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有文
梁振東就在我所在水管所不遠的水庫上搞養(yǎng)殖。三月,天氣轉(zhuǎn)暖,梁振東他們就來了。往年他們來時,只有李辰剛一個人。
李辰剛是慶陽人,個頭矮,身板瘦,戴著一副眼鏡,看著像個文化人,但實際上卻并不喜歡看書,而一起的梁振東卻是個嗜書如命的人。年過完不久,所里就組織我們到河里打壩了。因為今年的河又改道了。我們要從河的淺水區(qū)打一條壩,把水?dāng)r過來,這樣河水才能流進水庫里。所以,剛過完年,李長河就召開了打河動員大會。李長河在會上說,今年因河改道,蓄水工作時間緊,任務(wù)重,大家務(wù)必齊心協(xié)力爭取趕月底讓河水進庫。這話李長河其實年年都說。一群精壯的小伙子,剛好養(yǎng)了一個年,都齊聲說好。李長河又讓做飯的大師傅準備了幾個菜,拿了一箱酒,挨個地敬過去,像給出征的壯士敬酒一樣。末了,李長河對著徐長有——我們的領(lǐng)頭說,你們要給我月底打不好,我拿你是問。
徐長有倒也回答得爽快,那沒問題。他說著還轉(zhuǎn)過頭來看了我們一眼,大家伙當(dāng)然也知會徐長有的意思,故意都拖長了音說,是——
李長河也沒辦法,他還指望我們干活呢。他知道徐長有的意思,無非是想讓所里灶上把伙食辦好一點,光喝酒沒吃的肯定是不行的。實際上,他也知道,這一個月是工人們最辛苦的時候,工人們要下到冰碴子河水里打壩。
他指了指徐長有,拿指頭在徐長有的面前點了點說,那倒不是啥問題,我給灶上安排好就是了。事情既已談成,會就在大家嘻嘻哈哈中結(jié)束了。
第二天,便由所里的車將我們十八人連一車胡麻草和半車木樁一起送到了河口上。一直到三月四日下午,我們才將河壩打好,水才正常地往水庫里進。
這天正好我沒事,就到水庫上轉(zhuǎn)悠,就看到了水庫管理房的門開著,門口站著一個陌生的高瘦身影。一會兒又看到李辰剛從屋里走出來。李辰剛看到我,咧著嘴笑,但沒說話,那人就那樣,我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倒是伸出手和李辰剛握了握手,問他們啥時候來的?李辰剛說,是中午吃過飯來的。又給我介紹旁邊的小伙子說,這是我們廠新來的年輕人,叫梁振東,學(xué)水產(chǎn)養(yǎng)殖的,到這來實習(xí)的。李辰剛說著,喊了一聲,小梁,這是水管所的文哥,來認識一下。不遠處的小伙子扔下手里的漁網(wǎng),在身上擦了擦過來和我握手。見和我年紀相仿,看著也像是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不久,我握過梁振東的手說,別太拘謹了,以后大家都是朋友。
小伙子笑著,說了一聲好,就又去干活去了。我走過去,才發(fā)現(xiàn)李辰剛手里拿著針和線,梁振東蹲在那里手里拿著一些卵石均勻地放在漁網(wǎng)的邊上。我問李辰剛他們這是在做什么?李辰剛說,給漁網(wǎng)縫石頭??次也焕斫?,又解釋說,漁網(wǎng)很輕,扔進水里會浮起來,在下端綴上些石頭,它就可以沉在水里,我們試過多大的石頭正好,漁網(wǎng)浮著,但又不會完全沉下去。用這樣的漁網(wǎng)我們做成一些隔離帶,再用這樣的隔離帶做成“迷宮”,魚兒一旦進入“迷宮”,一般就轉(zhuǎn)不出去了,它們便真的成為落網(wǎng)之魚,在通道的末端安有魚箱,魚便在游動中不由自主地向前游去,自然而然就進入到魚箱之中。李辰剛說著這些,不無得意。我聽了也是一臉的贊賞說,真是聰明。
第一次見面,便在這樣輕松的談話里互相認識了。雖然梁振東沒說多少話,但我覺得對梁振東的印象不錯,我們絕對是一路人,能當(dāng)朋友。
此后的那些日子里,我無事總愛到水庫上轉(zhuǎn)悠,或者到李辰剛他們的宿舍里來坐一坐。隨著河水汩汩地流進,水庫里的冰已經(jīng)大部分融化,淡藍的湖面漸顯出來,冰已潛在水面以下。再過一個星期,這個水庫將重新進入碧波蕩漾的季節(jié)。
這幾日,李辰剛他們也沒有多少事,漁網(wǎng)補好了,船也修好了,就等著“下?!薄@畛絼偘严潞邢潞?,我就問他原因:明明是湖為什么要說成是海呢?李辰剛說,原來不是雇了一幫子山東人給我們捕魚嗎,他們這么說,后來我們也就這么叫了。
那天,我轉(zhuǎn)到水庫上,庫上沒人,見管理房的門開著,就推門進去??吹搅赫駯|一個人躺在床上看書。見我走進來,忙坐起來朝我打招呼。我點了點頭,便走過去坐在了李辰剛的床上,朝兩張床之間橫放著的一張桌子上瞥了一眼,就看到桌子上的《海子詩集》,我心里有一點欣喜,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能找到個知音不容易。就如我和李辰剛,我們也算談得來,但心上卻還是覺得隔著一層膜。
我沒有說書的事,還是先問,李辰剛?cè)ツ牧??梁振東說,他到前面莊子上買面去了,油也沒了。我說,哦,你們還沒吃飯嗎?梁振東有些臉紅不好意思地說,還沒呢?我又說,那得把飯吃上。出門在外沒人照顧你,得自己照顧自己。
這話可能也是說到小伙子的心坎子上,我看到那眼睛里忽閃過一絲溫情,轉(zhuǎn)瞬即逝,但還是被我捕捉到了。我這才又看向那本桌子上的詩集,就問,你喜歡詩???梁振東點點頭說,上學(xué)的時候就喜歡。我又問,平時寫東西么?其實我也是隨意問的。梁振東看我一眼,好像是很奇怪我問他這個問題。他說,以前寫,現(xiàn)在寫的少了。在這個廠里,很少有人關(guān)注他這個,很多人都勸他有閑心不如去和領(lǐng)導(dǎo)搞搞關(guān)系,留在廠里,不再是個見習(xí)的。
我聽了這話,心上還是酸了一下,不知道這眼前的小伙子是否知道這關(guān)系的奧妙之處。我說,多看點書,多懂點道理。能寫點東西就更是難能可貴了。
梁振東一下眼睛亮起來,說,文哥也喜歡看書么?我點點頭。梁振東一下活絡(luò)起來,話也多起來。真把人憋壞了,來這廠里馬上一年了,就沒碰上個能談得來的,更不要說看書了。我很認同梁振東的話,但還是勸慰說,不過,我們也是既不能把理想丟掉,也還要先解決吃飯的問題,肚子吃飽了才能更好地追逐理想。
想起這些年,我真想一走了之。但又忍耐下來了。對于當(dāng)農(nóng)民的父母來說,能有這樣一份工作多么不容易。父親也曾說,工作是累點,但那也是吃國家皇糧的呀。當(dāng)時我不以為然,自覺得在省城上過學(xué),還跟個農(nóng)民一樣,一時還真的難以接受。不過后來我漸漸想通了,現(xiàn)在就業(yè)局勢這么嚴峻,不如就先在這里安頓下來,等穩(wěn)定了,再想辦法提高自己的學(xué)歷,提高自己的生存技能,再謀高就。
其實對于眼前的這個年輕人何嘗又不是呢。聽了我的話,梁振東不無感激地說,謝謝文哥,我也是這么認為的,想先在這個水產(chǎn)養(yǎng)殖廠待下來,等把工作穩(wěn)定了,我就繼續(xù)看我的寫我的。如果可以,我還可以考考公務(wù)員,考考研什么的,再提升一下自已。我其實也是這么規(guī)劃自己的。聽文哥這么一說,你已經(jīng)寫過很多東西了?
我說,我上學(xué)時就喜歡寫。已經(jīng)寫了四五年了,是寫了不少東西,但從來沒有發(fā)表過。
梁振東說,那你咋不發(fā)表???我臉有些紅地說,其實我是不知道怎么投稿的。
梁振東說,我也是。不過我是寫得少,也覺得寫得不好。我倒是有個在蘭州的大學(xué)教書的表哥,聽說他發(fā)了很多東西。
我趕緊說,那啥時候你給我引薦引薦。
梁振東爽快地答應(yīng)下來。又從枕頭底下拿出一本黑色的筆記本遞給我說,這里就是我寫的一些詩。我接過筆記本,翻開那個黑皮子筆記本,就看到一顆年輕而跳蕩的心,看到了一顆被壓抑著的心。那顆心渴望自由,渴望愛情。但那些文字里整個又充斥著淡淡的憂傷,我比梁振東大不了幾歲,我又怎么能不懂得呢?我看了很多頁,看得眼睛都有些濕潤,又看到那些文字,我的心也激蕩澎湃起來。
我看那個黑皮筆記本時,梁振東一直靜靜地看著我。我繼續(xù)向后翻著那本黑色的筆記本,當(dāng)我翻到中間時看到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穿粉紅襯衫,和藍色牛仔褲的清秀女孩,我便問梁振東,這是你女朋友?梁振東有點臉紅地說,是。只可惜我現(xiàn)在都不知道她在哪?我只哦了一聲,看到梁振東深邃的目光看向遠方,便不再多問。
隨后我聽到梁振東說,他們那時曾海誓山盟地說得多好,誰也不離開誰,但一畢業(yè)就什么都變了,殘酷的現(xiàn)實可以將他們的那點小溫情砸得粉碎,在現(xiàn)實面前,愛情算什么!
我沒有勸慰,只任由那股憂傷流淌。我說,我也是啊。我想起遠方的一個女孩。聽說那個女孩后來也回了老家,而我在這偏僻遙遠的地方,我們現(xiàn)在何不是天各一方啊。
就在這時李辰剛從外面回來了,他提著一桶清油從外面走進來??吹轿倚χ秃傲赫駯|一起出去抬面。我也出去幫忙,幫著提著面袋子的一個拐角??粗赫駯|抬著面袋還有些費勁,時不時打趔趄,李辰剛就笑他,小梁,你能干啥,抬一袋面就打趄子。
梁振東面紅耳赤地把面抬進門,放到了一把椅子上,已有幾分喘。我拍了拍手上的面粉,說要回去了。
李辰剛說,不坐會兒了?急著回去干啥?回去也沒事干,水庫的水呢蓄著,你干啥去。
我說,我坐了老大會兒了,不坐了。
此后的日子也平淡,我們防了兩個月的風(fēng)浪。一刮風(fēng)就往水庫上跑,越是風(fēng)大雨大,我們就越往水庫上走。每每這個時候,李長河就一整夜坐臥不寧地瞅著水庫,并瞅著水庫上的燈光。他還每個房間每個房間地挨個檢查,看有沒有人偷懶,賴下來不上水庫的。
而李辰剛和梁振東兩人在水庫里布上了漁網(wǎng),那只在堤壩上翻扣著的鐵船也被挪到水庫里,在水庫的岸邊釘了木樁,鐵船就被拴在木樁上。在我們經(jīng)過水庫邊的時候,那只鐵船就隨著波浪上下顛簸,像睡在搖籃里的嬰孩。而那些漁網(wǎng)橫七豎八布防在水庫里,看上去又有些規(guī)律。漁網(wǎng)的走勢基本是個規(guī)則的形狀,是四四方方的形狀,一直延伸到水庫中間。
到了五月份,李辰剛和梁振東兩人每天都能從那些漁網(wǎng)里取出一些魚來,有時有附近的魚販子開著水罐車,一般都是各種小型客貨車,后邊的拖車里放置著一個自制的鐵罐,罐里裝了水,那些魚過完稱后就被裝進那個鐵罐里,被拉到縣城或者拉到張掖、酒泉。我頂喜歡吃馬尾湖的魚,我覺得馬尾湖的魚基本上算是野生,自己長的,肉質(zhì)鮮美,這里的魚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魚。
六月份我被安排在鄰近的一個渠口上去看渠口,為了杜絕偷水搶水事件,要求每個看渠口的人都要睡在渠口上。李長河說,誰要完不成任務(wù),就卷鋪蓋走人。由于考慮到飯碗問題,大家也都操心地做好看渠口的事。半個月以來,我一直是一個人睡在渠口上。所謂渠口就是渠與河的連接處,一般都有進水閘。我看的那個渠口在另一個鄉(xiāng)的地界上,方圓五里之內(nèi)不見人煙。我找了一個看瓜的瓜棚睡在里面,半個月里沒有見到一個人上渠口來。后半個月,我只在晚上去勘查一回,勘查完回來就和梁振東一起睡。那段時間,李辰剛的媳婦生娃娃回家去了,他那個床鋪正好空著,我就睡在李辰剛的床鋪上,整晚上和梁振東聊天。說起上學(xué)時候,說起各自的戀愛經(jīng)歷,說起步入社會這幾年的感受,兩人很是對味,很能聊得來。那一天,我們一直聊到深夜,聊起文學(xué),聊起人生,興奮得讓我們半夜都沒有睡意。這些話題是好多年都不曾聊起來的?,F(xiàn)在的人很少說起人生這樣沉重的話題,本身社會一天天變復(fù)雜了,壓力也在一天天增大,都想得不太遠,能及時行樂,放松放松或者蒙著頭睡覺,或看電視,或打打撲克,這就是很多人的生活。
七月的一天晚飯后,我們相約到附近村子的商店里,要了四瓶啤酒,就坐在商店門口的桌子上,要了兩袋鵪鶉蛋,和一盤鹵煮花生,就著鵪鶉蛋和鹵煮花生將四瓶啤酒下了肚,兩人才搖搖晃晃推著自行車從鄰村商店往回走。
騎車已經(jīng)不行了,兩瓶啤酒就把我們喝得東倒西歪。
進入十月以后,天就漸漸有些涼了。我們的看口任務(wù)已經(jīng)結(jié)束,我又被分派到西河村幫著那里的施工隊修渠了。老百姓叫我們監(jiān)工,實際上就是不讓人弄虛作假。因為這些是國家投資項目的基礎(chǔ)建設(shè),但有地方上的配套資金,地方上財政有限,拿不出錢來,就讓老百姓出工,而且還是義務(wù)的。雖然修的是自個的渠,但老百姓的心里還是有些不愿意,主要是任務(wù)量太大,老百姓實在沒辦法完成,比如在渠道的硂預(yù)制件下面襯的石料,老百姓一家一戶攤下來一年要300多方石料,還要一車一車從離村四十里外的石灘上去拉。也是拉不起,老百姓就有了矛盾和怨言,老百姓就有摻土,或為了少填點石料及在挖渠時挖不夠尺寸,在渠道上,我被他們冷眼相對,被指桑罵槐,去的時候李長河還給我們交代過,只要老百姓不動手,就任由著他們罵去。所以,整整一個月,我們都灰頭土臉地回到所里,各個都是憋了一肚子的火。
回到所里的那天,徐長有又讓李長河好一頓招呼,當(dāng)天晚上喝了李長河的十瓶燒酒,那酒本是李長河拿來招呼領(lǐng)導(dǎo)的,讓他好一頓心疼。當(dāng)晚酒喝完以后,大伙一頓牢騷滿腹,各自說著在渠上的種種遭遇,怎么被罵,怎么被不待見。但好在沒一個人動手。我又去了水庫上梁振東的宿舍。其實,在昨天酒場沒有開始前,我就來看過梁振東了。近一個月沒有見面,心里還是有些想這個小子。
梁振東說,這兩天有些冷了。
我看著他有些瑟瑟發(fā)抖,他的被子也有些單薄,我說,要不把我的那床被子也拿過來。所以,今天來的時候,我把在梁振東宿舍蓋的那床被子拿來了。
梁振東又說,本來他在這個月底就可以回廠里了,但他想在這兒看一場雪再走。在他們老家河?xùn)|那,冬天已經(jīng)基本不下雪了,好多年他都沒看到雪了,對雪的印象還是在小的時候。我雖然聽著梁振東輕描淡寫,但我還是聽出了那邊人的辛苦。心里不免還是有了幾分傷感。
我說,那就等著看完了再回去吧。但我又笑著說,看之前,我覺得你應(yīng)該去縣城買件棉衣,我可不想你像只寒號鳥一樣。
梁振東并沒有去縣城買衣服,時間已經(jīng)過了十一月上旬。在最近那次,我去時,梁振東拖著鼻塞的口音和我說話,瑟瑟地把頭縮在被窩里。我勸他,實在等不住了就回吧,何必呢,把自己凍成這個樣子。但梁振東還是執(zhí)意堅持著。
十一月二十日那天,一直沒有休息的我給所里告假說要回家看下父母,休息兩三天。因為快要冬灌了,再不休息也就沒時間了,要不然就到年跟前才能回家。等我從家里回來,單位門房的魯大爺說,水庫上的小梁把你的被子和衣服還回來了。還給你留了個紙條。我放下東西,就往水庫上跑,看到那張鐵船仍然靜靜地扣放在門前,水庫里干干凈凈的,漁網(wǎng)早被收到了房子里。再看梁振東他們住的宿舍,門上吊著一個黑色的大鎖子??磥磉@小子是真的走了,面對眼前的情景,我心里還是不免有些失落,我知道可能再不能遇到這樣的朋友了。不知道,他明年再來不來了。
進入十二月的第三天,就下了一場不大的雪,但足以將地面蓋住,只有那個湖的湖面還是藍瑩瑩的。雪幾乎是悄悄來的,前半夜還沒有,后半夜才開始下,早晨醒來就蓋了滿滿一地,出來的人都縮著脖子。
雪停的那天早上,我打算上水庫告訴梁振東下雪了,但當(dāng)看到梁振東門前冷冷清清,門上吊著的大鎖子,才想起來,梁振東已經(jīng)走了。
我站在堤壩上久久地看著水庫碧波蕩漾的湖面和遠處蒼茫的荒原,以及那片也披上了白衣的沙漠,談?wù)劦谋瘋蚕襁@場雪漫天蓋來,我的心里被那陰沉沉的天空擠壓著,腦海中閃過一絲光亮,是梁振東那張單純而稚氣的臉 。
不知道梁振東還來不來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