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孟冬
飛機在緩緩飛行。我緊盯著機窗,可以看到棉團一樣的云朵。云朵之下,盡是橙黃色沙漠。機窗很小,視線卻無邊無際。
略近黃昏,飛機降落在敦煌機場。太陽遠遠地懸在西邊地平線上,燃著金黃色光芒。半圓的月亮,像涂了層檸檬黃,嵌在東邊紫羅蘭色的天空上。
也許看慣了中原的風景,來到另一個地方立即就生發(fā)好奇和激動。一切都是新鮮模樣,旱柳舒展著身子,野菊散發(fā)著香氣,柏油路伸向遠方,沙丘宛若風姑娘雕琢的一般,就連稀疏的建筑也像是用細沙砌起在沙漠中。
——我站在茫茫戈壁灘上。
天色暗淡下來,靛藍靛藍地包容著戈壁大漠。淡黃色的月亮周圍,閃爍著幾顆寶石般的星星。四野空曠靜寂,能聽到風吹的聲音,輕輕拂過臉頰,雖有絲涼意,心里卻禁不住涌著暖流。
我是乘出租車奔向敦煌市區(qū)的。
路面寬闊平穩(wěn),兩邊植著毛白楊。毛白楊身子粗短,顏色特白,在車燈照射下,像兩排整齊的夜光標識。因是深秋,已開始落葉。葉子沒有中原的大,小巧得讓人憐愛。車速很快,我分明看見片片落葉在夜風中飛舞。
二十來分鐘后進入市區(qū)。月亮,如風沙打磨過一樣鮮亮。星宿稠密起來,紛紛眨著迷人的眼睛。街道分外通明,所有建筑飾有射燈,發(fā)著暖黃光芒。街上車輛稀少,行人也不多。滿眼星火煌煌的景象,讓人感到溫暖和親切。
這是一個讓人向往的地方。住進賓館,我沒有急著洗漱,而是拉開窗上的白色紗簾。
就在這一剎那,我?guī)缀跻S起來——
月亮!猶如一位仙子,像要把一身暖意送給看到它的人。月光很明,照在床鋪上。我下意識關(guān)了房燈,身子緊靠窗臺,靜靜站著,盡情沐浴著她帶給人間的光亮。
那一夜,我是蓋著戈壁大漠明月的薄紗入夢的。
一
敦煌,古稱瓜州。春秋時,允姓戎族在這里過著半農(nóng)半牧的生活。因而,歷史上有“瓜州之戎”之說。
秦國強盛起來后,允姓戎族迫于軍事壓力,受晉國所誘,東遷至伊川(今河南洛陽附近),曾在崤山(在今河南靈寶境內(nèi))設(shè)埋伏襲擊秦軍。
西漢元鼎六年(前111年),分酒泉郡置敦煌郡、敦煌縣,其郡、縣行政治所均在敦煌縣。
北魏孝明帝時,改敦煌郡為瓜州。宇文氏控制北魏半壁江山,瓜州又復為敦煌。
隋朝建立后,敦煌郡、酒泉郡相繼被廢黜。隋煬帝時,再次將敦煌置為瓜州。
唐初,瓜州易名西沙州,州治移至晉昌(今甘肅瓜州東南)?!鞍彩分畞y”后,西沙州又改成敦煌郡,郡治仍設(shè)在今敦煌市一帶。唐朝中葉,敦煌被吐蕃統(tǒng)治。五代十六國時,依附回鶻。
公元1036年,敦煌歸西夏王朝。元朝建國后,于1277年復置瓜州,屬沙州路。明朝為沙州衛(wèi),清朝為敦煌縣。
1987年,敦煌縣改為敦煌市,其地處河西走廊西端,西界置有玉門關(guān)和陽關(guān)。歷史上,中原與西域交通均以此為門戶,有“古代中亞與歐洲交通要站”之譽。
我吟誦著唐詩來到瓜州大漠: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
——王翰
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guān)。
——王之渙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王維
這是一個自古人煙稀少的地方。直至今天,敦煌和瓜州分別成為甘肅酒泉市的下屬縣(市),人口總和也不過34萬,比起中原縣市的人流如潮、車流如注,瓜州則顯得格外敞闊疏朗。
這里幾乎每天都刮著風,男人都是黝黑的漢子。女人則以絲巾裹著頭和臉,露一條縫兒閃爍著明亮的雙眼。她們用彩線織成的絲綢,來遮掩大漠風沙和驕陽炙烤。想必,她們的臉龐都是白皙的。因為,戈壁大漠不能沒有嫵媚。她們?nèi)缢哪抗饫?,傳遞著一份恒久的包容,就像盛名兩千多年的“蜜瓜之鄉(xiāng)”,處處可以聞到沙化土地上誘人的馨香。
天空像絲線織成的緞布,湛藍而深邃。偶爾,有幾朵輕紗一樣的白云,眨眼就被風姑娘吹走了。太陽好像從來都沒有倦意,東升西落,每天都在盡情地溫暖著這片大漠。
大漠多呈起伏狀,燦燦陽光下勾勒出一道道波浪形曲線。曲線美極了,舒坦而飄逸,一座座沙丘如同沉睡少女圓潤的玉體。
倒是那月亮更勾人,約摸正午時,它才在西邊隱去。等到太陽余暉灑滿大漠,它又悄悄地掛在東邊。
日月同輝,在這里得到最美的釋放。那種特有的光芒,使得瓜州多了些風雅,多了些凄美,而不是荒涼。
是啊,這里發(fā)生過多少寫滿木牘、絹帛和麻紙的故事?。?/p>
我的思緒越過千年,越過祁連山和疏勒河。我不住地告訴自己,我行走在“河西走廊”里了。
這時候,唐代詩人李白的詩句讓人感慨萬千:
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
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guān)。
天山,就是祁連山,河西走廊的瓜州,就在它腳下。比起五岳,祁連山的魅力在于狹長和堅韌。大漠的雄渾和壯闊,使得海拔四千多米的山體看上去精致了些,遠遠望去,山頂一片雪白。高山積雪,常年不化,該是冰川地貌特有的精神。我不由得想像,那如削的萬仞之巔,是否生長著傳說中美麗的雪蓮?
我的臆想并非天真幼稚,而是“天山雪蓮”早在唐代就被詩人岑參贊頌過了:
白山南,赤山北。
其間有花人不識,綠莖碧葉好顏色。
葉六瓣,花九房。
夜掩朝開多異香,何不生彼中國兮生西方。
移根在庭,媚我公堂。
恥與眾草之為伍,何亭亭而獨芳。
何不為人之所賞兮,深山窮谷委嚴霜。
吾竊悲陽關(guān)道路長,曾不得獻于君王。
“石骨崢嶸,鳥道盤錯,冰峰雪蓮”,為祁連山披上神秘色彩。那消融的冰水,盡管吝嗇卻又潤澤著大漠,形成多處低洼沙地,使得瓜州境域橙黃的色調(diào)點綴著翡翠一樣的綠色。
真該慶幸,在太平洋季風吹拂下,祁連山成了西北干旱區(qū)的一座“濕島”。也正是它的恩賜,才孕育了疏勒河、黨河等一條條河流,才養(yǎng)育了河西走廊,才有了連通世界的“沙漠綠洲絲綢之路”。
二
我在天山腳下向西前行。
這是一條通往“陽關(guān)”的道路,走過了秦漢明月,走過了隋唐繁榮。盡管風沙將它一次次掩埋,但出關(guān)的駝隊不會因之而迷失方向。
——陽關(guān)古道上,灑滿兩千多年的駝鈴丁當。當然,還有阻擋和抵御關(guān)外“匈奴”的馬蹄聲響。
匈奴,舊稱胡人,是中原以北的游牧族群。他們“披發(fā)左衽”,與漢民族裝束恰恰相反。自戰(zhàn)國以來,就對中原的富饒垂涎三尺。公元前215年,秦國對他們瘋狂的進犯很是憤怒,秦始皇派遣蒙恬率軍對其進行打擊。這一戰(zhàn),蒙恬不辱使命,將這個兇悍族群逐出黃河河套地區(qū)。事后,秦始皇下令修筑長城,將匈奴拒于高墻以外。
西漢時,漢武帝對匈奴擾邊當然也不能容忍,派遣衛(wèi)青和霍去病領(lǐng)兵開往大漠,打得匈奴主力幾乎崩潰,只好向漠北遷徙。和秦始皇一樣,漢武帝在匈奴力量最頹廢時,又一次對長城進行了加固和拓展。也就是在多次交戰(zhàn)中,文韜武略的漢武帝對匈奴投去政治家智慧的目光。因為,匈奴的汗血寶馬以及翡翠美玉對他充滿著誘惑。于是,他就思謀利用大月氏與匈奴的世仇關(guān)系,遣使秘密與大月氏取得聯(lián)盟,以對匈奴進行夾攻。就在此時,一個影響世界并對國際文化發(fā)展交流產(chǎn)生積極和深遠意義的人物閃亮登上歷史舞臺,這個人便是張騫。對于他,我們太熟悉了,小學課本里有他的事跡。
這一年是公元前139年。這時候,匈奴已建立起統(tǒng)一的奴隸主政權(quán)和強大軍事機器,他們活動的區(qū)域被西漢稱為“西域”或“塞外”。然而,張騫萬萬沒有預料到,當他率領(lǐng)100多人由西域人堂邑父做向?qū)нM入河西走廊時,就被匈奴的鐵騎虜獲。而此時,大月氏在匈奴攻擊下已西遷到伊犁河上游,他們原先的地盤,已被匈奴占領(lǐng)。從此,張騫失去自由,被軟禁了十年。再后來,他們一行趁匈奴監(jiān)視松弛才逃出控制區(qū),經(jīng)車師(故址在今新疆吐魯番市西北)、焉耆(新疆塔里木盆地古國)、庫車(今新疆庫車縣)、疏勒(今新疆西南部)、大宛(今烏茲別克斯坦),在大宛國王的幫助下,過康居(今哈薩克斯坦南部)終于來到大月氏。
大月氏,這個遭到匈奴幾經(jīng)騷擾的戎族,在阿姆河北岸定居下來。這里的土地十分肥沃,物產(chǎn)極其豐饒。戰(zhàn)爭給他們帶來的傷痛,已被恬靜的生活漸漸撫平。盡管張騫說明漢武帝的誠意,他們也不愿再與匈奴為敵了。一年后,即公元前128年,在感激他們盛情禮遇的告別聲中,張騫和隨行踏上回國之路。歸途,張騫雖然特意避開匈奴勢力范圍,但在經(jīng)過羌戎(居于今青海一帶)地盤時再次遭到扣留。原因很簡單,羌戎是匈奴的幫兇。再一年后,匈奴發(fā)生內(nèi)訌,張騫一行才趁機逃脫出來。等到返回之日,原先一百多人的團隊僅剩下他和堂邑父兩人。
——堅強,勇敢,悲壯,忠誠,塞上明月可鑒!
也就是在張騫返回長安的同一年(前126年),西漢設(shè)置“涼州刺史部(治今甘肅武威市)”,將河西之地納入中央監(jiān)察區(qū)域。
歷史上,稱張騫出使西域為“鑿空”,是一次極其艱險的外交旅行和實地考察。張騫隨后將其所見所聞寫成奏章,漢武帝非常滿意。這份奏章,就是史圣司馬遷《史記》中的《大宛列傳》。
公元前119年,在西漢攻擊下,匈奴失去對河西走廊的控制。這一年,漢武帝再次派遣張騫出使西域。這一次,張騫隨從300人,他們攜帶閃光的金幣和精美的絲帛,以及上萬頭牛羊,以誠意打動西域諸國,使之成為西漢外臣。既而,匈奴銳氣被大大削弱,陷入孤立局面。
迎著大漠來風,我似乎聽到戰(zhàn)馬的飛奔和嘶鳴。空曠的大漠上,似乎傳來遠古的胡笳聲響……
三
天空還是那么藍,太陽還是那么艷,月亮還是那么明,沙丘還是那么美,踩著柔軟沙地,我努力地走了一串蜿蜒腳印。再向前,就是張騫騎著高頭大馬的雕像。哦!我是踩著這樣一位歷史人物的足跡來到陽關(guān)的。
張騫為西域諸國與西漢的臣服關(guān)系,架起一座友好橋梁,而這座橋梁的巨型柱墩,就在瓜州大漠的陽關(guān)高高擎起。也就是這時候,瓜州大漠上建起兩座聞名世界的關(guān)隘——玉門關(guān)和陽關(guān)。
玉門關(guān),以西域輸入玉石取道于此而得名。陽關(guān)則位于玉門關(guān)之南,古以南為陽,故稱“陽關(guān)”。兩座關(guān)隘不是很遠,直線距離也不過30公里。
太陽熾烈炙烤著,大漠的色彩顯得異常美麗,像撒了層金粉。視野極其寬闊,無任何阻擋。遠遠地,有幾個頭裹絲綢的女子晃動著身子,我懷疑她們是戈壁大漠的仙子。她們踩著柔軟沙灘,像跳著優(yōu)美的舞蹈,影影綽綽,越來越遠。
與張騫雕像相近,豎立著一塊斑駁的石頭。走近時,才覺得它的高大和厚實,那向陽的一面,分明雕刻著碩大漢字。風沙的打磨,字跡雖已棱角模糊,但“古董灘”三個字仍可清晰可辨。
——古董灘!僅憑這名字,就有一種誘惑力。
我撫摸著凹凸不平的字面,一種暖暖的溫度讓人不由對這片大漠充滿想像:這里過去,一定是遍地灑滿琳瑯滿目的寶貝。就連現(xiàn)在,每向前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因為,在這大片風化的碎石灘里,仍閃爍著星星點點美玉的光澤。
向著太陽方向,似乎可以看到升騰的火焰在大漠沙丘上浮浮蕩蕩。依著光照投影,陽關(guān)廢棄的城墻輪廓依稀可見,像保存了千年的剪影。
我沿著張騫的雕像向東南方向走去。一路上,偶爾有幾棵胡楊斜躺著皴裂的身子。當然,也有美麗的綠洲。旱柳自然生長著,也還枝葉繁茂,只是三株兩棵,顯得稀奇和珍貴。綠洲上,長滿密集的蘆葦。蘆花隨風搖曳,白茫茫一片,遠遠地像銀色的湖泊。我不由驚嘆,這綠洲就是滋潤茫茫戈壁生命的水源。有了它的存在,大漠才有了氣息,有了生機,有了活力,有了那么多充滿傳奇色彩的故事。
我揣著一份虔誠走近綠洲,腳下的沙地,綿綿的,潮潮的。一些精美沙粒,發(fā)著亮晶晶刺眼的光芒。微風吹拂,連片蘆葦沙沙作響,如雪的蘆花,像跳著優(yōu)美的胡笳舞蹈。靜靜站在綠洲旁,可以盡情享受自然的音律。這時候,眼前飄來一朵白云,是那種透明如玉的白。我禁不住感慨,大自然竟如此奇妙和美麗!
再往前行,即進入沙梁懷抱之中。三面都是沙丘,陽光照射下,一如童話世界。在這里,可以看到很多游人,他們的笑聲,越過沙梁,傳得很遠。
抬頭,月亮仍懸在沙梁上,太陽盡情照耀,遮掩了它應(yīng)有的光芒。它好像沒有一絲怨言,只默默綻放著它的美麗。就這樣,一直堅守著,陪伴著大漠,亙古永恒。
月亮下邊,就是陽關(guān)烽燧。我匆忙盤問與我擦肩的游人,穿著時尚外衣的一對情侶,熱情洋溢地告訴我到烽燧需翻過三道沙梁。
一路上,無論躬身上行,還是仰頭下坡,都得一步一個腳印。沙梁多流沙,坡勢較平緩。層層疊疊的沙坡,一如曼妙的五線譜。沙坡下,點綴著稀疏的白楊,金燦燦的葉子迎風微微舞動,像在合著曲譜演奏美妙的樂章。
翻過一道道沙梁,我陶醉在美妙的氛圍中。烽燧,越來越近,太陽已過正午,月亮已經(jīng)西移,朗朗天地間定格著一幅優(yōu)美的畫面。
——我終于走近了陽關(guān)烽燧!
我的雙腳,感到暖暖的溫度,那樣的真切。
烽燧,高聳在沙丘之巔,像一位赤膊勇士,周身散發(fā)著火一樣的熱度。我默默地佇立在它面前,敬畏之情油然而生。為了不驚擾它,當?shù)匾延描F欄將它圍護起來。多少歲月了,它就是這樣忠誠地守護著塞上瓜州。
太陽照耀著它,月光撫慰著它,大地供奉著它,后人膜拜著它,年年歲歲,歲歲年年。
我看不出它的倦意,它好像在訴說著滄桑,沒有憂傷的樣子,而是一副倔強姿態(tài)。它的經(jīng)歷,就是一幅千年畫卷,就是一部寫滿輝煌文字的古籍。
烽燧坐落的沙丘,當?shù)厝朔Q“墩墩山”。山體碩大,地勢敞闊,視野舒朗,東向謂之“紅山口”,西向深溝南北橫貫。溝中,流動著天山消融的冰水。這里風比較大,細沙已完全吹盡,只留下滿坡紅砂石,密密集集,放眼望去,偌大沙坡就像鋪著深紅色的地毯。
太陽漸漸向西,光照依然未減。烽燧孤傲著身子,亮麗的陽面把天空映襯得更加湛藍。我靜靜地站在陽關(guān)烽燧下,傾聽千年歷史的回響。
陽關(guān)古道上,似乎走來西漢天子派往西域的馬隊。我又一次充滿想像:他們一定是飽飲并帶足了沙坡下綠洲甘冽的清泉,要從這里出塞的。
銅鈴叮當,馬蹄聲漸行漸近。陽關(guān)烽燧西邊,揚起一道長長的煙塵……
四
漢武帝在瓜州大漠設(shè)置玉門關(guān)和陽關(guān),以巍峨的長城將它們連成南北一線。同時,在河西設(shè)立武威、張掖、酒泉、敦煌諸郡,即《史記》中記載的“列四郡,據(jù)兩關(guān)”。其轄境范圍,大致包括今天甘肅西部的武威、金昌、張掖、酒泉、嘉峪關(guān)等市、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西部阿拉善盟一帶。涼州刺史部的監(jiān)察范圍也大大擴展,相當于今甘肅、寧夏、青海湟水流域及陜西定邊、吳旗、鳳縣、略陽和內(nèi)蒙古額濟納旗一帶。
西漢對河西的控制,以及對長城的砌筑,在匈奴及羌戎之間豎起一道堅固壁壘,使得臣服的西域諸國由游牧生活向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過渡。也就是從這時候起,河西新興農(nóng)業(yè)帶與中原農(nóng)業(yè)帶、天山以南農(nóng)業(yè)區(qū)緊密連接起來,為絲綢之路的開辟、東方與西方的聯(lián)系,起到了“走廊”作用。
農(nóng)業(yè)區(qū)經(jīng)濟體與游牧區(qū)經(jīng)濟體相結(jié)合,使西漢社會經(jīng)濟成為統(tǒng)一整體。為使這一經(jīng)濟體更加牢固,西漢多次“徙民以實之”,把內(nèi)地漢民充實到游牧區(qū)以發(fā)展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進而,又“屯兵以衛(wèi)”,增設(shè)“都尉”官職,加強社會治安管理和協(xié)調(diào)民族沖突。一系列舉措,使西域三十六國“思漢威德,成樂內(nèi)屬”,形成與漢民族相互依存、相互促進的主流關(guān)系。
曩時,無論陽關(guān)還是玉門關(guān),都是“塞上關(guān)隘,便商輸納”的繁盛景象。
西域,需要內(nèi)地農(nóng)耕生產(chǎn)生活的物資與技術(shù);內(nèi)地,需要西域的美玉和沙漠特產(chǎn)。兩千多年前,西域的天馬、玉石以及棉花、核桃、胡蔥、香菜、菠菜、葡萄等農(nóng)作物進入內(nèi)地,內(nèi)地的絲綢、冶金術(shù)、指南針、茶葉、漆器和大黃等藥材、排簫等樂器傳輸?shù)搅宋饔颉?/p>
這種互通友好、遞增情感的政治關(guān)系,大大促進了商業(yè)貿(mào)易和文化交流。一條聞名世界的“沙漠綠洲絲綢之路”,開始形成并逐漸繁盛起來。這條路線的起點,是西漢的首都長安(今陜西西安市),經(jīng)河西四郡,到達今天的新疆,再繼續(xù)西行,前往印度、波斯、希臘、羅馬等國。農(nóng)業(yè)區(qū)道路的安全性,食宿的便捷性,包括途中所需用品的補給,都是通過這條人口密集的道路得以保障和實現(xiàn)。
當然,運輸貨物可以在中途隨時進行貿(mào)易。因而,在這條沙漠綠洲絲綢之路上,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連接不斷的驚喜。貨商們獲得物品交換,撫摸緊扎在腰間鼓鼓的錢袋,眉宇間洋溢著溫馨和愉悅,那是最開心不過的事情了。
絲綢之路上的駝鈴叮當,貨運人員的歡聲笑語,這一切都需要穩(wěn)定和諧的國際環(huán)境。漢武帝之后,漢宣帝也是一位有作為的皇帝。他似乎比他的祖父考慮得更加長遠,為緊緊地把西域諸國收攏在西漢的管轄范圍以內(nèi),在河西四郡設(shè)置都尉基礎(chǔ)上,特別建立了一個直接管理西域諸國的行政(軍事)機構(gòu)——西域都護府。
這一年,是公元前60年。
西域都護府,行政治所設(shè)在烏壘城(今新疆輪臺東野云溝附近)。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機構(gòu),其管轄范圍包括玉門關(guān)、陽關(guān)以西天山南北,以及西部烏孫(故址在今伊塞克湖東南)、大宛及蔥嶺范圍內(nèi)的西域諸國。因而,誰能被委以重任擔任“都護”一職,則是要慎重考慮的事兒。最終,一位曾在渠犁(故址在今新疆庫爾勒市,孔雀河西側(cè))屯田,打敗匈奴爭得車師有功名叫鄭吉的人,進入漢宣帝視野,成為第一任西域都護府長官。他最大的功勞,是迫使匈奴日逐王(后被西漢安置在河套地區(qū),稱為南匈奴)降漢,打開了絲綢之路“北道”,將西域三十六國拓展到五十國,納入西漢管理范圍。
這一有效管理局面,一直延續(xù)至新莽政權(quán)末年。期間,擔任西域都護共有十八人,他們恪盡職守,張弛有度,保證了內(nèi)地與西域融洽的關(guān)系。
歷史,總有許多遺憾。公元16年,綠林赤眉起義爆發(fā),王莽建立的新莽政權(quán)開始動搖。這時候,西域都護是壽春(今安徽壽縣)人李崇。西域焉耆國趁機叛亂,王莽命令王駿領(lǐng)兵與李崇會合,對其進行打擊。焉耆國見漢軍來勢洶洶,就巧設(shè)機關(guān),以詐降而伺機倒戈。王駿用兵輕率,導致全軍覆沒。李崇沖出突圍,才退于龜茲(在今新疆庫車一帶)。等到漢將何封率另一路兵馬趕到,焉耆與北匈奴已取得軍事聯(lián)合。何封固守車師,因糧草盡絕,只好撤回玉門關(guān)塞內(nèi)。
李崇退于龜茲后,就再也沒了蹤影。直到過了一千九百一十二年,即1928年,考古工作者在今新疆新和縣玉其喀特鄉(xiāng)一帶,發(fā)現(xiàn)一枚刻有“李崇私印”的篆體銅制印章,確證史籍記載真實存在。關(guān)于他的消失之謎,史家多認為被北匈奴殺害。
至此,繁榮了一百多年的沙漠綠洲絲綢之路被北匈奴堵塞。
西域都護府,隨著陽關(guān)和玉門關(guān)大門的緊閉,成為塞外一處廢棄所在。
陽關(guān)道上,不再升騰往日的煙塵。
玉門關(guān)外,看不見輸入玉石的馬隊。
微風吹拂著,陽光照耀著,月光傾灑著,星星閃爍著,胡楊倔強著,綠洲青翠著,沙丘靜默著……一切,都用心在呵護著瓜州大漠的美麗,用心在撫平戰(zhàn)爭帶來的創(chuàng)傷。
五
我在陽關(guān)古城墻上徜徉。
塞外來風,吹卻我因激動而產(chǎn)生的燥熱。
沿著烽燧,我將視線慢慢移向玉門關(guān)的方向。太陽照射下,大漠呈現(xiàn)著暖黃色調(diào)。蜿蜒的長城,錯落著一座座烽燧,清晰而雄壯。玉門關(guān)城址,就像一個火柴盒……
我的思緒,再次穿越千年。耳畔,似乎響起東漢三國的鼓角聲。
公元73年,東漢第二位皇帝漢明帝當政的第十六年。這一年,漢明帝派遣將領(lǐng)竇固引兵“出敦煌昆侖塞”,對“日甚猖獗”的北匈奴進行打擊。漢軍兵分四路,在天山腳下大破北匈奴呼衍王軍隊。取得勝利后,漢明帝特派班超出使西域,促使西域諸國重新歸附東漢。
一年后,竇固率領(lǐng)一萬四千騎兵再出天山,對依附北匈奴的車師國進行圍攻。漢軍的凜凜雄風,令車師國前王部和后王部大為震驚,只好“奉土以降”。漢明帝隨即頒發(fā)詔令,將河西四郡關(guān)押的囚犯全部充軍,恢復西域都護府軍事機構(gòu),以實施對西域諸國的有效管理。
這時候,西域都護府行政治所由烏壘城遷至龜茲它乾城(今新疆新和縣西南大望庫木舊城)。出任西域都護府的都護,是一個名叫陳睦的人。
烽煙消散,鼓角聲遠。
陽關(guān)和玉門關(guān)厚重的城門,再次得以開啟。
沙漠綠洲絲綢之路,沉寂了半個多世紀,重新響起駝鈴叮當。
可惜,這樣的局面僅僅只有兩年時間,它的變數(shù),緣于漢明帝的突然亡故。公元75年,龜茲國在東漢大喪期間趁機發(fā)動叛亂,聯(lián)合幾個小國進攻車師國。面對兇猛來兵,西域都護陳睦頑強抵抗,盡了他忠于東漢的使命,被叛軍殘忍殺害。他是東漢第一任西域都護府長官,我們應(yīng)該記住他。
漢章帝即位后,西域都護府基本成了名存實亡的所在,沙漠綠洲絲綢之路,也是時通時絕。值得一提的是,原先那位被漢明帝委以重任出使西域的班超,這期間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他不畏艱險,長期住在塞外,隨從只有30人,積極與西域諸國聯(lián)絡(luò)感情,巧妙與北匈奴進行周旋,為十五年之后西域都護府的恢復,開啟了新希望。
公元91年,即東漢永元三年,漢和帝宣布“復置西域都護府”,行政治所仍在龜茲它乾城。而出任西域都護府的長官,便是西域諸國鼓掌歡迎的——班超。
從出使西域,到卸任西域都護,班超在塞外長達31年。公元102年,漢和帝出于班超做出的突出貢獻,下旨將他從西域召回。萬里之遙,風塵一路,這位七旬老人已經(jīng)非常衰弱?!妒酚洝分姓f他八月回到洛陽,九月就病逝了。漢和帝悲痛不已,為他舉辦高規(guī)格葬禮。后世史家常說的“班定遠”,指的就是他,也是對他的肯定和追憶。
班超之后,擔任西域都護的還有兩人——任尚和段禧,但他們都不是得力使臣,僅五年時間,就引起“西域背釁”。在此情況下,東漢便“詔罷都護”,撤銷了這個設(shè)在玉門關(guān)塞外的軍政機構(gòu)。
這一年,是公元107年。
我孤零零地站在陽關(guān)烽燧北邊,眺望遼闊大漠,心里直覺隱隱地疼。我并不高大的身子,此刻在陽光照射下,被拉得修長,映在黃色的沙丘上。略微強勁的風兒,一陣陣拍打著我的衣袂。
我似乎聽到歷史老人發(fā)出深深嘆息,和著塞外的來風,越飄越遠……
東漢罷去西域都護府,瓜州塞外甚至更大的沙漠,又一次響起北匈奴的鐵蹄聲。那些曾臣服漢朝的西域諸國,全被北匈奴收攏。由于長期感受到漢朝的熱情和溫暖,北匈奴滿身獷野之氣讓他們極不適應(yīng)。因而,逆反心理使他們對北匈奴投以憤怒目光。但是,北匈奴的猙獰面目和高壓施政,始終讓他們占不了上風。如此,在長達十五年里,塞外每天都像籠罩著陰霾,連空氣也使人感到血腥。
不過,這種局勢對于東漢來說,則是有利的一面。最起碼,沒有西域諸國全力支持,北匈奴尚不能做到一鼓作氣踏開陽關(guān)和玉門關(guān)的大門。至于偶爾來犯,東漢也會讓它付出血的代價。鑒于此,北匈奴也就只好在塞外大漠上,放任它的肆無忌憚。
歷史行進到公元123年,瓜州大漠又迎來一位新履職的東漢使臣,他的名字和他父親一樣彪炳史冊。這位使臣,名叫班勇,是班超的兒子。
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年頭。一次朝會上,東漢朝臣就是否重新設(shè)置西域都護府展開激烈爭論。班勇力排眾議,陳明利害,得到和熹鄧皇后和漢安帝認同。繼而,他成為出使西域的人選。
班勇自幼在塞外長大,了解西域地理和風土民情。他的就任,是東漢高層充分考慮的結(jié)果。
在外戚擅權(quán)、宦官用事、匈奴擾邊的大背景下,班勇以過人的膽略和非凡的勇氣向著瓜州關(guān)隘大步走來。
特別要說明的是,這時候班勇職務(wù)是“西域長史”。原先那個西域都護職位,永遠成為了歷史。
迎著塞外大漠風沙,班勇率領(lǐng)五百余人進駐樓蘭(故址在今新疆羅布泊西北岸)。在取得龜茲、姑墨(今新疆阿克蘇一帶)軍事聯(lián)合后,一舉擊敗北匈奴伊蠡王勢力。繼而,班勇走馬塞外大漠,屯兵墾田于柳中(今新疆鄯善縣西南魯克沁附近),行使東漢對西域諸國的管理權(quán)。
公元126年,班勇集結(jié)西域諸國兵馬進軍漠北,大破北匈奴軍隊,迫使其遠徙枯梧河上游。至此,東漢對西域統(tǒng)治進入一個新的階段。
一年后,班勇受命與敦煌太守張朗兵分兩路征討焉耆國,令班勇意想不到的是,原本約定的會師日期,張朗卻有意提前到達,搶了頭功。班勇因而被免去西域長史職務(wù),征回京師,獲罪入獄。雖然,他很快得到赦免,但沒多久就病故了。彌留之際,他把在塞外寫成的《西域風土記》交給朝廷,這也是他留給后世的重要貢獻。后來南朝宋史學家范曄編撰《后漢書》,其中的《西域傳》基本都是以《西域風土記》為依據(jù)書寫的。
繼班勇之后,較長一段時期,瓜州兩關(guān)基本保持著和諧的貿(mào)易生態(tài)。這與東漢對西域充分關(guān)注以及北匈奴鐵蹄遠走,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但是,塞內(nèi)與塞外這種較為穩(wěn)定的局勢,后來卻隨著羌戎的壯大和涼州豪強的雄起,漸漸走向衰亡。
當然,東漢的腐朽統(tǒng)治,則是這一局面形成與迸發(fā)的要因。外戚干政,宦官專權(quán),讓這時候的劉氏天下布滿烏云。而東漢開創(chuàng)的百年基業(yè),卻因一個個短命皇帝,走向了沒落。
長城,還是那座長城。
烽燧,還是那些烽燧。
雖然,它們已嚴重風化剝落,但千年雄骨猶存。
站在厚實的城墻上,我忽然感到有些不忍,或者說,分明就是不敬。我不愿繼續(xù)向前走去,因為我的雙腳盡管再輕,也會給它帶來傷害。
我停住了腳步,默默站立原地。午后的陽光,把整個天山照得清晰而厚重,山巔上白雪映著暖黃的色彩。
天山,長城,深溝,綠洲,一望無際的大漠,塞外吹來的朔風,都是親歷和見證風云變幻、歷史更迭永恒的存在!
哦,還有這普照大漠的太陽,以及快要東升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