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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頂?shù)募t房子

2021-05-24 04:45許仙
延安文學(xué)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鼻頭紅房子白毛女

許仙,本名許順榮,浙江杭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xué)》《十月》《江南》等,有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轉(zhuǎn)載,出版長篇小說《關(guān)于我漂亮母親的一切》。

我老家那搭兒都是山,一座擠一座的,像一群很不安分的孩子排在操場上上體育課,卻站沒有站相,一個個你推我搡的;有的還兩座三座地重疊在一起,就像一籠煮糊了的肉饅頭。山都比較矮,最高的那座也就五六十米高,叫仰天山。這還是那幫小無賴來后才取的,原本都是無名的。我老家那搭兒的山都是無名氏。這仰天山被他們一說破,還真像個少女仰天祼臥在那兒,雙乳微翹,撅得老老高的肚皮,就是這座山的最高頂。我老家那搭兒的土話里,“山”和“睡”諧音,那幫小無賴就故意把“仰天山”叫成“仰天睡”,說時眼睛還不懷好意地眨巴眨巴的,暗示那個啥唄,讓村里的姑娘們聽著都會臉紅。

聽我媽說,那年村里突然來了十二個城里的年輕人,七男五女,給古老的小山村帶來了讓人都想大口呼吸的新鮮空氣。這當(dāng)然是我媽的話。我爸就不是這么說的。他沖我媽大哼一聲,就像牛鼻孔里出氣,聲響還蠻大的,蓋棺論定道:“妖風(fēng)!”

“這幫不入調(diào)的小死尸!”我爸每次都是這么個開場白,來調(diào)侃這幫城里來的年輕人。

在他們來的前夕,村長黃二膀就吆喝全村人給他們在村里造了一排平房,屋頂上的茅草扇都蓋了兩層,就為了對付上面的檢查。你說這么好的房子,比村長家都高級,平常人家就更不用說了,但你知道他們來了都干了些啥嗎?才住了沒幾日,他們居然把這排平房拆掉了,東西嘛全都拖到村外面蠻遠(yuǎn)的山上,就是那座后來被他們命名為仰天山的山頂上。就在少女不該有的大肚皮上重蓋了一排平房,還挖了山上的紅泥,把房子的四墻都涂得血紅,老老遠(yuǎn)就看得光光靈清,尤其是在大太陽底下,就像一只紅毛雄雞傲立在山頂上,怒視著小山村。

村里人把頭頸都搖斷了。

這紅毛雄雞站在山頂上,就跟站在人家屋脊上是一個道理,不吉利的,要闖大禍的,說不定哪日一把天火就把整個村子燒得精光。

村里年長的就賣張老臉皮,去跟村長黃二膀擺個理;年輕點的只有求個情,開口閉口村長長村長短的,他們都懇請他去跟公社里說說,別讓他們住到山頂上,就算硬要住在山頂上,也把墻頭涂涂黑或者涂涂白。紅墻是不作興的,平頭百姓哪有這個資格住紅墻房呀?老話說厚德載物,你得要有多大的德才能載多大的物,命里不該有的,那都是要招禍水的。

黃二膀還真是個黃泥膀。我老家那搭兒的土話里,“二”和“泥”諧音。他一只褲腳高,一只褲腳低,一雙臟腳拖著對破鞋,腿肚子上沾著不少黃啊紅啊的泥巴,混充勤勞者,誰不曉得他整天背著雙手,一雙破鞋吧嗒來又吧嗒去,在村里到處亂轉(zhuǎn),腦袋歪別著,遠(yuǎn)看就像天生裝錯了位置,腦袋右邊只有半只肩,左邊倒有一只半,也不曉得他是想在村里尋啥東西。

在我老家那搭兒,一個女人死了頭個男人,這個女人會從兒媳婦搖身一變成了公公家的女兒,公公又給她招了一個女婿進門,而且這個女婿還是個黃毛小伙子。那么,這個上門女婿就叫“黃二膀”。他嫁進門來給寡婦做第二個男人的行為就叫“填黃二膀”。

當(dāng)然,在黃二膀還沒有出事之前,誰也不敢這么叫他,除非你不想在村里待了;直到他倒了大霉之后,一輩子別想站起來了,大家才喉嚨甏響地喊他黃二膀、黃二膀,跟個昵稱似的。我爸每次追憶往事,為了表明黃二膀當(dāng)時的村長身份,也總是口口聲聲“村長黃二膀”。

黃二膀小白臉,原先在他家是個小混混,與我們村老村長家的小寡婦(老村長對兒媳婦百依百順,兒子去世后,硬是把兒媳婦留在家里當(dāng)女兒)對上眉眼之后,就跟黃鼠狼鉆過雞窠一般,就盯牢不肯放了,最后終于順風(fēng)順?biāo)丶捱M我們村,成為兩個八九歲便宜兒子的甩手爸。這是他白得來的,一點力氣都沒有花過。后來,總歸有啥原因,老村長不得不將村長的位置讓給黃二膀,他就像跟著升天的雞犬,走路都兩樣了,兩條腿掰得老老開,走路掰嘰掰嘰的,像只短命的梅頭鴨。又過了一段時間,他的腳步有所改進,時常如螃蟹般橫行。

他倒確實是只大螃蟹。

因為每年里總有一二回,他就會像只翻天的螃蟹,躺倒在地上,口里直冒白沫。

原來他嫁過來前,把有羊癲瘋的病史給隱瞞了。

村民找他要求處理山頂上的紅房子時,他就叉著個大腰,在他們面前開始像螃蟹般地橫行,害得村民緊張地盯住他的眼睛,生怕他的賊眼烏珠雙雙朝上一翻;同時還盯住他說著話的嘴巴,確認(rèn)飛濺出來的唾沫,確實是這個唾沫,不是那個唾沫,唾沫里面沒有絲毫摻假的成分,是絕對安全的可以讓人放心的唾沫,而不是需要承擔(dān)連帶責(zé)任,會讓村長對你記恨一輩子的,只有自認(rèn)倒霉的后果不堪設(shè)想的那個白色唾沫。

村長黃二膀就質(zhì)問大家:“小樣!你們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他們是誰?你們又是誰?他們是北京派來的,是來農(nóng)村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來的,誰敢去公社老三老四,不要命啦。我可不敢去,要去你們自己去;去了回不來,別說我事先沒警告過你們?!?/p>

那些村民見村長黃二膀越說越激動,唾沫也多得異常,白得出奇,就趁他還沒有突然倒地前,就趕緊道歉,低頭認(rèn)錯,然后逃得比野兔都快。因為實在受不了在他面前的心理壓力,只怕時間一久,他倒還沒有倒地,自己已經(jīng)心臟病突發(fā),一命嗚呼。

十二個城里年輕人聽說了此事,倒是挺喜歡村民把他們住的紅房子叫紅毛雄雞,雄雞一唱天下白嘛,就索性把那排房子叫做“紅雞館”。

我就問我爸,后來村里有沒有天火燒呀?我爸說村里倒是沒有,但是第二年夏天,老天爺還是把村口最大的那棵古樟樹狠性命地劈了一記,就劈剩下一人多高的樹部老頭,像一把倒插的巨劍,以示警告。樹部老頭的樹心里還直冒濃煙,幸虧發(fā)現(xiàn)得早,才沒有釀成火災(zāi)。

我爸說,這都我們村的祖宗積德,方能逃過一劫的。

我很不以為然。

我爸又說這幫不入調(diào)的小死尸,哪有一個是好人呀,全是一幫壞坯,啥壞事情做不出來呀。誰家有兩只雞沒有看好,跑出去尋食,眨眨眼工夫,就被他們擼去殺殺吃掉了。甚至是小鼻頭家的那只虎斑貓,也在第二年冬天不見了。那只虎斑貓多少好看哩,是貓中之貓,全村就獨子皇孫這么一只虎斑貓,胖篤篤肉嘟嘟的,日里就孵在小鼻頭家的老虎灶上的壁洞里,呼嚕呼嚕地睏大覺,到了夜里,它就是神仙老虎,抲老鼠是不曉得多少厲害來,一夜抲三四只是隨隨便便的,總歸不用人喂貓飯的。可是,它說不見就不見了。小鼻頭東尋西找,終于在仰天山的一棵大樹身上找到了他家的虎斑貓。只不過剩下張皮,而且還是被反釘在樹上。

小鼻頭頭一眼看,還以為是張狗皮或狼皮,他想貓皮是沒有那么大的,而且毛皮在里面,光看還看不出來是啥皮。他有心扯下來一看嘛,人都暈倒了。

小鼻頭的鼻頭就像支鉛筆,上面倒是有一點粗的,也不曉得怎么回事情,粗到鼻尖前面點就突然細(xì)下來,兩個鼻孔就像鉛筆頭那么細(xì),進氣出氣都是交關(guān)吃力的。平常日子他也要鼻嘴并用才行,一天到晚張嘴露個大舌頭,跟條老狗似的,他哪里好激動的呀。發(fā)現(xiàn)那張皮確實是他家虎斑貓的,小鼻頭就激動死了,小鼻頭的鼻頭還有個屁用呀,嘴巴張大到極點,連只生鴨蛋也能隨便塞進去。小鼻頭大口進氣,小口出氣,但還是不夠有氣,臉漲得跟豬肺頭一樣,不光紅得發(fā)黑,而且滿臉紅疙瘩,像皮膚急性過敏,一塊塊紅腫了。

小鼻頭嘴里呀呀呀了三聲,就“撲”地仰天倒翻在山上。

后來,小鼻頭要去紅房子算賬,要宰了那幫紅毛雞,要放火燒了那排紅房子。小鼻頭的老婆和女兒怎么勸都勸不住他。小鼻頭的老婆就叫女兒去請村長黃二膀。黃二膀趕來了,像螃蟹似地橫到他跟前,吆喝道:“小鼻頭,你倒去動動他們看,我就先把你的鼻頭削了,讓你通通氣!”

小鼻頭獰笑著,口氣石硬道:“好呀,你來呀!你來呀!”

他倒膽子大的,居然手捏柴刀,往黃二膀跟前欺。

黃二膀見小鼻頭死都不怕,倒是棘手的。

他身一側(cè),給小鼻頭讓路,冷笑道:“好呀,你去呀,我看你小鼻頭有多么正氣在。”

小鼻頭倒也騎虎難下,就硬著頭皮往出村的路上挪了幾步,頭頸一伸一伸的,小鼻頭已經(jīng)不夠用了,靠張大嘴巴在輸氣,呼嗒呼嗒喘粗氣。

黃二膀偏催他:“走呀,趕緊!”

“小鼻頭,我事先跟你說一聲,等你走了,你老婆我會來照看的?!秉S二膀盯著小鼻頭的后背誠心誠意地說道,“你就放心地去吧?!?/p>

小鼻頭慢了慢腳步。

“小鼻頭,還有……你囡,”黃二膀又大聲喊道,“我也會一起照看的?!?/p>

看熱鬧的人就唏哩嘩啦地笑成一團,笑聲亂七八糟的,因為他們平常都不是這么個笑法。這個笑法很不正常,也很不正經(jīng),聲音都帶著雜音,意味特別分明。

小鼻頭這回站住了,他轉(zhuǎn)過身來,怒視著黃二膀。

“小鼻頭,你以為你老婆你囡都是好弄的呀?說不定還交關(guān)難弄的呢,我是嫌憎太吃力了,我看還是你自己過來照看吧?!秉S二膀故意裝出一臉苦相繼續(xù)說道,“交給別人照看我也不放心呢。”

小鼻頭就含糊其詞地叫嚷著,倒是回轉(zhuǎn)來了。

我爸說這幫小死尸真當(dāng)不入調(diào)的,日里嘛磨洋工,磨洋工倒還隨它去了,就是還要幫倒忙,做出來的生活都要我們重弄過的,比他們不弄的還要吃力和麻煩。到了夜里嘛那個亂呀,深更半夜還在山頂上吵翻天,賽過跟夜鬼一樣,都是夜里做市面。唱歌的唱歌,吹口琴的吹口琴,吹笛子的吹笛子,嚎叫的嚎叫……一群妖魔鬼怪,一片鬼哭狼嚎。有人還看見過他們在山頂上跳奇模怪樣的舞,那是會招來不干凈的老東西的。山神也會被他們吵得心煩,誰受得這么夜夜折騰呀,總有一天會招報應(yīng),你看著好了。

“那是他們的娛樂活動?!蔽覌尵驼f,“什么嚎叫?那是吟詩?!?/p>

“就你日能!”我爸瞪我媽。

我媽說:“誰不想把日子過得開心些?你說他們從大城市來,關(guān)在這山角落里,容易嗎?”

“又不是我們?nèi)堉T葛亮、四請?zhí)锬锏卣垇淼?,是他們自己要來的,怪誰呀?”

“他們是響應(yīng)國家召號?!?/p>

“國家還說要入鄉(xiāng)隨俗呢。他們隨了嗎?”

“他們又沒做啥出格的事情,你咋不說他們教村里的孩子讀書、唱歌和吹口琴笛子呢。他們都是有文化的人,你以為都像你呀,活著就是食饑睏覺,一說到明天的事就頭痛。”

“你有文化!我看你是中他們的毒太深,總有一天會死在這個上頭的?!?/p>

“我樂意。”我媽擰著頭道,“我還嫌太淺呢?!?/p>

“我倒要問問你看了,”我爸越爭越惱火,“白毛女的事情還不算出格呀?”

“黃二膀都自己認(rèn)罪了,你還想怎樣?”我媽說,“別冤枉好人!”

我爸不服道:“村長才是被楊白勞誣陷的?!?/p>

“放屁!黃二膀還不就是這泡貨色?!蔽覌屳p蔑地說。

村里有男人叫楊白佬,人是長得雪白,總歸不像個男人,大家都叫他楊白勞。他有個女兒,也跟他一樣雪白,而且肉嘟嘟,你要說胖,是胖了那么一點點,但相貌擺在那兒,就是再胖點也是好看的;就是人沒有力氣,說是窮人家長了個富貴病,下地勞動是絕對吃不消的,只能成日在家里睏睏坐坐,能做嘛做點生活,燒個飯?zhí)瓊€衣裳啥的,不能做嘛就只有拉倒。大家都叫她白毛女,但她的頭發(fā)倒是不白的,又黑又長,大概是人沒有力氣的緣故,動不動就出汗,汗里還帶點油,所以她一頭長發(fā)三日不洗就有股氣味。其實,她長年孵在家里,也沒機會見啥外人,家人是無所謂的,但她總是個黃花大姑娘,要清爽的,不說三日嘛,至少每個禮拜都要汰個頭。她家做籬笆墻的木槿花,就被她摘來葉子,揉出汁水來汰頭,都摘得像癩痢頭一樣,禿得稀荒,就像一排用過的掃帚倒插在那兒。

村里赤腳醫(yī)生歪嘴巴的渲染,應(yīng)該屬于最權(quán)威的。他就說白毛女的頭發(fā)香得就跟抹過香油一般,村里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比她香的了。他還是說那個油亮,白毛女的長頭發(fā)倒是值幾塊銅鈿的,他曾經(jīng)勸白毛女剪下來換錢,還說剪了還會長的,而且剪了長得更快,但白毛女死活不肯,說她除非翹辮子了,不然是永生永世不會去剪掉的。

那年她十七八歲,從夏天到秋天,毛病突然嚴(yán)重了,動不動就惡心難過,吃進去的還是吐出來的多,楊白佬以為她快不行了。等到入了秋,白毛女倒是突然好轉(zhuǎn)了,賽過像餓死鬼投胎似的,來得個會吃,非要把前三個月沒吃的糧食都吃回去。冬天時她穿得臃腫的,沒力氣的人天生怕冷,但就是最臃腫也遮掩不住了。

賽過是個晴天霹靂,楊白佬人都昏了。怎么會有這種事情的?好端端的一個大姑娘,肚皮居然空頭空腦地大出來了,惹得那幫不入調(diào)的小死尸,當(dāng)著村民的面都調(diào)侃她是個仰天山,又或者是說仰天睡;讓大家猜猜看,跟她一起朝地睡的又是誰呀?

楊白佬整個人像一只獨轱轆在山路上滾似的,一會兒滾到這邊,一會兒滾到那邊,勉勉強強才總算滾到鎮(zhèn)上,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把案給報了。

頭個被逮去鎮(zhèn)上的是赤腳醫(yī)生歪嘴巴,但他很快就神氣十足地滾回來了。

嫌疑犯出乎意料,竟然不是他。

接下來就鬧猛了,全村人都說是紅房子里的人造的孽,他們啥事情做不出來呀。在他們沒來之前,村里有過這種缺德事嗎?沒有的,永生永世都沒有的。

那十二個小死尸倒沒有被逮去鎮(zhèn)上,但鎮(zhèn)上來人了,對他們逐個調(diào)查,尤其是那七個男的,因為那五個女的是沒這個本事的。但調(diào)查來調(diào)查去,還是一筆糊涂賬。紅房子的那幫小死尸倒是會賊喊捉賊的,做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情出來,倒還覺得自己冤枉死了,就像一塵不染的雪坡被一群臟腳踏污了,居然有一日集體回了城里。

第二日,他們回到村里的前一腳,白毛女就被逮去鎮(zhèn)上。

據(jù)說上面要求此案必須徹查,而且還限期,這下鎮(zhèn)上的人認(rèn)真得不要太認(rèn)真了。

當(dāng)日夜里,村長黃二膀就被逮走了。

那是個黑心夜,除了黃二膀的屋里,全村其他人都不曉得有這么回事情。

按照我媽的版本,前因后果是這樣的:

黃二膀嫁到村里,開頭的時候還算老實的,小寡婦又給他生了兩個小囡后,這個賊坯大概覺得根基扎實了,尤其當(dāng)上村長后,你看他那雙蜘蛛眼活絡(luò)呀,就喜歡往女人家的臉上結(jié)蛛網(wǎng)了。再說小寡婦比他年紀(jì)大得不是三四歲,而是十二歲,要多出一圈來呢。雌老虎牙口木了,不大吃夜食了,但雄老虎恰好真當(dāng)年,饞得骨頭都嚼得碎的,家里吃不飽嘛就跑出去尋野食吃了。

有一日,他在村里閑蕩,一蕩蕩到楊白佬家門口,見白毛女貓腰在她家道地上汰頭,大屁股在太陽底下撅得老高,他就忍不住走過去拍了一記,說他來幫她汰頭。白毛女不要他汰。他偏要幫她汰。兩人就在光天花日之下鬧不像鬧、吵不像吵地玩起躲貓貓來了。白毛女本身就是個沒有力氣的人,而村長黃二膀倒是精力過剩得很,跟他玩白毛女怎么玩得過他呢。白毛女累到生真氣了,突然端起那盆洗頭水,就劈頭蓋臉地潑到他身上。

黃二膀伸手抹了把滑溜溜濕搭搭的臉,嗅了嗅,洗頭水倒是又稠又香。

他就詭異地朝白毛女笑道:“味道蠻好,香噴噴的。”

白毛女見自己闖了禍,就往屋里逃,這正中村長黃二膀的下懷,他隨即也跟了進去,一腳踏進門縫里,把白毛女剛要關(guān)上的大門給別住了。

這一腳被夾得生痛,但黃二膀就覺得太值了。

照我媽的話說,起了花心的男人跟黃鼠狼是一樣的,一旦在哪只雞窠里偷到了蛋,就日呀夜呀惦記著這只雞窠了。

但我爸不是這么認(rèn)為的,他的版本是:

去年秋后分菜油時,黃二膀少分給了楊白佬半斤菜油,楊白佬就要死要活地跟他吵鬧,最后半斤菜油倒是沒有吵到,卻把黃二膀吵翻在地上,滿嘴吐白泡。黃二膀從此懷恨在心,處處為難他,上工遲到三分鐘也扣工分,中途溜回家拉泡屎也扣工分,分東西也總是最差的,說起來都是小事,但鴻毛雖輕,積多了也能做個動物標(biāo)本。到了年底一分紅,楊白佬恨得牙根都咬碎,大家都是靠著年底的分紅過日子的,這可怎么辦呢?礙著黃二膀的老毛病,楊白佬又不敢發(fā)作,只有肚皮里打結(jié)。

這回他囡出了這種事,他反正沒臉再做人了,就索性一口咬定是黃二膀做的,拉個墊背的,也好出那口惡氣。

我比較認(rèn)同我媽的那個版本,有那么多鎮(zhèn)上的人在偵查,總歸不會弄錯的。

我爸就說我媽是有私心才這么說的。

我媽說:“我說的都是事實?!?/p>

“事實個屁!”我爸說,“我還不曉你呀?!?/p>

我爸又說:“你就是被那幫不入調(diào)的小死尸帶壞了,好樣不學(xué)學(xué)壞樣。”

的確,他們來時我媽還是個大姑娘,喜歡和他們走得近。誰叫他們有知識有文化,見多識廣,懂得也多;最主要的是他們和死氣沉沉的村里人兩樣生的,他們青春陽光,對人生樂觀,而且會自己找快樂。我媽應(yīng)該非常羨慕他們,渴望做他們那樣的人。在他們來之前,我媽都不覺得自己是十八歲的花季少女,是正當(dāng)青春時;她甚至都不覺自己是有青春的,只是一塊灰撲撲的爛泥巴。

她從小長到十八歲有過一次開心的笑嗎?

她不記得有過。

但她和他們一起勞動時,倒是經(jīng)常開心地笑,一天要大笑十來回,小笑還不算在里呢。

這是多少幸福、幸福到奢侈的一段歲月呀。

我媽和五個女知青里的兩個比較要好,一個叫李仙蕊,另一個叫田文娟,尤其是李仙蕊。她們的要好是有原因的。有次勞動中,李仙蕊突然內(nèi)急,但在山野,距離村和紅房子都十分遠(yuǎn),我媽就帶她跑去山坡上的一片林子前,讓李仙蕊進去解決,她守在林外。

村長黃二膀突然出現(xiàn)在我媽面前。

我媽叫他別過來。

我媽的話你說黃二膀會聽嗎?

他嬉皮笑臉,照樣大踏步往林子走,還明知故問地呵斥道:“你們在林子里面搞啥鬼?”

我媽嚇得渾身顫枓,聲音都兩樣生了,喝道:“你再上前一步,我就不客氣了。”

“大姑娘對我不客氣嘛,蠻好?!彼f著以照樣的大腳步走向林子。

我媽舉起鐮刀,緊閉雙眼,嘴里要死地哇哇大叫,才有這般勇氣,朝黃二膀沖過去。等到她沖出去老遠(yuǎn),覺得自己早已過了他剛才站的位置,怎么啥事情都沒有發(fā)生呢?睜開眼睛一張,前面啥也沒有,回頭才看到黃二膀已站在林子邊上,一動都不動。他的面前是李仙蕊。她走出林子,瞪了黃二膀一眼,來到我媽身邊,親昵地勾住她的脖子,說走吧。

走出去不遠(yuǎn),李仙蕊就誠信誠意地謝謝我媽。

我媽揺搖紅著的臉。

她的臉從黃二膀出現(xiàn)到現(xiàn)在就一直紅著。

李仙蕊和我媽成了小姐妹,她借書給我媽看,叫《鋼鐵是怎么煉成的》。我媽只有小學(xué)文化,這還是我外公被村里人稱作“毒頭”才學(xué)到的。那時候村里的女孩子是不用讀書的,最多也就讀個一兩年,自己的名字會寫,幾個阿拉伯?dāng)?shù)字認(rèn)得,百位數(shù)里的加減乘除會算,就一輩子夠用了。照楊白佬的說法,女兒嘛,都是給別人家養(yǎng)的,花大本錢的人都是傻子,像我外公這種就已經(jīng)升級到“毒頭”了。反正最后都是給別人家用的,幾張鈔票認(rèn)得就好了。白毛女就沒讀過一天書,還不照樣做人。

盡管我媽人是不大好看的,但是村里女人中文化最高的。就是這么高的文化,那本大書,我媽讀起來也像吃石子拌飯似的,吃一口就有石子硌牙齒了,一句話里總有幾個字,是字認(rèn)得她,她不認(rèn)得字的。李仙蕊叫她慢慢來,還把她叫去紅雞館,點著油燈教她識字。起初我外公還不曉得有這么回事情,我媽都是家里偷偷溜出去的,趁我外公外婆睏熟夢里出門的。跑到村口,就有李仙蕊或田文娟,又或她們兩個人在等她,把她接去紅房子。

回來時她們又送她到家門口,比親姐妹都用心。

我媽從小到大都像一棵灰不溜秋的冬樹,光有枝杈,不長一片綠葉的;現(xiàn)在春天來了,樹上長滿了綠葉,而且每片葉子都在笑。過去她走路都是四平八穩(wěn)的,見到有人過來就呆立在路邊,等人走過了再敢動身;現(xiàn)在她可是右腳著地時左腳勾起,左腳著地時右腳勾起,跳著走路的,嘴里還直哼哼,路上有行人時她也是這般蹦蹦跳跳地擦肩而過。在田里勞動時,紅房子的人唱歌,她就默聲跟著一起唱,有回唱到動情時,她就情不自禁地唱出聲來,連她自己都被自己的歌聲嚇一驚呢。

村里人告訴我外公,你囡被那幫小死尸帶壞了,我外公還堅決不信呢,還老三老四地對人說:“不可能有這回事情的?!敝钡接腥瞻胍估铮饋斫馐?,剛要回眠床時,就聽到自家的門吱嘎一聲大響,他當(dāng)是賊進來了,就移燈張張看,那個賊竟然是我媽。

我外公馬上想到村里人的閑話,這便就信了。他左手舉著油燈,不方便,就用右手狠狠地劈自己呆人巴掌。還真是呆的,劈了一個不罷休,還兩個三個……他就一個個劈下去,一直劈得我媽兩條腿扛不住心的重量,就“撲嗵”跪倒在地上。

我外公就曉得女大留不得,再留下去,早晚要砸在自己手里,就連夜托媒人,好話說了一籮筐,答應(yīng)事成之后十八只大蹄膀來謝謝她,絕對一只都不少的。媒人物色的人就是我爸。我爸比我媽大四歲,剛剛當(dāng)過兵復(fù)員回來,出去見過大世面,眼界老老高,兩只賊眼烏珠都長到腦門上了,同村的他又不是不曉得我媽,相貌是海量版的,膚色是黃中帶黑,說話那個直肚腸。我爸一抖八字,就沒有一口答應(yīng)下來,但也沒有一口回絕掉。

那邊我爸看不上我媽,這邊我媽就更看不上我爸。我爸小時候是個闖禍坯,出去當(dāng)了三年兵,就當(dāng)自己是衣錦還鄉(xiāng),什么東西嘛。我媽那時候在李仙蕊和田文娟的影響下,崇尚的可是革命愛情,非自由戀愛不嫁,一切包辦婚姻都是反動的。她就在紅房子里借了人家的紙和筆,洋洋灑灑,如有鬼神附身,給我爸寫了一封拒絕他的長信。

我爸拿到我媽這封信,匆匆讀了一遍,就呆掉了。

他剛把信放到自己床上,就又撿起來仔仔細(xì)細(xì)讀了一遍。

入睡前,他再讀一遍。

一連三天,我爸讀了十七八遍,終于下定決心,這輩子的靈魂加革命的伴侶就是我媽了。當(dāng)即就跳下床,連鞋腳后跟都來不及拔起呢,就跑去找媒人,唯恐晚一步我媽就被人搶走了。

我媽死活不肯嫁給他,我爸也死活不肯放走她。

按我媽的說法,我爸當(dāng)年叮她,就像水田里的螞蝗一樣,成天叮牢不放了。

最終,螞蝗叮到肉里,生米煮成了熟飯。

我爺爺回去得早,只種下這株獨苗,我奶奶對我爸寵是寵得來一塌糊涂,天底下的男人大概就只有我爸最好。我爸從小也是個人物,在家裝孝順,出門就闖禍,從小到大禍水不曉得闖了多少,但無論是誰找上門來,哪怕是天王老子,到了我奶奶這里,錯的永遠(yuǎn)是別人。

我媽嫁進門后,只能做小媳婦,小是小到落在塵埃里都不見了;但就是這樣,還是天天聽我奶奶的罵聲。我媽生下我時,我奶奶見是不帶把的,就大袖一揮說:“馬桶里悶悶死算了,有啥用場呢。”我媽要不是后來又生了我弟弟,估計早就被我奶奶掃地出門了。

我奶奶在家里說了算,誰敢頂嘴?就是你臉色不太好看,她都會一哭二鬧三上吊,大概都是長年做寡婦練出來的。她還跟我媽搶我爸,霸著我爸不放。我奶奶現(xiàn)在是早就過世了,照理說我這個做大孫女的,是不好這么說她老人家的。但事實就是如此。

她還鼓動我爸揍我媽,狠狠地揍我媽。

她老人家常說:“驢子皮癢,不揍到她服帖,她就不肯老老實實圍著磨子轉(zhuǎn)的。”

每次我媽臉色不太對勁,還沒有沖我奶奶開口呢,我奶奶就大驚小怪地叫我爸:“山子,你快來看看呀,你倒是看呀,你屋里啥面孔?‘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老話說得一點不錯?!?/p>

她就在那兒訴起綿長的苦來,“哎唷唷,看你,給把你辛辛苦苦拉扯大的親媽臉色看了!”

“山子呀,你個死尸啊,你還有良心看得下去呀?”

“早曉得如此嘛,當(dāng)年我還不如跟你爸一腳去嘛算了?!?/p>

我奶奶的作是上名堂的,她的花樣多得就像山上的螞蟻,層出不窮。

我奶奶有只霉鹵壇,歷史可就悠久了。據(jù)說是村里第一只霉鹵壇。村里所有其他人家后來有的新霉鹵壇,做引子的鹵水,都是從我奶奶的那只霉鹵壇分流出去的。當(dāng)然,那時候還沒有我奶奶,她比這只霉鹵壇要晚出生個百年呢。但這只霉鹵壇傳到我奶奶手上,可就絕對是個寶貝,醬紫色,質(zhì)地也談不上有多高檔,非玉非瓷,但年分和身份擺在那兒,村里誰見了還不都要低三分頭。

我奶奶相中的就是這只霉鹵壇的附加價,她同樣霸著這只意義非凡的霉鹵壇。

最早的時候是碰都不許我媽碰一下的。

山里人家有只霉鹵壇,賽過是把菜園子搬到了灶頭邊。鄉(xiāng)下頭炒菜是不大有的,只有來客人的時候,難得炒幾盤菜的;平常日子,菜大多擱在飯鍋里蒸的,省油又省柴。這蒸菜,自然就離不開霉鹵壇了,省事又好吃;沒有霉鹵壇的人家是難以想象的,除非你不待在鄉(xiāng)下頭。照我奶奶的說法,有了它過日子是不用愁了。霉鹵壇里什么都能霉,青南瓜劈開,扔進去;葫蘆劈開,扔進去;老豆腐和豆腐干扔進去;魚殺干凈也扔進去……有時候是一株白菜,過個水也扔進去。

霉鹵壇在我奶奶眼里,那就是百寶箱,比現(xiàn)在的冰箱不曉得要強千倍萬倍呢;扔進去的東西歇上一兩日,撈出來時活活臭,飯架上蒸熟時噴噴香,一碗霉鹵菜能殺下一桌人的飯。

我奶奶掌管著這只霉鹵壇,更是家庭權(quán)力的象征。我媽樂得輕松,她就嫌壇里的氣味太臭,而且她天生嫌惡吃霉鹵菜,能不吃就不吃,沒辦法時就少吃。她原本是想通過出去三年的我爸,來勸導(dǎo)勸導(dǎo)我奶奶的,霉鹵菜固然能下飯,但終究是霉過的,總歸沒有吃新鮮的來得營養(yǎng),干嗎非得把新鮮菜爛過之后再拿來吃呢,又不是新鮮菜多到來不及吃了。

我爸到底是見過一些世面的,也覺得我媽說得有些道理,其實他也不想吃霉鹵菜,嘴里打出來的嗝都是活活臭的,別人不嫌憎他,他還嫌憎自己呢。我爸我媽鬼鬼祟祟的,還以為我奶奶不曉得,就在我爸還沒有跟我奶奶說呢,我奶奶就像長了天眼一般,先發(fā)制人。她罵我媽是個敗家媳婦,是害人精,武則天,想要篡位奪權(quán)了。

她罵完我媽,就質(zhì)問我爸:“山子,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倒是摸摸看呀。”

“你自己說,你是不是應(yīng)該讓你屋里長個記性?!彼f,“這種心思朝外的女人呀,屁股翹得太高,是早晚會給男人戴綠帽子的?!?/p>

你聽聽,這是做親娘做婆婆該說的話嗎?

就好像她不是個女人似的。

我奶奶畢竟上年紀(jì)了,每年總有幾回要頭痛腦熱的,而且以她喜歡作的秉性,人只要有一點點不舒服,就去她的眠床上橫著了,家里有人嘛,她就“哎唷唷、哎唷唷”地呻吟,我爸要送她去鎮(zhèn)衛(wèi)生院看嘛,她死活都不肯去。

這種日子,家里掌勺的,自然就是我媽了。但她那只寶貝的霉鹵壇,依舊是不許我媽碰的;我媽高興都還來不及呢,就趕緊起個油鍋,炒個新鮮菜,生怕我奶奶反悔似的。新鮮菜嘛,我爸我媽包括我奶奶也都吃得非常樂胃,我奶奶其實是要吃得很,但吃完一抹油嘴嘛,她就翻臉不認(rèn)人了,就劈頭蓋腦地罵我媽敗家,把家里的菜油都浪費光了。

這些年下來,我媽的耳朵都起老繭了,反正她就是個吃了還要罵的人,就聽過算數(shù),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要不然我媽還好做人呀。

十年前,李仙蕊從城里來信,告訴我媽,再不要吃霉鹵菜了,這種菜里面都是致癌物質(zhì),長期吃這個勞什子,患癌癥的比例要比正常人高許多。她在信中還摘錄了一篇醫(yī)學(xué)論文上的對比數(shù)據(jù),科學(xué)地向我媽提出了警告。

我媽把信給我爸看。我爸頓時重視起來,覺出問題的嚴(yán)重性。這回他破天荒地主動跟我媽說,讓我媽先不要響,由他來說服我奶奶。

我爸也真是天真,他一開口,我奶奶就咬定我媽支使他干的。

她罵我爸:“臭小子,你是從我撒尿洞里屙出來的,我還不曉得你呀,你一撅屁股,就曉得你放黃鼠狼的臭屁?!?/p>

“黃鼠狼!你個害人的黃鼠狼!”

我奶奶只剩下零星幾顆殘牙,可照樣對我媽咬牙切齒。

她說:“你家祖宗十八代也是這么吃下來的,你倒回去問問看,有誰吃出這種毛病了?村里有哪家不是天天吃呀?他們都吃死了嗎?”

我爸說:“以前科學(xué)不夠發(fā)達(dá),就是得了這個毛病,也查不出來,現(xiàn)在曉得……”

我奶奶就罵我爸:“你就去吃你屋里的黃鼠狼屁吧。不要來跟我說!”

事情以我奶奶謾罵而告終。

就此便不了了之嗎?

不是的,我奶奶這個家中女王反而變本加厲,頓頓都只有霉鹵菜在,新鮮菜是一碗都不燒了。你不是不要吃霉鹵菜嗎?你不是想吃新鮮菜嗎?我偏不燒新鮮菜,看你吃不吃霉鹵菜?不要吃最好,霉鹵菜也省了。

我媽忍了三天,霉鹵菜吃得打嗝都是酸臭味,忍無可忍,只能不忍。

第二日,我奶奶中午燒飯時,在家里尋得暈頭轉(zhuǎn)向,卻怎么也尋不著那只寶貝的霉鹵壇,突然就天旋地轉(zhuǎn),摔倒在灶頭間。

我奶奶被送進鎮(zhèn)衛(wèi)生院,說是高血壓,是長期吃得太咸吃出來的。

我媽看看我爸,我爸別頭去看全身雪白的醫(yī)生。

我奶奶不要見到我媽。

我奶奶住了三天院,可以出院了,但她不肯出院,她說她要死在這里了。

我爸左勸右勸,要她回去。

我奶奶問他:“回到哪兒去?你屋里是要我死呀,那好,我就死給你們看。”

我爸曉得她在說氣話,說死話。

他說:“當(dāng)然是要你回到家里去呀?!?/p>

我奶奶十分堅定地說:“沒有霉鹵壇,那個就不是我的家。”

最后,我媽不得不向我奶奶低頭,把她藏起來的霉鹵壇還給我奶奶。

我奶奶重獲至寶后,卻想出更絕的一招來。她畢竟是我奶奶,有著長期的斗爭經(jīng)驗。我爸我媽把她接回家,她抱住霉鹵壇,就哎唷唷地叫,“頭暈了!頭暈了!”就“啪”地坐到竹椅子上起不來了。

她聲稱自己老了,做不動生活了,從今往后家里的主食都要由我媽來張羅了。并且當(dāng)場把我媽藏起來的,她抱著的霉鹵壇,又鄭重其事地移交給我媽妥當(dāng)保管和使用。我媽畢竟年輕,以為這回我奶奶主動交出家庭大權(quán),她終于盼出頭了,十年媳婦熬成婆,以后就有好日子過了。

我媽是沒有注意到我奶奶瞇起的那雙老眼,細(xì)縫里射出的那道劍刃般的薄光。

我媽在我奶奶那里還不如一塊霉蘿卜塊呢。

我媽哪里曉得退位的我奶奶,儼然是個太上皇,第二天就悉心指導(dǎo)我媽如何使用霉鹵壇,讓我媽一步步操作霉菜的過程。我媽洗蘿卜,切蘿卜,當(dāng)她將蘿卜塊扔進霉鹵壇,瞧見黑漆漆的壇里,有白物依稀沉浮,跟碎尸似的,她就突然腦子短路,出現(xiàn)片刻恍惚。

次日,我媽在我奶奶的監(jiān)視下,第一次將手伸進霉鹵壇里,當(dāng)她的手沉到鹵水中,發(fā)臭的氣味洶涌地翻上來,我媽的腦海里突然冒出自己的手在腐爛的情景,皮肉像臭豆腐般一塊塊剝落,她的手臂上只剩一根枯骨,她不禁打了個冷顫,慌忙抽回手。我奶奶在一旁怒喝:“你在干啥,磨磨蹭蹭的,趕緊把手伸下去,捏捏看,捏軟的撈出來,硬的先放一放?!蔽覌審拿果u壇里撈出灰撲撲的黯然失色的白蘿卜塊時,她頓悟到這蘿卜塊就是她自己。

一夜之間,就是她的過去和現(xiàn)在。

她恐懼了。

她絕望了。

她在一天天將那些還帶著魂兒的新鮮物扔進霉鹵壇時,就是一次次地和自己告別。是的,她看到自己被自己扔進沿用了百年的霉鹵壇。今天扔進去的新鮮物是她自己。明天撈出來的腐臭物也是她自己。她被自己肢解了,整個的她被一塊塊地肢解,今天一塊,明天一塊,她在一塊塊地腐爛,一塊塊地死去,直到她全部腐爛和死亡為止。

她舉起從霉鹵壇抽出來的那只右手,反復(fù)察看,這是一只多么惡毒的手呀。

我媽試圖反抗,她也努力過,她也掙扎過,但我奶奶棋高一著,每次我媽的反抗剛冒出一點苗頭來時,我奶奶就哎唷唷地大喊:“頭暈了!頭暈了!”更有甚者,她竟然當(dāng)著我爸的面真的暈倒在地上。在過去的二十多年里,我爸雖然像只風(fēng)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兩頭想討好卻兩頭不討好;我爸多多少少還只是陽奉陰違地罵罵我媽,完全是裝給我奶奶看的,出手打她的事情倒是絕對沒有的。

但現(xiàn)在有了。

我就不信我爸會真的看不出來,我奶奶那個高血壓,我奶奶那個頭暈,我奶奶那個昏厥,就跟我奶奶養(yǎng)的一條小狗一般,招之即來,揮之即去;而且神奇到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真正的毛病有這么聽話嗎?你又不是神仙的娘呀。

但我爸就為這個打了我媽。

第一次是用燒火棍打在我媽的小腿上。

小腿比大腿肉少,打起來更痛。

我媽老實了兩天,儼然像個我奶奶的忠心接班人,辦事令我奶奶放心。

但是第三天我媽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奶奶就自個兒倒地了,就在我爸眼面前?!胺戳四懔?,臭婆娘!”我爸怒罵的同時,揚起他的通貫右手,就惡狠狠給了我媽一巴掌。這回是真打,不是再像從前那樣裝裝樣子的。我媽的左臉上頓顯“五指山”。我奶奶依舊倒在地上沒有聲響。我爸又反手更狠地添上一巴掌。這回是我媽的右臉,又呈“五指山”,左右臉?biāo)闶莿蚍Q了。

我媽呆掉了。

我媽像一個木頭人。既沒有吭聲,也沒有捂臉或還手。她的軀殼停止了一切反應(yīng),只有腦子在飛速轉(zhuǎn)動,又或許連她的腦子也停止了一切反應(yīng)。她就靜靜地望著我爸,或者連我爸也沒有望,她只是朝著我爸站的那個方向望著,雙目空洞,黯然無神。

她只是這么站著而已。

我爸原本在她眼里在她心里所殘留的一點點東西徹底沒有了。

我曾經(jīng)看過我爸的右手,他的手心里有條橫線縱貫始終,從手掌的這頭直接連到那頭;我爸當(dāng)時還得意地向我炫耀,說這是通貫手,很少有人有的,通貫手很厲害的,一巴掌就能把人劈死。我小時候很恐懼這只通貫手,每次我爸向我舉起這只通貫手,不論錯對與否,我都乖乖地認(rèn)錯;不論錯對與否的事情,我都乖乖地去完成。

現(xiàn)在,我媽吃了兩記通貫手,卻沒有死。

但她跟死也差不多了。

或許是死了。

我知道吃耳光不同于其他的打人。

這是對他人的人格污辱。

我媽絕對被打傻了,她就像木頭人那樣呆了三天,不吃不喝也不睡,只是靜靜地坐在客堂那個陰暗角落里的一把老竹椅子上。老竹椅子的四腳、坐位和靠背都有些松散了,人坐上去就吱嘎吱嘎地亂響,而且就是坐著不動,也會時不時地發(fā)出各種痛苦的叫聲,所以它就早被當(dāng)作破椅子處理,被棄之角落里。但我媽卻坐了三天,而且一點點聲音都沒有。

第一天是晴天,我媽本該出工的,但她沒有出。

我爸也清楚自己太過分了,就沒敢叫她去出工。

第二天大雨。我媽不用出工。我爸好言勸我媽。我媽毫無反應(yīng)。我爸又去勸橫在眠床上的,也已經(jīng)有一天沒起來的我奶奶。我奶奶照樣沒理他。

第三天,繼續(xù)大雨。我爸非常生氣,他生我媽的氣,也生我奶奶的氣,同樣更生自己的氣,他在家里就像一只被弶進老鼠籠里的老鼠,在狹窄而又沉悶的小籠子,一刻不停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卻始終找不到出路在哪兒。最后他就在客堂里大吼一聲:“你們就繼續(xù)鬧吧,最好鬧到死為止!”他吼完之后,就連把油紙傘都沒撐,沖進瓢潑大雨中出去買醉了。

直到很晚,我爸喝到爛醉才回家;他往自己眠床上一扔,呼嚕打得屋頂都被他掀翻了。

死豬一頭!

第四日,大晴。

我爸一早起來,就覺得自己的天靈蓋里插了把薄刀,半把還在外面。有只無形之手在拔這把卡死在他腦袋里的薄刀。盡管薄刀紋絲不動,卻有著鈍刀切肉的疼痛感,而且非常強烈,一拎一拎的,簡直痛死人了。他口干舌燥,就出來到灶頭尋點水吃;他走進客堂,就下意識地把眼睛瞟向那個陰暗的角落。那把老竹椅子還在那里,但是空的。

他迅速轉(zhuǎn)頭朝我奶奶的房門口張去,頓時就驚呆了。

霉鹵壇的碎片飛了一地。碎片就像吃了瓤的西瓜皮,有的朝天翹著,有的朝地?fù)渲?,壇里的鹵水流了一大灘。他這才聞到鹵水又酸又臭的氣味,濃烈得就像有只大手捂緊了他的鼻頭,都讓他無法呼吸了,他趕緊張大嘴來透氣,就像激動的小鼻頭。

鹵水有醒酒的功能,又或許是其他原因。總之,我爸突然就清醒了,而且清醒得一塌糊涂。他轉(zhuǎn)身朝我奶奶的房間走去,只見我奶奶伏倒在地上,上半身在客廳地上,下半身在臥室地上,雙臂向前伸直在地上,根須般細(xì)黑的雙手像對小鐵耙,耙在客堂的地上,她是要抓住那些價值連城的霉鹵壇的碎片嗎?但她永遠(yuǎn)也夠不到了。

我爸過去,蹲下身來,輕輕地將我奶奶翻了個身,把她的雙手放到她自己身邊。

我奶奶瞪大雙眼——我爸從未見過我奶奶有這么大的眼睛——,就直愣愣地盯著他,仿佛再也不相信我爸就是她親生的寶貝的獨養(yǎng)兒子,她已經(jīng)不認(rèn)識這個人了。

我奶奶的雙手像冬天的鐵條一樣陰冷,她的身體也僵硬了。

我爸試探后,確信我奶奶已經(jīng)去世了。

我爸直起身來,叉著大腰,仰天怒吼:“畜生!”

“畜生!”

“活畜生!”

我爸雙眼紅辣辣的,彎下身去,輕輕地把我奶奶抱到她自己的床上,抹攏了她死不瞑目的直楞楞地瞪著獨養(yǎng)兒子的那雙老眼。他一只手撐在眠床上,另一只手搭在我奶奶的瘦肩上,不曉得該怎么辦辦了,就一聲聲地喊道:“姆媽,姆媽……”仿佛這兩個字是他此刻唯一的依撐。

他才剛清醒的腦子又糊掉了。

直到他有了意識,意識到我奶奶是真的去世了,我爸才想他現(xiàn)在是該出門報喪嗎?還是該去鎮(zhèn)上的壽品店買我奶奶身后要用的東西?還是該先去找我媽?如果先辦喪事的話,那么誰來哭我奶奶呢?喪禮上是必須有哭聲的,每有奔喪的客人進來,都得有人哭呀,沒有哭聲像啥樣子;而唯一的哭聲只有來自我媽的那張嘴……思維一條條地理出來后,就清晰了。

我爸決定先去找我媽。

我爸對我奶奶說:“姆媽,您等著!”

他回望房門口,發(fā)誓道:“這張爛人×,等我找到,看你還有啥活路!”

我爸去同村的我外公家。他一路上氣自己昨日夜里睡得像頭死豬。他還真是頭死豬,家里鬧出這么大的動靜來,鬧出這么大的事情來,他居然一點點都不曉得。

“豬!”

“活畜生!”

我爸趕到我外公家里,他就跟沖鋒一樣沖了進去,屋里找完,再找屋外頭。沒有。都沒有。剛才我外公外婆問他,他橫著一張殺人犯的兇臉,一聲都不吭的;現(xiàn)在他倒是一把扯住我外公問:“她死到哪兒去了?”

我外公說:“樹蘭沒有來呀?!?/p>

我外婆說:“這要問你呀,我們怎么曉得的?!?/p>

我外婆一向氣我奶奶和我爸對我媽不好,人家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喜歡,她是越看越嫌憎。

我外公見我爸這副吃人相,就問他:“你找樹蘭做啥?”

我爸那兩根又粗又短的八字眉毛頓時往上一挑,他連爸都不叫一聲,就朝我外公大聲怒吼:“你說做啥?都是你培養(yǎng)出來的好囡,昨日夜里把我媽的心肝寶貝摔碎了,就摔在我媽面前,就摔我媽門口頭,就把我媽的心臟病又摔出來了,我媽就摔倒在地上,當(dāng)場就過去了?!蔽野钟终f:“她倒好,車轉(zhuǎn)屁股就逃掉了。門角落里屙屎,她以為不會天亮了!讓我找到她,讓她……”

我外公呆掉了。

我外婆就說:“你是個死人呀,你當(dāng)時在做啥?你不好攔牢她呀?”

我爸說:“靠攔還攔得牢她嗎?你不曉得你囡是怎么泡貨色!”

我爸惱羞成怒。

我外公就朝我外婆直瞪兇眼,讓她少說兩句,畢竟親家母沒有了。我外公又勸我爸:“山子,你先別急,我這就叫人去尋?!蔽彝夤@是趕去叫我的兩個娘舅,一起幫我爸找我媽。我外公一路走一路搖頭,又一路嘆息道:“不孝子孫呀,你都不曉得在做啥人!我拋了大本錢給你讀那么多書,你都讀在屁眼里去了?!?/p>

我外公先腳剛走,我爸后腳也走了。

他才不想理睬一直對他冷冰冰的我外婆。

我爸去了十里路外的鄰村找田文娟。他找到田文娟家。她倒在家的。她一出來,我爸劈頭就問:“樹蘭是在你家嗎?”田文娟不認(rèn)得我爸。雖說當(dāng)年田文娟也插隊過我們村,是我媽最要好的兩個里的一個。但她在我們村只待了兩年多,她不找紅房子里的人,也不找同村的人,偏偏喜歡上鄰村的一個小伙子,喜歡得發(fā)瘋,就嫁到鄰村來了。

后來他們那些人都返城了,唯獨她甘愿留下來。

她問我爸是誰。

我爸說他是她插過隊的那個村里的,是樹蘭的老公。

她就“噢”了聲,說聽是聽說過他的,就是不認(rèn)得,連忙熱情地請他進屋。

我爸說他有急事在,不進去坐了,又問她曉不曉得樹蘭去了哪兒。

她說她也不曉得。她己經(jīng)有蠻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樹蘭了。前幾日她倒是捎過口信,讓我媽來一趟的,李仙蕊從城里給她來了信,還寄了一本書,叫她來取,但就是不見她來。田文娟說她倒是天天在望我媽來著,最后強調(diào)說她就是沒來。

李仙蕊返城后,一直和我媽保持著聯(lián)系;但通了一段時間的信后,就杳無音訊了。我媽想得奇怪死了,就怕她出了啥事情,非常擔(dān)心她,就連著去了幾封信問她,但還是沒有消息。直到田文娟來找我媽,告訴她李仙蕊是每信必回的,而且還給她寄過兩回書,怎么會都沒有收到呢?肯定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問題了,郵局不大可能的,會不會是村里?兩邊的情況一擺明,我媽就認(rèn)定是我奶奶劫走了,只有她成天在家里,她大概從郵遞員手里接過信件,就直接塞進灶肚里了。

從此,李仙蕊再給我媽寫信,就先寄給田文娟。

田文娟家就成了我媽郵件的中轉(zhuǎn)站。

我爸說那我走了。

田文娟讓他等一下,幫我媽把信件帶回去,她就匆忙進屋。

“東西讓她自己來拿。”我爸說著就只管自己走了。

但田文娟還是追了出來,把我媽的信和書塞到我爸手上。我爸走了段路,回頭見田文娟走遠(yuǎn)了,又把他剛才夾進書里的信抽出來,信是開封的,信封上只寫著“田文娟女士收”,說明我媽的信和田文娟的信是一只信封里寄來的。他不想看信的內(nèi)容,就又隨便夾回到書里。書叫《失樂園》,好像是個日本佬寫的。他走到看不見田文娟家,或者說田文娟家看不見他的地方,就把書連同信一起扔進路邊的雜草蓬里,還追上去連踏了數(shù)腳,才繼續(xù)上路。

我爸走出一段路,倒是又回去尋書了。

書很臟,而且有些濕,我爸連擦都不擦一下,就捏在手上繼續(xù)趕路。

從鄰村回來,同樣要從仰天山北邊的小路上經(jīng)過,我爸抬頭一張,心里就格登一下。

他張到了山頂上醒目的紅房子。

仰天山雖然不高,總共也五六十米高,但在四十年前,在一場連日大雨之后,北邊的那個山坡突然滑坡,硬生生地滑出一堵懸崖來,也有三十來米吧,看上去有半座山的高度?,F(xiàn)在的仰天山,南山坡比較平坦,北懸崖陡峭,從山北底下一眼就能望到紅房子。

當(dāng)年那幫不入調(diào)的小死尸,偏偏挨著懸崖造了這排紅房子,村里人都悶聲不響,他們看在眼里,笑在心里,誰叫他們不肯住村里辛辛苦苦造好的房子里,偏要住到這種危險的地方去,到時候給他們吃點苦也好,買個教訓(xùn)嘛。后來,他們在村里做出不少壞事來,尤其是白毛女的事情出來后,在村長黃二膀還沒有被抲進去,在還沒有以強奸白毛女與誣陷那幫小死尸的雙重罪并罰之前,在還沒有讓他把牢底坐穿之前,村里人都認(rèn)定是紅毛雞造的孽,就偷偷地向山神祈禱,不要放過這些傷天害理罪該萬死的壞坯,讓他們在睏熟夢里塌了紅房子,讓他們都從山頂上摔下來,一個個都摔死。

但后來的事情就說不清了,村里有人原諒他們,也有人倒替黃二膀抱不平。

鴨肫難剝,人心難摸。村里除了楊白佬,誰都沒個準(zhǔn)頭,大家都在肚皮里打算盤。

白毛女生下那個有娘沒爸的丫頭片子后,她的老毛病倒是沒有那么富貴了,也變得勤快了,身上也長力氣了,人倒是出落得更加好看了;就有人來把她娶走了,連同那個沒爸的孩子。從此,這苦命的伢兒就有了爸。聽說來搶她的鄰村人還不止一個兩個呢,也不曉得這些男人是怎么想的,難不成白毛女原本是口苦井,大家都不屑于飲用,但在村長黃二膀嘗了頭口水之后,大家才發(fā)現(xiàn)她是甘露,都搶著來飲了。又或許對黃二膀來說她是苦水,對后來者倒又是甜了。

白毛女在鄰村過得可滋潤了,這也多虧了她父親楊白佬太過心急,慌里慌張的,見有人上門來提親,就像扔燙手山芋一般把白毛女扔給了頭個上門的人。誰曉得對方的家境很不一般,窮到吃了上頓就愁下頓的地步。這在山村是比較罕見的。大家都是做做吃吃,唯獨他家做做還不見得有的吃呢;而且那個傻女婿不光是笨,還懶得出蛆,油瓶倒了都不肯扶的,就怕花他的力氣。他見人就會嘿嘿地傻笑,笑聲也木搭搭的,好像不是從他嘴里出來的,而是從他后腦勺那邊繞過來的。

白毛女在自己村里是文文弱弱的,到了鄰村居然挑大梁了,而且在那個家里是由她說說過的,她說要朝東就要朝東,她說要朝西就要朝西;嫁過去沒多少年,就滴滴答答地生三個兒子,有人說都跟那個傻女婿沒啥關(guān)系,到底如何也只有白毛女自己清楚,但她有不少相好的男人倒是真的。這種事情別人也不好說啥,畢竟她所有的兒女,也都是有爸的;而且那個傻女婿還樂意效勞得很,就算白毛女有幾茬男人,他總歸是她所有孩子的爸呀。

我們村里那些心里也是春潮澎湃的,卻除了打毛衣便無事可做的女人,聚在一起時就喜歡拿白毛女的傳聞來娛樂自己和同伴,她們笑她歸笑她,暗地里也是頗有些羨慕她的,因為白毛女是女人的時候總歸比她們多得多,她做女人的味道也總歸比她們多幾種的。

我媽碰到過白毛女幾次,看她活得蠻好,一臉陽光,人也還是原先那個人,白白胖胖的,好像她一點都不會老的。

紅房子在中午邊的猛太陽里十分耀眼,就像一塊紅布蒙住了我爸的雙眼。

我爸站住了。

他久久地盯著血一樣紅的地方,突然就“啊”出聲來。

紅房子就是我媽大逆不道的發(fā)源地!

我爸轉(zhuǎn)身就拐到上山的小路上。

但奇怪的是,我爸剛往仰天山上爬,雙腿就發(fā)軟了,腳步變得沉重而又緩慢。一會兒他想找到我媽后,就把她帶到我奶奶床前,如何給她吃生活;把霉鹵壇的碎片都收攏來,讓她就跪在碎片堆上,跪它個三天三夜,膝蓋頭不跪出血來不算完。一會兒他又想找到她后,他就趕緊向她認(rèn)錯,給她吃耳光是他的錯,只要她樂意就讓她打回去,十個二十個都無所謂;等到他們送走我奶奶,兩人就好好地過自己的日子,以后他都聽她的。一會兒他想就是膝蓋頭跪出血來也是太輕了,我奶奶獨自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結(jié)果落得這么個下場,怎么可以輕輕松松地放過我媽呢?打斷她的手,誰叫她摔破我奶奶的心肝寶貝,打斷她的腿,誰叫她不管我奶奶的死活就逃出來……

我爸就像發(fā)寒熱一樣,心里一陣?yán)洌忠魂嚐?,冷熱交替地爬到山頂上?/p>

紅房子就在他眼面前,五十米,最多也不到一百米的;我爸還從來沒有來過仰天山頂上,現(xiàn)在走近了一看,紅房子也沒有村里人所說的那么紅,而且破爛不堪,非常丑陋,他都搞不懂到現(xiàn)在都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媽為何對紅房子還是心心念念,說得就跟天堂似的。

那幫不入調(diào)的小死尸待了大概毛十來年,就開始有兩個的父母病重了,便返了城;接著又有兩個自己病重了,也返了城;斷斷續(xù)續(xù)的,跟老太婆撒尿,滴滴答答地返城,最后就剩下一個孤獨男了,一個人不敢在山頂上住,也逃回城里去了。等到紅房子一空,村里人就造反了,紛紛拎起鋤頭鐵耙,也沒有人號召,就自發(fā)地涌上仰天山,掀掉屋頂,敲塌山墻,徹底廢了紅房子。

但終究廢得還不夠徹底,幾年后也不曉得怎么回事情,本地一幫流氓阿飛,又偷偷地把紅房子修繕了,重又挖了山上的紅泥,把墻頭涂得血血紅;等村里人發(fā)現(xiàn),他們早已在那兒做窠了。村民找新村長貓面孔,讓他帶頭去交涉。但貓面孔還真是個貓面孔,見到他這張臉,你就會想到小鼻頭家的虎斑貓,可虎斑貓是貓中之貓,他卻是只成天瞌銃不醒的煨灶貓。他就佝僂著小身板,你跟他說話,貓面孔也是朝地的,你說上半天外加三個拳頭,也聽不到一個屁響。他的肩圓滑得很,一點都不肯承擔(dān)責(zé)任的。那幫流氓阿飛都在山頂上放火了,圍著火堆跳呀鬧的,都吵翻天了,比當(dāng)年的城里人有過之而無不及,他也只悶頭說了句政府會管的,要你操啥心?村民也不敢擅自上山去理論,生怕小流氓一上來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直到嚴(yán)打那會兒,流氓阿飛都逃光了。

村里人倒也懶得再上山拆紅房子,就任憑它隨著歲月的風(fēng)雨漸漸荒廢了。

我爸上前推了推破門,里面閂上了門閂,他就堅信我媽在里面,就哇啦哇啦地叫她喊她,說她再不開門,他就搡進來了。又說他手上有李仙蕊寄給她的信和書,她再不應(yīng)他就撕了。他以為這招總歸靈驗了,但屋里是一點點聲音都沒有的。我爸又叫:“我真撕了!”我爸剛要撕,又改變主意,他要當(dāng)著我媽的面撕。他就下了狠勁,用右腳咚咚地踢門,繼而是蹬,他一蹬門就張一張嘴,盡管只張開來一條縫,但那用石壘泥糊的墻倒是震感強烈,搖晃搖晃的,仿佛隨時都會坍塌下來了。

我爸越蹬越火,一腳比一腳蹬得重,門張大了些,又張大了些,突然一聲慘叫,就徹底張大了。

我媽就站在門里面一點點的地方,剛才她肯定護門來著,不想讓我爸進來。

我爸見到我媽就喉嚨甏響,一路上的想法早已拋到九霄云外,吼道:“你給我死回去!”

我媽退了一步。

我爸說:“姆媽已經(jīng)沒了,你自己心里清楚,你還想死在這兒嗎?”

我到現(xiàn)在還搞不懂我爸說這個話,是懲罰我媽,還是在安慰我媽。

又或許兩者兼而有之。

“你走不走?”我爸說,“再不走,我就撕了!”

我爸真的撕了,當(dāng)著我媽的面,他先撕李仙蕊給我媽的信,對折撕開,疊在一起又對折撕開,又疊在一起對折撕開……直到他把信撕得粉粉碎,我媽都沒有沖上前去搶,只是用她那雙熊貓眼緊盯著我爸的雙手,仿佛那是個巨大的陷阱。

我爸將信的碎片往上一拋,一片片像雪花般飄落下來;他開始撕書,胡亂地揪住一把就狠性命地扯落下來,隨手拋灑。他撕書的樣子就像出殯的孝子,在一路拋灑買路錢一般。他一邊撕拋,一邊憤怒地朝我媽走去,雙目直視著我媽,臉上的肌肉在不自覺地抖動。

我媽又后退一步,叫他不要過來。

但我爸偏要過去,而且加快了腳步。

我媽急速往后退,她不曉得紅房子的后墻其實并不遠(yuǎn),她已經(jīng)退到墻上了,但她還想再退,最好一路退下去,退到?jīng)]有我奶奶沒有我爸沒有村里人的陌生世界里。她沒有減速,她以拼命逃亡的力量撞擊后墻,早己被前兩天的大雨澆酥了的后墻,再也沒有力量抵擋我媽的沖力,整堵墻就“嘩”地一聲坍塌,向懸崖下墜落。后背剛靠到后墻的我媽,在慣性的作用下,也跟隨著后墻一起跌落山頂。

我爸大叫:“樹蘭!”

我爸沖上前去伸手抓我媽,但他只是抓住了一只腳。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手里其實只剩下一只鞋子——一只完全濕透的布鞋,鞋面沾滿山上的紅泥,成了一只紅鞋子——。剛才有那么一會兒,他確實抓住了我媽的腳,我媽正處于墜落的狀態(tài),也就是這會兒工夫,我爸被自己的沖力和我媽的拉力帶下了山頂,他也跌下了懸崖。

就在我爸跌出去的那一瞬間,紅房子的屋頂轟然倒塌,他差點兒就被蓋了帽了。

墜落中,我爸突然獲得了此生前所未有的平靜,他看到陽光是那么亮麗,天空是那么干凈,空氣像是用各種植物香精浸泡過的,特別清新特別芬芳。這令他猝然回想起自己在外地當(dāng)兵的歲月,他就異常興奮地?fù)]舞著手中的那只紅鞋子。

責(zé)任編輯: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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