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鎮(zhèn)偉
2019年歲末,《江蘇藝文志》(增訂本)(下文簡稱《增訂本》)由鳳凰出版社隆重推出。透過洋溢著濃濃書卷氣的封面,我們看到的是一份經過全體編寫和編輯出版者精心制作、傾情奉獻的文化大禮。
《江蘇藝文志》初版由江蘇人民出版社1994年至1996年出版,凡11卷?!对鲇啽尽犯鶕?016年江蘇省的行政區(qū)劃更新為13卷:南京卷(3冊)、鎮(zhèn)江卷(2冊)、常州卷(2冊)、無錫卷(4冊)、蘇州卷(9冊)、揚州卷(2冊)、泰州卷、南通卷、淮安卷、鹽城卷、宿遷卷(鹽、宿兩卷合冊)、徐州卷、連云港卷(徐、連兩卷合冊),最后一冊為作者筆畫索引和作者首字拼音索引。各卷按地區(qū)首列本地區(qū)作者索引。這樣,就編輯檢索體例來說,各卷分可相對獨立,合則儼然一體,方便不同需求的讀者使用。
《增訂本》共收錄作者29617人,著作85309種。以《清史稿藝文志》為參照,其著錄四部書9633種,武作成的《清史稿藝文志補編》增補四部書10438種,二者共得20071種。若以50%為散佚之本,《增訂本》的著錄書仍達《清史稿藝文志》的一倍強。編制這樣一部規(guī)??涨暗膮^(qū)域藝文志,從一開始,原主編趙國璋教授就提出求全求實的編輯原則。求全,就是要求搜集材料廣泛深入;求實,就是著錄要信而有征。19世紀90年代以來,我國古籍整理事業(yè)大放異彩,好戲連臺,古籍整理,古籍珍本的影印大規(guī)模有序推進。進入21世紀,《故宮珍本叢刊》《中華再造善本》《明別集叢刊》,以及美國、日本珍藏中文善本叢書等陸續(xù)影印問世。這些昔日深藏庫房難覓身影的古籍善本,現在現身各大藏館,隨時可與其握手見面。
2014年啟動的增訂工作,任務主要針對初版在作者、小傳、書名、著作、版本、出處等項內容上的舛誤和失載進行訂正和增補,同時補充著作的收藏單位,以發(fā)揮聯合書目的功能。編目的基礎和依據是文獻資料,《增訂本》列出了自己的參考文獻,包括一般和地方兩部分共1590余種。一般部分體現宏觀視野,凡345種,包括史傳(包括傳記資料索引)84種,目錄126種,總集61種,叢書74種等四部分,其中129種是1995年以后,也就是《江蘇藝文志》初版以后出版的,尤其是叢書部分,74種中有53種是后出的,且大部分是大型古籍珍本影印叢書。地方部分展示微觀深度,凡1240余種,主要包括地方志、地方文獻目錄、家(族)譜等。如《蘇州卷》地方部分多達320余種,其中地方志乘96種,宗譜111種。有這樣廣泛扎實的文獻基礎,《增訂本》才能在初版的基礎上,人數和著述有所增加,著述存佚有所界定,各項信息有所匡正,使人物和書目信息相對完整和準確。
《增訂本》正文包括兩部分:作者小傳和所著(刻)書目。
著刻書目是全書的主要部分,信息量最大。由于書籍有多種書目著錄,信息或許彼此有重疊交叉,存在異同,可謂剪不斷,理還亂。名家更是著述豐富,版本繁復,尤其需要耐心定力,縱有八斗之才,也不能逞半點之能,必須仔細核對,反復求證?!对鲇啽尽吩谶@方面可謂表現出色。
唐蘇州陸德明撰著《經典釋文》30卷,內以所釋經典分卷,計有序錄、周易、古文尚書、毛詩、周禮、儀禮、禮記、春秋左氏、公羊、穀梁、孝經、論語、老子、莊子、爾雅各若干卷。今見存有30卷本,也有各隨經刊行之本?!短K州卷》(一)陸德明條對此進行了系統(tǒng)梳理,詳盡著錄了各隨經刊行本的版本。其所著書目首列《經典釋文》30卷,其下依次為《周易釋文》《尚書釋文》等13種,各種下依刊行年代列出不同版本。這14種書共列出143個版本,其中有22個影印輯入《中華再造善本》。讀者一目了然。又如《南京卷》焦竑條,整理出焦氏著述(包括輯、注等)凡110余種,而其中《國史經籍志》《養(yǎng)正圖解》《焦氏筆乘》等整理出的不同版本多達10余個。此外著述超過百種的還有蘇州的王世貞,202種,陳仁錫,112種,王韜,108種;淮安羅振玉,252種,等等。有的版本難以一一羅列,則采用參見例。如《淮安卷》吳承恩條:在遴選4種《西游記》100回版本后,有按語“有關清刻本可參見《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南京卷》鄧邦述條,在按語中指出其??敝畷醵啵淠吭斠姟逗萆椒垮鞔嫔票緯俊?。對讀者的深入研究,具有指導意義。
明清以來,稿本、抄本多為地方士人的著作,是圖書典籍中最能體現地方文化特色的部分。《增訂本》中著錄有豐富的稿本和抄本,多為地方圖書館的收藏。如《蘇州卷》沈欽韓條,著錄其輯著28種65個版次,其中稿本14種,抄本20種,除獨山莫氏舊藏《幼幼堂文集》100卷(未刊稿)外,均一一注明收藏者。王汝玉條,著錄著作5種10個版次,8個為抄、稿本。翁心存條,著錄29種,其中15種為稿本,5種為抄本;楊沂孫條,書目部分著錄34種,其中稿本20種,抄本4種;而徐兆瑋條更是著錄多達89種稿本,皆系常熟圖書館藏本?!痘窗簿怼吠裨鍡l,根據杭州圖書館所藏童氏260種稿本整理所著書目。《南京卷》宗舜年條,著錄南京圖書館所藏《金陵藝文志》《咫園書目》等稿本。淮安區(qū)藏書世家陳氏曾兩次將祖上遺存古籍700余部2000余冊捐贈淮陰師范學院,其中包括近200種淮地文人的珍稀手稿或抄本。這些稿本或抄本,在《江蘇藝文志》初版中多標注為佚或僅存書目。這次增訂將信息一一增補在《淮安卷》中。說明《增訂本》重視地方人文資源的發(fā)掘整理,并由此成功樹立起地方藝文志的文化品牌。
著述與刻書本是古代文化傳播中互相促進、不可或缺的兩個方面,也是古代文化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歷代史志書目或記藏書,或載著述,多不及刻書?!督K藝文志》明確提出收錄重要的??讨畷?,對于藝文志的體例具有創(chuàng)新意義。一書在手,著刻合璧,不僅為江蘇藝文志增添了更為豐富的歷史內容,也使我們看到了明代金陵書坊、蘇州金閶書坊的通俗文學出版、無錫華氏、安氏的活字印刷、常熟毛晉汲古閣刻書等在中國古代文化傳播史上書寫的精彩篇章。如《南京卷》明代金陵著名書坊唐昶富春堂,周曰校萬卷樓,陳邦泰繼志齋,僅三家所刻圖書就達110余種。然而收錄??讨畷?,其搜集、甄別、匯總的難度超過著作,因為古代版權意識淡薄,很多書籍并沒有校刻者的記錄。所以難免有所遺漏。如岳浚、張習、胡正言等三人宜設專條而未見。宜興相臺岳氏荊溪家塾以刻九經、三傳名聞天下,明清以來,公私藏家無不珍如球璧,然已稀如星鳳。清乾隆年間,高宗弘歷得其中《周易》《尚書》《毛詩》《禮記》《春秋經傳集解》五經,特于昭仁殿后廡辟專室貯藏,名之曰“五經萃室”。長期以來,學界一直以為相臺岳氏為岳珂。1943年,張政烺先生撰《讀〈相臺書塾刊正九經三傳沿革例〉》,對相臺岳氏家塾??沤浫齻髦?,進行了系統(tǒng)的文獻梳理和嚴密的史事考證,還原了元代宜興岳浚主持??沤浫齻鞯臍v史事實。
岳浚的刻書活動是江蘇古代刻書史上的重大事件。實際上,《蘇州卷》陸德明條,已經著錄元相臺岳氏荊溪家塾所刻《周易》《左傳經傳集解》《論語集解》《孝經》等四種善本,并均已影印輯入《中華再造善本》。明代蘇州張習,刻書以精雅知名于世,曾先后刊行過薩都刺《雁門集》、鄭元祐《僑吳集》、陳基《夷白齋稿》、高啟《搓軒集》、《姑蘇雜詠》、楊基《眉庵集》、徐賁《北郭集》、張羽《靜居集》等。其中《雁門集》《僑吳集》二集被選入《中華再造善本》。休寧胡正言明末僑居金陵,在雞籠山側設十竹齋刻書,其《十竹齋箋譜》《十竹齋書畫譜》名聞天下。
隨著大量新資料的發(fā)現,檢索手段的升級,古籍查閱的便利,舊有書目的著錄錯誤逐漸顯露,對進行辨證糾錯,是現代編目工作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同時,有些著作的內容和價值特別需要加以說明。這些問題,《增訂本》都采用按語的形式加以解決。辨證糾錯例,如《蘇州卷》陳仁錫條:據雷夢水《清代禁書書目匯考》著錄集部別集類《白松堂稿》《茍全集》《壑云集》三種,按語稱:后2種“江西巡撫海成奏繳。考江西臨川人李伍渶有《壑云集》,江西德安人郭賢操有《茍全集》,后兩種疑是此二人所撰,雷氏混入者”?!短K州卷》陸釴條:按語曰:清光緒《昆新兩縣續(xù)修合志》《明清江蘇文人年表》均著錄陸釴有《賢識錄》一卷,而《四庫全書總目》等則以為鄞縣陸釴所著。確認前者著錄有誤。檢宋慈抱等《兩浙著述考》“小說考”著錄寧波陸釴撰《賢識錄》一卷《病逸漫天》無卷數,則又將昆山陸釴的《病逸漫天》誤為寧波陸釴所著。足見編目工作中廣泛搜集與準確甄別之難。對部分著作增補簡要說明例,如《南京卷》許穀條:《石室先機》5卷,按語曰:“本書是明代出版的圍棋綜合性古譜集。比較完整地收集了明代以前的圍棋文獻資料。”《蘇州卷》歸有光條:《歸有光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下有按語:
整理團隊將全國各地圖書館、博物館珍藏的歸氏論著孤本及善本予以搜集、考訂、整理、???,全面結集。其中大量珍本、孤本整理面世,屬搶救性編纂出版。
《淮安卷》阮葵生,著錄《茶余客話》12卷本、22卷本,用按語引中華書局1959年排印本出版說明中有關兩個版本系統(tǒng)的異同。此類按語甚多,都有助于讀者對著作的理解和使用。
再看作者小傳。《江蘇藝文志》的體例是“以年系人,以人系書”,所以人物小傳當是全書的靈魂?!对鲇啽尽肥珍浗K古代人物達29617位。我們以臧勵和等編纂的《中國人名大辭典》為參照,這部近現代發(fā)行最多,規(guī)模最大的人名辭典,共收錄中國歷代人物約4萬余人,而《增訂本》以一省之域即達其三分之二強,足見編者們搜討之勤,發(fā)掘之力。盡管如此,《增訂本》在小傳各項內容的取舍上,依然堅持求實的原則。元代平江有一位陸友仁字輔之者撰寫了《平江舊事》,又有一位陸友字友仁者撰寫了《墨史》《研北雜志》等。自清顧嗣立輯《元詩選》,疑將二者視為一人。臧勵和《中國人名大辭典》也疑為同一人?!短K州卷》在立目時,對此據文獻記載進行甄辨,將二人分立?!舵?zhèn)江卷》沈括條,按語稱:
沈括生卒年有1029—1093,1030—1094,1032—1096,1033—1097等說,此從胡道靜《夢溪筆談》之說。
都采取了審慎的態(tài)度。而《蘇州卷》沈津條,辨明《吳縣藝文志》《明清江蘇文人年表》將其與浙江慈溪沈津混為一談;明吳縣人李日華條下,指出王國維《曲錄》誤為萬歷進士嘉興李日華的問題;葉顒條則辨《吳縣志藝文志》將其與金華葉顒相混之誤,可以說都是求實精神的體現。《增訂本》雖然以作者立目,但其收錄人物的社會身份覆蓋非常廣泛,同時參考了大量已有的人物傳記資料,又深入發(fā)掘地方文獻資源,其提供的江蘇古代人物信息遠較其他人名辭典豐富和準確。所以她不僅是江蘇藝文志的重要內容,且完全可以獨立作為江蘇古代人物辭典使用。
《增訂本》是江蘇歷代文化底蘊的集中展示,但其用也并非僅僅局限于此,還可以走出江蘇,為其他地區(qū)的文化研究提供寶貴的信息和資料。歷代流寓徙居江蘇者,如宋王安石、沈括,元鄭元祐,清李漁、方苞、袁枚、俞樾等,其祖籍故鄉(xiāng)的父老不能忘懷。所以,他們的著述,《皖人書錄》《兩浙著述考》等地方文獻書目都有收錄。但是《增訂本》后出轉精,收錄的資料較之舊時的著錄更為詳盡。如《南京卷》王安石條,著錄所著103種,包括王水照主編的《王安石全集》(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鎮(zhèn)江卷》沈括條,著錄所著64種,包括楊渭生新編《沈括全集》(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南京卷》袁枚條,著錄所著106種,包括王英志編《袁枚全集新編》(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等。即便江蘇文士,或宦跡南北,或游學東西,其官聲文名往往遠播四方,而南朝皇室成員的編纂著述活動、唐代揚州的文選學、清代以蘇州為中心的考據學研究等等,都具有全國影響。無疑,《增訂本》的出版,將對推動全國的文化研究發(fā)揮積極的作用。
《增訂本》作為一部地方性藝文志,其編目工作勉力追求完備,其編例、規(guī)模都創(chuàng)造了歷史,充分展示了當下文化建設事業(yè)欣欣向榮的時代特色。檢閱之下,在全書數十萬條信息中,難免仍有一二之誤。如《蘇州卷》毛以燧條,在小傳中述及天啟五年(1625),毛氏受王驥德臨終所托,為刻《曲律》四卷。今毛刻本已輯入《中華再造善本》,按例,毛氏刻《曲律》當列為刻書專條?!赌贤ň怼窂埑瘶窏l,據《淮海英靈集》著錄所著《佛理篇》《鵲印堂詩集》二種。檢哈佛大學漢和圖書館藏有張朝樂刻宋人編《兩漢策要》12卷,卷首有翁方綱乾隆五十三年題識,稱:“竹軒郡伯將摹勒而傳之,屬予為識于卷端?!蹦夸浫~首行題下有小字“如皋子長甫張朝樂較閱”一行。此書以趙孟頫體手書上板,翁方綱稱之“與文敏真跡無二”。當可補錄?!冻V菥怼防畛龡l,著錄“備急總效方40卷,子部醫(yī)家類佚”。其實此書尚存。此書宋板最早見于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著錄。此后,該書罕見明清官私書目提及,故日人丹波元胤在道光六年(1826)成書的《中國醫(yī)籍考》中著錄為“佚”。民國時期,傅增湘、王文進先后經眼此書。后來這部遞經清初江蘇藏書家徐乾學、季振宜收藏的宋版《備急總效方》流入日本。日人岡西為人在所著《宋以前醫(yī)籍考》中著錄,并引李朝正序。此書寫刻精良,傅增湘盛贊道:“寫刻既工,印尤精妙,桑皮瑩潔,墨采靜穆,真稀世之珍也?!爆F藏于日本武田科學振興財團杏雨書屋(貴·四二一)。
大型珍本古籍影印叢書本,如《四部叢刊》《故宮珍本叢刊》《中華再造善本》等,其重要性在于版本價值,故著錄上宜標明其影印底本。這一點上,《增訂本》執(zhí)行不一,有的標注,有的未標;同時存在漏列重要影印本的情況。如《中華再造善本》,其輯入江蘇作者著述和刻本甚多,如僅常熟毛氏汲古閣影宋元鈔本就達18種之多。對此《增訂本》已標注大部分,但仍有漏列,如《揚州卷》張方平《樂全先生文集》(宋刻本)、《南京卷》崔子方《西疇居士春秋本例》(宋刻本)、《常州卷》孫覿《孫尚書大全集》(宋刻殘本,清黃丕烈跋)、《鎮(zhèn)江卷》葛剛正《重續(xù)千字文》(清影宋抄本)、《徐州卷》陳師道《后山詩注》(周叔弢跋)、《揚州卷》徐鉉校定《說文解字》(清丁晏跋)等。20世紀80年代,筆者有幸在趙國璋教授的指導下,與《增訂本》主編江慶柏教授、《蘇州卷》主編曹培根教授等共同參與《文獻學辭典》的編撰工作,而其時兩位已經承擔《江蘇藝文志》的編撰任務。時隔30多年,兩位分別主持《增訂本》和分卷的編撰工作,指揮出色,成績傲人。增訂工作有29位同仁參與,這是一支充滿生機和活力的學術隊伍。薛以偉在徐州卷《增訂本后記》詳細記述了自己為搜求尋訪資料,踏雪頂日,披星戴月,奔走于城市街巷、遠鄉(xiāng)僻村的過程,這應該是全體成員投入增訂后工作狀態(tài)的一個縮影。正如薛以偉在《后記》中的詩意表達:“一件事情的結束,也意味著下一件事情的開始。尋找,永遠在路上?!?/p>
(作者系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