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逸民
摘要:在《望江南》中,蘇軾如此寫道:“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痹娋圃谥袊娜酥嘘P(guān)系密切、淵遠流長。本文將探討由中國第一位田園詩人、隱逸之宗,陶淵明所開啟的詩酒的源遠歷史。陶淵明在《飲酒二十首》中以酒為主題,詩文內(nèi)容涉及罷官流放、隱逸田園、耕讀農(nóng)作、自己釀酒和歸返自然。本文主張飲酒是陶淵明實踐“漸進自然”“反璞歸真”的重要途徑,而酒連接了身體與大地,成為身體美學的典范。另外也探討英國浪漫詩人與詩酒的關(guān)系,分析中西之異同,以此發(fā)現(xiàn)他們都將其想象成一個流放者的母性異質(zhì)空間(maternal chora)。但是,陶淵明所強調(diào)的人倫的人間桃花源與西方挖掘潛意識,以及羽化仙境的烏托邦,仍有所不同;同時,也探討中國第一位女詞人李清照的飲酒與性別的關(guān)系,主張李清照借著酒實踐身體美學,在其字里行間中展現(xiàn)身體與欲望的騷動,以及反抗父權(quán)典范的女性詩學(feminine poetics)。
關(guān)鍵詞:陶淵明;隱逸田園;身體美學;英國浪漫詩;烏托邦
中圖分類號:B83-0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5099(2021)02-0027-07
本文將探討由中國田園詩人陶淵明所開啟的詩酒的源遠歷史。罷官流放、隱逸田園、耕讀農(nóng)作、自己釀酒、歸返自然和主張飲酒成為陶淵明實踐“漸進自然”“反璞歸真”的重要途徑,而酒連接了身體與大地,成為身體美學的典范。同時,也探討英國浪漫詩人與詩酒的關(guān)系,分析中西之異同,以此發(fā)現(xiàn)他們都將其想象成一個流放者的母性異質(zhì)空間(maternal chora)——人間“桃花園”或羽化仙境的烏托邦。在此基礎(chǔ)上,本文也探討中國第一位女詞人李清照的飲酒與性別的關(guān)系,主張李清照借著酒實踐身體美學,在其字里行間中展現(xiàn)身體與欲望的騷動,以及反抗父權(quán)典范的女性詩學(feminine poetics)。
一、隱逸與自然
蔡瑜在《陶淵明的人境詩學》一書中專辟一章以“飲酒與自然”[1]191來探討陶淵明詩酒的密切關(guān)系。一千六百多年前,家喻戶曉的大詩人陶淵明,不僅是一位詩人,更是一位哲人、隱士。蔡瑜在該書的導論中更尊崇陶淵明為“晉宋第一流人物,甚至是有史以來最重要的詩人”[1]1;她甚至指出,陶淵明隱居于廬山山腳下的草廬,而不流于俗,或“異議分子”,深具“抗議精神”[1]1,這個看法是值得我們特別關(guān)注的。因此,陶淵明不僅是隱逸詩人、田園詩人,尤其“酷好飲酒,任真率性”,過著“躬耕、飲酒的生活”,鮮活地成為一位“脫離俗世遁入大自然的抗議人士”[1]2。
東晉時期,陶淵明曾為官數(shù)次,最后一次出仕為縣令(現(xiàn)在的江西省九江市彭澤縣),根據(jù)記載,八十多天后,他便罷官歸隱田園,成為中國第一位田園詩人、隱逸之宗。根據(jù)蔡瑜在書中的研究,魏晉時期的“名教與自然”之辯,成為當時“玄學倫理思想的主題”[1]112,筆者認為這場辯論可以歸納為“口號論述與身體實踐”(Disembodiment vs. Embodiment)、“造作與任真”之辯,而陶淵明歸隱田園、躬耕農(nóng)作,他所代表的自然是透過田園實踐的,與當時名士藉由“仙境、玄境、凈土、山水”的抽象理念所表現(xiàn)的逍遙自然,是絕然不同的、對照鮮明的。陶淵明的自然,蔡瑜稱其為“人境自然”,從耕讀于田園到身體實踐,再到“回歸本身”,與當時名士所謂的玄學理念自然不同,蔡瑜稱陶淵明為“新自然”[1]12。
而他的自然理念是透過躬耕田園來實踐,飲酒更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蔡瑜在書中提到,“陶淵明是中國詩歌史上第一位將飲酒顯題化的詩人”[1]24,他以“飲酒”為詩題,完成二十首的組詩,其中包括膾炙人口的詩行:“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保ā讹嬀啤て湮濉罚┮燥嬀谱鳛椤吧眢w自然”的實踐。筆者同意蔡瑜書中所提出的“身體自然”(corporeal nature)的觀念[1]24;但是,她認為飲酒是這個重要觀念的“隱喻”[1]24,筆者認為,它不僅是隱喻,更是實踐。
我們了解酒與中國文人的密切關(guān)系、淵遠流長,蔡瑜更指出陶淵明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位以詩與酒作為文學主題的開創(chuàng)者[1]194。他在其散文自傳《五柳先生傳》中更是直言:“性嗜酒!”在詩作中,他如此寫道:“在世無所須,惟酒與長年?!保ā蹲x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五》)“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保ā稊M挽歌辭三首》)又云:“在昔無酒飲,今但湛空觴?!保ā稊M挽歌辭三首》)因此,蔡瑜結(jié)論道:陶淵明一生與酒相始終,后世之人甚至稱其“篇篇有酒”[1]195。當然,魏晉文人酒香四溢,尤其是竹林七賢的肆意酣暢、放浪形骸、飲酒脫俗等事跡,更令人津津樂道。但是,在深入探討飲酒與詩壇的密切關(guān)系時,他們卻是無甚建樹,只有陶淵明真正將此主題發(fā)揚光大、影響深遠。蔡瑜的研究指出,陶淵明的論酒詩篇有兩大面向:其一為“酒寄寓政治諷喻”[1]193,如《述酒》一詩對時政就有諸多批評,但這個層面的論者有不少,很少有人注意陶淵明詩中的“飲酒”本身所具有的環(huán)境與美學上的意合[1]193;換言之,陶淵明的自然觀是透過耕讀田園來實踐的,而飲酒與身體農(nóng)耕又是息息相關(guān),關(guān)系十分密切,蔡瑜所提出的“人境自然”與“身體自然”,筆者頗為贊同,這是值得我們注意的?!吧眢w自然”并不像名士服食仙丹、祈求仙境,也不是沽名釣譽表演歸隱山林之造作,更非縱酒沖撞道德而標新立異,以此借用抽象玄學理論的“假自然”;相反,真正的躬耕農(nóng)作和實踐自然,則是藉由飲酒的過程,讓身體與周遭環(huán)境連絡(luò),以身體來體驗實踐自然的“真自然”。如魏晉名士,包括竹林七賢的放浪飲酒,以抗議朝政腐敗,違逆禮法,而成為標新立異的時尚,所謂追求“自然”的“學仿姿態(tài)”,蔡瑜引用《世說新語》加以批判:“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盵1]197陶淵明在《形影神》中提出,對于“名教與自然”之爭,他是從飲酒的角度來分析,認為“形”代表“飲酒”,“影”代表“名教”,而“神”代表“自然”[1]199,如《形贈影》中的“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茍辭”[2]44;“立善有遺愛,胡為不自竭,酒云能消憂,方此詎不劣”[2]46?!渡襻尅分械摹叭兆砘蚰芡?,將非促齡具?立善常所欣,誰當為汝譽?”[2]47《神釋》象征著陶淵明所認為的自然之道,謂之“委運任化”,“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v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2]47。在此,解構(gòu)“形”所代表的唯物論與“影”所代表的唯心論,并將偏題的二元對論解構(gòu)化解,認為“飲酒”與“立善”并非絕對對立、壁壘分明,而是應(yīng)該互相調(diào)和、互為表里。中國知名生態(tài)學者魯樞元先生在其大作《陶淵明的幽靈》中更是深刻地指出,陶淵明的“返璞歸真”精神就是根植于“知白守黑”的自然界最高法則[3]73,魯樞元引用《老子》第二十八章有云:“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浒?,守其黑,為天下式?!盵3]72因此,“知白守黑”為天下式,代表陶淵明的自然哲學,魯樞元也指出,“陶淵明一百多篇詩文中寫到酒的約五十余篇,幾乎占去一半”[3]80;他更強調(diào):“在眾多與酒結(jié)緣的詩人中,陶淵明該是最高典范?!盵3]80而酒更代表著陶淵明返璞歸真的窗口,酒也是陶淵明實踐“知白守黑”,解構(gòu)“飲酒”與“立善”的二元對立,即大自然的最高智慧。然而,有別于魏晉名士偏執(zhí)于名教抽象玄學的論述,陶淵明躬耕田園,藉由飲酒,將身體與自然連結(jié),實踐“身體自然”。蔡瑜精妙地分析并指出,陶淵明的飲酒響應(yīng)“自然”與“名教”的辯論,回歸本真,以“身體自然”響應(yīng)玄學思想的實踐立場,體現(xiàn)了名教與自然合一的境界[1]301。
蔡瑜在討論“飲酒與自然”這一章時,特別強調(diào)飲酒是“身體與其生活世界不斷辯證而成的動態(tài)成形”[1]225,這種身體自然就是陶淵明田園美學的基石,透過飲酒躬耕的“身體美學”,達到“漸近自然”“返璞歸真”的“后返自然”的最高境界,因此陶淵明的“自然”觀不是玄學抽象的理念,而是藉由飲酒的身體感知與周遭土地環(huán)境的融合呈現(xiàn)的。這與阿萊默(Stacy Alaimo)于2010年出版的《身體自然》(Bodily Natures)中所提出的“跨身體”(trans-corporeality)的觀念相當接近,皆強調(diào)身體與周遭環(huán)境密切不可分割的關(guān)系,她在書中特別強調(diào):“跨身體理論主要在對抗與批判后現(xiàn)代人文主義者,追求超越論,企圖與外界物質(zhì)世界分離?!盵5]這個理念強調(diào)人的身體為“跨身性”,與周圍自然環(huán)境連結(jié),因此陶淵明的身體美學是建立在自身的身體耕讀與飲酒于田園農(nóng)村中的“跨身體”美學,飲酒為連接身體與田園自然的過程之一,另一重要觀念是自然具有物質(zhì)性與身體連結(jié)的主體性,并非離開人境,或是山林中虛幻的仙境或論述的語言建構(gòu)。因此,“跨身體性”,即用身體美學思考“身體自然”或“人境自然”,是強調(diào)人的跨身體性與周遭自然環(huán)境密不可分。人是無法超越并離開人間自然,陶淵明的身體自然,也是抗議名士派太重視以文化、語言論述來建構(gòu)虛幻仙境的假自然,強調(diào)人與自然的肉體特性,無法擺脫塵世肉身自然。從“跨身體”的概念來看陶淵明的自然觀,發(fā)現(xiàn)人與環(huán)境互為表里,人本中心與生態(tài)中心融合為一,以飲酒為重要媒介。如《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一》中有云:“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本瞥搅苏Z言,使人認識并體會身體的物質(zhì)性,與周遭人物環(huán)境作感性身體的交流,解構(gòu)文化與自然的二元對立。因此,在田園中,飲酒即是將人與人(以及人與自然)的美善和諧推向至境。最終,酒使人“漸近自然”[1]303。
二、西方烏托邦仙境
19世紀被英國文學稱為“浪漫時期”(Romanticism),與革命息息相關(guān),包含法國大革命、工業(yè)革命,以及美國獨立革命,文學上也是革命時代,反抗18世紀的“新古典主義”的“中規(guī)中矩”“合乎禮法”(decorum),由城市文學走向鄉(xiāng)村文學,由貴族走向庶民,詩歌取代小說成為了文學主流。主要代表詩人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在其《抒情歌謠集》(Lyrical Ballads)的“序言”中宣告文學革命的來臨。反抗18世紀文學過于詞藻華麗、矯揉造作、失去純真,主張找回自然純樸的真,他更主張推行語言革命,要用鄉(xiāng)野村夫最樸素的語言寫詩,并選取鄉(xiāng)下人最平凡的日常生活作為主題,因為他們最單純原初的感情是最真摯永恒的,并且與美麗永恒的自然合而為一。文評家赫茲里特(William Hazlitt)更贊美華茲華斯的詩是“歌頌人類內(nèi)心最原初的真情”[6]272。
而這個時期也是大英帝國開始擴展的時期,從18世紀由殖民地進口的茶與糖,到19世紀仕紳仕女著迷的印度薄紗布料,不少憂郁病痛文士,更競相品嘗一種“鴉片酒”(laudanum),由印度鴉片融入酒中,蔚為風氣,最有名的例子便是華茲華斯的摯友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有一次,他在閱讀一本東方游記時,喝了鴉片酒而醉酒入睡,夢中作了奇幻之夢,夢醒后他文思泉涌、振筆疾書,后來被訪客打斷,只完成斷簡殘篇的經(jīng)典名作《忽必烈汗》(Kubla Khan)。
在這篇詩中,詩人借著奇幻之旅,營造了一種“驚奇”感(sense of wonder),這是柯勒律治所代表的一派浪漫詩人的主要關(guān)注,以反抗18世紀過于強調(diào)理性,如18世紀的重要文評家瓊森(Samuel Johnson)就貶抑驚奇感為“理性的匱乏”,是“對無知者怪異的影響”[6]17。而驚奇感應(yīng)該是這首詩最重要的氛圍,并且充滿異國情調(diào)的東方主義,呈現(xiàn)的是詩人心目中的烏托邦,詩中寫著忽必烈汗詔令建造亮麗輝煌的夏宮,方圓十里之地,高墻樓閣圍繞,里面明媚園林,小橋流水,百花盛開,芬芳四溢,真是人間仙境。但是,整首詩又籠罩在“哥德”式的恐怖夢靨之中,詩中寫道:“蠻荒之境,即神圣又魔幻,彷佛不祥下弦月有一女子鬼魅出現(xiàn),凄聲為魔鬼情人哀號?!?⑦筆者譯。[7]103最后,詩中呈現(xiàn)出巫術(shù)的氛圍,在非洲少女的揚琴音樂中描寫酒神施法,詩云:“閉上你的雙眼,帶著神圣的恐懼;因為酒神正吃著蜂蜜露水,飲著樂園的乳汁?!雹赱7]104
另一位重要浪漫詩人濟慈(John keats)在這首《幫我倒?jié)M一杯酒》(Fill for Me a Brimming Bowl)中如此寫道:“我要一杯酒,來自地獄忘憂河,可以遺忘我絕望的心靈,那迷人的美貌,我狂喜雙眼所見,我游蕩幻想的想象?!雹踇8]4在年輕時,他還是一名醫(yī)學生,在同學的筆記本上寫下了這首題為《給我女人,酒及鼻煙》(Give Me Women,Wine and Snuff)的打油詩,詩中寫道:“給我女人,酒及鼻煙,直到我大叫:‘好了,夠了。你可以盡量做,我不反對,直到世界末日,直到我年老,這三者是我幸福的上帝三位一體?!雹躘8]8
更在他的名著《夜鶯頌》中發(fā)掘了他心目中的烏托邦。他也探討詩酒的密切關(guān)系,詩云:“我內(nèi)心傷痛,一種昏睡的麻木侵襲我的感官,彷佛喝了毒藥,或干杯飲盡了鴉片酒,進入冥界的遺忘之鄉(xiāng)?!睂τ谠娋频年P(guān)系,他有更詳盡的發(fā)揮。他寫道,喝著南國鳥語花香,深藏地窖的葡萄美酒,“舞蹈著,普羅旺斯的情歌,艷陽的歡樂!一杯充滿南國溫暖的美酒,充滿真誠,羞紅的靈感之泉,酒杯邊緣的泡沫珠串,留著暗紅酒痕的嘴唇,我將飲下,離開不見的塵世,與你消失在幽暗的森林”⑤[8]458。詩中,濟慈更明確地指出,“美酒來自詩歌靈感之泉”。詩云:“酒杯充滿溫暖的南方,充滿真誠羞澀的赫利孔山之靈泉?!雹轠8]458濟慈隨著夜鶯的叫聲,借著詩酒,渴望進入他心目中的烏托邦,一個沒有貧病痛苦的奇幻仙境,與“忽必烈汗”是相同的,皆為發(fā)掘夢境般、潛意識的反理性,介于超自然與自然之間的“桃花源”,只是《夜鶯頌》比《忽必烈汗》更強調(diào)身體美學,評者大多同意,濟慈的詩是唯美的極致,各種身體感官的描寫都非常濃烈,與柯勒律治皆反抗理性視覺為主的霸權(quán),如柯勒律治特別重視聽覺,而濟慈則除了聽覺外,更關(guān)注嗅覺、味覺與觸覺的身體感官,而他的烏托邦更是在一幅暗黑中充滿著各種色香味俱全的自然花園,詩云:“看不見腳下是何種花朵,或枝頭掛著的清香,但黑暗中的香味可以猜出當季何種芳草,樹林及野花,白山楂,田園中的野薔薇,遮蔽在葉叢中易謝的紫羅蘭,五月中最早綻放的麝香玫瑰,充滿晨霞中的酒味,吸引著夏日傍晚成群呢喃的蠅蟲飛舞著?!雹遊8]459
蔡瑜也引用了鐘嶸《詩品》中將陶淵明稱贊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1]109,陶淵明深感時政紛亂腐敗,而幾次罷官歸隱田園,他的隱逸具有政治意涵的反抗精神。但是,他的隱逸與當時許多名士假借隱逸于山林不同,眾多名士往往打著隱逸名號,以沽名釣譽,所謂避世遠俗的山林之隱,如魯樞元所指出的,只是假借自然之名,以清高隱逸之名,攀附權(quán)貴,并沒有真正與自然融為一體[3]171。而陶淵明則是借著歸隱田園,真正身體力行,“生活實踐與藝術(shù)實踐”隱逸生活,與當時許多名士隱逸的虛偽矯情不同[3]172。他的隱逸抗議精神也建構(gòu)了心目中的烏托邦“桃花園”,但是與西方浪漫詩人的烏托邦并不相同,如柯勒律治建構(gòu)的是一種奇幻超自然,代表惡的異質(zhì)想象空間,類似布雷克(William Blake)要打破世俗道德善惡之分,促使我們思考“異類”所具有的想象力的創(chuàng)造能量。而濟慈的夢幻唯美的烏托邦,也是傳統(tǒng)西方田園的理念,純?nèi)坏幕囊白匀蝗僳E罕見,是人與自然分開的夢境仙界,而陶淵明的桃花園則是人與自然合一的境界,他在《連雨獨飲》中寫老友贈酒,竟說飲酒能成仙,但是他表示不愿意離開人間自然遁入仙境,因為“云鶴有奇翼,八表須臾還”(《連雨獨飲》);他不愿羽化登仙而寧可保存純真赤子之心“任真無所先”[3]82-83。耕讀田園、自己釀酒,力行土地倫理,孫曉明引《飲酒其七》:“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一觴雖獨進,杯盡壺自傾?!睂懱諟Y明清晨采菊、泡酒,消災(zāi)怯病,延年益壽[4]。如蔡瑜所言,酒主要來自秋收余糧,因此結(jié)合土地創(chuàng)生意涵,來自“天地的醞釀,是天之美祿”[1]205。并且,飲酒與宗教禮法關(guān)系密切[1]214,因此陶淵明借著酒實踐田園隱逸,既有忘我的獨飲,也有鄉(xiāng)里共飲如“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2]165的桃花園人間烏托邦。
另外,魯樞元特別強調(diào)“田園意識”就是源于“回歸意識”[3]177,一種人返回大地的“子宮”[3]176,而他將田園比喻為大地之母的子宮與蔡瑜分析“結(jié)廬在人境”的“廬”亦具有“居止”“虛室”的詩意棲居的身體、土地空間感[1]72,如在《飲酒其十六》中,陶淵明也寫道:“敝廬交悲風,荒草沒前庭?!盵2]178值得我們注意的是,筆者想用克莉斯蒂娃(Julia Kristeva)的“陰性空間”(semiotic chora)來加入討論,“chora”類似母親子宮之觀念,源自柏拉圖洞穴的想象,克莉斯蒂娃再參照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論,主張“陰性空間”為進入象征(symbolic)語言期之前,一個代表“符號”(semiotic)的伊底帕斯之前的介于身體與語音邊界的“母性空間”(maternal space),是所有語言論述共存與想排斥的身體本能的騷擾與再生,是語言象征期及律法(the symbolic and its law)之前的“異質(zhì)與差異”的儲存空間(repository of alterity and difference)[9]111。在語言論述中處處泄漏身體的痕跡(bodily trace),一種溢出(excess)語言不可言說的“他者”,如《忽必烈汗》的奇幻“異質(zhì)”空間,奇跡的建筑,同時具有白雪艷陽的宮殿以及冰寒不見天日的黑暗洞穴,并且法師酒神的神秘法術(shù),一種非理性潛意識的陰性空間,一種恐怖能量的暴發(fā),文本與肉體的“具身共舞”(embodied dance)。而濟慈夢幻中的黑暗烏托邦世界,也是處處身體本能地流露并溢出“母體空間”,黑暗中夜鶯的啼聲,百花的芬芳,甘露的酒味,身體本能,各種肉體感官,包括視覺、聽覺、味覺、觸覺、嗅覺,處處侵襲語言,留下一幅與《忽必烈汗》一般,奇幻(uncanny)的“母性空間”。他在這首知名詩作《殘忍的妖女》(La Belle Dame sans Merci)中也描寫了魔女帶著武士進入“仙洞”(elfin grot)而吃著與《忽必烈汗》相似的天上美食:野蜂蜜與天上的美味露珠(honey wild, manna dew)[9]342。陶淵明在描寫“桃花園”時也如此寫著“忽逢桃花林”[2]342,“落英繽紛”[2]342 ,“山有小口,彷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2]342。魯樞元在討論陶淵明的“桃花園”時,用“幽晦”“潛隱幽晦的山洞之內(nèi)”[3]80,一種暗黑的“暗能量”[3]73,筆者認為這也是一種“chora”(母性空間),具有抗議針砭時政的奇幻(uncanny)空間,展現(xiàn)了反抗主流過于文飾矯情,而傾向老莊的“返樸歸真”或魯樞元所言的“知白守黑”的異質(zhì)空間,張穎指出,老莊主張“素樸無欲”反抗烏托邦的道德教化[10],《桃花源記》中有云:“設(shè)酒殺雞作食?!边@是對異鄉(xiāng)人的熱情,是歸鄉(xiāng)也是異鄉(xiāng)的一種與“他者”的邂逅,美酒和美食與“良田、美池、桑竹”皆為土地與身體自然的描寫,更是強調(diào)人倫的“人境”烏托邦。這是陶淵明“桃花園”與英國浪漫詩人建構(gòu)的異域烏托邦大異其趣之處。
三、身體與女性詩學
最后,飲酒與性別的關(guān)系?20世紀知名的英國女性主義作家吳爾芙(Virginia Woolf)在《自己的房間》中指出,她曾經(jīng)參訪牛津與劍橋二大名校,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食堂中的男生飲酒、女生喝水,而感嘆階級與性別不平等,男人有錢,女人窮困,難怪英國文學史的大家都是男生,因此主張女性要追求獨立自主,出人頭地,與男生一較長短,女人必須有錢,另外要有自己獨立的空間。中國第一位女詩人李清照倒是酒喝得蠻兇的,一點也不輸給男詩人。她的詞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許多詞篇讀起來充滿了花香、脂粉香,以及酒香。如她在這首《浣溪沙》中就寫道:“莫許杯深琥珀濃,未成沉醉意先融?!北磉_飲酒之樂,而月下賞梅,斟滿美酒,更有樂事于“故教明月玲瓏地,共賞金樽泥綠蟻”(《漁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她更有千古佳作之“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思念花園中的海棠花而寫下精彩奇句:“應(yīng)是綠肥紅瘦?!保ā度鐗袅睢ぷ蛞褂晔栾L驟》)李清照在北宋時期出生于山東濟南的書香門第,屬于高貴人家,但一生經(jīng)歷幾次變故,家道中落,尤其在發(fā)生“靖康之難”后,南渡江南,遭逢夫喪,落難流放,金兵南下,流離失所,晚年在凄苦郁郁中度過。而筆者覺得,詩酒關(guān)系在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頗為重要,值得推敲。
李清照寫過一篇《詞論》,并提出詩詞之不同,“別是一家”,堪稱我國古代女性第一篇文學批評[11]172。她主張詞首重音律,即音樂性,最有名的例子當推《聲聲慢·尋尋覓覓》開頭的十四個迭字:“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盵11]100鏗鏘有聲,真千古奇句,接著“三杯兩盞淡酒”,憔悴傷心之余,怎忍卒聽細雨打在梧桐的滴答雨聲(“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風聲雨聲將一個愁色發(fā)揮到淋漓盡致,令人慨嘆不已。這首名作被音律回蕩滲透著,此乃特色之一。另一首用聲音傳達思念之情,也令人贊嘆:“夢斷漏悄,愁濃酒惱。寶枕生寒,翠屏向曉。門外誰掃殘紅?夜來風。玉簫聲斷人何處?”(《怨王孫》)夜深人靜,悲嗆的簫聲更令人心碎。而“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11]78,悠揚笛聲,驚醒了詞人深藏內(nèi)心的無限情思。“南樓羌管休吹,濃香吹盡有誰知。”[11]68
除了聲音之外,李清照的詞在字里行間中也泄漏了身體的騷動,借著花香,華服濃妝,酒香傳達情欲的浮動,她的詞仔細閱讀后充滿著文字與身體的對話與共舞。筆者想用法國詩人及女性主義者西蘇(Hélène Cixous)主張的女(陰)性書寫(écriture féminine)來注釋。女性書寫最重要的概念在于尋求身體從文化及文字的桎梏中解放出來,身體的問題一直是女性主義爭辯不休的問題,許多女性主義者覺得身體及自然為女性主義的大陷阱。但是,西蘇的女性書寫以及最近的物質(zhì)女性主義提出,應(yīng)該正視身體及自然物質(zhì)性及主體性問題,身體美學的領(lǐng)軍學者王曉華更在他的《身體詩學》中提出了中國詩學身體轉(zhuǎn)向的呼吁[12]。德希達(Jacques Derrida)更指出,書寫處處留下身體言說的痕跡(trace)[13]75。書寫本身是具身的(embodied),可能一直要掩蓋身體而欲蓋彌彰[13]75。一般而言,李清照的詞也從文字修辭隱喻(metaphor)來理解,我們很少關(guān)心她文字下溢出的身體及情欲空隙。如“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11]3。將女性身體體態(tài)的優(yōu)美,香汗淋漓,完全溢出文字之外,無法被其掩蓋,“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11]3,李清照喜歡用女性貼身之物及裝飾表達半隱半現(xiàn)的女性身體,而詞末的“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11]3,最后的感官嗅覺有畫龍點睛之效,用青梅的酸澀來表達少女懷春的嬌羞及曖昧企盼,對此刻畫得淋漓盡致。李清照往往抗議父權(quán)語言對女性身體的禁聲與壓抑,而在文字空隙里不經(jīng)意騷擾起來:“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盵11]17她的詞處處可見身體美學的痕跡:“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盵11]17用身體的“眉頭”與“心頭”來表達思念深情。有一首詠嘆寒梅之美,也用女性身體來描寫,將被囚禁的女體偷渡出來:“香臉半開嬌旖旎。當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盵11]8另一首體現(xiàn)情欲的詩詞更露骨:“柳眼眉梢,已覺春心動。酒意詩情誰與共?”[11]50
此外,她借著批評《離騷》收錄大量花草,但以香草美人比喻君子修德之不足,抗議忽略了謙沖隱逸,外貌不奇的桂花,但是桂花的清香,才應(yīng)是“花中第一流”。更可讓《離騷》歌頌的梅與菊“妒”與“羞”,桂花物質(zhì)性的香味,此花香更是女體之香,以及身體感官,才是這首詞的要義。而這首李清照最著名之作,更將酒與女性書寫表現(xiàn)得令人折服:“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盵11]37
四、結(jié)語
詩與酒在中西文學史上關(guān)系密切、淵遠流長,陶淵明為中國詩壇上第一位以“飲酒”為題之詩人,飲酒更是他實踐隱逸田園,抗議腐化時政及虛驕文化,返璞歸真,“漸近自然”的重要過程,更實踐了身體自然。在英國浪漫時期,主要詩人柯勒律治以飲鴉片酊而寫出反抗理性及意識,發(fā)掘潛意識夢境般的異質(zhì)空間,而濟慈更希望借著詩酒,可以羽化登仙,遠離貧苦病痛的現(xiàn)實世界。中國第一女詩人李清照更是篇篇有酒,除了閨怨情詩以外,更是表達了流放江南,憂國憂民之傳世名作。筆者認為,她詞中表達了女性書寫,借著身體美學,抗議主流父權(quán)經(jīng)典對女性的壓抑及忽略,美國最知名女詩人狄更生(Emily Dickinson)也曾經(jīng)寫了一首描寫自己酩酊大醉,而招來教堂“圣徒蜂擁至窗口,看我醉倒在陽光下”的糗態(tài)。在美國清教徒立國,宗教道德規(guī)訓之下,這首詩代表了詩人以文學作為反抗嘲諷的利器,筆者引用董恒秀的翻譯,節(jié)錄此詩如下作為結(jié)論:
我卻更要大口大口喝!
直到天使搖晃著他們的白帽
圣徒們也奔向窗口
爭看這小酒徒
斜倚著——太陽[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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