照顧,他們就把我?guī)У杰嚿先?。”盧俊“哇”了一聲,“那多好玩!一路上能看到不少風景吧?”張清宇苦笑了一聲:“哪里有心情看風景哦……他們很辛苦的。”張清宇說著,捏起火鉗,撥動了一下炭盆里的木炭:“他們每回一出車,我就會失眠。我總擔心他們會出各種事情,你們不知道那一路上會有多少出車禍的車子!我不敢閉上眼睛,一閉上那些可怕的車禍畫面就會冒出來。我讓他們不要再去跑車了,他們不聽,這個掙錢多,其他本事他們也沒有,所以還是要跑。再說不跑車,我讀書的錢哪里來?全家的生活費哪里來?”

又沉默了一會兒,常書卿小聲問:“所以你是因為這個退學的嗎?”張清宇銳利的眼神掃過來:“退學當然有很多原因,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吧。我在學校里,每天都失眠,到了半夜,心里頭悶得透不過來氣。偶爾能睡著的時候,就是各種車禍的噩夢。另一個原因是我覺得自己活著就是父母的負擔,是因為我,他們才這樣沒日沒夜地跑車,我多吃一口飯就是在剝削他們。如果他們萬一出了什么事情,也都是我害的?!背溥B連搖頭:“你這樣想不對!他們也不希望你這樣想吧!”張清宇抿緊嘴唇,想了想,說:“我不知道對不對,我那時候就是那樣想的。我那時候在想活著是為了什么?我覺得太累了。每回失眠,我就看書,看很多很多書,也許書上會給我答案?!背潼c頭:“我知道,我知道?!蓖醴宕藭r插話進來:“我記得王亮跟我說,你退學是跟老師起了沖突?這個事情當時鬧得很大。”張清宇沒看王峰,捏緊火鉗,“你哥說得沒錯。那時候我們來了一個實習老師,我特別喜歡他的教學方式,又活潑又生動,而且對我們也很好。我有時候把我寫的東西給他看,他都能給出很好的建議,也能懂我的心。但是學校容不了他,讓他提前結束了實習,這讓我很憤怒。我向學校提出抗議,當然,”他苦笑了一聲,“沒有什么用??傊鞣N事情夾雜在一起……我忍受不了學校,忍受不了自己,各種忍受不了……我就不想再念書了?!蓖醴鍑K嘖嘴:“多可惜啊。你是讀名牌大學的料啊,又是在一中。你爸媽同意你退學嗎?”張清宇久久直視著王峰,沒有回答。王峰尷尬地笑笑,往常書卿這邊投來求助的眼神。常書卿說:“天太晚了,我們也該回去了。”王峰連忙起身說:“好好好,再不回去宿舍樓都進不了了?!睆埱逵钸@才像是回過神來,也隨之起身:“我也該走了。”常書卿問:“你要去哪里?”張清宇悶悶地回:“我不住這里?!?/p>

推門出來,雪沒有再下了。大家搓手跺腳,哈著白氣。張清宇把大門鎖上后,穿過稻場往土路上去,其余三人跟隨其后。一路無話,唯有雪從樹梢落下的撲簌聲,還有此起彼伏的狗吠聲。常書卿故意大聲地說:“我們都習慣用‘吱吱這個擬聲詞,但就我實際聽到的并非如此,當然腳踩上去有‘吱聲,腳踩下去發(fā)出喑啞的‘咕聲??赡苎┑母蓾穸?、厚度不同,踩的聲音都不同吧。聽說愛斯基摩人對冰的命名有上千種,踩雪聲音的那些細微區(qū)分會不會專門有一種語言來命名呢?”盧俊忙回應道:“還真是的!”常書卿沖著前面說:“張清宇,你要不要說說看嘛?!睆埱逵钕袷菦]有聽見似的,繼續(xù)往前走。王峰小聲嘀咕道:“好神經!就是個閑聊天,至于嘛?!背洹皣u”了一聲。走到竹林處,張清宇等在那里,兜帽戴上了,雙手插在口袋里,也不看他們,低頭踢著地上的雪:“謝謝你們,路上小心點兒。”大家也忙著說些感謝今晚招待的話。張清宇抬頭特意看常書卿一眼:“謝謝你?!睕]等回話,他就轉身往竹林間的小路走去。常書卿看他立住回頭,叫了他一聲:“你一個人沒事吧?”張清宇嘴巴咧了一下,做出個笑的意思:“能有什么事?”說完,轉身大跨步地往前走。直到人消失在竹林后,王峰拍拍常書卿肩頭:“再不走,我們就真進不了宿舍門了!”三人繼續(xù)往回走,水聲淙淙,不絕于耳,盧俊問:“這河叫什么來著?”王峰回:“清水河?!北R俊笑道:“清水白石何離離。我想起了?!蓖醴逡残Γ骸疤澞氵€記得,那個神經病在念詩的時候,我一直在忍著笑……”常書卿落在后面,他回頭看一眼,村莊里亮著點點燈光,狗吠聲停歇了,再轉頭看學校,宿舍樓一排排窗口也零星亮著燈,一陣莫名的惆悵涌上心頭。盧俊回頭看他:“你走快點兒啊。”常書卿說了一聲“好”,加快步伐跟上了他們。

雪化的那幾天,耳邊總有水落下時滴答滴答的聲音,看向窗外,操場上的積雪東一堆西一堆,斜對面的圖書館屋檐下冰凌越化越小,走在路上的人都縮著脖子躲著冷風,再抬眼看學校后面那一排山,在碧空之下越發(fā)顯得蒼郁,常書卿不禁發(fā)了一會兒呆。一滴水珠從上面落在窗玻璃上,慢慢地蜿蜒成一道水痕,快到下面的窗框時,又一滴水珠落下。好一會兒后,常書卿把目光收回來,往教室里掃了一圈。同學們都在沉默地埋頭自習,老師要求每一道試卷上做錯的題,都要在作業(yè)本再做一遍。期中考試的成績已經出來了,班級排名第七,年級排名五十一,也算是能給家人一個交代,接下來又會有月考,再之后新年將至,離期末考試也不會太遠了。按理應該抓緊時間復習才是,但一個字都看不進去,用王峰的話說是“丟了魂”一般,晚上睡不著,白天無心聽課,別人當面說話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究竟為何如此,常書卿也不甚清楚。

課后,常書卿去學子餐館吃完飯,然后去宿舍把踩得一腳泥的球鞋刷干凈,放在陽臺上晾著,轉身時盧俊正好推門進來?!叭ソ稚习颜掌』貋砹?,耳朵都要凍掉了!”盧俊把裝滿一沓相片的紙袋子擱到常書卿桌上后,雙手搓著通紅的耳朵。常書卿把暖手寶遞給盧俊捂著,然后拿出照片翻看。盧俊說:“我把你的照片都理了出來,然后還有他的照片,你有空帶給人家吧。”常書卿看了半晌,問:“他的怎么都是背面照?”盧俊大聲說道:“你傻啊,他的照片都是我偷拍的!當然只敢拍個背部啊?!背湔f:“可惜。要是能拍個正面照……”盧俊打斷道:“他那么兇,我不敢?!背溆牣惖貑枺骸八軆磫幔课也挥X得啊?!北R俊噘一下嘴:“對你說話很柔和,對我、王峰,就是不耐煩?!背浒颜掌砗?,又重新塞回紙袋子里:“他人其實很好的,只是……一個人太久了?!北R俊饒有興致地看過來:“你倒是很懂他嘛?!背浒雅謱殜Z過來:“你瞎說什么啊?!北R俊搓著手過來搶:“他好什么好啊!”常書卿心頭一跳:“什么意思?”盧俊又一次把暖手寶奪過去:“你沒注意到嗎?準備火鍋時,你們忙其他的事情,我跟他洗菜,他手腕上有好幾處煙頭燙過的傷疤,我都看到了,只是沒有聲張而已?!背浒肷螞]有說話,他靠在壁柜上,那個讓他恍神的原因似乎也找到了。

好容易熬到了周六下午,給家里打了電話,通報一下期中考試的成績,又找個借口說學校有活動就不回家了。背上書包,里面放著盧俊拍的照片和從圖書館借來的六本書,往后山村奔去。天氣陰冷,凍硬的土路走起來很是滑腳,就連清水河都結了一層冰,河水在冰下發(fā)出喑啞的嗚咽聲。到了村口的竹林處,一輛龐大的重型大卡車停放在那里,車廂里掃得干干凈凈。先到張清宇的家里,門虛掩著,叫了半晌,有人走了出來,是一個蓬頭大肚的中年男子,穿著秋衣秋褲,睡眼惺忪地問:“你是么人?找我宇兒做么事?”常書卿猜這應該是張清宇的父親,便賠著笑說:“我是你兒子的朋友。”中年男子“哈”了一聲:“他還有朋友?”常書卿尷尬地說:“他不在是吧?我下回再來?!敝心昴凶哟蛄艘粋€大大的呵欠:“我也不曉得他跑哪里去咯!他哦,就跟個孤魂野鬼似的,鬼曉得他蕩哪里了。說他還說不得!”常書卿一邊連連點頭,一邊往外走,“叔叔你接著困醒。莫送莫送,我曉得路?!?/p>

又一次回到竹林處,常書卿準備回校,想了想,還是決定去魚塘那邊看看。穿過竹林,走過石橋,沿著麥田邊的土路疾步了好一會兒,腳都走暖和了。遠遠地看到小屋上空飄著炊煙,心頭一喜,等走到屋前,叫張清宇的名字,推門出來的卻是一個健壯的中年女子,手上拿著搟面杖,滿臉驚訝地看過來?!澳阏椅壹矣顑喊??”她問道。常書卿心想這應該是張清宇的媽媽,便點頭說是。女人說:“你進來坐,他去買菜了,很快就回來?!背浔鞠胱叩?,但架不住女人的熱情,進到屋里,坐在書桌前那個椅子上,迅速地掃了一圈,比起他第一次來可以說大變樣:那扇塑料布窗戶換上了新玻璃,窗下雜物也都不見了,地面掃得干干凈凈,床上換了簇新的床單,鋪了厚厚一層棉被,原來摞在床邊的書不見了,再一看,原來都整整齊齊地放在了兩個手工做的書架上,那地方沒記錯的話本來是放魚飼料的。正看著,女人端來一杯熱水過來:“要不了好久,他就會回咯。摩托車,幾快哩!”

女人在外屋一邊搟面團,一邊跟常書卿說話,先問他姓名,再問他學校,跟清宇怎么認識的,常書卿作了簡單的回答。女人嘆息道:“我家宇兒要是跟你一樣,我心里不曉得會幾高興哩!他也是個愛讀書的伢兒,我跟他爸天天跑車,他小時候沒得爺爺奶奶帶,我就帶到車上去,他就坐在車上拿著書看,看完后還給我們講,講得一板一眼的,跟個小老師一樣。每到一個新城市,他爸爸也疼他,再么樣忙都要到新華書店去給他買書。嚯,拿到新書,高興沒得法子,睡覺都不肯把書拿開,一拿開就哭……”等了半晌,沒有話語,常書卿探頭看過去,女人抬起胳膊擦眼淚:“長大了,不曉得為么子變成這么個樣子!我想不通咯?!背渥哌^來,想要幫忙,女人忙揮揮手:“不消幫忙的!我也是發(fā)神經,說這些喪氣話。”常書卿搖頭說:“他很厲害的,以后么樣走的,他肯定有自家的主意?!迸颂а勰?,臉上浮起柔和的笑意,“唯愿如此!你們都是年輕人,相互之間好說話。他有么子話,都不肯跟我們說的。我們也只能干著急,管么樣做的,他都厭煩。正好你在,待會兒你多勸勸他。要得啵?”常書卿點頭說“好”。

張清宇把摩托車停好,拎著一袋子菜推門進來時,常書卿正跟女人在包豬肉大蔥餡兒的餃子。那顯而易見的高興勁兒,洋溢在張清宇的臉上。臉還是瘦削的,但沒有上一回看到的那么灰敗,反倒是有了紅潤的氣色,頭發(fā)也剪短了,人看起來精神了不少。女人嗔怪道:“你么去那么久哦?小常等了好半天了?!睆埱逵钇沉艘谎鄢?,笑道:“小常?哈哈,小常!”常書卿瞪他一眼:“笑么子笑?”張清宇把菜擱在新添的飯桌上:“菜漲價咯,我轉了好幾家菜市場才買到。”女人說:“你也曉得柴米油鹽貴咯?”張清宇從袋子掏出排骨、肉丸、青菜、豆芽、蘑菇、香腸。常書卿問:“今天是么日子?這么豐盛?”女人說:“今天他生日,你來得幾巧?!背洹把健绷艘宦暎骸拔也粫缘谩R菚缘?,我……”張清宇打斷道:“又不是么子重要日子,你餃子包完咯,幫我來擇菜?!迸苏f:“你要死哦,人家是客人!”張清宇笑:“我不當他是客人!”

午飯湯煮餃子,常書卿推說在學校已經吃過,女人說那就稍微吃點,端過來依舊是一大碗,湯汁中臥了兩個荷包蛋。女人轉身離開,常書卿悄聲說:“我吃不完這么多?!睆埱逵钚Φ溃骸拔?guī)筒涣四?,你看我碗里?!背淇催^去,跟自己碗里一樣,只好作罷。吃完后,常書卿要洗碗,女人說:“你跟宇兒玩去?!睆埱逵顓s不在里屋,出門一看,他站在土路邊上。常書卿走過去問:“你在干嗎?”張清宇回頭時,嘴里噙著煙,他迅疾往屋子那頭瞟了一眼:“嚇我一跳,還以為是我媽?!背湫枺骸拔?guī)湍惆扬L?!睆埱逵顜卓诎褵煶橥?,把煙頭扔得遠遠的,長吁了一口氣:“還不能回,我媽會聞到煙味。”常書卿問:“你幾時學會抽煙的?”張清宇仰頭想了一下,“去年我退學的時候,心里頭煩躁,就抽起來了?!背湫毖劭磸埱逵畹氖直?,被厚厚的衣物包裹,想也沒想就抓住了。張清宇詫異地看過來,常書卿不管,徑直把他左手的衣袖往上薅,在手腕的地方,果然五個圓圓的疤痕,集中在手腕往下的地方。僵持了一會兒,張清宇緩緩地收回手臂,把衣袖放下去后,雙手插在兜里:“以前的事兒了?!背鋯枺骸澳阏鏇]事?”張清宇撇過頭去,“說沒事就沒事?!背漕D了半晌,說:“希望如此。”張清宇轉頭過來:“你沒事吧?”常書卿頂回去:“我能有什么事情?”張清宇默然片刻,笑了一聲:“如果有事,我去找你。”

再回到小屋時,女人正要出門,手中拎著保溫盒,她先沖常書卿笑了笑:“沒得么子好吃的招待你哦?!庇侄趶埱逵睿骸拔蚁然厝ヒ惶耍o你爸送點兒吃的?!弊叱隽藥撞?,女人又轉身,怯怯地問:“宇兒哎,要不你去送?”張清宇沒有聽見似的,進了里屋。女人又說:“高壓鍋里燉了肉,你盯牢咯,冒了氣趕緊關火。我待會兒再過來。”張清宇回了一聲:“曉得了?!迸诵αR道:“我還以為你是聾了耳朵!”又囑咐了幾句后,這才慢慢走遠。張清宇倒在床上,松了一口氣:“真是不得清凈!”常書卿笑著點頭:“跟我媽一個樣?!睅妆緯寄贸龇旁跁郎?,張清宇興奮地坐起來:“你真是救了我!”一本皮亞杰的《認知心理學》,一本大江健三郎的《人羊》,還有幾本科普類小書?!拔乙膊恢滥阆矚g讀什么,就隨機借的。”常書卿坐下來,看著張清宇翻了這本,又去看那本,嘴角眉頭都浮出笑意,這才放下心來,相片也拿了出來,張清宇又一次笑:“真的跟個鬼似的!”常書卿打趣道:“誰要半夜里看你在山上,都會以為碰到鬼了吧?”張清宇搖搖頭:“他們在家,我就不上山了。有時候大半夜了,我媽還會跑過來看我在不在。我有時候在看書,她就給我煮面條。我讓她回去,她要嘮叨半天不肯走?!背鋯枺骸澳悄憔突厝プ÷??!睆埱逵钅弥潜尽墩J知心理學》靠在床上翻看,沒有回話。

外屋高壓鍋嗤嗤地響了一會兒,張清宇起身去把鍋蓋上排氣閥的重錘拿掉,一陣肉香彌漫開來。再回來時,張清宇拿了一大包生花生過來:“你也別閑著,幫我剝一下花生,晚上可以燉湯?!眱扇吮銊冎幸淮顩]一搭說著話。常書卿問窗戶怎么換上玻璃了,張清宇說她媽媽叫人換的;又問書架哪里來,媽媽叫人開車送過來的;又問原來的魚飼料、雜七雜八的東西去哪里了,媽媽叫人拖走了?!澳銒寢尳械娜耸悄膫€,這么勤快?”沒有回答的聲音了。剝好的花生一粒粒擱到白瓷盤里。剝了一半,入肚一半。又說起各地吃花生的習俗,那些年跟車跑了不少地方,吃的不算少。紹興、寧波一帶,把帶殼的花生放入鹽水里煮,大料熬制的鹽水,又鮮又咸,將內里的花生仁完全包裹。吃起來軟熟,滿口香甜,卻又絲毫不膩。廣東的鹵水花生呢,清水浸泡后的花生米,在特制的鹵水中大火煮開后,小火慢燉即可,吃起來有肉香味。山西的油炸花生,配上老陳醋,花生酥香,老醋酸甜,解膩又清爽。常書卿笑問:“那你最愛吃哪里的花生?”張清宇回答:“我媽做的豬蹄燉花生,今晚她要做的一道大菜,你吃過就知道了?!背鋼u頭道:“我得回學校了。”張清宇說:“你不準走,今天我生日?!背鋰K嘖嘴:“那不是要蹭兩頓飯了么?”張清宇笑道:“我以后也去蹭你的飯吃好了,那樣就扯平了?!?/p>

有光照進來,常書卿回頭看窗外:“太陽出來了!”張清宇起身說:“走,我們出去兜兜風?!眱扇顺鲩T,張清宇推出摩托車,常書卿在后座剛一坐好,車子就發(fā)動了。沖上了土路,繞過玉峰山腳后,上了一條公路。只有零星的大卡車開過,余下的時間唯有摩托車碾過路面的沙沙聲。沿路看過去是一排排蔬菜大棚,張清宇說了什么,常書卿說:“我聽不見你說的話。”張清宇放慢車速:“這些大棚里的菜,都是我家貨車運到省城去的?!标柟庀”。稽c溫度都沒有,風從耳畔刮過去,幸好有耳罩護著,膝蓋上也有護膝,手套自然不能少,所以凍的只有臉,一直僵著,連說話都費勁。而張清宇卻毫不畏懼冷,他把所有御寒的裝備都給了常書卿,迎著風,握著車把的手和裸著的耳垂都凍得通紅,也沒抱怨一句。回頭看山,從玉峰山到馬鞍山,之前從未在這邊看過,起伏的山線凝固在天空之下,后山村在山那邊,學校也在山那邊,所有熟悉的都在山那邊,車越開越快,山越來越小,心里莫名松快起來,想要喊,想要笑,甚至想要飛起來。

到辛安鎮(zhèn)的廣利街上,找了位置把車停好,沿著街道往東走五百米一拐彎,到了辛安大街,喧囂聲撲面而來。正逢半個月一次的集市,四里八鄉(xiāng)的人都過來了,擠擠挨挨,你推我讓,討價還價的聲音此起彼伏。這里一切都是有活力的,商販們撐起的頂棚紅紅綠綠,玻璃水缸里的魚游來游去,騎坐在大人肩頭的小孩咯咯笑個不停,賣衣服的女人高喊著“一折優(yōu)惠,不買后悔”,站在卡車上賣鞋子的男人拿著喇叭一遍遍宣告“最新潮款式,最心動價格”。兩人費力地走在人群之中,東看看,西瞧瞧。張清宇說:“我最喜歡來這里了,一個人待久了,就想出來吸吸人氣。”常書卿笑說:“也沒見你買東西啊。”張清宇指著斜對面一家包子鋪:“怎么沒買?上次給你的包子,就是在那兒買的。一大清早排了好長的隊才買到的?!背洹班浮绷艘宦暎骸芭苓@么遠!”張清宇笑說:“正好我自己也想吃,順帶也給你帶一份?!?/p>

逛完集市,買了電熱毯和枕套,張清宇說:“再帶你去看我另外一個秘密基地。”常書卿笑問:“你究竟有多少個?”張清宇回:“反正有空帶你慢慢轉?!庇忠淮紊宪嚕┻^辛安鎮(zhèn),再沿著省道開了兩公里,岔進一條石子路,上到堤壩上,風吹著碧綠的湖水,一浪接一浪拍打著壩腳。把車停好后,兩人沿著堤壩慢走。張清宇指向遠方的山巒:“你還認得出來嗎?”常書卿隨之看過去:“那是玉峰山?”張清宇點頭道:“這就是我們在山頂看到的仙女湖。等春天的時候,我們可以再來,到時候湖邊蘆葦中有很多野鴨,很多鳥也會飛回來?!背鋯枺骸斑@里你也是經常來嗎?”張清宇點頭道:“我喜歡晚上來,有時候山爬膩了,我就騎摩托車過來到湖邊坐坐。我真想把池塘里那艘船運過來,在這里劃到湖中央去。等到了滿月,湖水閃著銀光,一個人都沒有,那才叫好呢!”常書卿打趣道:“你在集市上,不是說要吸吸人氣么?”張清宇嘖一下嘴:“我就是這么矛盾的人吶!黑格爾不是說么……”常書卿揮一下手:“打住,不要提黑格爾,不要提康德,不要提海德格爾。這些我都不懂。”張清宇略感意外地看過來:“這么說之前我說這些,你都是忍著哦?”常書卿撲哧一聲笑:“也沒有忍,就沒在聽?!睆埱逵畲蛄艘幌鲁涞母觳玻骸澳悄阍趺床辉缯f?”常書卿抬眼看湖面,陽光從云層的縫隙間灑落下來,薄薄的一層金光浮蕩,“我哪里有機會講,都是你在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嘛。你要是這樣跟女生說話,你會打光棍的!”張清宇撇一下嘴:“你說話倒是跟我媽一個腔調了?!?/p>

“其實,我以前說那些,是掩飾自己的緊張?!币姵渎冻鲈尞惖纳袂?,張清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那時候太久沒跟人說話,碰到愿意跟我交流的人,我就忍不住越說越多,自己心里頭也討厭,但就是控制不住?!背鋯枺骸澳阍趺淳团卸ㄎ沂窃敢饨涣鞯哪??”張清宇想了一下:“你在山頂上喊的時候,我逗你玩,也跟著喊。要是別人肯定覺得我神經病,但是你卻過來了,我就覺得你肯定是個愿意跟我說話的人。后來,你又陪我爬到玉峰山,要是別人,肯定不會跟我去的……”常書卿忍不住笑起來:“其實我當時怕你謀殺我?!睆埱逵钽读艘幌?,隨即大笑:“我說呢,我一跟你說話,你就往后躲!我還以為嫌棄我身上臭,畢竟那時候我好多天沒有洗澡了。那你為什么不逃跑呢?”常書卿想了一下:“山上你熟,我哪里跑得過你?再一個,我就想看看你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你身上有一種,怎么說呢,跟我認識的那些人都不太一樣的東西?!睆埱逵钅樕J真起來:“怎么說?”常書卿又想了片刻,才說:“大家都在乎的,你不在乎。你在乎的,大家都不在乎。”張清宇連連點頭,又問:“那你呢?”常書卿搖搖頭:“沒想清楚……大家的,你的,我好像都在乎,又好像兩邊都沒做好,所以這兩邊有一邊做得好的人,都讓我羨慕……總之,我也是個矛盾的人吶!”

云層又一次擠占了空隙,陽光收起,湖上的風颼颼刮過來,兩人哆哆嗦嗦地往停車的地方走。張清宇說:“春天一定要再來一次!”常書卿說好。他們并肩走了一會兒,腳步聲漸趨一致。常書卿問:“你以后打算怎么辦?”張清宇摸出一支煙費力地點上,瞇著眼睛想了半晌:“我睡不著的時候,就在想這個問題。老實講,我不知道……可能開大貨車?”說著做出駕車的姿勢。常書卿笑:“就是子承父業(yè)了?!睆埱逵顩]說話?!澳氵@么討厭你爸嗎?”常書卿小心地試問道。張清宇又沉默了好大一會兒,常書卿幾乎以為他要生氣了,但他卻說話了:“不討厭。甚至……感覺愧疚。他去學校求過情,找過關系,但學是我自己退的,我自己不答應,他作任何努力都白搭。所以他就打我。那個玻璃你還記得吧?他打破后,鉆了進來,把我狠狠揍了一頓。我只要不答應回校,他就越揍得狠。他越揍我,我就越不想答應。到后面,他每次運貨回來,我們都要大吵一頓,吵著吵著他就動手,有時候拿棍子,有時候拿船槳,要不是我媽攔著,我都會被他打死吧。我們現(xiàn)在不說話,也不住在一起,就當對方不存在?!背渑牧伺膹埱逵罴珙^。張清宇聲音低了下去:“就覺得痛苦,看到他我覺得痛苦,看到我媽我也覺得痛苦。我覺得自己存在,對他們來說也是個痛苦。很長時間,我躺在那個小屋子里,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就覺得一切都好沒意思,不知道為什么起床,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呼吸,全身痛得很,翻身都痛,感覺再躺下去,屋子會塌下來。塌下來也好,我也算解脫了……”后面的話接近于喃喃,常書卿要很認真聽才聽得清楚。

回去的路上,兩人沒有說話。天一點點暗下去,馬路兩側的路燈,如一蓬蓬綻開的金花。到了小屋時,摩托車還未停好,女人就沖了出來,看到兩人下車,松了一口氣,又去瞪了張清宇一眼:“死哪里去咯?”張清宇上前摟了一下女人:“逛了一下?!迸舜蛄苛艘环骸澳阋膊粫缘么鱾€帽子和手套?!背洳缓靡馑嫉卣f:“清宇都給我了?!迸嘶厣砝溥M屋:“該當?shù)模 边@邊兩人在里屋坐好,女人在外屋開始炒菜。米飯早已煮好,雞湯熬了又熬,豬蹄燉花生盛在大碗里了。他們要出來幫忙,女人不讓。直到需要端菜時,才叫他們來幫忙。飯桌上擺了一桌子菜,女人讓他們趕緊吃。她自己沒有坐下,而是又一次拎起保溫盒往外走。張清宇叫了一聲“媽”,女人停下。他問:“晚上走?”女人點頭:“去貴陽。下午你爸去拉貨了,現(xiàn)在估計回了。我們待會兒走?!睆埱逵顩]說話。女人等了一下,常書卿看過去,她笑笑:“小常,沒得么子好菜!”常書卿說:“哪里!幾好吃哩?!迸擞中π?,看了一眼埋頭吃飯的張清宇,叫了一聲:“宇兒?!睆埱逵钚⌒〉亍班拧绷艘宦?,但沒有抬頭。女人說:“錢在你枕頭下面?!睆埱逵钣帧班拧绷艘宦暋E俗哌h了好久,張清宇才抬起頭。天徹底黑了下來,常書卿說:“我去開燈?!睆埱逵钫f了一聲“不要”,聲音抖了一下。常書卿舀了一碗湯,放在張清宇面前,輕聲說:“生日快樂?!?/p>

三天之后,是王峰的生日。下晚自習后回到宿舍,王峰提議請大家去市區(qū)唱卡拉OK,大家都說好,唯獨常書卿遲疑地說:“學校不是規(guī)定……”王峰打斷道:“不要掃興嘛!待會兒宿管老師查完宿舍后我們再走,早上趕到早操前回來就行了?!贝蠹叶颊f“這主意不錯”,常書卿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了。熄燈之后,宿管老師也走了,再等了一刻鐘,大家都下了床,輕手輕腳地下樓,又跟著王峰繞到樓側的欄桿下面攀爬過去,再一路小跑到操場圍墻處翻到外面,有一輛面包車等在土路上,那是王峰提前打電話跟他社會上的朋友約好的。那一晚大家玩得極為盡興,一個大包間,唱歌的唱歌,喝酒的喝酒,抽煙的抽煙,最后那個社會上的朋友讓服務員端來一個大蛋糕,大家齊祝王峰十六歲生日快樂。到了第二天早上六點,大家靠在沙發(fā)上睡得前仰后合,玻璃桌上杯盤狼藉,啤酒瓶幾十個,唯獨常書卿還殘存最后一點清醒,跟王峰說“該回去了”。

之后的事情越發(fā)不可收拾。他們爬學校圍墻時,因為宿醉,有幾個人爬不上去,便沖到東門處,大喊大叫讓人開門,常書卿、王峰幾個清醒些的人拉都拉不住。學校的保安來了,管紀律的老師也來了,所有參與聚會的人都被帶到了保衛(wèi)科,問清楚情況后,當天早操過后校長當著全校人的面發(fā)出了嚴厲的點名批評,緊接著教導主任讓每個人寫檢討書,班主任通知每個人的家長過來。等到下午,媽媽是家長里第一個到的,剛一過來就兜頭給了常書卿一耳光,班主任立馬拉住勸道:“算了算了,他一向表現(xiàn)得都很好……”媽媽沒有說話,久久地盯著常書卿。慢慢地,家長們都來齊了。班主任說明了情況,并告知他們學校的處理結果:每一個人記過一次。有的家長一聽急了:“那樣會不會影響高考?”有的家長恨恨地說:“老子出錢讓你讀書,你還花天酒地,看老子不把你腳都打斷咯!”而常書卿媽媽卻一個字都沒有再說。家長會結束后,她起身就離開了。

常書卿不敢打電話回去,回到宿舍后躲在衛(wèi)生間哭過一次,爬上床后眼淚還是止不住。整個宿舍沒有人說話,每個人睡在自己的床上,時不時這里那里傳來啜泣聲。好久之后,王峰說了一句:“對不起?!睕]有人回應。常書卿用被子蓋住頭,被媽媽扇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生疼。長這么大,這是媽媽第一次打他,羞恥如爪牙尖利的獸困在身體里拼命地撕咬自己的心。他突然推開被子,讓自己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之中,寒意從光著的腳丫如藤蔓一般蔓延到全身,連續(xù)幾個噴嚏打了出來,在寂靜的寢室突兀地炸開。對床的王峰抬起身來小聲說:“你瘋了?趕緊蓋上!”常書卿不聽,他要懲罰自己,他覺得自己不配得到溫暖,畢竟這被子是媽媽帶來的,枕頭也是,床單也是,一切都包裹在媽媽的氣息里,可是媽媽不再愿意親近他了。一想到此,涌起一陣錐心之痛,眼淚又忍不住流出來。

跟著媽媽往外婆家走,走著走著媽媽走遠了,一聲又一聲叫她,她停下來,遠遠地瞪過來:“叫你不要跟過來!你非要跟過來!”說完又回身往前走,自己腿短,怎么也跟不上,只好跑,跑啊跑,叫啊叫,低頭看還是在原地打轉,抬頭看媽媽已經走不見了,心里發(fā)慌,高聲叫出來……醒來時,還是在寢室,被子不知道怎么又給蓋上了。他坐起來,心跳得厲害,腦袋里嗡嗡響,感覺呼吸不過來,只好下床,推開宿舍門,走到外面的走廊上去,風一下子拍打過來,渾身冷得哆嗦起來。夜色之中,遠處的教學樓露出方正的輪廓來,近處的樓底下墨綠色地面一鼓一吸,一吸一鼓,看久了像是在召喚自己。有一種快意涌上來,就那么一下,既是掙脫,也是報復。一切都歸于空無的誘惑。他手按在冰涼的石欄桿上,身體微微發(fā)抖,額頭上卻冒出了汗。他想使勁兒,可身體不聽話,沉沉地釘在原地?!疤焯淞?,趕緊回宿舍吧?!币恢皇峙闹珙^,回頭看去,是王峰。他是一直在身后,還是剛剛過來的,不清楚,也來不及想。但那只手堅決地、不帶商量地把自己給拽了進去。

連續(xù)幾天,常書卿都是白天昏昏沉沉,晚上卻清醒無比,聽著室友們此起彼伏的鼾聲,翻來覆去都沒有一絲睡意。他打自己腦袋,默念,數(shù)綿羊,都不頂用,只好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看。跟王峰說起,王峰說那你看書好了,看最艱澀的書,準保能睡好。起身打開臺燈,看看枕邊只有幾本習題書,此時他忽然想了起來,手伸到枕頭下面一摸,那個黑布袋還在,那本烏納穆諾的《生命的悲劇意識》也在。米格爾·德·烏納穆諾。張清宇如夢囈一般念出這個名字,就像是那一段咒語似的。Miguel de Unamuno。張清宇又念。西班牙語,還是烏納穆諾。怕自己聽不明白,張清宇還耐心地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拼出來??茖W與信仰、理性與情感、邏輯與人生之間的種種矛盾沖突,你懂嗎?不懂。你不懂,就要讀讀米格爾·德·烏納穆諾。Miguel de Unamuno。常書卿想到此,忍不住要笑出來。如果擱到現(xiàn)在,他是不是會讓張清宇閉嘴?完全會的。翻開書,依舊是張清宇寫得滿滿當當?shù)淖?。這些字也是睡不著的夜晚寫出來的嗎?他只是失眠了幾晚而已,而張清宇在如此漫長的失眠之夜,就是靠著讀一本又一本艱深的書打發(fā)過去嗎?現(xiàn)在,在這個深夜里,張清宇是不是在那個小屋里看書呢?他感覺自己現(xiàn)在能感同身受地理解張清宇一點點。是的,只能說一點點。但就是這一點點,也夠讓人難受的了。他無法想象這一點點乘以十乘以百后的感受。那像是一個幽深的黑洞,被吸納進去后就很難再爬出來。他有一種想要立馬去找他的沖動,但他沒有動。唯一一次離校得到的后果就如此嚴重,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到了周六中午,常爸爸過來了,見到常書卿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瘦這么多了!”常書卿眼眶一下子濕潤了,默默地收拾東西,跟著爸爸往車站走。常爸爸在車上叮囑常書卿:“回去給你媽媽好好道個歉,莫跟她頂嘴,曉得啵?她在家里也不好過?!背湔f:“好?!钡郊液?,一桌子菜已經做好了,常媽媽看了常書卿一眼,說:“洗手,吃飯?!背0职诌^分高興地搓著手說:“今天過年是啵?我在屋里,哪里能吃到這么多菜!我真是沾了卿兒的光。”沒有人回應。大家坐在飯桌前,默默地吃完了飯,菜動得不多。吃完后,常媽媽起身:“臟衣裳給我,我去洗?!背湫÷暤卣f:“我自家洗咯?!眿寢寷]有看他:“好?!睕]有多余的話。常書卿又忍不住鼻子酸了一下,爸爸向他使眼色,他才匆忙地說:“我錯了?!眿寢尪酥送鶑N房走,也不知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爸爸又一次大聲說:“卿兒說—”媽媽的聲音傳過來:“我不是聾子。趕緊去看書!”氣氛和緩了下來,常書卿松了一口氣,爸爸也偷偷笑了一下:“聽到沒得,去看書噢!”

雖然沒有明說,常書卿每個周六下午都還是回到家里,周日早上再趕回學校。有時候王峰、盧俊邀他去市區(qū)玩,他都推脫了。月考成績出來,全班排名第四,全年級排名二十三,總算有了進步,之前的壓抑心情也紓解了不少,失眠的癥狀也隨之沒有了。有一次周日過來,盧俊把一摞書遞給他:“那個神經病讓我給你的?!背鋯枺骸笆裁瓷窠洸??”盧俊說:“張清宇??!他周末下午過來找你,你不是回去了么?我在籃球場上打球,他找到我,說這些書是你幫他借的?!背湟豢?,果然是那次他帶過去給張清宇看的。等盧俊走后,常書卿翻看了那些書,一如他之前借過來時那般干凈,上面沒有寫任何字,也沒有留下污痕,可見張清宇看書時的小心。翻到最后一本大江健三郎的《人羊》,書中夾了一張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條,上面寫著:“最近怎么樣?怎么沒有過來玩?有空常來。另,書趕緊還了,要超期了!清宇?!?/p>

十一

常書卿再一次見到張清宇,是在自己家里。當時是周六的晚上八點,吃完飯后,爸爸媽媽去公園散步了,常書卿自己在房間里復習,馬上要期末考試了,不抓緊不行。敲門聲響了好一會兒,常書卿才聽到,打開門時,張清宇站在門前。常書卿驚訝地問道:“你怎么了?”只見張清宇的額頭、嘴角、鼻翼等多處都有打傷之后的血塊和淤青,藍色的羽絨服上全是灰土。張清宇小聲地說:“我跟我爸打了一架?!背渥審埱逵钰s緊進來,張清宇一瘸一拐地進了屋,又說:“他把我的書都給燒了?!背淠脕砑依锍涞募本认洌扔秒p氧水把傷口清洗干凈,然后再用碘伏進行皮膚的消毒。張清宇一直喃喃地說:“燒了。媽的。燒了?!背鋯枮槭裁磿蚱饋?,張清宇抬起紅腫的眼睛:“他想讓我進你們學校。我不想。他就罵人,把我的書都扔了出來,一把火燒了。燒了。媽的。燒了。”常書卿給傷口貼上創(chuàng)可貼:“我們學校雖然比不上一中,但還是可以讀的嘛……何至于打起來?”張清宇堅決地搖頭:“我不想回學校。我討厭學校?!?/p>

常媽媽和常爸爸回來時,常書卿已經幫張清宇處理好了傷口。如何把張清宇介紹給家長,尤其是媽媽,是個費思量的事情?!八俏遗笥选背洳耪f了一句,就卡殼了。倒是張清宇站起來大方地說:“我是張清宇,現(xiàn)在在一中讀書,跟書卿在參加市里數(shù)學競賽的時候認識的。剛才回家時騎摩托車時摔傷了,就想過來讓書卿幫我處理一下。家里我已經打過電話了?!背寢尯统0职忠捕夹帕?,還問要不要去醫(yī)院看看,張清宇說:“不用不用,都是皮外傷。麻煩你們咯?!焙淹旰螅溲杆賻埱逵钸M了自己房間,關上房門,這才松了一口氣:“你可真能編?。 睆埱逵钚Φ溃骸拔铱吹侥愕故菄樀靡??!闭f著,房門又開了,常媽媽端來一盆切好的蘋果片讓他們吃,過一會兒又送來煮好的湯圓。常書卿說:“媽,我們都飽了!”常媽媽瞪他一眼,“我管你……小張多吃哈。”好容易等常媽媽這邊消停了,常書卿鎖上了房門,兩人才能夠自在地說話了。

常書卿問張清宇怎么找過來的。張清宇笑道:“你說過你媽媽是老師,就先找到你媽媽的學校,然后你們肯定住在學校附近的教職工宿舍樓,再一問看大門的大爺就行了?!背鋰K嘖嘴:“你夠聰明的。”張清宇嘴角動了一下,隨即疼得“呀”了一聲。常書卿說:“我再去藥鋪買點止痛藥吧?!睆埱逵顢r?。骸安挥昧?,你陪我說說話就好。”常書卿便說起那次被處分晚上想跳下去的事情,張清宇點頭說“懂”。常書卿又說失眠之夜翻看《生命的悲劇意識》時的所思所想,張清宇笑道:“我偏不閉嘴,我以后還要說?!背洹班摇绷艘宦暋埱逵铍m然疼得齜牙咧嘴,還是大聲朗誦起來:“不管有沒有理由,我都不想死。當我最終死去的時候,不是我死了,而是人的命運殺了我。我并沒有放棄生命,是生命廢黜了我?!背洹皣u”了一聲,往門那邊瞥了一眼:“我媽會聽見的。”兩人又壓低聲音笑了一陣。

晚上睡覺時,常書卿被一陣煙味嗆醒,起身時見張清宇正坐在開啟的窗邊抽煙。常書卿問:“睡不著?”張清宇立馬掐滅了煙頭:“是不是影響到你了?”常書卿搖頭輕聲說“沒有”,然后披了一件衣服坐起來,張清宇也過來坐下。常書卿借著微弱的夜光看過來,張清宇清癯的臉頰上,還貼著創(chuàng)可貼,眼睛直直地看著虛處:“你在想什么?”張清宇說:“沒有什么好想的。有些事情反正不能這樣下去了?!背溆謫枺骸澳悄阋鯓樱俊睆埱逵罨仡^看過來:“沒想好。心里亂得很?!背渫蝗徽f:“你不能做傻事?!睆埱逵钚α艘宦?,隨即疼得嘖一下嘴:“我不是傻子?!背聊艘粫?,張清宇說:“書都燒了,我感覺輕松了?!背鋯枺骸拜p松了?”張清宇“嗯”了一聲:“有些事情我可以放下了?!背溆肿穯枺骸澳惴畔率裁戳??”張清宇又笑道:“就……放下了。之前走不出來,現(xiàn)在可以走出來了?!背湔f:“我不懂你的意思?!睆埱逵钅黄蹋f:“謝謝你。”常書卿頓了一下:“我不需要你謝我?!?/p>

早上起來,洗漱完畢,常媽媽端來兩大碗肉絲面,張清宇悄聲對常書卿說:“這肉我吃不了,牙齒現(xiàn)在還疼著?!背涑弥鴭寢屓N房,把肉絲都夾到自己碗里來,埋在面條底下。這邊吃完,那邊常媽媽已經把洗干凈的衣服疊好裝進了背包,又叮囑他下周回來把床單、床罩帶回來:“你們男伢兒哦,不曉得幾臟哩!都不曉得愛干凈?!背湎驈埱逵钸f了一個眼神:“是不是跟你媽一個樣?”張清宇笑著點頭,眼睛忽然一濕,不過很快忍住了,常書卿裝作沒看見,別過頭去跟爸爸要生活費。諸事忙畢,該出發(fā)了。常爸爸提出送他們去車站,張清宇說自己有摩托車,可以帶常書卿回學校,反正是順路,而且傷口已經不痛了,走路也沒問題。常爸爸說好。兩人一同出了門,常媽媽追出來又塞了兩個大蘋果到包里:“你們一人一個,我都洗干凈了?!?/p>

摩托車先是穿過小鎮(zhèn)主街,然后斜穿到長江大堤上去。冬日的陽光慵懶地灑下,堤壩下面的防護林舉著光禿的枝丫,喜鵲東一只西一只,西風有一陣沒一陣,林間望過去是緩緩流動的長江水。常書卿說起自己在家里最愛的就是沿著長江大堤散步,一路走一路走,感覺可以走到永遠,沒有盡頭。張清宇說:“你走到一個叫清水閘口的地方,往里走是一條河,那是清水河,一路往里走,就能走到后山村,再往前你就走不了,你得爬過山,爬得氣喘吁吁的,才能繼續(xù)往下走?!背湫ζ7Γ骸澳蔷筒蛔吡恕!睆埱逵钫f:“那你太懶了,我要走的?!背湔f:“走哪里去?”張清宇說:“到處都有我的秘密基地,從這一個走到那一個?!背鋯枺骸澳闶钦J真的嗎?”張清宇說:“不是,我就打個比方?!卑雮€小時后,車過清水閘,下了堤壩,沿著里路騎了一刻鐘,到了二中東門停下,常書卿下車把包背好,走之前問:“你想看什么書,我去圖書館借。到時候你來取就行?!睆埱逵钤谲嚿蠜]下來,看了常書卿半晌,笑了一下:“等我想好了跟你講。”常書卿說:“好?!睆埱逵钫f:“你快走吧,要上課了。”上課鈴聲果然響起,常書卿忙揮了一下手:“走了哈,再見!”張清宇“嗯”了一聲:“再見?!?/p>

三天后,班主任叫常書卿去一趟辦公室。常書卿以為上次處分的事情還沒完結,心里緊張得不行,等到了辦公室,一個聲音立馬響起:“小常!”常書卿一看,是張清宇的媽媽。張媽媽才叫了一聲,就哽咽得說不出話來。等她平復了情緒,常書卿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前幾天張清宇與他父親打完架后,就不見了。之前張清宇也有離家出走的時候,最后都還是回來的,所以這次雖然心里著急,但還是決定等他自己回心轉意。又加上要著急送貨去廣州,就沒管這事了。昨天跑完車回來,發(fā)現(xiàn)張清宇在桌子留了一個條子……說到這里,張媽媽把那條子遞給常書卿看,上面寫著:“我走了。不用找我。你們多保重。清宇?!币豢吹侥菞l子就真急了,這兩天問各路親戚和之前張清宇的同學,都沒有消息,后來在小屋的書桌抽屜里發(fā)現(xiàn)一張紙條,就找過來了。常書卿再一看,是他第一次在小屋留宿后清早急忙要走時隨手寫的便條。常書卿讓張媽媽坐下,安慰道:“他不會有事的?!贝藭r一直坐在旁邊的班主任問道:“你怎么可以這么肯定?”常書卿說:“他答應過我的?!彪S后,他簡略地講了張清宇過來找他的事情。班主任接著問:“那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嗎?”常書卿搖搖頭:“我只是感覺他不會有事的。”張媽媽愣愣地念叨:“那就好,那就好?!彪S即又站起身:“不行不行,他還這么??!萬一有么子事,么要得嘞?!”常書卿坐在張媽媽身旁,輕拍她的背:“他會好好的。你莫擔心?!卑嘀魅未藭r插話道:“他爸爸呢?”張媽媽說:“他去公安局報警了?!?/p>

送走張媽媽后,常書卿又一次回到教室,老師在講臺上講了什么,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那么篤定地跟張媽媽保證張清宇不會出事,憑的只是自己的直覺,但萬一,萬一出事了呢?不敢想,也不能想。熬到晚自習,回到宿舍,常書卿整理書包時,摸出了兩個蘋果,這才想起媽媽囑咐的話,下車太匆忙忘了給張清宇一個,心里像是猛地扎了一針,疼得猝不及防,眼淚一下子落下來。王峰悄悄過來問他怎么回事,常書卿把蘋果放在桌子上,說:“我知道得太遲了?!蓖醴鍐枺骸皬埱逵畹氖虑閱??”常書卿詫異地反問道:“你知道?”王峰點頭道:“咱們學校門口都貼尋人啟事了,東門那邊也貼了?!?/p>

到了周六中午,常書卿沒有按照原定計劃回家,他給家里打電話說要去書店買教輔書,因為近來表現(xiàn)很好,所以家人那邊沒有多說什么話。天氣晴好,穿過操場時,打籃球的人你爭我搶,十分熱鬧。盧俊在球場招手:“快過來!正好缺一個人!”常書卿搖搖手拒絕了。學子餐館坐滿了人,胖老板在門口熱火朝天地炒飯。走到東門處,常書卿特意看了一下門柱,上面果然貼了一張尋人啟事,上面的張清宇穿著一中的校服,站在學校的旗桿下定定地看著鏡頭,抿著嘴巴,沒有露出任何表情。上了土路,沿著清水河的那一排樹,隔著幾棵樹,就貼一張尋人啟事,就像是無數(shù)個張清宇看著自己一般,最后一張貼在竹林處,常書卿遲疑了一下,轉身穿過竹林,過橋,往小屋走去。田地里麥苗青青,一個耕作的農人都看不見,畢竟現(xiàn)在是農閑時節(jié)。

池塘抽干了,看上去就是一個大泥坑,船也不見了。常書卿推了推門,門鎖上了,再走到窗戶處往里看,昔日的床鋪、書桌、椅子、書架都沒有了,房間里空空蕩蕩。常書卿發(fā)了一會兒呆,轉身往回走,又一次到了竹林處,繼續(xù)沿著土路往村里走。到了張清宇的家,門也緊鎖著,徒勞地拍了幾下,只有空空的回音。常書卿沒辦法,回到土路上,一時間不知往哪里去。狗吠聲此起彼伏,偶爾路過的村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往別處去了。此時,第一天牽引著他的無形繩子,他又一次感受到了。他決定沿著土路往上走。在松林與灌木叢中辟出的那一條狹小山路,引領著他往上爬。

又一次氣喘吁吁地到了馬鞍山頂,風呼呼地刮過來,寒意浸透了全身。常書卿沒有逗留,繼續(xù)往前,下到鞍部,又爬上另外一個山峰,當時張清宇坐的那塊山石還在那里,再往前走,是極為難走的一大片嶙峋石山,手再一次磨破流了血,腳也直打戰(zhàn),但還是往前走,穿過那一片當時濃密現(xiàn)在疏闊的林子,終于到了玉峰山頂。常書卿坐下來,汗水流下來就讓它流,手受傷生疼就讓它疼,腿酸痛不已就讓它酸。慢慢地,那根繩子松開了,人像是緩緩地落到了堅實的地面上。常書卿來不及休息,往坡下的林子走去,果然有一塊石頭,往下看去也的確有個洞口,確定無誤后,他從羽絨服里面的兜里掏出裝著那本《生命的悲劇意識》的黑布袋,塞進洞中。事情做完,常書卿回到山頂,坐了下來,無比平靜。天地交界處的仙女湖,依舊泛著藍光,而那條通往湖邊的公路,像是一根極細的線伸了過去。等春天來的時候,鳥都飛回了,蘆葦青青,湖水浩渺,可以去劃船。那時候張清宇會不會回來?不知道。現(xiàn)在他會不會開著摩托車,沿著大地上那些細線飛馳而去?也不知道。每過一段時間,他都要爬到這里來坐一坐,從石洞里拿出書來看一看,這是他唯一知道的事情。

責任編輯:梁智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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