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邇
零
香火味在逼仄狹小的正堂散開來,熏得人想要流眼淚。二姐坐著輪椅一下一下地朝著菩薩畫像鞠躬,嘴里不停地說著保佑的話。從前二姐也是個知識分子,現(xiàn)在大概是“危臥病榻,難有無神論者”。
千夢提著行李在門口站了有一會兒了。她已經(jīng)有幾年沒回來了,電話打得都少。如今望著這座翻新過的還帶著點(diǎn)復(fù)古風(fēng)格的房子,不禁覺得與記憶中相差得太遠(yuǎn)了。
從前的院墻是用紅磚砌的半截,院里也沒有水泥地,下雨天總會把一雙鞋踩臟。父親健在的時候喜歡抽煙,于是家里的煙味和潮濕混在一起,叫人從里到外感到不舒服。
二姐的精神時好時壞,不過看她剛剛嫻熟上香的模樣,這會兒應(yīng)該是清醒的。千夢像是遠(yuǎn)處來的客人,拎了好些營養(yǎng)品走進(jìn)家門,二姐聽見動靜回過頭來,瞅了好久才問一句:“是三三嗎?”
千夢在離二姐一兩米的地方停下腳步,放下東西點(diǎn)點(diǎn)頭:“二姐,是我?!?/p>
程三三是千夢之前的名字,這三個字總是帶著厚重凄厲的過去,并且提醒著千夢——她不是那個站在發(fā)言臺上優(yōu)雅如有千千綺夢的女新聞人,而是從來到這世上之前就不被祝福的程家老三。
“吃了嗎?”二姐也不主動靠近,只是待在原地客客氣氣地問上一句。
“吃了點(diǎn)面包,大姐呢?我去看一眼她?!?/p>
二姐皺著眉指了一下里屋:“床上躺著呢,廢人一個,還能往哪兒去?”
千夢垂眸,低頭走進(jìn)里屋。里屋的木門關(guān)著,打開來的那一瞬間酸臭味撲面而來。大姐肥胖的身體半躺在床上,窗簾閉著,昏暗的屋里大姐咧著嘴朝千夢笑,口水滴在被褥上。
千夢與大姐對視了好久,終究沒走進(jìn)去,而是重新合上那道木門。合上的那一瞬間,大姐在身后嘶叫起來,一句一句,叫的是“程三三”這個名字。
那是一種令她頭皮發(fā)麻的聲音,小時候千夢晨起時背著書包去上學(xué),大姐就這樣在她身后拼了命地嘶叫。她總是捂起耳朵,埋著頭朝學(xué)校跑,仿佛她跑得越快,就越能擺脫不想要的東西。
千夢想,大概大姐的心里也是埋怨上天不公的吧。同為困獸,千夢和二姐有背著書包逃離這個家片刻的機(jī)會,而大姐,至多只是抬起頭看看院里這片不開闊的天。
千夢提過要把他們帶到城市的療養(yǎng)院去,二姐卻在這件事上過分執(zhí)拗,她看著千夢的眼睛:“你從前最想的不就是逃離這個瘋?cè)嗽簡??既然已?jīng)走出去了就別再回來,就算有一天我們一命嗚呼你也少管。”
二姐冰冷的聲音訴說的仿佛是與自己無關(guān)的生命,這些年她的生機(jī)早已被磨滅了,留下的只是布偶娃娃的靈魂。
千夢倚在墻角,看著院落里一小簇絢爛欲哭的花朵,久久靜默著。她從沒想過,在從天涯海角歸來之后,自己會回到這個曾叫她厭惡至極的地方。
或許二姐說得對,高貴和低賤都刻在了骨子里,不是讀幾本書、改個名字就能剔除的。
根就是根,斬?cái)嗖涣恕?/p>
“二姐,我辭職了,”千夢轉(zhuǎn)過身,倒了杯水握在手中,“我想……回這里來住一段時間?!?/p>
二姐眼也不眨:“這沒你住的地方。”
刺鼻的汽油味在鼻腔里打轉(zhuǎn),千夢吞了一口水,說:“二姐,等我六個月,行嗎?”
壹
千夢本來就沒準(zhǔn)備在家里住,太久沒回去的地方,不是說回就能回得去的。她早已找好了房子,小城南面的一座民宿長期外租,那周邊環(huán)境宜人,是個逃離人世的好地方。
老板不在,是店員接待的她。小姑娘臉圓圓的,有些羞澀地與千夢對視:“我在電視上見過你,程小姐,你是外交部新聞司的吧?有一次新聞發(fā)布會,你就站在林司長身邊?!?/p>
千夢笑笑,點(diǎn)頭。
小姑娘給千夢辦信息登記,打開了話匣子:“是來這里旅游嗎?看你要租這么久的房子?!?/p>
“不,我家就在這里?!鼻艮k完手續(xù)自己搬行李上樓,小姑娘要過來幫她,她沒讓,那小姑娘分明長得比自己還要嬌小。搶奪之間,另一只手從她們之間插進(jìn)來,男人臂力驚人,單手就拎起了厚重的行李箱。
“老板,你回來了?!毙」媚锎蛄藗€招呼,退回了前臺坐著。
男人走在前面,寬大的白色短袖、米色的短褲,腳上穿了一雙幾千塊的球鞋,不像小城里其他男人那般不修邊幅,倒像是校園里的少年郎,在知慕少艾的年紀(jì)總能收到一打一打情書的那種帥哥。
何東君一直把千夢送到房里,其間一句話都沒和她說,絲毫沒有生意人身上能說會道的品質(zhì)。
房里一片漆黑,男人把行李箱靠墻放下,徑自去拉窗簾,屋里瞬間大亮。千夢從錢包里抽出一張紅色鈔票,叫住本欲離開的男人,朝他伸手:“辛苦了,一點(diǎn)心意?!?/p>
何東君停下腳步,低頭看了一眼千夢手上的那張人民幣,垂著的眼睫毛長得過分,隨著他輕笑出聲而扇動一下。他仿佛是見識了多可笑的行徑,大步朝前,不發(fā)一語地走了出去。
見他拒絕,千夢也不意外,把錢放回錢包后關(guān)上了房門,嘴角若有若無地笑一下。
這個人啊,一如既往的樂于助人,而她所好的,就是一次次用這種有些幼稚的方式碾壓他。
一墻之外,何東君站在樓梯口,一只手撐在欄桿上,另一只手去口袋里掏煙。彌漫的煙霧中他將自己放空,久遠(yuǎn)的回憶就像手中這支煙,忽明忽滅,他感覺快要記不住的時候,又電影一般在腦海里重映。
他掐了煙,把廊上的窗打開來通風(fēng),這里離千夢的房間挺近的,他想起她從小最討厭的就是煙味。
貳
何東君第一次見千夢是在秋天,早上五點(diǎn)的窗外,他第無數(shù)遍看著滿天星辰化作晨光,百無聊賴地坐在窗口。那小姑娘從街角轉(zhuǎn)了個彎便落入他的視線,她走得很慢,一步化三步,一下一下地把道路上干巴的枯葉踩碎。
還未全亮的天色,卻仿佛有圣潔的白光落在她的身上,他不知怎么就移不開眼了。若追溯心動的始末,那一刻大概就是起點(diǎn)。
之后的每一天,早上五點(diǎn)的窗外總能看見她的身影,他小心翼翼地窺探這個隱秘美好的小世界,以為這世界獨(dú)屬他一人,直到那個秋過去,寒冬降臨的某一天。
冬日的早上五點(diǎn)還是一片漆黑,千夢裹著一條黑色的圍巾,整張臉埋進(jìn)去,只露出一雙漆黑的眼睛。她走在雪地上,猶如置身電影《簡愛》里女主穿過的那片荒原,他看著她,心里想的是這漫天大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她怎么也不帶把傘?
忽然,千夢隔著這片雪色抬起了頭,她在他家樓下駐足,直直地與他對視。
何東君以為自己過于直接的目光冒犯到她,可她問的是:“你怎么總是醒得這么早?”
他幡然醒悟,原來這從不是他一個人的清晨。
千夢的發(fā)與衣衫都被雪打濕,何東君沒回答她的問題,而是扔了一把折疊傘下去,他從那時起聲音中就有一種沉金冷玉的氣質(zhì):“衣服濕掉的話會冷的?!?/p>
千夢沒伸手接,傘無聲地落在她面前的雪地上,像上帝從天而降的禮物。
冷?她的每個冬天都冷得出奇,這把傘是為她擋掉風(fēng)雪的第一把傘。
千夢彎腰去撿,遮在臉上的圍巾松散開來,一片雪白中,何東君看見那張雪地一般蒼白的臉上印著紅色的巴掌印子。
程家三個女兒,她挨打的次數(shù)不是最多的。但每次父親的巴掌落在她身上時,她的胸腔之中總會燃起一團(tuán)火焰,她想,若是那團(tuán)火焰再烈些,恐怕她會一把推倒本就醉得站都站不穩(wěn)的父親。
但她的理智總會澆滅那團(tuán)火,起碼在考上大學(xué)之前她不會做自毀前程的事,她唯一能做的是盡可能在學(xué)校待得久一些。于是她總是很早就起床,然后睜著一雙困倦的眼,躡手躡腳地出門去,雖然大姐總是會嘶吼著把所有人吵醒,但沒人會理一個瘋子。
千夢不理解何東君,他不像自己,他擁有自己的房間,這么一個寒冷的早上,他為什么不在溫暖的被窩里多賴一會兒呢?
千夢若無其事地重新將圍巾遮住臉,無視樓上窗邊那雙充滿同情的眼睛。她從那時起就很想告訴何東君,她不缺同情的目光,她缺的是把她從這片沼澤抽離的力量。
之后他們依然是陌生人,千夢經(jīng)過他的樓下時,神色仍如走過其他路那般平常,只是那把傘一直被她揣在書包最里層,無論晴天雨天,她總是背著它。
千夢在這個小城中沒有朋友,也不打算有朋友,因?yàn)樗幌朐谝院箅x開的時候心懷任何眷戀不舍。一把傘的恩惠,這本該是他們唯一的交集。
可偏偏她一再地成為故事的焦點(diǎn),而何東君恰恰在她孤立無援的時候扮演了從天而降的英雄。
千夢的二姐程媛媛是這座小城的明星人物,不同于大姐從出生起就有智力缺陷,二姐的智商可以稱作是天才。她曾以全市第一的成績考取了一流名校,是整個學(xué)校的一段傳奇。作為程媛媛的妹妹,千夢的成績雖然不能和二姐比,但在校園里也是被高看幾分的。
所有人覺得千夢的特立獨(dú)行是因?yàn)樗栽偳甯?,直到二姐出事,才有人發(fā)覺她面具后藏的不過是恐懼。
智商超群的天之嬌女程媛媛,在一個春天的午后被一輛面包車送回來,扶著她下車的是城里精神病院的一位護(hù)工。那天是周末,千夢原本正悶在房里背單詞,透過玻璃窗,千夢冷眼看著笑得癡傻的二姐,一顆心像是墜入歲寒三尺的冰窖。
英文單詞變成了她看不懂的火星文,她揪著書角,想著命運(yùn)獨(dú)獨(dú)饒過自己的概率能有幾分。
后來有人將她圍堵在偏僻的巷子里,嘲笑她虛假的清高終究是遭到了報(bào)應(yīng)。雖然都是些小孩子的把戲,也沒人揮拳頭傷她,但充滿棱角的話語叫她覺得,就是從那一刻起,她變作了追逐明天的幽靈。
何東君揮拳頭揍了那群人。他像個善戰(zhàn)的斗士,意圖奪回她失去的自尊。她冷眼望著何東君的背影,就像那天冷眼望著二姐的春日落敗,她面無表情地轉(zhuǎn)身走掉。
何東君追上了她,他站在她身后,右手搭在她的左肩上,能感覺到輕微的顫動。
“我有紙巾,你要嗎?”
她的睫毛沾染的淚像上一個冬日落下的雪,她把自己變作一個永久冬眠的刺猬,無論施舍還是援助,通通拒絕:“何東君,離我遠(yuǎn)一些,我們應(yīng)該永遠(yuǎn)是陌生人?!?/p>
凡事加上“永遠(yuǎn)”兩字,要不尤其動人,要不尤其傷人。
顯然,她對他所做的向來是后一種。
后來有一天的早上五點(diǎn),少年站在那扇窗戶里問樓下的少女:“你會放棄嗎?”
——你會放棄與命運(yùn)廝殺搏斗,接受它丟給你的一切傷害與恐懼嗎?
春天的風(fēng)吹亂樹的頭發(fā),也吹亂了她的。
千夢沒有抬頭,但到底停下了腳步,她說:“不會?!?/p>
就算化作幽靈,她也不要放棄追趕蒼穹中唯一的太陽。
“程三三,無論以后在哪里,你都像這樣心懷夢想吧,如果一個不夠,就心懷千千萬萬個。”
她抬腿走掉,也不知把他的話聽進(jìn)了幾分。
也是那一天,少女在紙上寫下了“千夢”這個名字。
叁
千夢不知道何東君后來去了哪里上大學(xué),他們本就是泛泛之交,是彼此人生中倉促而過的一筆??删褪悄莻}促一筆,叫她每每經(jīng)過有窗的樓房時,總是不禁抬頭看一眼。
千夢時常問自己,她究竟想從那扇窗里望見什么呢?
然而總是無解。
千夢大學(xué)讀的是新聞專業(yè),二姐也曾在這樣一所一流大學(xué)讀新聞,后來二姐進(jìn)了外交部新聞司,是外交部新聞司首屈一指的女發(fā)言人。
千夢選擇新聞的原因很簡單,她要在二姐跌落的地方爬起來,她要自己的聲音不再輕若鴻羽。如果可以選擇,她們都不想做幽靈。
那幾年千夢很刻苦,書本上能背的知識她都一一刻在腦中。她仍然沒有朋友,偌大的校園,她總是一個人在路上行走。小城市與大城市的差異正是體現(xiàn)在此,小城里特立獨(dú)行是異類,大城市到處都是特立獨(dú)行的人。
千夢喜歡這樣不被注視、寡淡地過活。
而何東君,那個存活在記憶里,一日比一日遙遠(yuǎn)的陌生人,千夢總會在看到別人成雙成對的時候想起他。
她想,如果自己是個正常女孩,那么過去的每一個早上五點(diǎn),她都會抬頭看一眼那個少年。
在還未亮起的天色中,淺淺地對他笑一下,她不會把那把傘一直放在書包最里層,而是挑一個陽光明媚的天氣,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把傘還給他。當(dāng)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問要不要紙巾時,她才不舍得用冷言冷語中傷他,而是回過頭去,重重地?fù)肀?/p>
可反過來,如果自己是個正常女孩,怎么可能出現(xiàn)在早上五點(diǎn)的窗邊,怎么可能需要那把傘,他又怎么會有給她遞紙巾的機(jī)會?
這一切就像一個無解的迷宮。
日子乏味地流過,轉(zhuǎn)眼大四臨近畢業(yè),千夢為了進(jìn)外交部新聞司把書啃了千百遍,偶爾從繁重的課業(yè)里抬頭,會想起幾年前那個難得放縱自己一次的黃昏,那也是她與何東君一起走過的唯一一個黃昏、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那一個黃昏。
千夢回學(xué)校拿錄取通知的下午,站在學(xué)校門口等了何東君兩小時。她像是不顧一切,拽著他的衣袖走進(jìn)一段無人的巷子里,拉開書包拉鏈,露出她偷偷在父親的房里拿的幾瓶酒。
他們的關(guān)系微妙,比陌生人多一步,離朋友差千百步??删褪菍χ@么一個人,那天的千夢史無前例地笑了許多次,在她眾多模糊的記憶里有那么一段清晰的記憶——空酒瓶“哐”的一聲掉在地上,她扯過他的衣領(lǐng),在十八歲的夏天,埋在何東君的頸脖中,抬首咬了一下他的耳垂。
“何東君,你身上有煙味,我最討厭煙味了?!彼穆曇襞c她的人一般纖柔,何東君的懷里像是被塞了團(tuán)海綿,酥麻了半個身子。
煙味和少年身上洗衣粉的味道都落在千夢的鼻腔里,她嗚咽著又說了句什么,然后推開他。夜色落幕,她踢開擋路的酒瓶,搖搖晃晃地往回走。
千夢望了一眼身后倚在墻上的少年,天上是缺角的月,她的思緒越發(fā)模糊起來。
這黑夜擅殺戮,而死的不過是一只狗。
肆
其實(shí)千夢沒敢指望能在二十幾歲的年紀(jì)就站上新聞發(fā)言臺,即便優(yōu)異如二姐,也用了整整十年才站上去。
但二十四歲的千夢,眉眼之間有天生的沉冷之色。她總是穿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正裝,衣領(lǐng)處只露出小小一段頸脖,卻也能看出冰肌玉骨。
林司長說這么一張精妙的皮囊,不在臺上站著真是可惜了。于是林司長手一揮,千夢就成了司長秘書,即便不是發(fā)言人,但到底跟著林司長站上了發(fā)言臺,成了外交部新聞司有史以來站上發(fā)言臺年齡最小的一個人。
流言正是因此傳開來的,人們的嘴巴一張一合,就坐實(shí)了千夢和林司長曖昧不清的罪名。
“你介意那些閑言碎語嗎?”
有一次晚上加班,千夢正檢查第二天要用的新聞稿,聽見林司長問她。
千夢輕輕一笑,說:“不在乎”
她的笑未及眼底,空空洞洞,是真的不在乎。
“你和你姐真是不一樣。”
夜靜了一瞬。
千夢合上整理好的文件夾,去摸杯子,發(fā)現(xiàn)咖啡早已經(jīng)冷透了,但她還是喝了一大口。
林司長從文字密集的屏幕上猛然抬頭,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失態(tài),整個外交部新聞司沒幾人知道程媛媛是她的姐姐。
良久以后,久到林司長以為千夢不會再接話,她卻問了一句:“我姐工作的時候是怎樣的?”
“說起來,”林司長從辦公桌里起身,將剛泡好的一杯熱咖啡放到千夢面前,眼中有跳躍的星火,“我從沒見過像媛媛思維那么發(fā)散的人,她的性格活潑,是我們枯燥乏味的辦公室里為數(shù)不多的樂趣。她那時候說總有一天要坐上外交部新聞司司長的位子,她那么優(yōu)秀,我是贏不過她的……可最后贏的人卻是我。”
千夢接過那杯咖啡,徹底靜了下去,思緒如月色一般在這個夜里蔓延。
第二日,千夢被指定陪林司長出席一場晚宴,接到任務(wù)時辦公室的同事們都愣了。
這場晚宴的承辦方是圈子里大名鼎鼎的何老先生,這位老先生紅字當(dāng)頭,年輕時曾駐外多年。如今雖說在家中頤養(yǎng)天年,但何家人或從商、或從政,地位都可見一斑,任誰見到他都得彎下腰畢恭畢敬地叫一句“何老”??删褪沁@么一位孰輕孰重的老先生,親自給林司長打電話說:“叫你們部門那個叫千夢的小姑娘和你一起過來?!?/p>
去晚宴之前,林司長第無數(shù)次問千夢:“你真的不認(rèn)識何老嗎?”
千夢搖搖頭,裹起披肩就下車,高跟鞋落在毯子上,深秋的風(fēng)吹過來,叫她打了個寒戰(zhàn)。
有人專門上前接待她:“是程小姐吧?跟我來,何老正在書房等你?!?/p>
她與林司長對視一眼,獨(dú)自跟著那位服務(wù)生走上了樓梯。
這棟別墅地處郊外,整個裝修是一種低調(diào)的奢靡,但顯得年輕,看得出來,設(shè)計(jì)的時候費(fèi)了一番心思。只是她不明白,住這種房子的人怎么會認(rèn)識自己?她一無名小卒,在外交部新聞司摸爬滾打也不過兩年,屬實(shí)沒理由被何老認(rèn)識。
書房的門露出一條縫隙,首先入千夢眼的,是年輕男人西服袖口上掉落的一顆扣子,小小的扣子像是瞅準(zhǔn)了時機(jī),在她打開門的一瞬間落在地上,滾到她腳邊,叫她沒來由地想起許多年前上帝從天而降的那把傘,也是剛好落在她的腳邊。
千夢赫然抬起頭,熟悉的身影好似比幾年前又高了些。他朝前走了幾步,蹲在她面前撿起那顆掉落的扣子,卻像是陌生人,從頭至尾沒與她寒暄一句。
何老坐在沙發(fā)上,英雄即便遲暮,舉手投足之間仍有一番威嚴(yán)。
“程小姐和我孫子是舊相識吧?”
千夢點(diǎn)頭,卻仍未弄懂她被叫來的緣由。
何東君站在書架邊,沉冷的聲音中有些不耐煩:“爺爺,我說過讓你別多管閑事?!?/p>
“我多管閑事?我看多管閑事的是你吧?放著建院不去,跑到小城里去開民宿,還免費(fèi)給別人家建房子,人姑娘到現(xiàn)在卻什么都不知道,你可真是個悶葫蘆。”
千夢想起上個月二姐給她打電話,說社區(qū)撥款給家里建了新房,她還想最近也沒聽到什么新政策,但也沒深究,原來是何東君。
何老把書房留給了他們,身后那個高高的書架,仿佛隨時有傾斜而倒的可能,給她一種不可名狀的壓迫感,就像此刻面對何東君時的感覺。
面上她卻要故作輕松:“沒想到你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
“這樣一個家庭又怎樣?”他笑了一下,“除了爺爺,家里每個人都把我看作一枚廢棋。”
一個身患抑郁癥的富家少爺,是注定要被家族拋棄的,當(dāng)初他的父母在經(jīng)過一番努力無果后,把他送到了小城里,就像落魄的王子被囚入黑色的城堡,他的人生被蓋上“毫無指望”的印戳。
“你在我面前說自己是廢棋不太合適吧?”
“千夢,”他第一次叫她這個名字,“你現(xiàn)在這樣已經(jīng)很好。”
書桌上放了一杯何東君喝過的威士忌,千夢毫無避諱地拿起來嘗一口,唇齒間通通是濃烈的酒香。千夢走近他,食指劃過他的袖口、手臂、肩膀,然后又繼續(xù)往下,直到她的手被他握住。
“何東君,你可以告訴你爺爺?!?/p>
“告訴他什么?”
“你看過我發(fā)病的樣子,知道我那時有多丑惡,”千夢的手心發(fā)冷,卻離他越發(fā)近了一點(diǎn),“誰也不知道我還會不會再發(fā)病,發(fā)了病還會不會重新清醒。這樣的我,如果你爺爺知道了,還怎么會點(diǎn)我們的鴛鴦譜?”
伍
這世上許多事可以通過努力改變,譬如出身不好就努力讀書,這世上許多事命中注定,再努力也無濟(jì)于事;譬如從她的外婆開始,到媽媽、姐姐,無一人逃過的遺傳性精神病。
事實(shí)上,千夢已經(jīng)中招了。
她的生命中曾有十二個混沌不知的日子。
她第一次醉酒的那晚,那晚的酒精像是一種毒藥,不僅叫她咬了他的耳朵、嗚咽著對他說喜歡,還叫她在抬頭看了一眼缺角的月色后陷入模糊的意識。
千夢后來回憶起,想自己那時的樣子大概就和被送回的二姐一樣癡傻吧。何東君把她帶回了自己獨(dú)住的那棟樓房,每天悉心照料她。偶爾,她那雙無光的眼中會露出懼怕,她的眼中向來會有這種懼怕,清醒時怕瘋,瘋了之后又怕些別的什么。
何東君那時候想,如果她真的一直這樣恢復(fù)不了,那么他就陪著她一起永永遠(yuǎn)遠(yuǎn)困在這棟樓房里、沉寂在這漫長無邊的黑夜中,這也算是一種別樣的天長地久了。
可十二天之后,盛夏的太陽沖破云層,何東君醒來時看見千夢站在他總站的那個窗口,就像十二點(diǎn)的鐘聲之后,一切又恢復(fù)了原樣。
也像此刻的書房,明明還滯留著她停留過的氣息,卻已然剩下他一個人了。她總是這樣,在他的世界匆匆來去,在他以為他們又近了一步的時候提醒他,他們還只是陌生人。
千夢剛剛的話還在他的耳邊縈繞:“何東君,你知道我為什么想離你遠(yuǎn)遠(yuǎn)的嗎?”那么清清冷冷的女孩子,在那一刻卻染上了幾分妖冶,“因?yàn)檫@世上只有你見過我的不堪,人最厭惡的便是落魄時的朋友,他總會令你想起不愿想起的?!?/p>
那年千夢十二天未歸家,再回去時二姐正坐在門口的樹蔭下,不知是不是在等她。她知道,二姐與她已經(jīng)算是被命運(yùn)眷顧了,不像大姐,時時刻刻都活在一團(tuán)混沌之下。
可清醒的人,偏偏是最痛苦的。
千夢在二姐身邊坐下:“姐,像我們這樣的人,如果愛上誰要怎么辦?”
“《圣經(jīng)》說,”姐回來之后總是讀各種各樣的經(jīng)書,“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慈悲,我們的慈悲,大概只是離他們遠(yuǎn)遠(yuǎn)的,別攪亂他們原本的人生?!?/p>
就像年輕氣盛的父親偏執(zhí)地把母親娶回家,可最后又怎樣呢?還不是人到中年,每日借酒消愁,她們?nèi)忝幂喎龈赣H的出氣筒。
所以二姐選擇坐上那輛面包車,遠(yuǎn)離理想和林司長。千夢選擇無視何東君的所有溫柔,做一個不通愛意的冷血動物。她們這一生都不會孕育生命,因?yàn)樾碌纳惨馕吨碌呢瑝糸_始,她們要斬?cái)喽蜻\(yùn),就注定要一個人走在寂靜的永夜里。
陸
千夢花了五年擺脫司長秘書這個職位,二十九歲,她真正站到發(fā)言臺上,不再是一聲不發(fā)的花瓶,新聞大廳的每個人都要安靜地聆聽她說話。
千夢第一次發(fā)言那天下了大雨,新聞大廳里仿佛氤氳了濕氣,藍(lán)色幕布前架滿了攝像頭。千夢扣上西裝的扣子,高跟鞋落在地毯上,一絲聲音也無,整個大廳異常寂靜。千夢跟在外交部新聞司司長后面登臺,她被鄭重地介紹給大眾。
那時的千夢是愉悅的,驕傲的,以至于她差點(diǎn)就覺得自己的明天也有美好的可能。
她被評為外交部新聞司有史以來長相最優(yōu)越的發(fā)言人,名字又叫千夢,于是就有媒體以“千千綺夢女發(fā)言人”為題,大肆贊美她。她一時間被捧上了云端,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可爬得越高跌得越慘,是個亙古不變的規(guī)律。當(dāng)“程媛媛”與“程千夢”兩個名字同時出現(xiàn)時,千夢便知道,再美好的夢也沒法一直做下去。
他們的工作場合總是嚴(yán)肅而神圣的,可那段時間總會有似是而非的目光打量她,下臺之后也總有人會湊到她的耳邊問她:“你姐的精神還好嗎?”
她無處遁形,就連林司長也問她要不要休息一段時間。
千夢覺得自己的心胸脆弱又狹窄,根本裝不下千千萬萬個夢,就這么一個夢最終也仍要跌入幽深的井里。
她知道自己無形中給外交部新聞司抹了黑,沒猶豫太久就遞交了辭呈。離開外交部新聞司那一天恰巧是她三十二歲生日,這么年輕的生命,她還未來得及大鬧一場就要悄然離去。
三十二歲,她的心跳卻仍是為那一人。
千夢搖搖頭,心想算了。于是又給了自己一個夢,這一次,她的夢是“朝聞道,夕死可矣”,她打算為那短短一瞬而活。
千夢故意訂了何東君的民宿,她一次性交了六個月的租金。距離上一次見面轉(zhuǎn)眼已八年,這一次,她給自己六個月的時間,編織千山萬水的夢境,去擁抱他、親吻他,愛他。
她看到他郁悶地在欄桿前抽煙,他從很久以前就有抽煙的習(xí)慣,可幾分鐘后他又掐滅,打開窗,不斷用手去扇廊上的煙味。
他還記得,她說過最討厭的就是煙味。她無奈地笑笑,她又有什么是他不記得的呢?就像他記得她說他們永遠(yuǎn)是陌生人,于是他從剛剛見面時就裝作不認(rèn)識她。
“何東君?!鼻粽驹谒纳砗?,第一次覺得煙味也不是那么難聞。
“嗯?”他的眉眼輕佻,眼中仍有少年人的風(fēng)采。
她看著他的眼睛,這世界像是被蒙上一層玫瑰色,暗暗流轉(zhuǎn)著花香:“你知道嗎?《楚辭》里,東君是太陽神的意思。”
“所以呢?”
她忽然抱住了他:“你也是我的太陽神?!?/p>
在每個早上五點(diǎn)的窗邊,在那十二個永夜,照耀她、指引她,即便她至今都沒來得及說一句謝謝,他也靜默地等在這座小城。
千夢想,這六個月,就把所有冰天雪凝的愛意融化給他吧。
終
那是一場深夜里燃起的大火,燒毀了那座復(fù)古風(fēng)格的屋子,也帶走了程家被命運(yùn)折磨了多年的三姐妹。那之前院落里有隱約的歌聲,那首老歌叫《十二個永不》,歌詞里其中有兩句是“永不再見你,永不說愛你”,就像是那十二個永夜的另一種解讀。
何東君站在火光中問千夢:“你為什么要點(diǎn)火?”
明明只要好好活著,她便能得到他永生永世的愛意。
千夢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其實(shí)道理他們都懂。
一個妖精最美的時候是她以為自己是神的時候,一個瘋子最美的時候是她還能清醒地愛的時候??墒菒圩⒍ㄓ幸惶鞎砸环N極為丑陋的方式消耗殆盡,還不如讓它在灰燼里永生。
他在滿頭大汗中驚醒,因?yàn)閴艟扯櫩s的心臟漸漸舒展。
還好,只是個夢。
何東君站在落地窗邊。
黎明已近,月色還未退場,天地交際的地方閃爍著昏黃的光,大概是還未升起的太陽,又或是哪一輪墜落的月亮。
編輯/周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