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彥
郭沫若的長詩《鳳凰涅槃》可以說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預(yù)言。真正的詩人能夠感知時代脈搏的跳動,狂放不羈的詩語往往便是新時代降臨的預(yù)言。
近代以降,東方的老大帝國日漸沉淪;面對列強凌辱,不甘屈服的文人紛紛以文學的方式寫出自己心中的中華民族的未來。晚清以來,很多寫出自己心中的中華民族未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寫的都是中國夢。在中國夢的書寫中,帝國新生,再度強大,甚或屹立于世界之巔,但是,絕大多數(shù)中國夢的書寫只是癡人夢囈,充溢著封建帝國的陳腐思想,翻身奴隸把歌唱,興奮的只是因為終于輪到自己能夠做新的奴隸主,而不是推動社會向著共產(chǎn)主義前進,這樣的中國夢書寫,不能視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預(yù)言式書寫。在我看來,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預(yù)言式書寫起碼應(yīng)該具備這樣兩個特征:第一,是文學,就應(yīng)該有文學性或詩意;第二,復興不是倒退,而是走向新的偉大,這偉大需要相匹配的思想作為支撐。
將《鳳凰涅槃》視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預(yù)言式書寫,首先在于這是一首真正有創(chuàng)造力想象力的詩篇。一些美麗的詩篇之所以能夠引起時代的共鳴,進而成為詩歌的經(jīng)典文本,最重要的便是詩人能夠?qū)r代思想形象化,以其強大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出能夠成為時代象征的嶄新的意象,如《鳳凰涅槃》中的鳳凰,便是郭沫若創(chuàng)造出來的時代象征。
郭沫若重新塑造了國人的鳳凰想象。聞一多說:
《女神》中底西洋的事物名詞處處都是,數(shù)都不知從那里數(shù)起。《鳳凰涅槃》底鳳凰是天方國底“菲尼克司”,并非中華的鳳凰。
詩人在詩前小序中也明確地指出了鳳凰意象創(chuàng)造的外來影響。然而,天方國的“菲尼克司”,在郭沫若的筆下,在丹穴山上飛來飛去,在涅槃中更生,慢慢地改變著中國人民對鳳凰的接受與想象。現(xiàn)在,普通國人心目中的鳳凰形象,大多定格于郭沫若《鳳凰涅槃》中的鳳凰形象,至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鳳凰與外來文化“菲尼克司”的區(qū)別,除了專業(yè)人士,沒有多少人留意這些問題。郭沫若的詩篇,重續(xù)了中國人對鳳凰的認知和想象。就此而言,郭沫若《鳳凰涅槃》的創(chuàng)造性首先就表現(xiàn)在鳳凰的重新想象與形象塑造上。
新詩缺乏想象力,這是聞一多等人對初期新詩發(fā)展所做斷語,而在想象力匱乏的這一時期,郭沫若的新詩創(chuàng)作卻顯露出特異的想象能力。他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擷取了鳳凰這一動物,激活了人們的歷史記憶,在新時代重新塑造了對于這一神奇之鳥的想象。鳳凰之名,古已有之。據(jù)《山海經(jīng)·南次三經(jīng)》記載:
又東五百里,曰丹穴之山,其上多金玉。丹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渤海。有鳥焉。其狀如雞,五采而文。名曰:鳳皇。首文曰德,翼文曰義,背文曰禮,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鳥也,飲食自然,自歌自舞,見則天下安寧。
《小學紺珠》卷十中說:
鳳象者五,五色而赤者鳳;黃者鵷鶵(yuān chú);青者青鸞;紫者鸑鷟(yuè zhuó),白者鴻鵠(hóng hú)。
在中國的神話傳說中,鳳凰有多種,且對居住環(huán)境和飲食習慣都有非常高的要求,絕不茍且?!肚锼菲星f子曾言:
南方有鳥,其名為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棲,非練實不食,非澧泉不飲。
鳳凰這種鳥生具五德,性情高潔,自然不與俗鳥同處?!而P凰涅槃》中單獨有一章節(jié)“群鳥歌”,群鳥對即將浴火的鳳凰全都沒有好感,只希望對方速死,這種疏離感也表明了相互之間關(guān)系的緊張。
在中國的神話傳說中,關(guān)于鳳凰的記載并無浴火重生的內(nèi)容。五百年集香木自焚,這是西方不死鳥神話的故事。在《鳳凰涅槃》中,郭沫若將中西神話傳說中的鳳凰和不死鳥融合為一,創(chuàng)造出來的是屬于他自己的一個意象。郭沫若在世間萬事萬物中從遙遠的他國借來“菲尼克司”,重新創(chuàng)造了鳳凰的形象,又在詩題后的說明中,特別點出“滿五百歲”,我以為這絕非偶然。每五百年便要涅槃一次的鳳凰,這一點讓我想到了孟子的話。《孟子·公孫丑下》中,孟子對他的弟子充虞說:“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惫羰翘觳耪撜?,也被魯迅等人視為自詡為天才者,不可否認的是,郭沫若對自己的確有很高的期冀,在“自我”更生的期許上,郭沫若未必沒有將自己視為“五百年必有王者興”那一類的天才人物,或者說他期待著圣人的出現(xiàn)。鳳凰與圣人,在中國文化中也存在對位的關(guān)系。寫出真正的新詩的郭沫若,心中也有圣人情結(jié),或許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們的心中多少都帶有圣人情結(jié),有些人推崇《鳳凰涅槃》,未必是真的喜歡這種類型的新詩,真正有共鳴的可能是鳳凰意象所蘊涵的圣人情結(jié)。只是他們與主張泛神即無神的郭沫若對圣人情結(jié)的理解可能相去甚遠,看似相近而道不同。當然,這只是就創(chuàng)作《鳳凰涅槃》時期的郭沫若而言。
鳳凰涅槃追求的是新的創(chuàng)造。郭沫若說:
“涅槃”是梵語Nirvana的音譯,是歸圓化寂的意思。釋加牟尼死了叫涅槃或圓寂,意謂返本歸真,永無生死。鳳凰從火里再生有類似于此,故以涅槃稱之。
浴火重生的,只有鳳凰。鳳凰可以是一切棄舊迎新事物的象征。往大了說,象征著中國,甚或全世界。然而,如果說鳳凰代表著中國甚或全世界,與之相對應(yīng)的群鳥象征的又是什么。鳳凰涅槃前后,群鳥都在什么地方?世界之內(nèi),還是世界之外?
僅就“我”而言,涅槃必然涉及過去之我、現(xiàn)在之我與未來之我,三個“我”又有著怎樣的關(guān)系?鳳凰涅槃之后,更生的鳳凰恢復了五百前年的模樣,還自己一個本來的面目?還是一個新的與以前的鳳凰截然不同的鳳凰?所以,這里還存在著一個“我”如何才是“我”,如何才成其為“我”的問題。“鳳凰更生”部分,鳳凰更生后呼喊的“一切的一,一的一切”,無不“新鮮、光明……”說明鳳凰涅槃追求的并不是獨善其身,而是全世界的更新,而這更新不是從身外的世界開始,而是從自身開始。所以,當我們說郭沫若借鳳凰“集木自焚,復從死灰中更生”的故事,象征著舊中國以及詩人舊我的毀滅和新中國以及詩人新我的誕生,體現(xiàn)著中國人民改造祖國和民族的偉大愿望,我們要意識到郭沫若在五四新詩人乃至整個新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獨特性。
“鳳歌”部分,是對空間之宇宙存在的追問,也被視為現(xiàn)代的天問。
我昂頭問天,
天徒矜高,莫有點兒知識。
低頭我問地,
地已死了,莫有點兒呼吸。
伸頭我問海,
海正揚聲而嗚唈。
“天”已經(jīng)失去了它的權(quán)威性,變成了沒有知識、沒有呼吸的廢物一堆。對于一個知曉自己死期近了的神鳥來說,不需要自己即將摒棄的對象能夠給自己什么答案。從宇宙起源到現(xiàn)實世界,就是一個“陰穢的世界”:西方是“膿血污穢著的屠場”,東方是“悲哀充塞著的囚牢”,南方是“群鬼叫號著的墳?zāi)埂?,北方是“群魔跳梁著的地獄”?!拔覀兩谶@樣個世界當中,/只好學著海洋哀哭!”自己不是造物主,作為被造物,出現(xiàn)的時候世界就已如此,“只好學著海洋哀哭!”在一個浪漫主義的詩篇中,在一個涅槃更生的贊歌中,哭并不就意味著柔弱,尤其是學海洋哀哭。海洋的哀哭,自然有一種強大的氣魄,何況郭沫若詩篇中的海洋大半都被標識為男性。鳳哀哭的不僅是處于這樣的世界中的自己,還有這陸沉的世界?!瓣懗痢保粼迷谛略姟秴卿恋躺稀分?,“大陸,陸沉了嗎!”
“凰歌”唱的是“五百年來的”眼淚、污濁與羞辱,判定自己所有的只是“飄渺的浮生”,是“大海里的孤舟”,前后左右看不到岸,帆、墻、楫、柁已破,舟子已倦,“只剩些悲哀,煩惱,寂寥,衰敗,環(huán)繞著我們活動著的死尸。”在時間的長河中,個體的生命是何等的短暫:“我們只是這睡眠當中的/一剎那的風煙。”“這睡眠”就是整個的時間,前也是睡眠,后也是睡眠。在時間的跨度上,“我”似乎否定了美好時光存在的可能性。然而,當我們讀到凰追問“我們年青時候”的新鮮、甘美、光華和歡愛都“那兒去了”的時候,那過去似乎并非一無是處,起碼曾經(jīng)有著美好的記憶。逝去的這些美好的東西,與那些令人悲哀、煩惱、寂寥、衰敗的“歷史”之間,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
凰最后吟唱:“身外的一切!身內(nèi)的一切!請了!請了!”什么是身內(nèi)的一切,什么又是身外的一切?這“請了”指的又是什么?是指一切都像鳳凰一樣浴火重生?還是別有所指?而涅槃重生后的鳳凰高唱“我們更生了”,“一切的一,更生了”,這里的“一切”所指并非真的就是所有的“一切”?!案恕钡闹皇菤g唱的鳳凰。與涅槃重生的鳳凰不同,前來圍觀的群鳥如巖鷹、孔雀、鴟梟、家鴿等,都不理解鳳凰的涅槃,而是將其視為“死亡”,快樂于自己能從鳳凰死后獲得的好處。群鳥不會浴火,自然也得不到重生。那么,當鳳凰浴火重生后,群鳥都怎么樣了呢?按照常理推斷,應(yīng)該沒有什么大的變化,一切照舊。也就是說,鳳凰以否定的方式獲得了新生,改變的其實就是他們自己。黑暗如磐的現(xiàn)實,腐朽骯臟的宇宙,除了鳳凰之外,何曾有過絲毫的變動?在“鳳凰同歌”部分,涅槃前的鳳凰高呼身內(nèi)的一切、身外的一切“請了”?!罢垺笨梢允强蜌獾难?,是否愿意同做要看被邀請者的意愿,還有就是表面客氣而實際不容拒絕的邀請。從《鳳凰涅槃》全詩的表達看,似乎兩種理解都可以說得通。首先,鳳凰涅槃時有群鳥圍觀,投身火中的似乎就只有鳳凰,故此所謂的“請”似乎請動的只有鳳凰自己;其次,鳳凰更生后,既然一切都已經(jīng)更生,光明,與前不同了,就證明不再有東西南北各種污穢骯臟的物事,不再有卑鄙的群鳥,鳳凰所謂的“請”似乎又在事實上得到了實現(xiàn)。
五百年一輪回,涅槃后的鳳凰遲早還會看到群鳥,不知兩者相逢會是怎樣一副模樣?若非涅槃猶如喝了孟婆湯,忘卻五百年前的一切,不停的涅槃也不過是如西緒福斯一樣不斷地重復自己的痛苦。然而,鳳凰又能如何呢?只好不去理會群鳥五百年一次的圍觀、譏嘲,堅持走自己的路,以自我的涅槃,召喚光明與自由。在我看來,這便是鳳凰涅槃的意義。
郭沫若等創(chuàng)造社同人推崇創(chuàng)造。他們成立的文學社團取名“創(chuàng)造社”,他們創(chuàng)辦的系列刊物皆以“創(chuàng)造”命名,創(chuàng)造是他們的追求,他們心中最絢麗的夢。從一己之我的創(chuàng)造到全世界的新造,郭沫若創(chuàng)作的以《鳳凰涅槃》為代表的《女神》中的詩篇,抒發(fā)了“五四”一代青年知識分子改天換地的創(chuàng)造激情?!皠?chuàng)造”是創(chuàng)造社的標簽,也是“五四”那個時代最恰切的象征。
在我看來,從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早期,到倡導革命文學的后期,以郭沫若為代表的創(chuàng)造社同人站在不同的理想立場上,始終想要探索的,便是重新講述中國的故事。從古到今,從中到西,筆觸所及,熾熱的情思總能將對象融化重鑄,為世人尤其是青年人示范重新講述中國故事的方式和途徑。郁達夫的自敘傳小說,為苦悶中彷徨的青年開啟了一道言說自我的閘門;郭沫若歌吟的鳳凰涅槃,則將日新的思想進行了現(xiàn)代轉(zhuǎn)換,成為言說個人與家國新生的最強音;《屠場》《石炭王》等世界左翼文學的翻譯,打開了中國左翼文學閱讀與創(chuàng)作的新視野。弱者敘事、底層敘事、左翼敘事……諸如此類種種,現(xiàn)代文壇流行的一些敘事范式,大都能在創(chuàng)造社的故事敘述中找到類似的身影。所謂創(chuàng)造社的啟示,核心不在于講述中國故事的套路,而是探尋新的講述中國故事之方式和途徑的勇氣、魄力與創(chuàng)造力。
(作者系廣州美術(shù)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