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巖壁
水仙,這個名字值得玩味。古希臘神話中,此花是自戀成癖的美少年納西索斯(Narcissus)化身,所以它就叫納西索斯。可見,地中海北岸的希臘山地,大概是水仙的家鄉(xiāng)。水仙并不是我們中國的土產(chǎn)。段成式《酉陽雜俎》卷十八:
捺祗,出拂菻國。苗長三四尺,根大如鴨卵。葉似蒜葉,中心抽條甚長。莖端有花六出,紅白色,花心黃赤,不結(jié)子。其草冬生夏死,與蕎麥相類。取其花壓以為油,涂身,除風(fēng)氣。拂林國王及國內(nèi)貴人皆用之。
捺祗,就是Narcissus的譯音;這是水仙最早見于我國文獻。拂菻,就是東羅馬帝國,主要是土耳其小亞細亞半島一帶。再往東,就是阿拉伯人建立的大食國,和大唐的吐蕃(西藏)接壤。捺祗是由陸上沿絲綢之路進入大唐,還是先由印度洋到達東南沿海呢?綜合可見到的文獻,水仙以海路進入中國東南沿海一帶的可能性為大(參看方豪《中西交通史》第二章)。
唐代,關(guān)于水仙,也就段成式這么一條志異式的文字。我們知道水仙是不好養(yǎng)活的,它開花之后,根就逐漸爛掉了,要留種是很難的。所以,通過陸路在北溫帶的中國培植不易成就。我們認(rèn)為,這就是它在唐代文獻里鮮有人提及的原因——誰都沒見過。
唐詩里也有“水仙”,但那個水仙不是有特定內(nèi)涵的“水仙花”的水仙,不是指這種石蒜科植物。據(jù)后來的文獻推測,水仙在中國站住腳,大概首先是在東南沿海一帶,時間是宋代。泉州、漳州,福建沿海,傳統(tǒng)地,是中西海上貿(mào)易的前站。宋初詩人趙湘在《南陽集》中說水仙“本生武夷山谷間,土人謂之天蔥”。說明水仙在福建當(dāng)?shù)匾呀?jīng)本土化了。晁說之(1059-1129)《四明歲晚水仙花盛開,今在鄜州輒思之。此花清香異常,婦人戴之,可留之日為多》:
前年海角今天涯,
有恨無愁閑嘆嗟。
枉是涼州女端正,
一生不識水仙花!
四明山,在寧波、奉化西部。寧波當(dāng)時叫明州,也是中西海上貿(mào)易的港口。所以,四明山里的水仙,也未必是由南方武夷山北遷而來。但有一點很明確,北宋時候,出于西南的四川盆地沒有水仙。
和晁說之同時的黃庭堅,有很多詠水仙的詩。如《劉邦直送早梅、水仙花》之四:
錢塘昔聞水仙廟,
荊州今見水仙花。
暗香靜色撩詩句,
宜在林逋處士家。
《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會心為之作詠》:
凌波仙子生塵襪,水上輕盈步微月。
是誰招此斷腸魂,種作寒花寄愁絕。
可見,北宋中期,水仙已經(jīng)由東南沿海向西北遠征到長江中游一帶了。
同時代的張耒亦有《水仙花》:
宮樣鵝黃綠帶垂,中州未省見仙姿。
只疑湘水綃機女,來伴清秋宋玉悲。
此詩還有小序:
水仙花葉如金燈,而加柔澤,花淺黃,其干如萱草,秋深開至來春方已,雖霜雪不衰,中州未嘗見,一名雅蒜。
這表明,彼時中原一帶比如京都、開封,尚無水仙。黃庭堅把水仙比作“凌波仙子”,張耒把它比作“湘水綃機女”,從而把水仙和我們傳統(tǒng)文化中洛水宓妃、湘江的娥皇女英聯(lián)系起來。水仙在中國文化中的形象由此完全本土化,和它故鄉(xiāng)的納西索斯劃清界限。
《廣群芳譜》云:“水仙花,江南處處有之,惟吳中嘉定為最?!崩顫O《閑情偶寄》云:“水仙以秣陵為最”,“金陵水仙為天下第一”。秣陵、金陵,都是今天的南京。如此說來,明清時候,長江下游江南、太湖一帶后來居上,成為培植水仙的中心之一。此時水仙品位步步高升。明人張德謙《瓶花譜》中,水仙高居“一品第六名”;袁宏道《瓶史》評水仙“神骨清絕”;李笠翁更是一本正經(jīng)地說:“水仙一花,予之命也”,好像是離了此花,他老人家就沒命了。
水仙花進入中國,經(jīng)過長期培植,變種很多,和海外的面目全非,大異其趣,以致英國人稱它是中國圣百合(Chinese Sacred Lily)——真是數(shù)典忘祖。雖然水仙雖變種很多,林林總總,大而化之,則可分兩類。高濂在《藝花譜》中,就是這樣分的:
千瓣者名玉玲瓏;單瓣者名金盞銀臺。單者葉短,而香可愛,用以盆種上幾。
高濂是明末杭州人,一生在江南活動;他說水仙“盆種上幾”,擺在案頭,大概是指江南。至于當(dāng)時,北京是否以水仙為案頭清玩,可就難說了。
康熙皇帝有《見案頭水仙花偶作》詩:
翠帔緗冠玉為珈,
清姿終不污泥沙。
騷人空自吟芳芷,
未識凌波第一花!
可見水仙已成北京潭潭皇宮里南書房的清玩雅品。因為自己愛水仙把它地位拔高到凌波第一花,固然趣味是沒法爭論的,旁人也沒有什么意見;然而因此怨屈原等騷人只知道“詠芳芷”,而沒有著筆歌頌水仙花?;实巯壬删陀悬c強人所難了——因為不要說屈原,就是李白杜甫也沒見識水仙的眼福;他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哪里還能詠水仙呢?可能是皇帝先生一動氣,忘了水仙原是洋貨吧。
(作者系文學(xué)博士,鄭州師范學(xué)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