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琬璐
晚期斯多亞哲人塞涅卡(Seneca, 公元前4年-公元65年)曾寫作124封具有道德教育意義的書信給其友人盧基里烏斯(Lucilius)(1)盧基里烏斯(Lucilius)在歷史上實有其人。在羅馬皇帝尼祿(Nero, AD 37-68)的執(zhí)政期,盧氏是西西里島的行政官。此外,他也被認為是《埃特納》(Aetna)一書的作者。,這些書信后被收錄于《塞涅卡道德書信集》(AdLuciliumEpistulaeMorales)三卷本中。在第1封道德書信的開頭,塞氏就勸告盧氏說:“親愛的盧基里烏斯,你這樣做:為你自己而解放你自己吧!而時間,它至今要么已被搶走,要么已悄悄被奪走,要么已偷偷溜走。你收集和保存它吧!”(2)Seneca, Ad Lucilium Epistulae Morales,Vol. 1, trans. Richard M. Gummere (London: William Heinemann, 1917), 2-3.在此,“解放你自己”與“收集和保存時間”之間存在如下關聯(lián):收集和保存時間是人得以解放自身的一種途徑。而根據《牛津拉丁語詞典》(OxfordLatinDictionary),“從危險中解救……”只是拉丁詞vindicare的引申含義,其原始含義屬于法庭用詞,即“在法庭上索要作為自身財產的某物”(3)Oxford Latin Dictionary, ed. P. G. W. Glare(London: Clarendon Press, 1968), 2066-2067.。假如我們依照該詞的原始含義來理解vindicatetibi這句話,它說的便是:為了你自己,你應該以“收集和保存”這種方式合法地索要時間,因為它才是屬于你的財產。但如同塞氏在《論人生短促》(OntheShortnessofLife)一文中所說,時間是這樣的事物:無論你是否把握住時間,它都會溜走(4)Seneca, “On the Shortness of Life,” Trans. Careth D. Williams, in Hardship and Happiness(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4), 119.。而且,它當下就正從那些緊握著它不放的人們的指縫中偷偷溜走。既然如此,時間在何種意義上是人應該索要的財產?人又如何能收集和保存時間呢?
鑒于塞氏曾自詡為斯多亞學派的偵察兵(5)Seneca, Ad Lucilium Epistulae Morales, Vol. 1, 8-9.,要回答上述問題,首先應該考察正統(tǒng)的斯多亞時間理論的代表,即早期斯多亞哲人克律希珀斯(Chrysippus,公元前279年-206年)的時間理論。克氏將時間(χρνο?)定義為“宇宙運動的間隔(6)Stoicorum Veterum Fragmenta Vol. 2, ed. Hans Von Arnim(Stuttgart: B. G. Tebner Verlagsgesellschafts, 1964), 164.。按照大多數斯多亞哲人的說法,宇宙是一個有生滅的、在同一地點做自我旋轉運動的、圓球形的有限整體(7)第歐根尼·拉爾修《名哲言行錄》,徐開來、溥林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59頁。。因為,宇宙會在周期性發(fā)生的宇宙大火中被焚毀。但克氏對宇宙的解釋卻有別于這些人。他認為,宇宙雖會在宇宙大火中被焚燒,但卻不至于被焚毀。因為,宇宙是動物(8)第歐根尼·拉爾修《名哲言行錄》,第360頁。。對動物這類有生命者而言,死亡意味著靈魂與肉體的分離(9)A. A. Long and D. N. Sedley, The Hellenistic Philosopher (Lond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7), 275-276.。然而,當宇宙被宇宙大火焚燒時,宇宙的肉體正處于“火”(即宇宙的靈魂)的統(tǒng)治下。為此,宇宙不會被宇宙大火焚毀。而且,即使宇宙中的復合物,如動植物,會被宇宙大火焚毀,構成宇宙的四元素,即火、氣、水、土,也不會被宇宙大火焚毀。因為,這四種元素之間會發(fā)生相互轉化:在宇宙大火焚燒期間,水、土、氣會暫時轉化成火。一旦宇宙大火熄滅,這三種元素又會再度產生,并重新結合生成新的宇宙??耸险J為,當宇宙大火耗盡舊的宇宙中的所有燃料之后,它會逐漸熄滅并留下濕氣。隨后,新的宇宙又會在濕氣中誕生(10)第歐根尼·拉爾修《名哲言行錄》,第357、359頁。。由此可推測,克氏的上述定義說的是:時間是無數宇宙周期中的諸多不同的宇宙由生到死所消耗的總時間量,它是無限的。
誠然,克氏的這番解釋確保了時間的無限性,卻也引發(fā)了有關時間的連續(xù)性的問題。因為,他的解釋暗示,在舊的宇宙焚毀到新的宇宙誕生的期間不存在任何宇宙。而時間是宇宙運動的間隔。假如在新、舊宇宙交替期間不存在任何宇宙,那么時間又如何能是連續(xù)的?鑒于斯多亞學派用“宇宙”一詞指稱物理宇宙和神兩者(11)第歐根尼·拉爾修《名哲言行錄》,第357-358頁。,筆者推測,克氏在上述定義中所謂的“宇宙”應該指的是神,而不是物理宇宙。這意味著,作為神的宇宙的永恒運動才確保時間的連續(xù)性。然而,這個推測又會面臨如下挑戰(zhàn):當斯多亞學派談論物理宇宙時,他們總把神視為宇宙的氣息、宇宙的靈魂或宇宙的理性??墒?,神如何能賦予時間連續(xù)性呢?
可是,作為人這一生會實施的全部操勞活動所消耗的時間總量,生命不就是以被消耗的方式被人把握的嗎?既然生命或時間本就會被消耗,人又如何能收集和保存它呢?塞氏回答說,雖然損失時間的方式多種多樣,“但因疏忽導致的時間的損失最為可恥”(17)Seneca, Ad Lucilium Epistulae Morales, Vol. 1, 2-3.。在此,塞氏用以表述“損失”的是拉丁詞jactura,其原始含義是:在航行中,為避免沉船而將貨物拋入大海(18)Oxford Latin Dictionary, 815.。根據斯多亞學派的“價值三分法”,生命與健康、名望、財富和力量等事物一樣,它們本質上都是不具有善的價值的中性物,即便它們因自身可能帶來合乎自然的生活而具有“可選擇的價值”(19)第歐根尼·拉爾修《名哲言行錄》,第345-347頁。。由此可推測,正如每個航海者都會為了靠岸而不得不在航行中扔掉多余的貨物;同樣,每個人也會為了抵達其人生旅程的終點而不得不沿途丟棄他的生命或時間。而且,重要的不是時間的損失,而是損失時間的方式。因為,并非每種損失時間的方式都是可恥的,也存在一些高尚的損失時間的方式。換句話說,人既能可恥地浪費時間,又能合適地消耗時間。由此看來,塞氏所謂的“收集和保存時間”應該是指合適地消耗時間??墒牵绾蜗臅r間才是合適的呢?
塞涅卡曾在談論時間的三部分(即當下、過去和未來)與人的關系時說,雖然“時間由過去、當下和未來三部分構成”(20)Seneca, Ad Lucilium Epistulae Morales, Vol. 3, trans. Richard. M. Gummere (London: William Heinemann Ltd, 1925), 444-445.,但“你將不會存在,你也不曾存在;過去和未來都不屬于你”(21)Seneca, Ad Lucilium Epistulae Morales, Vol. 2, trans. Richard. M. Gummere (London: William Heinemann Ltd, 1917), 174-175.。這表明,唯有當下真正屬于人,并且人也僅僅存在于當下。那么,當下是如何的呢?
塞氏表示,當下具有兩個特點:首先,當下極為短促,它總是在轉眼間就變成過去,并且這種轉變快到令人無法察覺的地步;其次,當下是每一個在場的此刻,它們的到場是前后相繼的(22)Lucius Annaeus Seneca, On the Shortness of Life, 120-121.。此外,常識也提醒我們,當下正飛逝著,因為,每當我們試圖描述當下時,還未等我們說出“當下”時,它就逝去了。既然當下是如此短促易逝,那么為什么塞氏還認為,“唯有當下屬于人,人只存在于當下”呢?筆者以為,克律希珀斯提出的“當下理論”有助于我們解決這個問題。
克氏說:“沒有時間完全是在當下之中的?!?23)Stoicorum Veterum Fragmenta, Vol. 2, 164.筆者認為,這句話包含兩方面的意思。首先,時間是連續(xù)體,而連續(xù)體是可分割的。假如時間只是當下,那么它便缺乏“過去”和“將來”兩個部分。照此講來,時間是不存在的。因此,為了確保時間存在,時間不可以被理解為是在當下之中的。第二,任何具體行動的實現都必然會消耗一定量的時間。而時間是能被無限分割的連續(xù)體。假如時間完全被置于當下之中,那么任何具體行動的實現所要消耗的那段時間就會被無限分割,以至于行動不能發(fā)生。因此,為了確保人能實施具體的行動,時間不可以被理解為是在當下之中的。但是,克氏緊接著又說:“整個時間允許被置于當下之中,但卻是在廣義上這么說的。”(24)Stoicorum Veterum Fragmenta, Vol. 2, 164.在筆者看來,這兩句相悖的話合起來表達了這樣的意思:整個時間不是狹義上的當下,而是廣義上的當下??墒牵绾卫斫狻皬V義上的當下”?
其次,根據斯多亞存在論分類,最大的屬是“某物(τι)”,它包含兩個種:其一是真實存在的物質性事物,其二是次級存在的非物質性事物。一方面,非物質性事物可以進一步被四分為時間、處所、虛空和可言說者。這示意我們,作為可言說者的一種,“謂詞”與“時間”同為非物質性事物。因此,正如行動謂詞“走”只會在我正在走的時候才是述謂我的謂詞;當下也只會在我正在走的時候是屬于我的時間。另一方面,真實存在的物質性事物也可以進一步被分為以下四個范疇:“基質”或“實體”、“特性”、“狀況”和“關系”(27)A. A. Long and D. N. Sedley, The Hellenistic Philosopher, 163.。在這方面,斯多亞學派明確表示,“性質”、“狀況”和“關系”這三個范疇不是亞里士多德所謂的“對主體的述謂”,而是被述謂或被定性的個體。例如,不存在“蘇格拉底是審慎的”這個述謂著蘇格拉底的性質的事件,而是存在“審慎的蘇格拉底”這個被一定性質規(guī)定的個體。當我正在寫的時候,不存在“我寫”這個述謂著我的當前狀況的行為事件,而是存在“寫的我”這個被一定行動狀況規(guī)定的個體。當我正坐在沙發(fā)上的時候,不存在“我坐在沙發(fā)上”這個述謂著我當前正處于其中的關系狀況的關系事件,而是存在“坐在沙發(fā)上的我”這個被一定關系狀況規(guī)定的個體,等等。這示意我們,對堅持物質實在論的斯多亞學派而言,“性質”、“狀況”和“關系”三范疇——它們是被述謂的個體——均可被視為事件。由此可以設想,當我正在走的時候,當下就是被“走的我”這個事件所占據的時間。
根據以上分析,可理解的是:當行動主體正實施某種行動時,當下是被行動主體的“狀況”(即事件)所占據的時間;相反,當行動主體未實施某種行動時,當下就是未被行動主體的“狀況”所占據的時間。例如,假設我當下正在走路,并且當下是2020年11月30日早上8點10分,那么這段時間就被“走的我”這個事件所占據。相反,假設我當下正躺著或坐著時,當下是2020年11月30日早上8點10分,那么這段時間就未被“走的我”這個事件所占據,而是被“坐的我”或“躺的我”所占據。由此可知,克氏之所以說“廣義上的當下是時間”,其原因就在于:當行動主體正實施某種行動時,當下與那段被行為主體的“狀況”(即事件)所占據的時間是相互重疊的。同樣地,塞氏之所以宣稱“唯有當下屬于人,人只存在于當下”,其原因就在于:當人為生存之故實施操勞活動時,當下就與“生存的人”這個事件所占據的時間是相互重疊的。
此外,據普魯塔克(Plutarch,公元46年-公元120年)記載,克氏還在其著作《論部分》(OnParts)中說:“當下的一部分是過去,一部分是將來,一部分是當下?!?28)A. A. Long and D. N. Sedley, The Hellenistic Philosopher, 304-305.而我們知道,從“宇宙是不朽的動物”這點出發(fā),克氏提出了永恒宇宙循環(huán)論。該理論宣稱,雖然在無數不同的宇宙周期中存在諸不同的宇宙,但每個宇宙周期中的所有宇宙事件都是無差別的,并且它們會重復發(fā)生。如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迪士尼樂園的建立、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tǒng)等,所有這些事件都會在其他宇宙周期中重現(29)A. A. Long and D. N. Sedley, The Hellenistic Philosopher, 309-313.。據此,我們也能結合先前有關當下的闡釋對克氏的這句話作出解釋,即:在任何一個宇宙周期中,宇宙(物理宇宙)都始終保持運動。當宇宙正運動時,當下與那段被“運動的宇宙”這個事件所占據的時間是相互重疊的。因此,對宇宙而言,任一宇宙周期內的所有時間都能在廣義上被稱作當下。只不過,筆者在此所謂的“運動的宇宙”(即事件)不是一個宇宙周期中的某個具體的宇宙事件,而是前后相繼的宇宙事件的統(tǒng)一體。有關這點,斯多亞學派對“四季”的解釋就是證據。他們說,“冬季是由于太陽遠離后地面空氣的變冷,春季是當太陽靠近我們后所產生的空氣溫度的適宜,夏季是太陽運行到北方時引起的地面溫度的變熱,而秋季是太陽再離開我們?!?30)第歐根尼·拉爾修《名哲言行錄》,第363頁。這表明,當太陽遠離地球且地面空氣變冷時,當下就與這段被“冬季”這個事件——它是從冬至到春分發(fā)生的所有宇宙事件的統(tǒng)一體——所占據的時間相互重疊。這段時間是冬季,它從11月持續(xù)到1月。當太陽靠近地球且地面空氣變得適宜時,當下就與這段被“春季”這個事件——它是春分到夏至發(fā)生的所有宇宙事件的統(tǒng)一體——所占據的時間相互重疊。這段時間是春季,它從2月持續(xù)到4月……由此可知,冬季是被“冬季”這個事件所決定的時間統(tǒng)一體,它從11月持續(xù)到1月;而春季則是被“春季”這個事件所決定時間統(tǒng)一體,它從2月持續(xù)4月……這示意我們,在斯多亞哲學中,時間單位的制定不是任意的,而是被占據著該時段的前后相繼的宇宙事件的統(tǒng)一體所決定的。既然一個宇宙周期內的所有宇宙事件是前后相繼的,并且它們構成了一個宇宙事件統(tǒng)一體,那么它們占據的時間總量就是一個宇宙周期所包含的時間。因此,對宇宙而言,“廣義上的當下”是指宇宙在一個宇宙周期內運動所消耗的時間總量,后者能根據諸宇宙事件的秩序被劃分為過去、當下和將來。
眾所周知,在斯多亞學派看來,宇宙是一個被宇宙理性或神意統(tǒng)治的神圣整體。每個生存在宇宙中的人都應該努力去實施合乎宇宙規(guī)律或自然法的行為,以此過上合乎自然的生活。上文說過,人是通過把握一部分被其日常操勞活動消耗的宇宙時間來把握其生命的。這暗示著,假如人想要合適地消耗時間,那么他用來占據當下的那個行為事件就應該是對當下發(fā)生的宇宙事件作出的正確的解釋。照此講來,收集和保存時間之本質就在于:通過在當下實施那些能正確地解釋前后相繼的宇宙事件的行為(即諸合乎自然的行為),合適地消耗時間??墒?,要如何在時間層面來理解這點呢?
塞涅卡曾在談論時間的三部分之關系時說:“我們中無一人回顧(31)塞涅卡這里使用的是拉丁詞rescipit。根據《牛津拉丁詞典》,回憶、回想等只是該詞的引申意義,它的原始意義是:將目光從手頭上的事務上移開,轉而看向過去。筆者將之譯作“回顧過去”,意在強調這種回顧的自愿性,即:刻意扭頭不看在場的事物,將目光投向過去。參見:Oxford Latin Dictionary, 1632。他的人生,這使我們變得極為糟糕。我們思考的是我們將要做的那些事。然而,對未來的籌劃卻源于過去?!?32)Seneca, Ad Lucilium Epistulae Morales, Vol. 2, 258-259.這意味著,要想在當下實施合乎自然的行為,人就應該從過去籌劃未來??蔀槭裁词沁@樣呢?塞氏回答說:
時間無限飛逝,這在回顧過去之人看來十分明顯。因為,時間欺騙了專注于諸在場的事物的人們,它的向前逃遁是如此輕快。你要問時間為何是這樣的嗎?每一段已逝的時間都位于同一地點;它們展現的是同一面;它們平靜地躺在一起。所有時間都會落入同一深淵。(33)Seneca, Ad Lucilium Epistulae Morales, Vol. 1, 322-323.
這段引文示意我們:首先,所有已逝的時間都聚集在“過去”這個地點中。其次,雖然每一段已逝的時間所承載的事件各不相同,但由于它們均被冠上了“過去”之名,它們也是無差別的。最后,這些時間平靜地聚集著,它們是無可變動的。其原因在于:一方面,過去不同于未來,它不急著趕往當下,隨后逝去。作為已逝的時間,過去不可能變得比它本身更老舊;另一方面,過去也不可能被任何人復制。因為,人總是面向未來去生存。即便某人一直重復做某事,他所做的也不過是讓過去作為未來的可能性到場(34)Seneca, On the Shortness of Life, 120.。正是過去的這種穩(wěn)定不變性使塞氏感嘆道:“過去屬于我們,沒有任何地點比過去更安全?!?35)Seneca, Ad Lucilium Epistulae Morales, Vol. 3, 130-131.
根據斯多亞倫理學,行為被稱作“靈魂的沖動”,它是因行為主體的心靈(即靈魂的理性部分)對述謂其行為的命題表示明確同意或默認而產生的伴有一定情緒感受的實際活動。在此,行為命題不是行為主體在行動的當下才構建起來的,而是他根據自己當下的處境,從那些已儲存在自己的心靈中的抽象信念(36)按照斯多亞學派的說法,靈魂是與身體一樣的物體,它們以保持各自本性的方式充分混合著。當身體遭受內或外的刺激時,心靈(即靈魂的統(tǒng)治部分)首先會根據諸刺激來塑造自身形狀,產生表象著諸刺激物的諸印象。這些印象主要是表象著刺激物的諸感覺觀念,如紅、冷等。其次,通過運用類比、缺乏和相似等方式組合諸感覺觀念,心靈將之擴充為各式各樣的復合觀念,如獨角獸、米奇等。再次,通過整理、分類和抽象化諸復合觀念,心靈便產生了一些類屬的觀念,即諸概念。最后,通過組合諸不同的概念,心靈就形成了諸抽象信念,并將之儲存于自身中。處采集的。那么,這些行為命題有什么特點呢?筆者認為,該問題的答案需要訴諸塞氏對宇宙的解釋。簡單地說,塞氏贊同克氏提出的永恒宇宙循環(huán)論。他說,宇宙是“永恒且無可匹敵的事物(aeterna res et invicta)”,它會依照不同的秩序來安排和塑造始終為它所持有的質料,進而使自己作為無數不同的宇宙持續(xù)存在于無數不同的宇宙周期中(37)Seneca, Ad Lucilium Epistulae Morales, Vol. 1, 400-402.。據此,我們可以將已儲存在每個人心中的諸抽象信念分為三類。第一,人通過抽象化他在當下這個宇宙周期中經驗到的諸事件而獲得的諸行為命題,如吃飯、睡覺、運動等。這類抽象信念旨在刻畫人們的日常生活。第二,人通過抽象化他當下正生存于其中的這個宇宙周期中發(fā)生的諸人類歷史事件而獲得的諸行為命題。這類抽象信念旨在刻畫人類歷史的進步。如,通過從“阿姆斯特朗于1969年的首次登月”這個人類歷史事件中抽象出“登月”這個行為命題,楊利偉先生于2013年10月15日成功地登陸月球。第三,人通過抽象化他在此前無數不同的宇宙周期中經驗的全部事件——無論是個人經驗,還是人類歷史事件——而獲得的諸行為命題。這類行為命題旨在描述人類的創(chuàng)造發(fā)明。如愛因斯坦提出“相對論”、居里夫人發(fā)現鐳、青蒿素的誕生,等等。
由此可知,正如塞氏宣稱“過去是我們的時間中神圣而特別的部分”(38)Seneca, On the Shortness of Life, 120.,過去之于每個人都堪比一個聚寶盆。因為,它是聚集著每一個個體的全部抽象信念的集合,這些抽象信念要么是對個體在當下這個宇宙周期中經歷的諸個人事件和諸人類歷史事件的抽象,要么是對個體在此前無數的宇宙周期中經歷的全部事件的抽象。由此可設想:根據自己的當下處境,將目光投向過去,在其中采集一些抽象信念并將之作為未來的可能性在當下展開,每個人都能構筑獨屬于他的未來。可是,過去已逝,未來尚未到來,人又如何可能在當下從過去籌劃未來呢?塞氏說:
你瞧,我們的心靈是多么盲目啊!我所謂的未來當下正發(fā)生,并且它的大部分已經發(fā)生了。因為,我們已度過了這段時間。然而,我們卻犯了這樣的錯誤:恐懼最后一日。因為,像這樣逝去的每一日,它們聚集起來才完成死亡。……誠然,最后一日才抵達死亡,但每一日都逼近死亡。死亡會逐步消耗我們,而不會一下子擒獲我們。(39)Seneca, Ad Lucilium Epistulae Morales, Vol. 3, 390-393.
這段引文表明,作為終有一死者,人的生命是有限的。當人在度過人生旅程時,他也在完成死亡。也就是說,死亡是一個過程,發(fā)生在最后一日的“亡故”才將之完成。鑒于死亡是每個人的終極未來,可以設想的是:對每個人來說,未來都不純然是尚未到場的,只能說只有一小部分未來是這樣的。因為,一部分的未來已淪為過去,一部分的未來正急匆匆地趕往當下。這示意我們,時間的三部分都能被理解為未來:過去是“已到場的未來”,當下是“正到場的未來”,未來是“尚未到場的未來”。由此可見,人總是面向未來去生存的,其生存維度就在未來。這表明,我們每個人對生存的理解都深受未來的影響。那么,這份影響是如何的呢?筆者認為,憑借“盲目(caecitas)”一詞,塞氏指明了這份影響之惡劣,即:出于對死亡的恐懼和誤解,人遺忘了自己的有死性。由此,他切斷了過去、當下和未來三者間的聯(lián)系,錯誤地將未來理解為尚未到場的時間。但事實上,未來卻是人從過去籌劃并在當下展開的時間。因為,人的基本生存方式就是在當下從過去籌劃未來。上文說過,塞氏主張永恒宇宙循環(huán)論。在他看來,雖然在無數不同的宇宙周期中存在無數不同的宇宙,但諸相同的宇宙事件會在不同的宇宙周期中重復發(fā)生。既然每個人都曾在此前無數的宇宙周期中生存,那么他就經歷過所有這些宇宙事件。由此可推測,在時間層面講來,正確地解釋諸宇宙事件說的是:當諸宇宙事件發(fā)生時,根據自己的當下處境,自愿回顧過去并從中采集一些抽象信念作為未來的可能性在當下展開,使自己能泰然自若地面對這些變化。這表明,收集和保存時間之本質在于:在當下自愿從過去籌劃未來。
此外,根據正統(tǒng)的斯多亞倫理學,行為命題本質上是心靈對諸宇宙事件——它們述謂宇宙萬物——作出的理性價值判斷。這意味著,是否擁有宇宙萬物的知識決定了人能否過上合乎自然的生活。而按照斯多亞學派的說法,唯智慧者擁有宇宙萬物的知識,他們好似宇宙之神宙斯(Zeus)一般,總是能適時地運用自身的認知和言行,正確地解釋發(fā)生在這個受宇宙理性和神意統(tǒng)治的宇宙中的所有事件。而我們所有人卻是愚蠢者,由于缺乏宇宙萬物的知識,我們無法持續(xù)對諸宇宙事件做出正解。這致使我們無緣于合乎自然的生活。但根據上述結論,決定人能否過上合乎自然的生活的關鍵不在于人是否擁有宇宙萬物的知識,而在于人是否真的領會自身的生存方式。在此,筆者所謂的“真的領會”說的是:總是在當下自愿從過去籌劃未來,使自己沉著冷靜地面對外部世界的變化。這示意我們,塞氏所謂的“收集和保存時間”其實是對斯多亞倫理學的突破,因為它為我們普通人過上合乎自然的生活提供了可能。
綜上所述,收集和保存時間之本質不在于占有更多的時間量,而在于合乎自然的生存方式,即:在當下自愿從過去籌劃未來,使自己泰然自若地面對外部世界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