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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了,因為我愛你

2021-05-14 12:16張力翔
參花·青春文學 2021年5期
關鍵詞:美美

2002年9月,杏芳的生命永遠停留在三十二歲。杏芳走后,謝嵐一直沉浸在追思與悲戚中。除了《周末藝苑》上的定期約稿,他什么也沒寫,《垅上云》剛寫了一半便撂下了,他完全沒有心情去延續(xù)小說中那種甜甜膩膩的愛情描述。心,長期浸泡在悲哀里,已經(jīng)變得異??酀?、沉重。他就這樣一直抑郁著,直到劉嫣教授那天的突然到訪。

劉嫣教授是謝嵐和杏芳的大學老師、證婚人,畢業(yè)后和他們長期來往,有如忘年的摯友。杏芳就是個普通員工,所以舉行告別儀式的場面不是很隆重,只是在由醫(yī)院停尸間改裝的簡陋殯儀室里。親友們圍著遺體,喃喃自語地訴說著對她的思念和囑托,默默地流了一通眼淚??薜臅r候,劉嫣教授和謝嵐的父親謝從熙站在一起,抽泣得有些哽咽,不少人還以為她是謝嵐的母親,其實謝嵐的母親早在兩年前就已經(jīng)去世。謝嵐的父母都喜歡滑雪,謝從熙從紀委秘書長的崗位上退下來那年,一次初級道的滑翔降落導致謝嵐的母親突發(fā)心梗,結果沒搶救過來。謝嵐的母親剛走不久,杏芳又突然離世,好端端一個家庭頃刻瓦解,如今只剩下一老一少兩條光棍,此情此景,怎不令人傷心落淚?

送走了杏芳,劉嫣教授的感傷轉到了謝嵐身上,她擔心這個當年全系最優(yōu)秀的畢業(yè)生,能否經(jīng)受住中年喪妻的打擊。后來她的擔心果然應驗了,謝嵐長期沉陷在精神壓抑中,已經(jīng)顯露出抑郁癥的苗頭。她十分著急,經(jīng)常打電話勸慰他,甚至帶著親手做的飯菜到家里來看望他,想令他重新感受到母愛。三年以后,給謝嵐介紹對象的人逐漸多了起來,謝嵐并不感興趣,拒絕赴約。劉嫣教授一開始是鼓勵謝嵐建立新家庭的,批評他不該陷在舊情里難以自拔,建議他多和新人見面??墒呛髞聿恢獮槭裁?,劉教授的態(tài)度突然發(fā)生了變化,竟主動幫助謝嵐推掉了一個個約會,并在那次突然的造訪時,逼著謝嵐去見一個她親自挑選的女人,說:“這個人太適合你了!聽老師的話,這個約會你必須參加!”

謝嵐被逼無奈,只好去見了那個女人。他倆被安排在香山公園獨處,沿著靜翠湖畔一段濃蔭密布的石板路,倆人閑適慵懶地散著步。這段蜿蜒的甬道被古楊的枝蔓遮蓋得嚴嚴實實,樹冠上那稠密的闊葉早已被秋霜染黃,金色的秋葉厚厚地落了一地,幾乎把路面鋪滿。斜刺里明媚的陽光給滿目的秋葉鍍上了一層絢麗的光彩,微波蕩漾的湖面上吹來陣陣涼爽的風,鋪天蓋地的黃葉“嘩嘩”地吟唱起來,燦爛地閃爍起來,讓整個甬道充滿了詩情畫意。

謝嵐和那個女人好像是來踏秋而非談情的,倆人都沉醉在這迷人的景色中,誰也不說話。這次見面謝嵐并非情愿,本來興致并不高,但是剛才初次見她時,印象居然良好?;蛟S正是因此,才隨她來到了湖邊散步。此時此刻,怡人的景色使他的心情變得愉悅起來,便開始偷偷地、仔細地打量起身旁這個女人。在金秋美景的襯托下,她似乎越看越耐看了:身材不高,卻苗條勻稱。齊耳短發(fā)襯著一張圓圓的臉,杏眼微凹,鼻梁挺俏,櫻桃小嘴兒抿出一抹淡淡的笑紋。雖然沒有化妝,穿著也很隨意,卻透出一種質樸的美,是那種小家碧玉型的女人。

“你很美,真的,就和這景色一樣?!敝x嵐率先打破了沉默。

對方臉紅了,摘下一片秋葉,低頭撫摸著,才道:“謝謝。”

又是一陣沉默。

接著,輪到女方發(fā)話了:“聽說,你條件挺好的,怎么會拖到現(xiàn)在?”

謝嵐無語,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個問題。說因為太愛自己的妻子了,還沒有從懷舊和思念的情愫中解脫出來?那不顯得有點自我贊美、自我標榜了嗎?可事實又確是這樣。他的思緒轉到對方問話的另一半上:“你的條件挺好的”,他不明白,甚至有點反感,為什么所有人都那么關注他的條件而不是他這個人呢?是的,他的條件確實不錯:單身一人,才三十六歲,高個子,長圓臉,濃眉大眼,長得蠻精神。雖是作家沒有固定工作,但是他有講課收入;憑著幾部獲獎作品,他出版新作已經(jīng)可以拿到版稅;另外,父親已把自己那套大房子和謝嵐那套小房子進行了置換,還將另一套房每月的租金收入交給他支配??梢哉f,即使按過去的說法,他都算是鉆石王老五,更何況在當下那些“新潮”女人的愛情早已經(jīng)異化!也許正是因為他條件好,作協(xié)麾下那些單身女作家們,朋友圈那些文學剩女們,便都一反常態(tài)地向謝嵐靠攏。而他卻一眼洞穿了那些女人的內心:她們愛的是他的條件而并非他這個人??磥硌矍斑@個女人也不例外,盡管她有點自視清高,心不在焉,但也看重他的條件,并不能超然物外擺脫那種俗氣。謝嵐武斷地給了她這么一個評價,卻又不想責備她,因為他被這個女人素雅而質樸的美打動了,不忍傷害她的自尊。

“對不起。”那個女人見他不語,便停下腳步,有些勉強地露出微笑,漠然的杏眼里略帶著歉意,遲疑地對他說,“我,我想說,我不太適合你。以你的條件,完全可以找一個更好的人?!?/p>

謝嵐一下子愣住了,他深感意外,怎么會是這樣?原來人家根本就不想和他交往,就像他一樣,這次見面純粹是為了應景。那么剛才豈不是冤枉了她?他慚愧得有些臉紅。但接著又想,她到底是一個什么人?怎么會這樣與眾不同?他知道她不過是一家國有企業(yè)的基層干部,那么,為什么一個如此不起眼兒的小人物會看淡一切,表現(xiàn)得如此清高?說實話,他已經(jīng)被這個美麗、清淳、質樸的女人打動了。看得出來,她對他也存有好感,可是,她為什么又要拒絕他、排斥他,要離他而去呢?謝嵐被打動的心突然又變得慌亂起來:“怎么,你不想和我……你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嗎?”

對方低下眼睛,轉身緩緩邁著步子,并沒有理會他的提問,而是繼續(xù)沿著自己的思路說:“你不僅條件好,有才華,而且沉穩(wěn)、誠懇、有素養(yǎng),女人們都會喜歡你的,包括我。但是……”

“但是什么?為什么?”謝嵐的心“咚咚”地跳起來,側過身子,隱藏著自己的惶急,盡量平靜地問。

她迎著他的目光,遲疑了一下,突然問:“聽說你愛人得的也是腦瘤?”感覺有些語失,忙又補充,“對不起,又勾起了你那些傷心的往事?!?/p>

謝嵐沉默片刻,低聲說:“是的,神經(jīng)膠質瘤,沒能走下手術臺。”說完,躲開有些酸濕的眼睛。

對方卻仍直視著他,漸漸地淚水充盈,接著潸然淚下:“我的男友得的也是腦瘤,也面臨著手術。不知他能不能、能不能走下手術臺。”她哽咽著,聲音發(fā)顫,“家里人都勸我離開他,所以才安排了今天的見面。可是,我們,交往了十多年,此時此刻,我,我不能離開他……”她哭出了聲音,接著,發(fā)瘋一般朝前跑去。

謝嵐恍然大悟,像是在沙漠中發(fā)現(xiàn)了一汪清泉,他驚呆了,被她深深地感動了,急忙追到她的身前,激動地說:“別難過,真的!我能理解,我能理解!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于婉晴?!?/p>

那次約會,給了謝嵐一次沉重的打擊。他本來是以應景的心態(tài)去敷衍的,沒想到卻真的遇到了心儀之人。更沒有想到的是,那個令他怦然心動的女人竟然也是來應景的,不但不為他的條件所動,還因為鐘情于她生病的男友,將他這個鉆石王老五絕情地拋棄在香山。整個過程,讓他的情感起伏動蕩得就像經(jīng)歷了一次過山車。他明白,于婉晴再好,也已經(jīng)是名花有主,跟他有緣無分了。但盡管如此,這個女人已經(jīng)烙印在他的腦海里,想忘也忘不掉了。

冬天來臨了,謝嵐全身心地投入到《垅上云》的創(chuàng)作中,故事中男主已由摯愛轉為失戀。或許因為感同身受,這一段內容謝嵐寫得十分投入,十分感人。喟然擱筆時,不禁又想起于婉晴,心中涌起一股酸楚。

一陣手機鈴聲將他牽出悵惘,接著耳旁傳來美美那總是略帶奚落的聲音:“嗨,又爬格子哪?群里聚餐,你來不來?”

謝嵐遲疑著,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群友聚餐了,說實話,他對這個文學群正逐漸失去興趣。剛建群時感覺還不錯,群主組織過幾次作品討論,還搞過兩次新詩朗誦會??墒呛髞硭l(fā)現(xiàn),群的性質漸漸有點兒變味兒,文學色彩已經(jīng)越來越淡,簡直變成了交友群、跳舞群。為此,他和這個群便漸漸疏遠了。

“你可晾我們好幾回了啊!”美美嗔怨道,“我們還等著蹭你的車呢!”

他知道,美美和戲夢嬌是不能怠慢的,只好回應說:“好吧,老地方。”

美美和戲夢嬌不僅是謝嵐的群友,還是“萬仞堂”的常客。父親已經(jīng)將他那套二百多平方米的大平層換給了謝嵐。杏芳在單位為了提職晉升,一直不要孩子,兩個人住那么大的房子,本來就顯得空曠,杏芳走后,這套房子就更顯得瘆人了。于是謝嵐便從《文賦》“心游萬仞”四字中取了后兩個字,把他家客廳命名為“萬仞堂”。在這里,他每周拿出兩天時間,當面指導五六個學生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美美和戲夢嬌也是他的學生,雖然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并無天賦,卻能活躍課堂氣氛,還自愿做廣告,幫助謝嵐在網(wǎng)上招攬學員。謝嵐明白,戲夢嬌幫他,只因她是美美的朋友,美美常稱她是自己的跟屁蟲。而美美幫他,除了出于對作家的崇拜和對文學的鐘愛,似乎還對他這個人“心懷不軌”。謝嵐并不喜歡她這樣放蕩不羈的女人,但是為了招攬學員、為了“萬仞堂”的活躍,卻又不能點破說穿,只好處處小心,一邊耐心敷衍一邊暗中提防著她。

謝嵐接上美美和戲夢嬌,到聚餐的“鮮魚村飯莊”已經(jīng)過了鐘點兒。散座大廳里,五六桌群友正在吆三喝四、大呼小叫地撞杯敬酒。見謝嵐領著倆美女進來,像掀浪似的,“呼啦啦”依次站起來,群主濕蚊大聲喊著:

“嘿!總算把你們這仨主角兒給等來了!”

話音未落,近桌的幾位男士已經(jīng)壞笑著張開手臂,作出接人狀。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戲夢嬌一個助跑便飛身躍起,正好落在眾人的臂窩里,頓時引起滿堂喝彩,一片叫好。美美依然故作矜持,傲慢地抬起頭,款款地走過去,把手背伸給每一個男人,接了一串潮濕欲滴的吻。

新到的三人在群里都是星級人物。謝嵐是群里唯一的作家,還獲過獎;美美是民營企業(yè)家的女兒,有錢,人長得漂亮,因而冷艷高傲得像一朵難采的刺梅;戲夢嬌雖是個居無定所的自由職業(yè)者,卻是全群最年輕最風騷的美女。三人的出現(xiàn),給這次聚餐增添了不少光彩,于是人們更加瘋狂了,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席間不乏打情罵俏、借酒撒潑的場面。飯局將散時,濕蚊乘興宣布:“下午都去大銅寺跳舞啊,一個也不能少!”

謝嵐不太會喝酒,也不喜歡這種嘈雜混亂的場面,早待得有些不耐煩了,席散時便跟美美說:“我回去還有點兒事,跳舞就不去了?!?/p>

“哎——”美美瞪起眼睛,“我倆是坐你的車來的,你不會扔下我們不管吧?”

“我送你們到舞廳?!?/p>

上車后,謝嵐感慨道:“這哪還叫‘文學群,干脆叫‘吃喝玩樂群得了?!?/p>

美美揶揄道:“嘿,你還別噴!現(xiàn)在發(fā)稿子不給稿費,還得倒貼版面費,那誰還寫東西?”

“就是,吃喝玩樂,倒圖個痛快!”戲夢嬌接過話茬。

謝嵐無語。

“大銅寺舞廳”到了。這個舞廳是由一座辦公樓的舊禮堂改造的,為了出入方便,業(yè)主在舞廳所在的二樓墻山外單修了一座連接地面的棧橋。棧橋外側是一塊狹長的沒有硬化的空場,正好作為停車場。謝嵐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尋找著車位,忽見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年輕女人從停好的車里走出來。驟然間,謝嵐一驚,下意識地踩了腳剎車。車里人措手不及,身子猛地向前一擁,隨后發(fā)出一陣尖叫和埋怨。謝嵐顧不上道歉,眼睛一直盯著那個年輕女人。沒想到,那個面無表情和他隔窗錯過的女人,竟是縈繞在他的腦海里,一直揮之不去的于婉晴!

回到“萬仞堂”,謝嵐一臉困惑地發(fā)著呆,想接著寫《垅上云》,卻發(fā)現(xiàn)滿腦子都是于婉晴,一個字也敲不出來。她去舞廳干什么?那個男人是誰?想得腦袋發(fā)疼,也想不出來個所以然來。他就這樣愣著神,晚飯也沒吃,就早早洗洗睡了。

又過了幾天,謝嵐心情轉好,便接著寫作。打開電腦時,突然發(fā)現(xiàn)QQ群里有個圖標在閃爍。點開一看,原來是保爾金給他發(fā)來的一封信。保爾金是個癱臥在床的病人,也是他的學生,因為身體原因,保爾金和幾個外地學生通過網(wǎng)上授課的方式向他學習寫作。

謝嵐開始閱讀那封信:“謝老師,您好!前幾天那幾章習作經(jīng)您修改指點后收獲頗豐,但仍有一些疑問想向您請教。比如,小說也能夠像現(xiàn)代詩歌那樣體現(xiàn)陌生化嗎?小說中的陌生化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您能給舉些例子嗎?望您不吝賜教,盼復?!?/p>

謝嵐立即敲起鍵盤給對方回信,可是敲著敲著又停下來,他覺得這個問題挺復雜,幾句話是講不清楚的。于是回復道:“保爾金,學習半年時間了,也沒見過你的面。這樣吧,你把你家的地址發(fā)給我,我有時間去看看你,并結合你的習作當面回答你的問題,你看可以嗎?”

沒過幾分鐘便收到對方的回應:“太感謝您了,謝老師,只是我家住在廠區(qū)宿舍,平房,不太好找?!?/p>

“沒關系,我找得到,把地址發(fā)過來吧。”

過了會兒,保爾金終于發(fā)來了地址。謝嵐琢磨下午也沒什么事,索性這就過去吧。于是打電話通知了對方,保爾金竟激動得有些結巴:“好,好,您,您慢點開,晚上陪您喝酒!”

謝嵐的手機一直同保爾金保持著聯(lián)系。他駕車先來到四道口,順著東邊的一條小道進入娘娘廟胡同,都快到護城河邊了,才找到那家國企的職工宿舍。這是幾排簡陋的平房,房前那條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殘雪仍存,泥濘不堪,布滿了濕滑的腳印。一只瘦小的京巴兒不知是歡迎還是示威,一邊搖著尾巴一邊沖他汪汪地狂吠著,驚起一群鴿子帶著哨音,翻轉著飛過灰舊庫房高高的檐脊。

謝嵐把車停在胡同口,拎著一袋水果,按照門牌號碼找到保爾金家。一推門,便發(fā)現(xiàn)一個英俊的臉上汗跡未干的男人坐在輪椅上,像期待已久似的,興奮地和他打著招呼:“謝老師吧?總算把您盼來了!您換上鞋,請里邊坐!”

謝嵐笑應著,放下水果,換上拖鞋,趁著保爾金旋著輪椅去沏茶倒水的工夫,隨意打量起室內的陳設。這是一個十幾平方米的明間,方磚鋪地,四面白墻,雙人床安在西北側,床南邊的空隙處放著幾只箱子,靠北墻擺放著一套老式桌椅,廚房則安在屋外私搭的小棚里。新世紀已經(jīng)過去了五年,這樣簡陋的房屋和裝飾已經(jīng)不多見了。

“你們一直就住在這里?”謝嵐問,他故意使用了“你們”這個稱謂以作試探,因為他知道,保爾金不可能獨住。

“噢,我們在城里還有套樓房?!北柦鸢巡柽f給客人,淡淡道。

“那,為什么還住在這里?”

保爾金笑笑:“這邊距離她上班的地方近,呶,旁邊就是我們公司。她白天上班,早晚還要照顧我?!?/p>

謝嵐恍然,心里很敬佩那位不辭辛苦的妻子,接著倆人轉入對小說陌生化的探討。謝嵐結合保爾金的那篇習作,從俄國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理論,講到陌生化在詩歌小說中的運用,舉了許多具體的例子。保爾金聽得很認真,不停吃力地在筆記本上記著,額上的汗滴剛剛晾干,很快又沁出新的一層,卻顧不得擦,他仰起臉興奮道:“太好了!陌生化真是別具一格,別開生面,這對我太有幫助了!”

見他那么認真和興奮,謝嵐有些不解:“寫作對你就這么重要?”

保爾金也不說話,笑嘻嘻地望了一眼謝嵐,似乎陶醉在一種幸福的感受中。

謝嵐笑了笑,撫著對方的輪椅,像是在自言自語:“保爾金,保爾·柯察金,你是要像保爾·柯察金那樣,用創(chuàng)作來證明自己人生的價值?!?/p>

保爾金默默地沉思著,輕輕搖搖頭:“那不是最重要的?!?/p>

謝嵐疑惑地望著他,他卻移開目光,埋下頭,繼續(xù)記他的筆記。

一下午很快就過去了,見天色漸暗,謝嵐便想起身告辭。剛站起來,就聽見屋外傳來一陣匆匆的腳步聲。保爾金欣喜道:“我愛人下班了?!闭f著把輪椅搖到門前,將一雙米色棉拖鞋端端正正地擺在門口。門“吱”的一聲打開了,果真有一個女人走進來,手里拎著一兜蔬菜和熟食,目光晃晃地朝屋里張望,像是猜到有客人到訪。見到謝嵐,剛想打招呼,卻驀然愣住了:“你是——”

“于婉晴?”

瞬間,謝嵐和那個女人同時認出了對方,兩雙眼睛驚訝地對視著,目光像是凝固了。謝嵐萬萬沒有想到,保爾金的妻子就是他念念不忘的那個于婉晴。他還記得,初次見面時她說她的男友也患了腦瘤,正準備手術,難道倆人后來真的結了婚?手術后,保爾金就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謝嵐被眼前這個顯然已經(jīng)被驗證的事實驚得目瞪口呆。

“你們認識?”

保爾金似乎看出些端倪,也感到有些驚訝。替妻子換好拖鞋后,他正在笨拙地擦拭她那雙沾了泥污的皮鞋,額上的汗珠一滴一滴地淌下來。

謝嵐含笑點點頭:“我和你愛人早就認識,但只是一面之交?!鞭D眼看著于婉晴,“前兩天我也見過你?!?/p>

于婉晴笑道:“在哪兒?”

謝嵐忽然有些遲疑,說在舞廳門口,她身邊還有一個男人?那會不會造成什么誤解?于是改口說:“噢,在大銅寺附近?!?/p>

于婉晴抿嘴一笑:“大銅寺舞廳吧?我陪著我們經(jīng)理去收租金,你看見了?”

保爾金說:“大銅寺舞廳的房產(chǎn)是我們公司的,租給別人經(jīng)營,婉晴是公司的財務科長?!?/p>

謝嵐明白了:“我也是順腳送人過去,那歌廳挺火。”

“唉!”于婉晴擇著菜,輕輕嘆了口氣,“火是火,可那地方挺亂的?!焙鋈惶ь^望著謝嵐,“今晚就在我家吃吧,我還特意請了倆人陪你們喝酒。”

于婉晴出現(xiàn)前,雖然保爾金事先打過招呼,可謝嵐并沒有真的打算在這兒吃飯。本來嘛,初次登門拜訪,就吃人家喝人家的,老北京沒這規(guī)矩??墒遣恢獮槭裁矗藭r什么禮數(shù)、規(guī)矩全都被他拋到了一邊。他竟然身子發(fā)沉不想動窩了,于是尷尬地笑笑,愉快地接受了邀請。

正說著話,門外進來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手里拎著一瓶二鍋頭,粗聲大嗓地朝謝嵐嚷著:“來了您?老師!”

謝嵐趕緊伸過手去,剛握住對方,便“哎喲”一聲歪了身子。一邊甩著被捏疼的手,一邊笑道:“好家伙,這么大勁兒!”

“哈哈哈,我還沒用勁兒呢。”來人笑道,“老師,您先坐著,我是來幫廚的?!闭f著撂下酒瓶,從桌上抄起擇好的菜進了廚房。

男人剛走,門口又出現(xiàn)一個女人,一手拎著個砂鍋,一手端著個飯盒,難為情地抿嘴兒笑著,沖謝嵐點了下頭,也進了廚房。

不一會兒便開飯了。于婉晴介紹了兩個幫廚的鄰居,男的叫牛子,公司基建科的,炒得一手好菜;女的叫秦敏,是個喜歡文學的普通職工,聽說來了個作家,便想一塊兒來湊個熱鬧。為了省倆凳子,于婉晴把方桌搬到床邊上,謝嵐和牛子被請到上席,坐在床上。于婉晴把保爾金的輪椅推到桌邊,自己拿個凳子,挨著秦敏坐在保爾金身旁。桌上擺的都是家常菜,除了現(xiàn)炒了幾個熱的,其他都是在外邊買的涼菜和熟食。

牛子作為主陪,也就擺出一副主人的樣子,不客氣地道了開場白:“謝老師,今兒我特別高興。跟您這么大的作家一塊吃飯,真是三生有幸!來,謝老師,干了這杯!”

謝嵐望著手中八錢兒杯里五十六度的二鍋頭,犯了難。他不大會喝酒,一頓飯只喝一兩小杯低度的還湊合,便抿了一口。剛要放下,就被牛子的大手擋?。骸斑@可不行!謝老師!”牛子把自己的酒杯亮了個底兒朝天,瞪大眼珠子說:“酒桌上我可不把您當作家,看得起咱這當工人的,就干了,干了!”

聽了這話,謝嵐不再猶豫了,一揚脖兒把杯中酒全干了。頓覺喉嚨被一種燒灼感鎖住,噎得他連呼吸都快停止了。接著一股熱辣之氣從胃底潮水般翻卷上來,燒紅了他的脖子,燒紅了他的臉,燒得他咳聲不迭,鼻涕眼淚一起淌下來。

牛子哈哈哈樂得前仰后合,于婉晴和秦敏一邊笑著,一邊趕緊給謝嵐捶背遞水。謝嵐咳喘了一陣,終于緩過勁兒來,渾身清爽了許多,竟發(fā)現(xiàn)出了一頭汗,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在這個幾家職工隨便拼湊的家宴上,在牛子粗聲粗氣地勸酒、女人們無拘無束的談笑聲中,謝嵐感受到一種質樸的鄰里情誼和濃重的家庭氣氛。他熟悉這種氣氛,喜歡這種氣氛,他雖出身于干部家庭,但卻娶了一個工人的女兒。每次他隨著杏芳回娘家,都要和她那些一水兒工人身份的兄弟姐妹們吃飯聊天??磻T了光著膀子酗酒、罵罵咧咧侃大山的場景,和這些人在一起,他覺得活得很踏實,活得很自在。現(xiàn)在,他又重新找回了這種感覺。

或許是在輪椅里坐久了,保爾金顯得有些疲憊,忽然身體有些僵直,瞳孔開始擴散,嘴角吐出些許白沫。于婉晴慌了,一把將丈夫攬在懷里,扯開他的上衣扣,一邊掏他嘴里的食物,一邊指引著秦敏去藥箱拿藥。吃完藥,牛子把保爾金從輪椅里抱到床上躺下。好一會兒,保爾金才緩過氣來,難為情地看著大伙。

謝嵐知道,腦瘤手術致癱后,癲癇是一種并發(fā)癥??匆姳柦饎偛烹y受的樣子,想到他身體這么不好還那么頑強地學習寫作,心里很是感動。

“知道我金哥為什么要寫小說嗎?”牛子接著喝他的酒,撂下酒杯問。

“保爾金的真名叫金壘?!鼻孛舨逶捳f,“病退前,金哥是我們公司的副總。”

謝嵐瞅著金壘,佩服地點點頭,接著把目光重新投向牛子。

“人家就是要把我嫂子的事跡給寫出來,用這個來報恩!”牛子加重語氣說。

“別瞎說!”于婉晴想阻止牛子。

“本來嘛!”牛子瞪起眼睛,“這個恩要是不報,我們大伙都饒不了他!”

秦敏說:“謝老師,您不知道,沒有我于姐,就沒有我金哥的今天?!?/p>

接著秦敏講了金壘出院以后的事情。金壘癱瘓后,婉晴幾乎將工作之余的全部時間都用在了照顧臥床不起的金壘身上。好在宿舍就在單位旁邊,婉晴既沒有請假也沒有請人,每天喂吃喂喝,接屎接尿自不必說。為了不讓他得褥瘡,一天還至少要給他翻三次身。癱瘓病人翻身時頭部必須和身子同時轉動,否則頸椎就會出問題。于是,每次翻身,她都和他并排躺在一起,腦袋頂腦袋,身子頂身子,大腿頂大腿。翻過來后趕緊拿被子和枕頭將他固定住,接著用熱毛巾給他擦身,再給他全身都打上爽身粉。擦把汗后,又開始給他做全身按摩。前幾個月讓他躺著按摩,重點是按大腿和兩臂;半年以后讓他坐著按摩,婉晴坐在他對面,和他膝蓋頂著膝蓋,雙手托在他的腋下,用力往高舉,直到將他的身子抬起來。一次、兩次、三次,同樣的動作不斷重復著,直舉得他疼痛難忍,失聲落淚;直舉得自己筋疲力盡,大汗淋漓。遇到金壘癲癇發(fā)作就更麻煩了,她一個人弄不動,便大聲喊叫。這簡易房有一點好處,就是基本不隔音,只要聽到她喊叫,隔壁的牛子、宋敏就趕緊跑過來幫忙。把金壘平放在床上,扳頭的扳頭,摁腿的摁腿。婉晴則掐著他的人中,不停地抹去他嘴角的白沫,直至他恢復過來。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著,一年下來,婉晴累得瘦了一圈兒,金壘卻從床上坐進了輪椅。

秦敏的一席話說得所有人鼻子都有些發(fā)酸,金壘則被往事觸動,簌簌地掉著眼淚。

“知道于姐家是什么條件嗎?”牛子又?了一杯酒,“人家父母可都是大學……”

“牛子!”于婉晴突然打斷了他的話,“人家謝老師是來教金壘寫作的,說那么多不相干的話干嗎!”

牛子一聽也是,和秦敏倆人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父母都是大學老師?”謝嵐卻感到好奇,執(zhí)拗地問。

婉晴低下頭說:“我父親已經(jīng)去世了,母親也到了退休年齡,只是還在繼續(xù)教書?!?/p>

謝嵐不便再問。

這次拜訪,謝嵐了解了許多于婉晴和她的家庭情況,說實話,他的內心真是五味雜陳,顯得很沉重。告別主人時,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

送走了謝嵐,于婉晴的內心也失去了平靜。自從那次香山見面后,她以為再也不會見到謝嵐了??蓻]想到,竟然因為金壘學習寫作,倆人再次見了面。她承認,一年半前,在靜翠湖畔,她曾經(jīng)歷過一場艱難的抉擇,而此事和她的母親不無關系。

婉晴的母親就是謝嵐的大學老師劉嫣教授。前年深秋,就是這個劉教授,既阻攔婉晴和金壘結婚,又阻攔謝嵐同其他求婚者見面。然后隱瞞了和于婉晴的母女關系,以一種半強迫的方式,把自己的女兒推薦給了謝嵐。為什么非要這樣呢?此事說來話長。

二十六年前,婉晴和金壘兩家同住在一個破舊的四合院里。金壘一家住在正房,父親是商業(yè)部的一個處長,母親雖然沒有工作,卻是過去大戶人家的千金。母親看不起陰面住著的婉晴父母,平時總叼著個煙卷兒,趿拉著拖鞋,站在高高的臺階上,隨時監(jiān)視,并不斷找茬責罵那對剛剛摘了右派帽子的窮酸知識分子。兩家結怨很深,輪流收水電費或是傳遞值日牌時,都是兩個孩子進出對方家門,大人間從不走動?;蛟S正是因為這類接觸,金壘和婉晴才相互產(chǎn)生了好感。后來從小學、中學到大學,倆人都在一個學校,最后終于頂著家庭的壓力,建立了戀愛關系。然而劉嫣教授卻堅決反對這門婚事,說歷史的積怨,不僅傷透了她的心,而且使她產(chǎn)生了嚴重的排斥心理。為此,她不能接受金家兒子成為自己的女婿,更不允許自己的女兒去攀金家的高枝。因為這件事,婉晴常常愁得長吁短嘆默默流淚。一次,劉嫣見女兒又因為結婚的事獨坐在自己屋里,把揪碎的紙巾丟得滿地都是,便大聲呵斥道:

“你整天就知道哭!跟你爸一模一樣,一點骨氣都沒有!”

婉晴被逼急了,突然和母親對嚷起來:“什么叫骨氣?以怨報怨就算有骨氣?破壞我和金壘的幸福就算有骨氣?子一輩,父一輩,你為什么非要讓我繼承你們的恩怨?”

“你是不是我的女兒?”劉嫣反問,“記住,你們的婚姻并不獨屬于你們自己,它還將影響到我們的心理感受和生活質量。如果你們真的結了婚,發(fā)現(xiàn)雙方父母視同仇人,互不來往,你們心里就好受嗎?是的,怨恨是不該繼承,但是,你們也根本不可能跨越老一輩的恩怨而獨享自己的幸福!”

“媽!”婉晴幾乎是在乞求,“你們究竟有多大的仇恨?都二十一世紀了,歷史上多少世仇積怨都能化解,為什么你們就這么頑固?你們都是有知識的人,為什么就不能變得開明一點,寬容一點?”

“觀念這東西不是商品,舊了就可以丟棄!”

“那感情呢?感情就是可以隨便丟棄的嗎?我和金壘談了十幾年戀愛,你卻要我們無果而終,你考慮過我們的感受嗎?”

劉嫣被噎在那里。是的,她承認,十幾年來,金壘確實對婉晴一往情深,付出了很大犧牲。婉晴八九歲那年,劉嫣和丈夫同時到外地出差,不得已把婉晴一個人丟在家里。金壘想讓婉晴到他家吃飯,母親不同意,他竟和母親大鬧一場后離家出走。父母好不容易找到他,卻發(fā)現(xiàn)他偷拿家里的錢給婉晴買了好多好吃的東西。沒辦法,母親只好讓父親把婉晴接到家里照料;在中學,金壘為了保護婉晴而遭到報復,眼睛差點被一個男同學用彈弓打瞎,至今左眼視力只有零點五;婉晴和金壘在大學確立了戀愛關系,畢業(yè)時,通過父親介紹,金壘半個身子都已踏進了市委機關,他卻怕婉晴一個人孤單受委屈,竟放棄優(yōu)厚的待遇和美好的前途,和她一起來到國企,做了一名基層小職員。金壘對婉晴所有的這些好,劉嫣都是認可的,但是,她卻有她的理論,認為恩澤可以補償,怨憤卻無法抵消,金壘的情意,并不足以讓兩家的積怨和歷史的成見一筆勾銷。因此,她仍然不同意這門婚事。

劉嫣態(tài)度的轉變,是因為“非典”暴發(fā)后發(fā)生的一件事情。那是去年五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婉晴的父親于教授突然發(fā)起高燒,肌肉酸痛,很快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典型的“非典”癥狀令一家人頓時慌了,婉晴呼叫救護車,急救中心卻告知車輛周轉不過來,需要等待。母親急得沖進樓道大聲呼喊,卻沒有一個人敢出來幫忙。沒辦法,婉晴只好給金壘打電話求助。金壘很快便趕到了,由于電梯停擺,他便“噌噌噌”地從步行梯爬到十五層,進門后背起老人就走,艱難地把老人背到樓下,背進車里,開著那輛“普?!奔柴Y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迅速把婉晴的父親送到指定的海淀醫(yī)院。父親被留下救治,他也被留下觀察,幾天后,父親因搶救無效不幸離世。金壘則因密切接觸,也染上“非典”,在醫(yī)院度過漫長的半個月后,雖然僥幸活了下來,肺葉卻已經(jīng)呈彌漫性的纖維化。

傷痛過后,母親終于閉上嘴巴,不再阻攔婉晴的婚事??墒菦]過多久,在一次復查中,金壘竟查出患了腦瘤,雖然是良性的腦室管膜瘤,但也有惡化的可能,必須盡快做開顱手術。這不啻為一個晴天霹靂,擊得婉晴頭暈目眩,兩腿發(fā)軟。對于金壘的連遭不幸,對于自己的命運多舛,她感到萬分痛苦,傷心至極。從主治醫(yī)生的辦公室出來,她驚慌失措地打電話,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了母親。母親卻似乎很冷靜,當時什么話也沒說,只是讓她馬上回家。

婉晴是一路流著淚跑回家里的,沒想到,母親竟冷若冰霜,并且再次對她和金壘的婚事按下了暫停鍵。婉晴驚愕地望著母親,憤怒使她的眼神燃燒起來,也令她頭一次用最尖刻的字眼斥責起她母親:

“媽,你不覺得卑鄙嗎!從小到大,金壘對我的照顧就不用說了。這次非典,金壘把命都豁出去了,拉我爸去醫(yī)院,自己的肺都傷成了那樣!你怎么卻在他最需要我的時候,讓我離開他?你是不是成心要逼死他!你還講不講道德?還有沒有良心?”

一向性急的母親此時卻表現(xiàn)得異常冷靜,待婉晴罵完了,哭夠了,便拉她坐在床邊,幫她拭去淚水說:“孩子,不是媽不講道德,也不是媽沒有良心。金壘確實是個好孩子,他對你情意、他對咱家的恩德,我們一定會報答的。但是你知道嗎?報恩有很多種方式,報恩也是有分寸有限度的。古今中外,確實有不少夫妻間相互拖累,卻終生不悔,甚至為愛殉情的故事,那的確非常感人,也是一種道德的體現(xiàn)。但是從科學的角度來看,那又是一場悲劇,一場因愛情的失度,因道德的失度而導致的悲??!孩子,你和金壘并沒有結婚。所以,對于金壘而言,你并沒有任何責任和道義去陪護他,從而使一個人的痛苦變成雙份的痛苦,使一個人的悲劇變成雙重的悲?。 ?/p>

“我講不出你那些大道理,我只相信良心!”婉晴的淚水又涌出來,“我和金壘相愛多年,什么叫愛?愛就是一種責任!在他面臨災難的時候,良心告訴我,我有責任去幫助他,我有責任守在他的身邊!況且,何必說得那么危言聳聽呢?金壘只是得了重病,腫瘤并沒有惡化,我們誰也不知道最后的治療結果,我怎么能還沒有開始就選擇放棄?另外,就算他今后真癱了,不是也有希望再站起來嗎?”

“孩子,但凡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腦瘤這種病將會造成什么樣的結果。知道嗎,幾年前,我的一個女學生得了腦瘤,結果根本就沒能走下手術臺!孩子,說句難聽的話,難道你想剛辦完婚禮就辦喪事?剛成為新娘就變成寡婦嗎?就算手術成功了,將來金壘要是癱了,你還得侍候他多少年?金壘已經(jīng)耽誤了你好多年,難道還要讓他再耽誤你十幾年?甚至一輩子?孩子,你爸走后,媽就只剩下你這么一個親人了。媽眼看就要老了,難道你忍心看著媽孤苦伶仃,沒人照顧?”母親說著,眼淚撲簌撲簌地落下來。

婉晴心軟了,陪著媽落淚。好一會兒,母親走到一個柜子前,取出一張卡,說:“我和你爸一輩子就攢了這點錢,全都拿去吧,給金壘治病。但是,再不要提結婚的事情。答應我,明天去見一個人,他叫謝嵐,是媽最有出息的學生。知道嗎?這是媽幫他推掉了多少撥約會,特意給你留下的機會?!?/p>

“我,我誰也不想見。”婉晴哭著一口回絕。

“不行,這回你必須去!你爸已經(jīng)死了,你不要再把你媽氣死!”

正是在母親的逼迫下,那天婉晴和謝嵐才在香山見了面。婉晴早就知道母親引以為傲的這個學生,也知道母親說的那個沒有走下手術臺的女人就是謝嵐的妻子。母親不讓她透露她和自己的關系,所以見面時她也沒告訴謝嵐。那天,婉晴見到謝嵐后,才知道母親沒有說謊,此人確實不錯。和她這個國有企業(yè)的小職員,或者說一個僅發(fā)表過幾篇豆腐塊文章的文學愛好者來說,謝嵐的條件簡直都有點高不可攀了。就像母親說的那樣,這個人似乎是被封存起來,專門為她準備的似的。錯過這個機會,恐怕就再也不會得到了。然而,謝嵐的優(yōu)秀,仿佛越發(fā)映襯了金壘的凄慘,一想到金壘那痛苦的樣子,婉晴腦子便完全被悲傷和心疼占據(jù)了。不,母親可以無情無義,她于婉晴卻絕不能愧對甘愿為情而死的金壘!所以那天在香山公園,婉晴最終還是選擇了金壘,并帶著些許不舍,倉皇地逃離了靜翠湖。

下午四點來鐘,“萬仞堂”的寫作指導課結束,總共五六個學生基本上都走光了,只有一個女生還纏著謝嵐,沒完沒了地提問。美美不耐煩地走過去,扒拉一下女生的肩膀,看也不看對方,朝門外撩撩手:

“走吧走吧啊,老師有事,還等著出去呢!”

女生不滿地瞥了美美一眼,卻沒敢吱聲,沖謝嵐點了下頭,便悻悻地走了。在學生們眼里,美美似乎跟老師關系很親近,為人尖酸刻薄,醋意極濃,所以沒人敢惹。

戲夢嬌今天沒來,據(jù)說最近她傍上了群主濕蚊,整天和他同宿同眠,出雙入對。

見屋里已無外人,美美瞅著謝嵐,冷冷道:“陪我去舞廳行嗎?”

謝嵐未置可否,坐在沙發(fā)上喝茶,眼神漸漸有些迷茫。那天從于婉晴家回來后,他的心情便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感,這里面既有同情、感動和敬佩,又有失落、酸楚和不甘。這些情緒摻和在一起,攪得他心緒不寧,精神恍惚。通過一晚上的接觸,他越來越敬重于婉晴了。同許多女人相比,這個女人是那樣與眾不同。她出身儒門,品質高雅,卻為人低調,從不顯山露水,平靜得像一彎深潭;她美得令人癡迷,追求者甚眾,卻感情專一,肯于為愛凜然赴難,犧牲一切。然而,這么好的一個女人,竟已經(jīng)名花有主,和他謝嵐有緣無分,擦肩而過。這怎能不令他倍感失落,黯然神傷?就在謝嵐失魂落魄的時候,美美似乎洞察了一切,覺得這真是一個絕好的機會,便準備像泡泡糖一樣,緊緊地黏在謝嵐身上。

美美的婚姻狀態(tài)很特別。說來好笑,當年美美同何士健結婚,是一份經(jīng)濟合作協(xié)議的附加條款。也就是說,他倆的婚姻是合同婚姻。2004年,根據(jù)佳業(yè)集團的安排,于婉晴所在的物產(chǎn)公司決定改制,打算吸收民營資本,組建產(chǎn)權多元化的股份制公司,經(jīng)過一再做工作,民營企業(yè)爭取到了51%的股比。美美的父親和何士健的父親,都是在京打拼多年的浙江村民企老板,倆人決定整合資產(chǎn),組建一個新公司共同參與改制,并實現(xiàn)控股。為了緊密合作,兩家還決定聯(lián)姻,將子女結婚作為附加條款寫入合同文本。美美和何士健均知道此事的利害關系,自不敢違抗父命,可是倆人結婚后卻好景不長。世人都說七年之癢是一種魔咒,其實現(xiàn)在的年輕人哪用得了七年,大概也是因為缺乏感情基礎吧,結果僅一年時間,倆人在一起就過膩了。想離婚吧,又怕違反合同,耽誤了父輩的改制大事,只好心各一方,分居獨處。

美美不缺錢花,也無須工作,在閑云野鶴般的四處游蕩中,她結識了一群擺脫了婚姻羈絆和孩子束縛,自由自在生活的新潮女性。美美非常羨慕這種放飛自我、無拘無束的生活方式,于是便找到何士健說,咱倆能不能再私下簽個協(xié)議,允許婚姻存續(xù)期間,彼此互不干涉對方的私生活?對于美美的建議,何士健舉雙手贊成。因為他不僅受夠了美美的專制和霸道,而且自己身邊也已經(jīng)有了別的女人。沒想到,美美在一段時間后,竟然情真意篤地戀上了謝嵐。她發(fā)現(xiàn),謝嵐和她接觸過的男人真是大不一樣,這個人不僅端莊帥氣,而且正直樸實,像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他看女人時的眼神是那樣單純潔凈,失戀時的傷感又是那樣沉重悲凄。毫無疑問,他是一個很專情的男人。美美喜歡文學,從小就夢想成為作家,而謝嵐不僅是作家,還多次獲獎。他發(fā)表過的小說每一篇美美都讀得津津有味,如醉如癡。在她的心里,謝嵐簡直就是她崇拜的偶像。于是,不知從哪天起,美美深深地愛上了謝嵐,甚至暗自發(fā)誓,為了謝嵐,她準備同父親攤牌,堅決要求取消協(xié)議,同何士健離婚。當然,美美也看得出,謝嵐可能正迷戀著哪個女人。但她深信,憑著自己的年輕美麗和家族的財富,她可以打敗任何對手。

謝嵐自然已窺見美美的心思,他清楚美美的所有優(yōu)點和家庭背景。但是,他接受不了美美那種太過隨意的生活態(tài)度,對她的私生活也心存芥蒂。所以,除了正常的朋友關系以外,謝嵐并沒有和美美進一步發(fā)展關系的想法。然而,熟悉謝嵐的人都知道,他這個人雖然性情耿直,脾氣倔強,卻又是個心地柔軟、多愁善感的人。看小說也好,看電視劇也好,看到感人處他常會傷心落淚或者喜極而泣。因而當美美對他用情的時候,他竟不忍心傷害她,只是推推擋擋,委婉拒絕。當然,這樣做,也是為了能讓美美在“萬仞堂”繼續(xù)發(fā)揮她特有的作用。美美卻不管看沒看出謝嵐的本意,都只把它當作是一種男人的羞澀和靦腆,進而繼續(xù)推進她的征服之旅。

“走吧?!泵烂酪呀?jīng)穿戴完畢,俯身勾住謝嵐的雙手,緩緩地把他從沙發(fā)上拉起來。

謝嵐懶得動彈,卻被她拉著不得不站起來,正想找個理由脫身,又被她那極具穿透力的目光制止住了。

“走吧!知道你心情不好,跟我散散心去?!泵烂赖?。

見謝嵐還是心事重重不愿出門,美美不再言語,卻拿來他的黑色羽絨服和貝雷帽,幫他穿戴好,挽起他的胳膊,半拉半拽地朝門外走去。

謝嵐開著車,拉著美美來到大銅寺,把車停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倆人走上棧橋,來到舞廳門口,美美盯著兩個看門的老頭,朝謝嵐努努嘴:

“這是我朋友,卡忘帶了。”

一個老頭橫眉立目地將美美攔住,指著謝嵐說:“他是新人,卡不行,得買全票?!?/p>

美美瞪起眼睛:“不是跟你們說了嗎,他是我朋友!”

“不行,沒有卡,兩人都想進去,那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美美威風凜凜,一膀子將身邊的老頭拱到一邊,拉著謝嵐就闖進門里,回身沖著追進來的老頭吼道,“再較勁兒我就給你們李老板打電話了啊!”

老頭恨得兩眼冒火,雙腳卻像被釘在了地上,努了努嘴想說什么,話又就著吐沫給咽了回去。眼瞅著美美挎著那男人的胳膊,走進轟鳴震耳的黑暗舞池,才轉身憤憤地離去。

美美拉著謝嵐,朝黑咕隆咚、人影幢幢、樂聲鼓噪的舞廳里邊擠,不時撞上團團旋轉的舞者。擠到舞臺左側,把謝嵐朝一個布簾里一推,說:“快去換衣服,我待會來找你?!闭f著朝舞臺右側走去,謝嵐鉆進布簾里邊,只見影影綽綽中,好幾個男人擠在一起換衣服,便也脫去外套和毛衣,放在布兜子里就出來了。在布簾外等了會兒,終于見美美穿著皮裙和緊身衫,神采飛揚地跑過來。倆人存好衣服,便相擁著進入了舞池。

謝嵐還是頭一次進舞廳,雖然過去在大學里跳過交誼舞,自以為舞技還可以,可沒想到和美美相比,卻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他的動作生硬,來來回回總是重復那幾個簡單的編花兒,節(jié)奏感還特差,生扳硬拽的,跳得兩個人都很不舒服。再看看周圍,一對對舞者不但跳得起伏有致,還花樣翻新跳出了韻律,動作令人眼花繚亂。謝嵐大概看出美美的厭倦和無奈,便主動停下來,抱歉地說:“對不起,我不大會跳。”

美美卻很大度,笑笑說:“沒關系,來,我教你?!?/p>

兩人跳跳停停,不大一會兒,謝嵐已是滿身大汗,秋衣秋褲都濕透了。美美見了,哈哈笑得彎下腰來,說:“今天是冷點兒,可跳舞也不至于穿秋衣秋褲呀!”

謝嵐環(huán)顧左右,見別人不是薄衫單褲就是長短裙裝,就這樣還都汗流不止,便不好意思地笑了。不過美美似乎并不在意,甚至反而還有些欣賞。換過單衣服后,謝嵐頓覺涼爽了許多。跳了會兒,兩人感覺有些累了,便坐在場邊的條凳上休息。

這時,舞廳里的燈光突然調亮了,音箱開始播放一首狂放激越的迪斯科舞曲。嗵嗵!嗵嗵!持續(xù)不斷的鼓樂聲震耳欲聾,像萬千汽錘在音樂的伴奏下同時起落,震得整個禮堂都在顫抖。在這震人心魄的聲響中,舞會的正常秩序被打亂了。所有人都松開舞伴,開始自由自在地彈跳。人們自動圍成幾個圓圈,一層套著一層,像綻開的漣漪,所有人都跳起了勁爆的《江南Style》。緊里層那個最小的圓弧里,幾個星級常客開始以怪異的舞姿忘情地表演起高難動作,贏得眾人一陣陣歡呼喝彩。突然,場子里響起一陣節(jié)奏分明的哨音,一個矮胖的五十來歲的男人登場了。只見他伴著音樂的節(jié)拍,鼓著腮幫“嘟嘟”地使勁吹著口中的哨子。整個身子也隨著微屈的兩腿一栽一栽地,輪換著向前跨進,那副滑稽的樣子,活像是舞臺上的小丑。

謝嵐驚訝道:“那不是濕蚊嗎?”

“對,是群主。”

“他在干嗎?”

“指揮!整個舞廳,沒他不熱鬧!”

說話間濕蚊已經(jīng)踱到他倆跟前,笑瞇瞇地瞅了瞅謝嵐,又轉向美美說:“別凈纏著大作家,下一曲陪我跳吧?!?/p>

“找抽!”美美乜斜著眼睛回敬道,“快找你相好的去吧!”

突然,一個身影飛向謝嵐,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戲夢嬌已經(jīng)撲到他的懷里:“老師,別總照顧我姐呀,把妹妹都忘到九霄云外了吧?”

不等她說完,謝嵐便一激靈一下子站起來,一把推開戲夢嬌,臉紅得像一團火燒云。濕蚊哈哈哈一陣大笑,朝謝嵐和美美招招手,轉身把戲夢嬌拉跑了。

黃有梁當上物產(chǎn)公司經(jīng)理純屬偶然。公司老經(jīng)理退休后,兩個副職金壘和黃有梁都有可能接任經(jīng)理,倆人年齡相仿,學歷相當。金壘人老實,能力強,輿論上呼聲最高??牲S有梁資格略老,會來事,更被佳業(yè)集團某位領導看重。正當在提拔誰的問題上產(chǎn)生分歧時,金壘突然病倒,并因癱瘓辦了病退,這才讓黃有梁撿了個便宜,當上了公司經(jīng)理。

黃有梁是個性格分裂,愛走極端的人。高興時,笑容親切,毫無距離感,十足十一個大好人;憤怒時,心理變態(tài),情緒失控,暴戾得像個瘋子。黃有梁非常喜歡于婉晴,于婉晴剛進公司時,作為金壘的情敵,黃有梁也追求過于婉晴。可是,當了解到金壘和于婉晴是青梅竹馬,倆人已經(jīng)戀愛多年正準備結婚時,他只好退出競爭,并且也草草結了婚。雖然結了婚,他對于婉晴卻仍不死心,只是由明追改成了暗戀,行為上倒還算收斂。坐上經(jīng)理寶座后,黃有梁的權力欲高度膨脹,不容許任何人染指這家企業(yè),居然將國有公司變成了自己別人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私人領地。他大權獨攬,排斥異己,對于反對他的人,抓住把柄,便施以殘酷的打壓。整個公司都籠罩在一片驚恐的氣氛中。黃有梁之所以能夠掌權,是因為占了金壘病退的便宜??墒巧先魏?,他非但沒有善待金壘,反而不擇手段地欺負金壘,甚至試圖拆散金壘的婚姻,勸于婉晴和他重組家庭。

一天,黃有梁把于婉晴叫到他的辦公室,說是要核對一下這季度的流水。于婉晴進了辦公室,隔著桌子,把賬本遞給黃有梁,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黃有梁煞有介事地查看著賬本,看著看著,忽然蹙起眉頭,伸手招呼于婉晴到他身邊來,讓她解釋一筆資金的往來。于婉晴走過去,俯下身子,仔細查看著賬本,無意中發(fā)現(xiàn)經(jīng)理一副癡迷的樣子,腦袋正漸漸貼近她的胸部。她下意識地躲閃了一下,卻見一只手已經(jīng)攥住了她的胳膊。她掙扎著,想拽出胳膊,忽見黃有梁“撲通”一聲跪倒在她面前,緊緊抱住她的雙腿。于婉晴嚇壞了,也顧不得一切了,一邊使勁兒掰著他的胳膊,一邊大聲喊叫起來:“來人哪,來人哪!”

門外傳來一陣響動,有人剛打開一條門縫兒,又“哐”地把門撞上。緊接著,門外的人們匆匆地散去,像是被室內的情景嚇退,整個樓道呈現(xiàn)出一片瘆人的靜寂。黃有梁根本不管門外的事情,沉迷地抱著于婉晴仍不撒手,于婉晴怒不可遏,見求救無門,便用雙拳使勁砸著他的腦袋,猛一扭身,終于掙脫了他的糾纏,嗚嗚地哭喊著:

“下流!黃有梁,沒想到你這樣下流!”

黃有梁跌坐在地上,喘著粗氣,像是逐漸恢復了理智,愧疚地嘟噥道:“對不起,婉晴。我,真是太喜歡你了!”

于婉晴沒有說話,她當然知道,她早就被他覬覦。但那時候他怎么不敢胡來?不就是因為現(xiàn)在他當上經(jīng)理了嗎!不過事實又的確如此,現(xiàn)在黃有梁不僅當上了經(jīng)理,而且成了公司的土皇帝。所以她不想把事情搞大,因為那將會引發(fā)雷霆之怒,不僅給自己帶來麻煩,還會殃及金壘。于是說:“你的心意我知道,可是別這樣,你我都已經(jīng)結婚了,而且金壘還是你的同事,一個可憐的病人!”

黃有梁沉默片刻,突然開始變得歇斯底里。他忽地站起身子,瞪著大眼睛質問她:“那就奇怪了,你明明知道他是個可憐的病人,為什么還要這么折磨自己!難道為了一個癱子,你要毀掉自己的一生?”

“我不許你侮辱金壘!我也絕不會離開金壘!”婉晴憤怒地喊道。

“為什么不能離開?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

“可我和金壘已經(jīng)相愛了十幾年了!”

“迂腐!當今社會,感情還那么重要嗎?沒有經(jīng)濟基礎,感情算個屁!”

“既然如此,那些東西你都得到了,應該滿足了!為什么還來糾纏我?”

“因為,我不想看到你被糟蹋了!”

“什么意思?”

“我說的是價值,你知道你的價值嗎?你在我的眼里價值連城,卻嫁給了金壘,簡直是暴殄天物!”

婉晴側過頭,嘲諷地望著他:“黃經(jīng)理,我不知道你在為誰惋惜?為你自己?我從來就不屬于你,你并沒有失去什么,有什么可惋惜的?為了我?告訴你,金壘是我心愛的人,嫁給金壘,我很知足!”

“哼!你這是自欺欺人!你就是嘴硬!你想刺激我,羞辱我!是嗎?可你也不看看我是誰!”

“所以,你就想乘人之危?”

“乘人之危?”黃有梁的眼神里充滿了不屑,“這是一場公平競爭。我和金壘競爭的,不只是職位,還包括你。這場競爭在金壘病倒之前就已經(jīng)開始了!難道生病就可以阻止它嗎?不會的,我要得到我該得到的一切!”

“可我不是競爭的標的。我是一個人,我有選擇的權利!”

“那么請你記住,我得不到的,誰也別想得到!”黃有梁憤怒地喊道,臨走時甩出一句話,“于婉晴,告訴你,我是不會放過你的!”

于婉晴被黃有梁公然地無所顧忌地欺負了。然而,這件事卻在公司里沒有引起任何反應,除了少數(shù)親眼目睹的人以外,公司內外,竟很少再有人知道此事,人們連暗地里傳話的膽量都被嚇沒了。牛子和秦敏同于婉晴走得最近,了解情況后,倆人怒不可遏,罵聲不絕,卻遭到黃有梁的司機薛洋的嚴厲警告,雖不再作聲,暗地里卻加強了對于婉晴的監(jiān)護。于婉晴平白受辱,卻并不想去告發(fā),只好將此事憋在心里,在家守著毫不知情的金壘默默流淚。此時此刻,她是多么希望有一個人能夠勇敢地站出來保護她,替她和金壘做主呀!然而,那個人又在何處呢?

物產(chǎn)公司最近傳出一個消息,說由于收到不少舉報信,佳業(yè)集團準備派人來主持物產(chǎn)公司的改制工作。消息是真是假不清楚,但是職工們發(fā)現(xiàn),近來黃有梁似乎不那么張狂了,對待于婉晴也不再那么尖酸刻薄,每天照常分配她干這干那,一副公私分明,不計前嫌的樣子。又到對賬的日子了,這天,黃有梁帶著于婉晴來到大銅寺,找舞廳的經(jīng)理李楚公干。

李楚是個老北京,此人淫邪好色,不務正業(yè),過去曾是一個涉黑村霸的跟班,有錢后,搖身一變,竟成了職業(yè)經(jīng)理人。他在四九城承包了三四家舞廳,自任經(jīng)理,在合法業(yè)務的掩護下,搞一些非法經(jīng)營活動。李楚和黃有梁既是老街坊又是酒肉朋友,黃有梁在任公司副職的時候,經(jīng)李楚攛掇,就將他分管的大銅寺那座樓的禮堂改成了舞廳,交給李楚經(jīng)營。李楚對黃有梁講述了自己的“經(jīng)營謀略”,許諾了他諸多好處。轉眼間幾年過去了,兩個人合作愉快,配合默契,各自的腰包,自然也都鼓了起來。作為物產(chǎn)公司的財務科長,于婉晴并不了解他們之間的這些事情,但也察覺出在舞廳經(jīng)營中的一些問題,產(chǎn)生過一些懷疑。

來到李楚的辦公室后,于婉晴當著兩位經(jīng)理的面說:“上次稅務稽查員說,咱們舞廳有幾筆收入一直沒入賬,懷疑在逃稅?!?/p>

黃有梁低頭不語,李楚則蹙著個眉,聽于婉晴接著說。

“所以今天我想問問李經(jīng)理,你們這兒是不是真有收入沒入賬???”

“不可能!”李楚斷然否定,一邊把會計叫來和于婉晴核對賬本,一邊給黃有梁丟個眼色,讓他和自己出去說話。

倆人站在樓道里,李楚扔給黃有梁一根兒煙,自己也點上說:“聽說你們那兒要改制,上邊還要派人來當董事長,是嗎?”

黃有梁哼了聲,將煙放進嘴里,一邊吐著煙霧一邊憤恨地道:“有人說我搞獨立王國,想要架空我!”

“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可不能出事兒呀!”

黃有梁沒出聲,顯然,這也是他擔心的問題。

“喂!”李楚突然問,“我說,每次分你的紅你都一人獨吞啦?”見對方不言語,瞇起眼睛奚落道,“你得給她點兒,咱們這事瞞得了誰也瞞不了會計!”

黃有梁心想:這道理誰不明白,可是于婉晴不可能要這錢。若非有此顧慮,他早就給她塞錢了。不過,于婉晴結婚后,雖然有她母親接濟,可日子過得也不算寬?!,F(xiàn)在她一心只顧照顧金壘,還顧得上潔身自好?再說了,成不成,總得試一試。她要是真敢拿這錢,也就把她攥在手心兒里了,什么事還就都好辦了!于是沖李楚說:“給,今天就給!但得你給,還不能當著我的面給,也不能透露我拿了錢?!?/p>

李楚會意,獨自回到辦公室,把自家會計支走,從抽屜里掏出一萬塊錢,放在于婉晴跟前,淡定道:

“呶,一點辛苦費,這是你那份,收下吧。”

于婉晴一怔:“什么意思?”

“呃,是這么回事?!崩畛忉屨f,“這幾年舞廳收益不錯,你們兩個會計非常辛苦。我們的會計我自會酬勞,你呢?除了給公司的租金之外,我個人想再拿出一點錢來,對你聊表謝意?!?/p>

于婉晴一直懷疑黃有梁和李楚在搞非法經(jīng)營,撈取外快。這錢,是不是誘餌,想把她也拖上賊船,從而捂住她的嘴呢?所以,錢,她是絕對不會要的。但是為了順藤摸瓜,抓住把柄,她也不想馬上就撕破臉皮,生硬拒絕。于是假裝不好意思地說:

“我就是一個會計,有什么功勞都是黃總的,這錢,您給黃總吧?!?/p>

“你看,”李楚急了,“這是專門給你們會計的!”

于婉晴站起來:“黃總不說我哪敢要?真的,您別難為我了!”說著就往外走。

李楚攔住她:“等等,等等!”琢磨了下,又嘆口氣,“咳,得,對賬,對賬,正事兒還沒干,怎么能走呢?”

于是兩個會計去賬務科對賬,黃有梁回到經(jīng)理室,知道于婉晴沒上鉤,便對李楚說:“這個女人賊得很,可得盯著點兒!”

不一會兒,賬對完了,賬面上沒有出入,也沒有查出偷漏稅的問題。于婉晴要走,李楚攔住說:

“到了舞廳,哪能不跳舞?黃經(jīng)理有伴兒了,我陪你跳一曲吧?!?/p>

于婉晴見他色瞇瞇地壞笑著,心里一陣惡心,嘴上卻和善地說:“您找別人跳吧,金壘離不開人,我得趕緊回家做飯去。”說著徑自走了。

“我讓司機送你?”

“不用,幾步路,又不遠。”

這棟樓二樓的過道有別于其他樓層,因為建了禮堂,樓道特別寬,不過樓道中間被隔斷了。左側樓道是物產(chǎn)公司的辦公區(qū),右側樓道歸舞廳管。于婉晴知道,右側樓道是留給舞廳辦公的地方??墒遣恢螘r,舞廳卻把辦公地點搬到左側來了,占了三四間屋子,也不交租金,一直說暫借,黑不提白不提地就這么使到現(xiàn)在。于婉晴始終不明白,右側樓道到底干什么用了呢?今天趁著有空,她便想看個究竟。順著舞廳邊上的通道,她拐進了存衣物的側廳,發(fā)現(xiàn)正面通往右側樓道的門上了鎖。便順著隔墻往右邊走,穿過一排排掛衣物的鐵架子,發(fā)現(xiàn)墻盡頭有一個門洞,門洞里伸出一把帆布躺椅,像是看衣物老頭休息的地方。她想看個究竟,便走了過去。沒想到門洞竟通著右側樓道,進去后,只見樓道里貼墻蓋了一遛房間,分別掛著“休息室”“洽談室”“培訓室”等牌子。這才明白,李楚把辦公區(qū)也用于經(jīng)營了。而且這些房間不僅私密性強,還都配有衛(wèi)生間。她早就聽說,來舞廳的人并非都是為了跳舞健身,不少人都是為了約會,甚至存在著一些不可告人的交易。她觀察了幾個房間,發(fā)現(xiàn)客人都是出雙入對,神秘兮兮的,很值得懷疑,便決定一間一間都看一遍。走到一間洽談室,聽了聽,屋里靜悄悄的,像是沒人,便推開了門。忽然,她的眉頭一下子挑起來,室內的一幕,竟令她大吃一驚!

謝嵐很不適應舞廳這種亂糟糟的場合,對于戲夢嬌那種放蕩不羈的情感游戲、美美那種大膽越軌的示愛方式,不僅無法適應,甚至極為厭惡抵觸。見謝嵐坐在條凳上眉頭緊鎖,如坐針氈,美美以為他安靜慣了,嫌亂怕吵,想到自己的情感攻勢尚未奏效,忽然動了一個念頭,于是推推他說:

“我們走吧,找個安靜的地方坐坐。”說著,拉起謝嵐朝側廳走去。

美美挎著謝嵐的胳膊走進側廳,繞過存衣處的一遛鐵架子,從門洞拐進了里邊的過道,繼續(xù)往前走,進了一間掛著“洽談室”牌子的包房。美美說:

“這兒安靜,你在沙發(fā)上躺會兒吧?!?/p>

謝嵐疑惑道:“進錯屋了吧,這外邊掛的可是‘洽談室?!?/p>

美美睒睒眼,笑道:“都一樣,都是供舞友休息的地方?!?/p>

謝嵐正觀察著屋內的陳設,一個服務生走進來,放下一壺茶、一個干果盤就走了。美美拉著謝嵐坐在布藝長沙發(fā)上,抓起一把瓜子嗑著,扭了扭身子,說:

“別裝了行嗎,人家的意思你還看不出來嗎?”說著歪頭看著謝嵐,以一種戲謔的神態(tài)譏諷道,“哼,別以為人家是在高攀你,屈就還差不多?!?/p>

謝嵐笑了笑,坦率地說:“咱們不合適。你已經(jīng)有家了,將來你們夫妻倆總會團聚的。”

“別提他,只要你同意,我們倆立馬離?!?/p>

“別,別!”謝嵐皺起眉頭,“那樣會傷及很多人?!?/p>

“我只想要你一個人!”美美嬌嗔地瞅著他,輕輕地靠在他身上。

謝嵐抬起胳膊,把手放在她的肩頭,剛想推開她,忽聽房門一響,一個女人探著腦袋走進來,看到他倆后,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謝嵐的眼睛也睜大了,因為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這幾天令他的思緒斬不斷理還亂的那個女人。

不等他解釋,于婉晴已經(jīng)撤步抽身,頭也不回地跑出客房。

謝嵐僵在那里,慌亂羞慚得像被人捉了奸。突然倏地站起來,把毫無防備的美美推得差點栽了跟頭。他在屋里來回踱著步子,氣憤地想:我是怎么了!為什么非要跟她來這個舞廳?為什么非要進入這間屋子?于婉晴并不知道美美是他的學生,那么會不會以為他在找小姐?于婉晴早就說過舞廳這地方太亂,而他偏偏來到了這里,仿佛就是沖著“太亂”才來的。這豈不是說明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正派文人,而是個放浪形骸的文化敗類!謝嵐越想越后悔,于是憤憤地說了聲:

“我走了!”說著就徑自走出客房。

美美大惑不解,追上去問:“那個女人你認識?她跟你是什么關系?!”

見謝嵐不回答,便皺緊眉頭,把那個女人的模樣牢牢鎖入自己的記憶。

謝嵐獨自回家后,急于向于婉晴解釋剛才發(fā)生的事情。可怎么找到她又怎么跟她說呢?人家和你一毛錢關系都沒有,就算找到她,你有什么必要解釋,人家又有什么必要聽呢?可是他又堅持認為,不管有沒有理由,都必須向她解釋清楚。想來想去,他覺得還是得利用他和金壘的關系,于是便給金壘打了個電話:

“金壘,這兩天我對小說中的陌生化有了點新的領悟,今晚想和你們夫妻倆一塊探討一下,順便喝頓酒。一會兒我?guī)课寮Z液,買點熟食過去,好嗎?”

金壘一聽高興極了,說:“好好好,太好了!喝酒的時候我把牛子和秦敏也叫來?!?/p>

關了手機,謝嵐就去廚房里邊的小隔間兒找酒,父親之前存了幾瓶好酒。他拿了兩瓶五糧液,穿好衣服,正要出去買熟食,金壘突然又打來電話,說話吞吞吐吐的:

“謝老師,我愛人,她,她有點兒不舒服,咱們改天再聚好嗎?”

謝嵐愣住了,情緒一下子低落下來。剛才見她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舒服了?幾分鐘前金壘回話還興高采烈的,怎么現(xiàn)在卻怯怯地回絕了他?這說明了什么?很明顯,是于婉晴不愿意見他謝嵐,也就是說,于婉晴對他的印象,已經(jīng)由欽羨變成了厭惡。這種認知令謝嵐心如刀絞,痛苦不堪??墒撬钟惺裁崔k法呢?只能默默承受著于婉晴對他的誤解,期待著今后有機會能夠澄清事實。這天晚上,謝嵐茶飯不思,早早就躺在床上,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入眠。

第二天是禮拜天,謝嵐仍然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苦悶中,他想起了母親走后,形單影只、獨居一隅的老父親。想必,他現(xiàn)在也很孤獨,也很苦悶。猛然間,他想起今天是他和父親約好見面吃飯的日子,于是便決定中午去看望父親。父親門前的奶箱掉了,每次拿奶都得彎腰從地上拿,今天正好可以幫他把奶箱釘在外墻上。謝嵐和父親都住在望京,但一個住在緊東頭,一個住在緊西頭。近午,謝嵐開車來到在西邊住著的父親家,輕車熟路,直接乘電梯上到二十一層。推開走廊門,往右一拐,抬眼瞥了下房門,突然一怔,發(fā)現(xiàn)奶箱已經(jīng)釘好了。心想,真邪門兒,一向等人伺候的父親怎么突然變得勤快起來了?開門見到父親,謝嵐就更覺得奇怪了:父親西服革履,胡子刮得倍兒亮,像是正準備出門。

“爸,您這是干嗎去?”

“噢,有個應酬?!备赣H容光煥發(fā),“你怎么來了?”

“每個禮拜我都來呀,今兒可是周日,陪您去吃飯呀?!?/p>

“嗨,我都忘了?!备赣H歉疚道,接著一揚臉,“不行,我今天約了人,和一個朋友吃飯?!?/p>

謝嵐上下打量著父親:“都退休了,和朋友吃飯還穿這么正式干嗎?”

父親瞪他一眼:“禮貌,慬嗎?”

謝嵐嘴角一撇,笑道:“女朋友吧?”

父親挺直腰板,嚴肅道:“沒正經(jīng)!”

謝嵐馬上閉了嘴,和父親一起走出門。望著父親那張嚴肅卻泛著紅暈的臉,心中的狐疑越發(fā)強烈了。

謝從熙的確是要見女人,卻偏不想跟兒子挑明,因為他討厭兒子那滿臉狐疑略帶嘲諷的態(tài)度。女人怎么了?難道他就不該續(xù)弦,不該再謀求自己的幸福?老伴兒走了五六年了。單身后,他把自己的大房子同兒子的小房子進行了置換,結果杏芳也走了,孫輩兒也沒見著,現(xiàn)在兒子一個人占據(jù)著二百多平方米的面積,還不滿足嗎?還要干涉他娶后老伴?另外,謝從熙不愿跟兒子挑明真相還有一個原因:因為他要見的這個女人不是別人,恰恰是謝嵐的老師劉嫣教授。

謝從熙早就聽說過這個劉教授。畢業(yè)前,謝嵐和杏芳就經(jīng)常提起劉教授的博學多識和誨人不倦。杏芳遺體告別那天,他又親眼領略了劉教授的情深義重。所以,他對這個秀外慧中的女教授一直存有好感。后來,他知道劉嫣的老伴在“非典”中病逝,同他一樣,也成了孤苦伶仃的單身老人,于是便有了和她接觸的想法。幾年前他留過劉嫣的手機號碼,前幾天,在猶豫了很久之后,謝從熙終于鼓起勇氣,決定給劉嫣打個電話。電話接通后,一向能言善道的他竟變得有些笨嘴拙舌:

“喂,劉教授嗎?”

“喔,謝大局長!怎么突然想起給我打電話了?有事?”

“嗨,也,也沒別的事。就是,就是想問候問候你?!?/p>

“哈哈哈哈,問候問候我?”

“呵呵,你最近怎么樣?”

“挺好呀,身體沒問題,在學校還兼著課?!?/p>

“噢,我是說,你,你,還是一個人?”

“哈哈哈哈,可不,還是一個人。”

“噢,你看,哪天有時間,我想跟你見個面兒。”

“干嗎?讓我給你找個后老伴?”

“嘿嘿,不想找后老伴,就想,咱倆聊聊天?!?/p>

“哈哈哈哈。”劉嫣誘出了對方的意思,并因對方的直率而笑噴,沉默了一會兒后說,“好吧,我周日有時間,晚上吧,你找地方?!?/p>

就這樣,倆人落實了第一次約會。

謝從熙知道劉嫣住在學校的家屬樓里,生活教學都在一個大院兒。為了不讓她走遠路,便在學院路附近的華府樓訂了一個小包間,并且早早就到了餐廳,點好了菜,沏壺茶等著劉嫣。劉教授到得很準時,進門后,一邊解著長款羽絨服,一邊呵呵笑道:

“你到得還真早,嗬,還穿得那么正規(guī)!”

“嘿嘿,習慣了?!敝x從熙迎上來接過她的衣服,解釋說,“這就是上班時的工作服。”

“退了休就別這么穿了?!眲㈡毯φf,“否則還會把你當成紀委秘書長,誰還敢跟你說話呀!”

“嘿嘿,下次注意?!?/p>

落座后,倆人笑瞇瞇地互相打量著,觀察著幾年來對方的變化,一時竟不知說什么話好,只知道呵呵呵地傻笑。

菜上來了,倆人開始用餐。劉嫣一邊夾菜一邊說道:“不是說聊天嗎?好哇,聊什么?老謝同志?!?/p>

謝從熙夾起的菜還沒送到嘴里,又把它放在盤子上,挑眼瞅著劉嫣說:“劉教授,也沒別的好聊的。就是吧,老伴走了后,一個人顯得挺孤單,總想找個人做個伴兒。所以,所以……”

劉嫣盯著他,把他縮回去的話替他說了出來:“所以就找到了我,想讓我和你做個伴兒,一塊兒搭伙過日子。對吧?嘿,你別說,還真挺合適。咱倆身份相當,家境相似,有共同語言,還相互知根知底。嗯,不錯?!?/p>

老年人談戀愛本來就簡單,不像年輕人那么啰唆。再加上劉嫣教授快人快語,所以兩句話便捅破了天機。不過就在謝從熙感激涕零正準備有所表示的時候,劉嫣又說話了:

“合適是合適。不過老謝,我有些情況,你還不大了解?!?/p>

謝從熙笑了:“你是大學教授,身體也沒毛病,還有什么好了解的?”

劉嫣苦笑著搖搖頭:“女人的事情你不懂,知道嗎?老謝,其實,我并不太適合結婚?!?/p>

謝從熙一愣,沒想到熱包豆腐掉進地缸里,還沒嘗一口就泡湯了。

謝嵐剛從望京西回到自己的家里,便接到美美打來的電話。美美還沒有忘掉那個壞了她好事兒的女人,一再追問她是誰。說:“你就是不說我也能查出來,并且一定要給她點顏色看看!說,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我可是有錢人家的千金,成群的男人在屁股后面追著呢!橫不能就這么被人當把鼻涕給甩了吧?”謝嵐厭惡地敷衍了她幾句,見她仍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便索性掛斷了電話,把手機扔在茶幾上倒向沙發(fā)。他用一只靠墊捂著臉,本想小睡一會兒,彌補昨夜的失眠,腦子里卻始終亂糟糟的,像拉洋片似的,來回浮現(xiàn)著于婉晴驚駭?shù)纳袂楹屠习止之惖纳碛?。正當他睡意全無準備起來的時候,手機突然又響起來。他斷定是美美打來的,便煩躁地側過身子,置之不理,任由它滴滴地聒噪。手機不停地響著,自動掛斷后又接著響起來。謝嵐不耐煩了,起身想把手機關了,一看卻猛吃一驚,電話竟是金壘打來的!他趕緊拿起來接聽。

“謝老師!”電話另一端傳來金壘急切的聲音,“總算打通了。對不起,謝老師。您現(xiàn)在能到我家來嗎?今天是禮拜天,我愛人沒事兒了,正好在家?!?/p>

“好的,好的,我一會兒就到?!?/p>

謝嵐掩飾著內心的驚喜,盡量淡定地答復著金壘。電話剛一掛斷,便雙臂一揮,長長呼出一口氣,像是慶幸自己終于接了電話,并獲得一次救贖的機會。接著就像趕場似的,匆匆忙忙換好衣服,拎上五糧液,下樓駕車駛上湖光中街,一路向西朝四道口開去。

今天請謝嵐到家做客,是于婉晴對昨天拒絕他來訪的一種補償。昨天她確實挺生氣,她是去查李楚非法經(jīng)營的,沒想到卻查到謝嵐不可告人的秘密。這一發(fā)現(xiàn)令她驚詫不已,甚至比她發(fā)現(xiàn)李楚違法經(jīng)營還要驚訝和氣憤。當時她都氣蒙了,不知怎么就跑出房間,跑出舞廳,跑回到自己的家里。至于金壘是怎么接過她的包,怎么給她換好拖鞋,又怎么擦拭她濺滿泥點兒的皮鞋的,她全然不知道,只是坐在椅子上發(fā)愣。她明白,除了生氣,她還有些吃醋,可是為什么要生氣?又為什么要吃醋呢?她卻糊涂了。是的,就算人家在和舞伴調情,甚至在作骯臟交易,這和你于婉晴又有什么關系?人家是單身男人,是鉆石王老五,做什么完全有他的自由!你于婉晴干涉得著嗎?可是,道理雖然如此,她卻還是生氣,還是吃醋,甚至有些憤怒,所以才讓金壘找借口拒絕了謝嵐的拜訪??墒潞笤僖幌?,人家謝嵐和金壘是師生關系,她憑什么因為個人的好惡而拒絕一個老師對學生的正常家訪呢?就算謝嵐是一個行為不檢的公子哥,一個墮落的文人,也不至于影響他給金壘講授陌生化吧?當然,這都是她改變主意的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實潛意識里,她還有另外一種期盼。她明白,謝嵐如此急迫地想來她家,顯然并非是因為他真的對陌生化有了什么新的領悟,肯定是想來向她澄清事實的。這種急迫的心情,恰恰說明事情可能另有緣由,他可能是無辜的。她為什么不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呢?萬一,自己的判斷是武斷的,人家并沒有什么過錯,解釋開了豈不是兩個人的心里就都敞亮了!想來想去,于是才有了今天金壘那個邀請的電話。不過說心里話,她對謝嵐的解釋并不抱任何幻想。

謝嵐進門時,于婉晴剛給金壘喂完藥。抬眼見到他,并沒有什么熱情的表示,只是客氣地和他打了聲招呼,接著默默地接過他手里的紙袋,請他坐在桌子旁,又默默地朝放好茶葉的杯子里兌滿開水,便走開了。謝嵐注意到婉晴態(tài)度上的變化,頓覺有些寒心,他知道,這全是那場誤會造成的。

“謝老師!”金壘見到謝嵐卻很高興,搖著輪椅來到他跟前說,“我愛人也酷愛文學創(chuàng)作,待會兒再把秦敏叫來,大家湊在一起,可以開個文學Party了。”

謝嵐應付道:“好哇,正好聽聽婉晴對陌生化的理解?!?/p>

于婉晴沒理睬謝嵐,朝金壘嗔怪道:“我得去買菜。今天是謝老師指導你寫作,我們摻和什么!”說著拿上一個塑料袋兒,就準備出門。

“婉晴,”謝嵐急中生智,突然叫住她,“昨天真巧呀,在舞廳碰上了你?!?/p>

婉晴也不看他,說:“是啊,昨天我和我們經(jīng)理去舞廳對賬,不小心撞上你了。對不起啊!”

“嗨,你誤會了!那個女同志是我的一個學生,昨天見我心情不好,下課后非要拉著我去跳舞。我頭一次去這種場合,根本不會跳,蹦跶了一會兒就出了一身汗,她就又拉著我去休息室休息?!?/p>

“噢。”婉晴說,“我看那個女的挺漂亮,你倆關系不錯吧?”

“哪呀?”謝嵐氣憤道,“她有家有室,不和自己的丈夫好好過,非要糾纏別的男人,我最討厭這種女人了。”

婉晴這時才把目光轉向謝嵐,直直地盯著他,“是嗎?我看你們關系不錯呀!”

“唉,”謝嵐嘆了口氣,瞄了一眼金壘,又轉向婉晴,“現(xiàn)在的女人隨性得很!有些事兒你根本預想不到!”

婉晴似有領悟,臉上終于有了點笑意:“噢,那后來呢,你們休息得怎么樣?”

“我沒客氣,把她撇下,一個人走了?!敝x嵐氣呼呼道。

婉晴強忍住笑,釋然地松開繃緊的嘴唇,心里舒坦得像灑進一束陽光,于是一邊掏出手機一邊說:“謝老師真對陌生化感興趣呀?那好,我現(xiàn)在就給秦敏打電話,等我買完菜,咱們一起討論討論!”

“太好了!”謝嵐興奮道。

誤解澄清了,謝嵐心里的石頭也落了地。那天上午,他和婉晴兩口子加上秦敏,共同探討了創(chuàng)意寫作方面的諸多問題。謝嵐發(fā)現(xiàn),婉晴不但具有扎實的寫作功底,在創(chuàng)作理論上也很有見地,真不愧出身于書香門第。因為心情舒暢,中午他們叫上牛子,一塊兒喝酒聊天。正喝得高興,忽然屋門被推開,一個四十出頭的男人探進腦袋,也不言語,盯著謝嵐瞅了瞅,又縮回去走了。大伙互相望了望,甚感莫名其妙。牛子說:

“別理他,有病!”接著給謝嵐介紹說,“他是我們經(jīng)理,估計今天值班。”

黃有梁今天確實值班,中午從外邊吃完飯回來,見宿舍區(qū)于婉晴家門口停著輛車,便走過去想看個究竟。他早就聽說過,前不久有一個男人去過于婉晴家,折騰了大半天,挺晚才離開,他想看看那人究竟是誰。自從于婉晴決絕地拒絕并羞辱了他以后,他便下決心整治她,想讓她飽嘗痛苦,受盡折磨,永遠都抬不起頭來。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正在尋找把柄,見金錢打動不了她,便想在那個曾去過她家的男人身上做文章。今天他終于看到了那個人,覺得此人挺有素養(yǎng)。那么他究竟是什么人,和于婉晴是什么關系,來她家又是為了什么呢?他決定將這個人查個底兒掉。

美美恨透了那個在舞廳壞了她好事的女人,并決意要找她算賬。那天謝嵐走后,美美曾跑到衣帽間,問看攤兒的老頭那個女人是誰。老頭說不認識,不過見她去找過舞廳的李經(jīng)理。美美和李楚很熟悉,便去找李楚打聽。李楚知道美美她爸將來會是改制后物產(chǎn)公司的股東,所以對美美一向關照有加,不敢怠慢。面對美美的詢問,李楚先是一愣,搞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后,又暗吃一驚,但他馬上便鎮(zhèn)靜下來。接著,竹筒兒倒豆子般,將于婉晴的底細全盤托出。美美一聽便怒了,鬧了半天,這個老女人不但結了婚,老公還是個癱子。就這么一個人,竟敢壞她的好事,還想和她搶男人,真是吃了豹子膽!不過算她倒霉,遇上了姑奶奶,這回,非得狠狠教訓教訓她不可!這么想著,便告訴李楚:“我有事找她,下次她再來一定跟我說一聲?!崩畛f:“沒問題,她每個月都來對賬。”

李楚并不關心美美的醋意大發(fā),他關心的是,于婉晴竟去了那個隱蔽的休息區(qū)!毫無疑問,她正在私自搞調查。一種迫在眉睫的威脅,一種要出事的預感,令他的神經(jīng)頓時緊張起來。敷衍完美美后,他趕緊給黃有梁打電話,告知于婉晴正在秘密行動。黃有梁也深感事態(tài)嚴重,倆人一致認為,于婉晴這個女人,不僅會斷了他們的財路,甚至會給他們帶來牢獄之災。于是加緊密謀,決定先下手為強,盡快鏟除這個禍根。

周一上午,黃有梁把于婉晴叫到辦公室,說總公司發(fā)了通知,要搞清產(chǎn)核資,查小金庫和賬實不符的問題。要求年底前各二級公司都要召開職代會,并在會上公開審議財務報表。為此,讓于婉晴做做準備。

布置完工作,黃有梁故意漫不經(jīng)心地問:“那天去舞廳對賬,聽說你一個人到那邊樓道去了?都看到什么了?”

于婉晴說:“您不提我還要問您呢。那邊樓道是租給他們辦公用的,可是他們借咱們的房子辦公,卻在那邊蓋了一溜客房用于出租。我看了看,凈是一對兒一對兒的在屋里不知道在干什么。這要是出了事,將來李楚跑不了,咱們也得承擔責任!”

“他們蓋的是休息室、洽談室呀!”黃有梁故作驚詫道,“跳舞累了不得休息休息?也有不少客戶借著跳舞談買賣,對吧?能不給人家找個地方?”

“要真是那樣就好了,您什么時候過去看看吧?!?/p>

黃有梁擺擺手:“算了算了,我不排除有個別人偷偷做違法的事情。但是人家李總的初衷還是好的,對不對?咱們可不能懷疑一切?!?/p>

于婉晴淡淡道:“我就是給您提個醒。我不管別的,只關心賬務上的事。他們增加了經(jīng)營面積,這塊兒經(jīng)營收益得單算吧?咱們那邊的屋子就這么長期借著?租金也該收了吧?”

“沒錯,沒錯?!秉S有梁貌似認真道,“我這就去找李總說說?!彼酒饋?,去給自己杯子添滿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笑著問:“唉,昨天去你家的那個男人是誰呀?”

于婉晴瞄了他一眼,說:“人家是作家,金壘的輔導老師,輔導完了請人吃了頓飯?!?/p>

“噢,噢。”黃有梁若有所悟道,“作家?來得夠勤的??!看來金壘想學寫作呀!挺好,挺好?!?/p>

見沒什么事,于婉晴推門走了。黃有梁聽著腳步走遠后,立刻給李楚打電話:“看來事情不太妙,于婉晴已把那邊樓道的事情都摸清楚了。總公司馬上還要查賬,有些事要是查出來,恐怕就不僅是隱瞞收益和偷稅漏稅的問題了,肯定還會驚動公安局?!?/p>

李楚說:“那怎么辦?”

“你過來一下,”黃有梁冷笑道,“先把她搞臭再說,我已經(jīng)想好對策了!”

晚上下班前,黃有梁拿著個大信封來到于婉晴的辦公室,煞有介事道:“婉晴,有件事得求求你?!?/p>

于婉晴一愣,抬眼看著他。

“總公司宣傳部來電話說,年底職代會的內容要搞得豐富點。我琢磨了半天,還真想出一個辦法,跟宣傳部一打招呼,他們非常贊同,還決定把活動范圍擴大到整個集團?!?/p>

“什么活動?您說,讓我做什么?”

“你趕快聯(lián)系一下你說的那個作家,過幾天,請他參加咱們公司的職代會,為集團全體文學愛好者搞一次文學講座,并且在現(xiàn)場簽名售書。”

“我跟人家不是很熟,人家能同意嗎?”

“哎,你還別推!這回可是集團布置的任務,你就是想盡辦法也得把那位作家請來!”

于婉晴猶豫著,終于點點頭說:“我試試吧,不過請不來可別怨我??!”

“肯定沒問題!”黃有梁把手里的信封遞給于婉晴,“給,這是集團發(fā)的請柬。不但有講課費,還能現(xiàn)場售書,這樣的好事,他哪會不來?”

物產(chǎn)公司職代會的地點定在延慶賓館。選擇這個地方,一是為了離城里遠一點,省得代表們中途往家里跑;二是為了會議期間可以組織職工們看看冰燈。

臘月的頭一天,下了半夜的雪停了下來,殘留的陰霾懸浮在滯重的空中,鉛色的天空像是一張沒有洗凈的臉,邋里邋遢地俯視著大地。這天上午,兩輛大巴車拉著與會代表和全系統(tǒng)的文學愛好者,經(jīng)過兩個多小時的緩慢移動,終于駛入延慶賓館。停車場上污濁不堪,所有車輛的車身和輪胎上都掛著黑色的泥漿,像剛剛從一片沼澤地駛來。京城盼著下雪,卻又被殘雪所污染。

根據(jù)安排,午飯后先進行文學講座,晚上組織看冰燈,第二天正式召開職代會。

下午,總公司宣傳部部長魏鋒親自主持了文學講座。在熱烈的掌聲中,謝嵐結合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深入淺出地講解了寫作的基本要素和一些經(jīng)驗體會,并以金壘為例,贊揚了他抱病堅持寫作,正在創(chuàng)作一部長篇小說的感人事跡。鼓勵人們全都拿起筆來,歌頌火熱的生活,謳歌偉大的時代。謝嵐的講話極大地調動了人們對文學的興趣和熱情,大家紛紛提問,和謝嵐進行了熱情的對話和廣泛的交流。會后,簽名售書活動也非常成功。

晚上,魏群和黃有梁在一個豪華包間里宴請謝嵐,幾個副經(jīng)理和來看冰燈的李楚一塊作陪。一陣寒暄過后,魏群先舉杯敬酒,要求大家一定吃好喝好。接著,黃有梁端著個大碗,笑瞇瞇地站起來說:

“今兒太高興了。為了感謝大作家為我們講了一堂這么生動的文學課,也為了預祝明天的職代會獲得成功,今晚大家一定要按照魏部長的要求,喝個一醉方休!謝作家,我們這兒喝酒講究喝個太陽和月亮,您可得入鄉(xiāng)隨俗呦!瞧見沒有?”他指著手里的大碗,“這叫太陽,倒不滿是雙眼皮兒,咱必須喝單眼皮兒的。來,倒酒!”李楚舉著酒瓶子,給他倒得都快灑出來了?!扒疲瑵M不滿?”黃有梁說著,端起碗,咕嘟嘟、咕嘟嘟,一揚脖兒全干了。然后把碗底兒亮給謝嵐,“來吧,該您了,大作家!”

謝嵐不太會喝,此時望著李楚遞過來的一大碗酒,還沒沾嘴唇,腦門子上已經(jīng)急出一層汗。但人家盛情款待,這酒不喝怎么行呢?于是閉上眼睛,咧著嘴,咕咚,咕咚,喝了兩口,停下來。

“干了!”

“干了!”

在黃有梁的帶領下,滿桌子的人都起著哄吼叫。謝嵐把心一橫,咕嘟、咕嘟又喝了兩口。頓時,胃里忽的一下像著了火,腦袋也“轟”的一下像炸了鍋。他屏住呼吸,收緊喉嚨,極力抑制著不讓翻江倒海般的胃液涌上來,壓了一會兒,居然給壓了回去。

在人們互相敬酒的喧鬧聲中,李楚抽個空檔,在桌上擺了兩個大盤子,嘟嘟嘟又都倒?jié)M了酒。自己端起一盤,表情極其真誠地對謝嵐說:

“大作家,今兒我也挺高興。您自己一個人開車跑這么遠,為一群職工講文學、講創(chuàng)作,還講得那么認真帶勁,連我這個外人都被感動了!這么著,剛才黃經(jīng)理敬了您一個太陽,我跟您一樣,也不太會喝,就敬您一個月亮,好不好?瞧著啊,也是單眼皮兒!”說罷揚脖就灌,喉結隨著“咕咚咕咚”的聲響有節(jié)奏地蠕動著,酒液順著嘴角淌到脖子上,洇濕了花格子羊絨衫。

謝嵐看得傻了眼,發(fā)現(xiàn)所有目光都轉向了自己,急忙苦笑著哀求:“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絕對喝不了!”

黃有梁一只手摟住謝嵐的肩膀,另一只手端起桌上的盤子,嗔怪道:“咱喝的是感情,不是酒。來而不往非禮也,哪能一點不喝呢!來,張嘴,張嘴!”一邊說一邊往謝嵐的嘴里灌,雖然不少酒灑在了身上,但也灌進嘴里不少。嗆得謝嵐眼淚汪汪,不住聲地咳嗽,桌面上再次響起哄笑聲。

謝嵐在衛(wèi)生間吐了個昏天黑地以后,被李楚特意安排的兩個跟班架到一間配有雙人大床的商務客房,沉睡中,身子被扒了個精光,塞進被窩里。

夜里十點多鐘,看冰燈的職工們都回到了賓館,兩個跟班從謝嵐的褲兜兒里掏出他的手機,輸入一條短信:

“婉晴,到我屋來一趟,有要事相告。房間號是511?!闭业接谕袂绲奶柎a后發(fā)了出去。

不一會兒,手機響了一聲。兩個跟班相視一笑,急忙把手機打開,果然是一條回復短信:“謝老師,什么事?這么晚,不太方便吧?!?/p>

跟班們的回復是不容商量的:“事情很急,幾句話,說完就完了?!?/p>

等了一會兒,沒有回復。跟班們迅速溜出門外,把門虛掩上。

郊區(qū)的夜晚異常沉寂,在賓館昏暗的燈光下,鋪著灰色地毯的狹長過道更是靜得瘆人。于婉晴穿戴整齊,匆匆來到511門前,見屋里開著燈,門沒有關嚴,便推門走了進去。這一過程的每個細節(jié),均被黃有梁的司機薛洋偷偷攝入鏡頭。

于婉晴進屋后,發(fā)現(xiàn)謝嵐已經(jīng)鉆進被窩,正蒙頭大睡,像是意識到什么,轉身便走,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門突然“砰”地被推開,燈被關掉。兩個跟班拽住于婉晴,不由分說地把她拖到床前,野蠻地撕扯著她的衣服。

與此同時,樓道里有人大聲喊叫著:“快來呀,捉奸啦!快來呀,捉奸啦!”跟著響起一片雜沓的腳步聲。瞬間,511房間便被人群擠滿,打開燈時,人們愕然發(fā)現(xiàn),下午講課的那個作家被赤身裸體地拽出被窩。床邊衣衫不整的于婉晴一邊拼命掙扎,一邊憤怒地吼叫著:

“這是陷害!卑鄙!流氓!放開我!放開我!”

于婉晴和謝嵐被現(xiàn)場捉奸的消息很快就傳開了。盡管倆人堅決否認,百般解釋,可是當時現(xiàn)場有那么多人,人家又有照片和錄像,單憑兩張嘴怎能解釋清楚呢?更何況,于婉晴長年守著個病癱的丈夫,謝嵐最近又多次來過她家,倆人一見鐘情,借著開會這個難得的機會茍且一回,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嗎?于是,沒過多久,物產(chǎn)公司打了報告,要求撤換于婉晴財務科長的職務,并調離該公司。

別看于婉晴平時寡言少語,不招惹是非,關鍵時刻卻毫不怯場,表現(xiàn)得一點兒也不含糊。被陷害后,她立刻寫了一封檢舉信,告發(fā)黃有梁勾結李楚,利用舞廳搞非法經(jīng)營、色情服務,還瞞報經(jīng)營收入,偷稅漏稅,貪污受賄。因為罪行被她發(fā)現(xiàn),即將敗露,所以才設計陷害她。所謂捉奸,完全是一個預謀已久的騙局。請求集團立即組織調查,澄清事實,還她一個清白。到底是物產(chǎn)公司經(jīng)理違法犯罪的事情敗露,遂行陷害,倒打一耙;還是于婉晴耐不住寂寞,偷情在先,反咬一口?集團自然要查個清楚。

沒過幾天,集團就派人下來了,調查組先調查了舞廳的經(jīng)營情況。李楚早有準備,舞廳側廳直通樓道的門已經(jīng)打開,每間客房都已經(jīng)打掃干凈并貼上了禁止“黃賭毒”的告示。調查組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涉黃線索,對設置帶有衛(wèi)生間的客房也提不出什么懷疑的理由。本來嘛,舞友們跳舞跳了一身汗,到這些房間來先洗一洗,然后會會客人,談談生意,休息休息,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舞廳在經(jīng)營上確實存在一些問題,比如合作方長期無償借用物產(chǎn)公司房屋辦公,卻在原辦公地點增加經(jīng)營面積,通過瞞報收入,偷逃稅款,侵害合作方利益,等等。不過這些問題發(fā)現(xiàn)后都已得到糾正。要說黃有梁接受賄賂,并和李楚私分非法收入,卻只有于婉晴的一面之詞,缺乏確鑿證據(jù)。

同樣,在調查于婉晴和謝嵐在客房偷情一事時,也存在許多疑點。比如頭一次請謝嵐講課,為什么強行灌人家喝了那么多酒;謝嵐喝醉后,為什么由李楚的手下攙扶其進入房間,隨后,又是由這兩個人實施“捉奸”;謝嵐在已經(jīng)酣睡的情況下,怎么會和于婉晴進行兩次短信聯(lián)系;為什么整件事從頭到尾都被跟蹤錄像,難道事先已有所準備?總之,黃有梁和于婉晴相互之間的指控均不能完全成立,要想徹底搞清必須報請公安機關立案偵查,可總公司和當事人出于種種原因,又都不想報案。于是,兩件事就都暫時擱置起來,留待以后處理。

黃有梁和于婉晴還各自擔任著原來的職務,各自干著原來的事情。不過倆人針尖對麥芒兒,已經(jīng)形同死敵。黃有梁雖然沒能將于婉晴撤職趕走,但已經(jīng)把她基本搞臭,令她在單位和宿舍都很難抬起頭來。在這種情況下,她再繼續(xù)揭發(fā)檢舉就是明顯的報復和誣陷。由此可見,黃有梁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于婉晴身正不怕影子斜,內心里除了仇恨,沒有任何愧疚和不安,只是感到太對不起謝嵐了。人家來家里給金壘輔導,她卻無意中把他的身份透露給了黃有梁,害得人家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大委屈。說實話,她自己受多大罪都沒關系,可是讓謝嵐陪著她受罪,她實在于心不忍。她和謝嵐雖然不可能走到一起,但畢竟在香山有過一次刻骨銘心的相遇。那次見面,他給她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沒能牽手,只能怪她沒有那個福氣和緣分。但是,婚姻的屏障,并不能阻斷她對他的好感。所以,對謝嵐的任何傷害,都會真真切切地傷到她自己??梢哉f,正是因為黃有梁不僅陷害了她,而且殃及了謝嵐,她才會對黃有梁恨上加恨,視同仇敵??伤靼?,仇恨再深,扳不倒對手也是枉然。所以她決定沉下心來,繼續(xù)暗中調查,一旦掌握證據(jù),必將黃有梁和李楚送進大牢,讓他們受到法律的制裁。延慶賓館事件像一記重拳,沒有擊倒于婉晴,卻擊倒了金壘。事發(fā)后,金壘氣得病情加重,不得不住進了醫(yī)院。

婉晴被設計陷害的事情,終于傳到劉嫣的耳朵里。劉教授急了,調查組撤回那天,她風風火火地來到女兒的平房宿舍了解情況。金壘還在住院,家里只有婉晴一人,正在做飯,準備帶到醫(yī)院。劉嫣一問才知道,原來和婉晴一起被陷害的那個男人竟然是謝嵐,著實吃了一驚。她先問了集團的調查結果,婉晴說兩件事都沒有落實,事情暫時擱置起來了。劉嫣火了,一拍桌子吼道:

“這不行!集團這是和稀泥!這么惡劣的陷害行為,這么嚴重的經(jīng)濟犯罪,還涉黃,就這么黑不提白不提了?謝嵐他爸過去是搞紀檢的,不行就讓他找有關部門說說,必須把事情搞清楚,必須讓那兩個壞人受到懲罰!”

見婉晴的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態(tài)尚好,劉嫣總算放下心來。接著,她和婉晴談起了謝嵐。婉晴把近來謝嵐來她家輔導金壘寫作的情況告訴了母親,劉嫣這才明白謝嵐被裹進陷害案的原因,不免發(fā)出聲聲嘆息??吹贸鰜?,劉嫣對她的這個得意門生仍然非常在意。那次在香山,婉晴拒絕了謝嵐跑回家以后,一直等候消息的劉嫣曾深感痛惜,斥責婉晴失去了一個堪稱絕配的好男人。劉嫣以為,大錯已經(jīng)鑄成,倆人此后再也不會見面了??伤臅氲?,剛一年多時間,婉晴竟又因為金壘而兩次見到了謝嵐。對此,劉嫣又驚又喜,似乎重新看到了希望。同時對婉晴隱瞞消息感到氣憤,于是責問她:

“為什么不早把這個情況告訴我?”

婉晴反問:“告訴你干嗎?不該說的話我當然不說。我去香山和謝嵐見面,你不是也不讓我透露咱倆是母女關系嗎?”

劉嫣瞪了婉晴一眼,卻沒有心思和她打嘴仗,抿著嘴唇說:“看出來沒有,謝嵐對你并未死心,什么輔導金壘,什么探討陌生化,全是托詞,到家來見你才是真的。”

婉晴喃喃道:“這又何必呢?我都已經(jīng)和金壘結婚了?!?/p>

“婚姻只能制約行為,但拴不住感情!你不了解男人,有的癡情男人愛上一個人,才不管你結沒結婚,無論什么時候,都會一直對你窮追不舍?!?/p>

“那豈不會使更多人陷入痛苦!”

劉嫣瞥了婉晴一眼:“這都是你造成的!當初聽我的,哪會有這種事?現(xiàn)在應該怎么辦?”

“我會盡可能回避他的?!?/p>

“不可能!你把他卷入到你們公司的糾葛里,他不可能看著你再受委屈,再遭陷害。記住我這句話,今后,他會更頻繁地介入你們之間的爭斗,竭力保護你!”

婉晴沒有吱聲。

劉嫣望向她:“你倒是說呀,那時候怎么辦?”

婉晴非但不急,臉上反而露出點笑紋:“那不挺好嗎?”

劉嫣沖女兒一瞪眼睛:“你就美吧!你也不想想,到時候你怎么面對金壘?”

“一如既往。一個是愛人,一個是戰(zhàn)友。”

“哼,有你難受的時候!”

劉嫣明白,婉晴雖然對謝嵐同她一起遭到陷害感到痛心,卻對他也因此能同自己一起戰(zhàn)斗而感到高興。而這種高興,絕不僅僅是因為多了一個戰(zhàn)友那么簡單。作為一個過來人,她絕不能允許這種危險的關系形成和發(fā)展。為此,她必須按照最合理的邏輯,快刀斬亂麻地理順關系,把痛苦降低到最低限度,讓幸?;貧w于理性。

婉晴將做好的飯菜盛進飯盒,準備出門。劉嫣嘆口氣,從椅子上站起來,轉身對婉晴說:

“你考慮問題太簡單了。知道嗎?陷害你的那兩個人不會就此罷手的!他們還會合起伙兒來對付你。所以,有件事你要做好心理準備。為了讓你能夠騰出精力同他們斗,和謝嵐一起同他們斗,我準備和金壘父母認真商量一下,先處理好你們的婚姻問題。”

“你要干什么?”

劉嫣沒理她,徑直走出門去。

回到自己家里,她思考了很久,終于下決心要做一件事情,于是決定立刻聯(lián)系金壘父母。由于歷史的原因,她不愿意和金壘母親說話,不愿意讓婚禮上的那種尷尬局面重演,于是便撥通了金壘父親金志彬的手機。

“喂,您是老金嗎?我是婉晴的母親?!?/p>

“噢,您好您好,親家!好久不見了!您有什么事嗎?”

“您,您這是在哪兒?怎么有海浪的聲音?”

“呃,我和金壘他媽在外面旅游,今天海邊風很大?!?/p>

“噢。”劉嫣的臉色沉下來,聲調兒也變了味兒,“那就算了,也沒什么事,就是想問候一下?!闭f著掛斷了電話。

劉嫣很生氣,聽說金壘父母身體都不太好,這不明明是瞎話嗎!兒子癱瘓了,他倆一推六二五,什么都不管,好長時間都不過來看望一次!現(xiàn)在倒好,卻有時間去游山玩水!這樣的父母,既沒有責任感,也沒有同情心,還有什么事情值得跟他們商量呢!一氣之下,她決定私自做主,強行了斷女兒的婚姻。

劉嫣知道,這件事,她一個人是無法完成的。于是她想盡快找到謝從熙,和他從長計議。

還是在華府樓,這回劉嫣做東。謝從熙以為劉嫣約他來是要告知她不適合結婚的理由,匆匆忙忙就趕來了。沒想到剛落座,劉嫣根本沒提他所關心的事情,而是劈頭蓋臉地給了他一頓指責:

“唉,你們爺兒倆可真成呀,同時打起我們娘兒倆的主意來了!”

謝從熙聽得一頭霧水:“打什么主意?”

劉嫣嗔怪地望著他:“你不知道你兒子也在追我閨女嗎?”

“你閨女?她不是結婚了嗎?”

“問題就在這兒!你兒子照樣在追我閨女!”

“謝嵐公開向婉晴示愛了嗎?”

“沒有,他不會這樣做的。但這不過就是一層窗戶紙,早晚會捅破?!?/p>

“我可以去做工作,讓謝嵐離開婉晴?!?/p>

“看來你還不知道最近發(fā)生的事情?!?/p>

“什么事?”

“你兒子和婉晴遭人陷害了!”

劉嫣被謝從熙一臉懵懂的樣子激怒了。作為父親,怎能只顧自己找對象,對兒子是死是活都不關心過問呢?然而謝從熙還真就這樣吃涼不管酸。見他一副急于想了解情況的樣子,劉嫣也就不責備他了,于是便把謝嵐和婉晴如何被人設計“捉奸”,調查組如何草率調查處理的這件事從頭到尾敘述了一遍,說:

“你兒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陷進去了,今后他只會更加拼命保護婉晴,為婉晴和他自己洗清冤屈,報仇雪恥,哪里會離開婉晴?”

“那怎么辦?”謝從熙攤開兩手說。

“首先,你得盡快跟公檢法有關部門反映反映,大銅寺舞廳搞違法亂紀活動,必須認真查處!”

謝從熙點點頭:“我知道該怎么做?!?/p>

“然后,必須把婉晴兩口子和謝嵐之間的關系徹底理順?!?/p>

“是啊,都亂成一鍋粥了!”

“看著是亂,但是理完就順了!”劉嫣瞇起眼睛詭秘地笑道,“而且是六六大順!”

謝從熙疑惑地看著劉嫣。

“你想啊,如果你我能夠走到一起,婉晴又能和謝嵐重建家庭,豈不是親上作親,順之又順!”

“那金壘怎么辦?”

“沒辦法,金壘只能出局。我們對他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了!”

“這對金壘不公平,甚至是殘酷的!”

劉嫣的臉拉下來,沒想到,謝從熙不僅不為她設計的親上作親感到喜悅,反而同情起金壘來。于是氣惱地反駁道:“婉晴已經(jīng)照顧他很久了,他不能拖累婉晴一輩子!今后,該他的父母盡責了!”

“這種事,我們怎能做得出來呢?”謝從熙眉頭鎖緊,扭過臉去。

劉嫣拽過他的身子,開始提前行使管束的權力:“老謝,如果將來你要是和我走到一起,就必須支持我的意見。否則,我就只好說對不起了!”

謝從熙愣愣地望著劉嫣,頓時無語。

于婉晴把金壘從醫(yī)院接回家,便去了舞廳。為了應對年底財務檢查,她必須去找那邊的會計對賬,賬很快就對完了。從會計室出來時,見一個女人迎面朝她走過來,一張漂亮的臉蛋兒拉得老長,眼神兇惡地盯著她。仔細一看,她認出她就是那天在舞廳洽談室糾纏謝嵐的那個有夫之婦。

美美是專門來找于婉晴算賬的,于婉晴來舞廳是李楚給透的信兒。李楚知道美美戀上了謝嵐,為了拱火,便把謝嵐和于婉晴在延慶被“捉奸”的事當笑話講給了美美。美美聽了,真以為倆人上了床,氣得臉色鐵青,兩眼冒火。所以這次來堵于婉晴,就是來拿她撒氣撤火的。

“喲,對完賬啦?”美美擋住于婉晴的去路,不懷好意地搭訕道。

于婉晴沒心思搭理她,轉身朝一邊走去,又被美美一伸胳膊攔?。骸鞍ィ瑒e走呀,咱倆的賬還沒對呢!”見于婉晴拿眼晴瞪她,又道,“聽說叫人家給按床上啦?你要臉不要臉呀?自己男人不行,就勾搭別人家男人!”

“你別血口噴人??!”于婉晴怒視著美美,“勾搭別人男人的是你,你才不要臉!”

啪!美美不由分說,上去就是一巴掌,不等對方反應過來,又一把朝對方臉上抓去。于婉晴從來沒跟人家動過手,站在那兒,只會擰著脖子,繼續(xù)怒視著對方。臉上被抓破的地方越來越疼,鮮血順著臉頰淌下來。就在美美又掄起拳頭的時候,李楚才假模假樣地撲過來,護住于婉晴,轉身朝美美喊道:“你怎么能動手打人?太不像話了,她可是我們的合作伙伴!”

于婉晴沒有報警,傷口經(jīng)舞廳的會計簡單消毒止血后她就回家了。她知道報警沒有用,事情擴散得越廣,就越有利于黃有梁和李楚。很明顯,美美這個粗野的癡情女是被對手利用了,她和美美打破腦袋對手才高興呢。所以,她選擇了忍耐,把精力專注于調查對手的犯罪事實上。她戴上個大口罩,繼續(xù)上班,回家后一邊伺候金壘,一邊和謝嵐聯(lián)系,讓他通過跳舞群里的朋友,幫助調查舞廳違法經(jīng)營的證據(jù)。

挺過受辱和挨打以后,又趕上金壘出院后病情反復,此時此刻,于婉晴已經(jīng)感到身心疲憊。說不想那些糟心的事吧,腦子卻不聽自己使喚。夜里睡不著覺,望著屋頂發(fā)呆,滿腦子還是那些糗事兒,趕都趕不走。想得太陽穴生疼,腦瓜子卻越發(fā)清醒。于是便坐到凳子上去看電視,兩眼直直的,愣愣的,里邊演的什么卻全然不知。覺睡不著,飯也吃不下,無論什么東西,嚼了半天就是咽不下去。這么著,也就半個來月,人瘦得皮包著骨頭,臉銹得像是遭了霜打的茄子。

這天金壘像是凍著了,一大早就連著打了幾個噴嚏,一上午都是鼻子囔囔、眼淚汪汪的。于婉晴怕他再病重住院,在家里緊著給他吃藥。什么雙黃連膠囊、感冒清熱沖劑一塊兒上,還都給他加了量。下午他倒是不那么折騰了,卻昏昏沉沉地發(fā)起了高燒。于婉晴一下子緊張起來,然而她最擔心的情況還是出現(xiàn)了。金壘開始抽搐,一陣比一陣強烈,額頭青筋暴跳,嘴角冒著白沫兒,四肢僵硬地抻直,渾身劇烈地抖動著。于婉晴一邊使勁摁著金壘,一邊大聲喊叫著牛子。忽然想起牛子和秦敏的丈夫老吳出差進貨去了,又急忙給秦敏打電話。秦敏很快就到了,幫著給金壘扳頭按腿,于婉晴騰出手來,趕緊去拿治癲癇的藥。剛走了幾步,突然兩腿一軟跌倒在地上,竟暈了過去。秦敏在床旁大聲叫著:“婉晴!婉晴!”怎么喊也喊不應,一下子慌了神兒。她顧得了這個顧不了那個,怎么辦?給公司打電話?黃有梁恨不得他們都死了才好呢,根本不會管。招呼別的職工?黃有梁到處布置了眼線,誰愿意招惹是非,引火燒身?突然,她想到她這兒有謝嵐的電話。謝嵐是金壘的老師,到他家里還來過兩次,看得出,老師對婉晴也不錯。雖然老師剛剛遭到陷害,此時來婉晴家對他十分不利,但事情緊急,也實在沒有辦法,只能找謝嵐幫忙了。這么想著,便慌慌地撥了謝嵐的手機號碼。

接到秦敏的電話后,謝嵐心急如焚,立即開著車,一路超速地向于婉晴家趕去。他木然地盯著車窗前方,視野里,來來往往的車輛變成一團團模糊的影子。而清晰映現(xiàn)的,只有于婉晴跌倒在地昏迷不醒的身影。前兩天,于婉晴給他打來抱歉的電話,說把他牽進這樁子虛烏有的丑聞,令她心里很難受,實在對不住他。他說,他是個男人,任何打擊都不會令他倒下?,F(xiàn)在他不關心別的,只關心她的身體狀況,只關心那兩個惡人是否受到懲罰。當時,她還說她挺好,可是現(xiàn)在,她卻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她太苦了!太累了!他想。那么大的委屈憋在心里,她一聲不吭,一聲不響。只是用勞累來麻痹自己的神經(jīng),用時間去撫平心中的傷痛。可她畢竟只是個弱女子,現(xiàn)在,殘酷的精神折磨和沉重的家庭負擔終于把她壓垮了。想著她跌倒不起的樣子,他的心在哭泣、在流血。

車子很快開到于婉晴家。謝嵐“吱”的一聲剎住車,迅速躥出車廂,推開屋門一看,那顆懸著心總算放平了:秦敏平伸著兩腿坐在地上,呼呼地喘著粗氣,看樣子已經(jīng)精疲力竭。于婉晴的腦袋枕著秦敏的大腿,橫在地上,好像清醒過來了。但依舊合著眼睛,呼吸微弱,顯然已經(jīng)身體透支,動彈不得。床上金壘蜷在被子里,大概是吃了藥,癲癇的癥狀已經(jīng)不那么厲害,只是間歇地抖動著身子,像是在悲傷中抽噎。

“怎么樣,秦敏,叫救護車了嗎?”謝嵐急忙問。

“老師,”秦敏驚喜而疲憊地望著謝嵐,身體動了動,卻被壓得起不來。接著說,“您來了就好了!救護車馬上到?!?/p>

正說著,屋外“嘀嘟嘀嘟”地響起笛聲,隨即兩個穿著白衣的醫(yī)護人員在一群孩子們的指引下,抬著擔架跑進屋來。謝嵐指揮著,讓他們先把金壘抬走,接著他和秦敏一塊兒把于婉晴攙出門外,緩緩地朝救護車挪去。

突然間,只見黃有梁的司機薛洋舉著一臺攝像機從圍觀的孩子堆兒里閃出來,大聲喊著:“喂!大作家,怎么又是你呀!都被捉了奸了,還敢往這兒跑哇?噢,今兒是救死扶傷,這么情深義重,可得好好宣傳宣傳!”一邊喊叫,一邊真像專業(yè)記者那樣,肩扛著攝像機,半貓著腰,步步為營地追蹤拍攝著。

謝嵐輕蔑地瞥了他一眼,繼續(xù)把于婉晴攙到車前,和秦敏一起輕輕托起她的身子,放進救護車。醫(yī)護人員接過去,把于婉晴平放在車廂里的長椅上。救護車鳴著笛開走了,謝嵐和秦敏也開車跟了上去。

到醫(yī)院檢查后,于婉晴夫妻倆被雙雙送到急診室里打吊瓶。急診室里病人擠得滿滿的,謝嵐好不容易租到一張活動病床,讓金壘躺上去,推著他擠到一個角落。秦敏扶著于婉晴緊挨著金壘坐在長條椅的一頭兒,一位小護士走過來,麻利地給他們打上吊瓶。謝嵐怕秦敏待長了黃有梁會找她的麻煩,讓她先回去了。屋里靜悄悄的,病人和家屬有的看書,有的翻報,有的在打瞌睡。謝嵐輕手輕腳地在人流的縫隙中穿行著,一會兒去開藥,一會兒去交費。手續(xù)辦完后,便站在于婉晴夫婦之間守護著。時不時地盯著他們頭頂上連接著輸液軟管兒的玻璃瓶,觀察著藥液的滴速。

金壘睡著了,睡得很安詳、很踏實。于婉晴自然地側垂著腦袋,閉著眼睛休息?;蛟S是隨著針管兒輸入體內的葡萄糖發(fā)揮了作用,她蒼白的臉上已經(jīng)有了一些血色。她臉上的傷口已經(jīng)結痂,嘴唇依然干澀,且有些暴皮兒,像薄薄地黏著一層糖衣。皸裂的嘴角時而蠕動著,滲出些許潤澤的唾液,整個人看上去仍很疲憊。望著她這副虛弱的樣子,想到她近來遭受的打擊和迫害,謝嵐既感到憤怒又感到心疼。漸漸地情緒變得難以自控,眼睛酸酸的,潮潮的,視線一片模糊。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悄悄地蹲下身子,將她一只垂在椅邊的纖手托上椅背兒。于婉晴的胳膊一抖,睜開蒙眬的睡眼,目光在謝嵐身上停住了。須臾,嘴唇突然一陣抽搐,眼角淌下一行熱淚。然而,她只允許這種隱藏的情感流露了短短一個瞬間,便將一雙淚眼轉向一側。

謝嵐見婉晴醒過來,非常高興,急著叮囑她:“婉晴,你要挺住,一定要挺??!你要相信,事實總會有澄清的那一天,天塌不下來!”

婉晴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眼睛也亮了許多,抿著嘴唇點了點頭。

天擦黑兒的時候,謝嵐開車把婉晴夫婦倆送回排子房。打開車門,剛把婉晴攙到家門口,忽聽不遠處響起一陣鼓樂聲。巡聲望去,只見一支臨時拼湊的小樂隊,敲著鼓點兒吹著嗩吶晃里晃蕩地走過來。薛洋扛著攝像機,笑嘻嘻地走在最前邊。頃刻間,排子房的每個院門口都探出幾個腦袋,有人拽回跑出門外的孩子,沒拽住的就跟在樂隊后邊看熱鬧。

一伙兒人把謝嵐和于婉晴圍在中間兒,薛洋攝完像,揚著個臉兒,嬉皮笑臉地說:

“喲,大作家,您這黑燈瞎火的,還想往人家屋里鉆呀!”

謝嵐被薛洋的囂張氣焰激怒了。他明白,薛洋仗著黃有梁給他撐腰,根本不把金壘這個前公司領導和賬務科長于婉晴放在眼里,更不把他謝嵐當回事,正在按照黃有梁的吩咐,準備好好羞辱一下他和那一對落難人。謝嵐輕蔑地望著他,冷笑一聲說:

“瞧你這副樣子,像不像個流氓無賴?”

薛洋眼睛一閉,腦袋自下而上一晃說:“算你說對了,老子就是流氓,你能怎么著?可是大作家,問題是你比我更流氓。俗話講,好男人有三忌:不掘祖宗墳,不賭老婆身,不蹬寡婦門。你這沒黑兒沒白日地總往這門兒里鉆算是怎么回事?”

“薛洋!”于婉晴突然憤怒地喊,“你嘴上積點陰德,誰是寡婦?我男人還健在,你看清楚了!”

“喲——”薛洋拉著長聲兒笑彎了腰,抬起頭,左看看右看看,對周圍人說:“她說她不是寡婦,她說她不是寡婦,你們說逗不逗?”又轉向于婉晴,揶揄道,“守活寡也叫寡婦!知道嗎?”說得周圍個別人在跟著哄笑。

謝嵐突然感到兩手一空,急忙托住又被氣得昏厥過去的于婉晴。往上抬了幾下沒抬動,索性抄起雙手將她抱在懷里,轉身面對著薛洋,憤怒燒得他話音都有些哆嗦了:

“你們這群無恥的流氓!你不是要拍攝嗎?隨便拍好了!拍好了趕緊給黃有梁報功去!但是記住了,天理昭昭,公道自在;惡貫滿盈,必遭報應!”

不日,薛洋將謝嵐懷抱著于婉晴的一組照片及一封實名舉報信交給黃有梁,黃有梁擺弄著照片,陰冷地笑道:

“嘿嘿,我倒要看她怎么解釋!”

十一

美美和何士健的婚姻出現(xiàn)了危機,倆人達成協(xié)議后,沒想到又雙雙違反了協(xié)議。協(xié)議規(guī)定倆人不能離婚,可是何士健的女友突然懷孕了,何士健很喜歡他的女友,執(zhí)意要她把孩子生下來,同她重組家庭,為此率先提出和美美離婚;美美對謝嵐動了真情,雖然遇到障礙并被謝嵐婉拒,但并沒有死心,仍想離婚嫁給謝嵐。于是,倆人間的協(xié)議自動作廢,他倆的協(xié)議作廢了,父輩的協(xié)議如何落實?所以,雙方老子不同意離婚,跟子女大發(fā)脾氣,甚至以取消財產(chǎn)繼承權相威脅。怎奈情感這東西是強迫不得的,小兩口在家都是獨根獨苗,一向驕橫跋扈,根本不聽父母的勸誡,逼急了,竟以自殺和出走相要挾,搞得雙方父母驚慌失措,六神無主,無可奈何間,只好同意放棄協(xié)議,將婚姻自由還給子女。事后,兩家父母都感覺到自己行為的荒唐。本來嘛,感情這東西就像空氣,怎么能把它綁定拴住呢?

最近,物產(chǎn)公司那條流傳甚廣的消息終于得到落實。鑒于不少人舉報黃有梁搞獨立王國并貪污受賄,集團決定把副總龔強派到物產(chǎn)公司兼任黨委書記,負責企業(yè)全面工作,查證落實舉報內容。龔強到任后,首先宣布了一項國資委的政策:屬于國有優(yōu)良資產(chǎn)的企業(yè)改制后,該企業(yè)必須享有合資公司的控股權,這條規(guī)定完全適用于物產(chǎn)公司。美美和何士健的父親控股的愿望落空了,卻又不想使運作已久的事情半途而廢,只好同意以參股的方式參與改制。

美美離婚后,明顯加大了對謝嵐的情感攻勢。她越來越相信,那個令謝嵐魂牽夢繞的女人就是于婉晴。卻又絕不相信,一個年輕貌美的單身富二代,竟然爭不過一個在不幸婚姻中苦苦掙扎的半老徐娘。因此,她要發(fā)現(xiàn)自己失敗的原因,找到發(fā)起新一輪進攻的突破口。最近,謝嵐和美美的關系有所緩和,因為那次在舞廳甩掉美美后,謝嵐已經(jīng)向她道過歉。從長遠考慮,美美也原諒了他的粗魯。至于于婉晴,美美承認上次對她的報復有些過分,也不再當面或背后地攻擊謾罵她了。此時美美最關心的只有一個問題,那就是,于婉晴身上到底有什么東西吸引住了謝嵐,謝嵐到底中了什么邪?為了探究這個秘密,她需要和謝嵐心平氣和地談一談。為此,美美又在網(wǎng)上給“萬仞堂”拉來幾名新學員。這天上完課,見學員們都走光了,美美走到沙發(fā)前,對坐在那里又開始犯愁的謝嵐說:

“怎么樣,新學員不錯吧?打算怎么犒勞我?”

謝嵐瞥她一眼,勉強擠出點笑容說:“請你吃飯。”

“不行!”美美故作嬌嗔,伸出雙手,“抱抱我好嗎?”

“美美!”謝嵐攔住她,“別鬧,我這兒煩著呢?!?/p>

“又是因為那個于婉晴?”

謝嵐抬頭望著她,郁郁地說:“她現(xiàn)在的處境很凄慘,可以說是身心俱疲,痛苦不堪?!?/p>

“因為我?還是因為在延慶被捉奸?”

聽了這話,謝嵐騰地跳起來,嚷道:“那是陷害,知道嗎?舞廳在搞非法經(jīng)營,她去調查,結果被設計陷害!”

“難道那次她推門撞見我們,是在搞調查?”

“對,舞廳存在涉黃服務,她在調查,可惜我們找不到證據(jù)!”

美美沉默著,突然說:“也許我可以幫你們,但是——”她阻止住有些激動的謝嵐,“在我?guī)湍銈冋业阶C據(jù)之前,你要先回答我一個問題?!?/p>

“你說?!?/p>

“告訴我,你為什么和當下世風那么格格不入?于婉晴到底用什么勾住了你的魂兒?”

謝嵐的眼睛熱辣辣地盯著她,好一會兒,終于說:“美美,你還相信愛嗎?”

美美咬著下唇,使勁兒點點頭。

“我也相信。美美,我知道你是愛我的,那你說,我和金壘,也就是于婉晴的愛人相比,哪個條件更好?”

“當然是你!”

謝嵐垂下眼睛,眼神變得迷蒙而神往,“婉晴也這么說,她很欣賞我??墒?,在我和金壘之間,她還是選擇了金壘。而且為了癱瘓的丈夫,她在跟全世界抗爭!包括公司經(jīng)理,她的家人,還有我。為了愛,她可以拋棄一切,甚至自己的生命!”

美美顯然被這久違的、陌生的,甚至是荒誕的情感吸引住了,眼睛睜得大大的,眸子里閃現(xiàn)著驚訝和不解,繼而,喃喃道:

“也就是說,你被她對丈夫的愛感動了,所以,即便她沒有選擇你,你卻仍然……”

“不僅是感動,簡直太令人震撼了,我被這種愛的力量降服了,已經(jīng)無法脫身!”

美美沒有生氣,反而有些感傷,因為她想起自己的愛情,為什么總是輕飄飄的,像一葉浮萍?

沒到約定見面的日子,謝從熙便急不可待地把謝嵐叫到望京西的家里,劈頭就問:

“你摻和進于婉晴的婚姻啦?”

“沒有哇!”謝嵐不明白老爸怎么會知道于婉晴,又怎么會知道他和婉晴兩口子之間的瓜葛。

“沒有?那劉教授怎么說你對她閨女產(chǎn)生了感情?”

“哪個劉教授?”

“還有哪個?劉嫣教授??!”

“于婉晴是劉教授的閨女?”

“廢話!你連人家娘兒倆的關系都沒有搞清楚,就想破壞人家的婚姻?”

謝嵐愣住了,他很納悶,為什么劉教授至今也沒說當年她要他去約會見面的那個人是她女兒呢?婉晴也是如此,為什么在牛子透漏出她父母都是大學老師時,婉晴也沒有點破她母親就是劉嫣教授呢?他琢磨,劉教授沒有說明她和婉晴的關系,可能是擔心他在婚姻選擇上陷于尷尬的境地。但同樣也說明,劉教授非常希望他和婉晴能夠結為連理。至于婉晴隱瞞她和劉教授的關系,大概只是想對母親當年的隱瞞進行遮掩而已。琢磨透了,心里也就釋然了,這才向老爸解釋:

“爸,您怎么聽風就是雨,誰想破壞人家婚姻了?”

“哼,我可告訴你!”謝從熙指著兒子鼻子說,“咱絕對不能做那種缺德事!我寧可不找后老伴兒,也不同意你干這種事!”

謝嵐又是一愣:“這和您找不找后老伴兒有什么關系?”

謝從熙自覺有些失言,沒理他,躲閃的眼神卻令謝嵐產(chǎn)生猜想,繼而頓悟。

“呵呵,看來您上次見的不是什么朋友,而是劉教授。嗯,不錯,還是老爸有眼光。如果您二位真能結合,我完全贊成,相信我媽在九泉之下也能放心了。怎么,劉教授懷疑我插足了婉晴的婚姻,向您告狀了?”

謝從熙搖搖頭:“那就好辦了!可是,唉……”他嘆了口氣又說,“她是想勸婉晴離婚,和你在一起,然后咱們兩家親上加親,組成一個幸福的大家庭。說實話,要真能這樣,我何樂而不為呢?可是,可是人不能太自私,對不對?拆散婉晴和金壘,那不是把金壘往死里逼嗎!金壘的父母年紀大了,身體也都不好。把金壘再送回去,究竟是誰照顧誰呢?”

謝嵐被老爸的深明大義感動了,點點頭說:“爸,我可以向您保證,不管我對婉晴有沒有感情,也不管劉教授多么希望我和婉晴能夠走到一起,我都不會干擾婉晴和金壘的生活。您知道嗎?爸,婉晴愛的是金壘,他倆相戀十幾年,倆人不僅有深厚的感情基礎,而且相互間恩重如山,這種婚姻是牢不可破的,也是難能可貴的,必須獲得尊重和保護。更何況,金壘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婉晴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指望,是他的精神支柱!我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甚至是絕望之上呢?”謝嵐越說越激動,突然站起來朝門外走去。

“你去哪兒?”謝從熙問。

謝嵐回過頭來,淡定道:“我親自去做劉教授的工作?!?/p>

十二

劉嫣認為,不管多么殘忍,都該向婉晴和金壘攤牌了。這天她沒課,中午趁著婉晴在家便來到排子房,婉晴兩口子剛吃完飯,婉晴一邊刷著碗,一邊問:

“媽,您吃飯了嗎?”

劉教授說:“吃過了。”見金壘搖著輪椅給她倒水,又說,“金壘,你別忙活了,我跟你說件事。”說著坐在椅子上。

婉晴瞥了母親一眼,繼續(xù)刷碗。

“金壘,”劉嫣欲言又止,移開目光,嘆口氣,終于直視著金壘說,“我覺得你們倆長期這么下去是個問題。金壘,請你說實話,你真的愛婉晴嗎?”

“媽!你想說什么?”婉晴沖母親喊道。

“婉晴,我認為這件事情不能再拖了?!眲㈡痰ǖ鼗赝畠?,“你還年輕,而金壘的病不是一年兩年就能治好的。所以,我想說,如果金壘真愛你的話,應該主動選擇離開?!?/p>

“不!”婉晴喊道,“我們過得好好的,為什么要離開!”

“因為金壘是個男人。一個男人,應該承受全部痛苦,而把幸福留給他心愛的女人。”

“我已經(jīng)很幸福了!能和金壘在一起,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婉晴!”金壘已經(jīng)淚流滿面,他用絕望的眼光凝視著妻子,嘴唇不停地抖動著說,“你為我做得已經(jīng)夠多了!我已經(jīng)很知足了!媽說得對,我不能拖累你一輩子。好,我離開,我們離婚吧!”

“不!我不同意離婚!”婉晴憤怒地喊道,“金壘,你就這么狠心嗎?告訴我,離了婚,你將怎樣生活?難道你想用無盡的牽掛和自責來折磨我?我的心,還能承受這樣的折磨嗎?”說著轉向母親,“媽,難道這就是你想要給我的幸福?”

沒有人再說話,空氣瞬間陷于凝滯。

劉嫣的一聲長嘆終于打破了沉寂,她低著頭,像是在自言自語,“金壘,你知道謝嵐為什么常來這里嗎?”

“媽!你為什么要把謝嵐扯進來?”

“住嘴!”劉嫣呵斥住女兒,“我們有責任向金壘說明情況,金壘也有權利明白一些事情?!?/p>

金壘煞是疑惑地看著劉嫣。

“金壘,你知道嗎,在兩年前,謝嵐和婉晴在香山曾經(jīng)有過一次約會。倆人都覺得對方不錯,但是因為你,婉晴毅然拒絕了謝嵐?!?/p>

金壘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后來因為輔導你寫作,謝嵐再次見到了婉晴,他倆都很驚喜,還說了很多話對嗎?再以后,謝嵐又兩次來到這個家里,還接送你們去醫(yī)院,甚至在遭到陷害以后,仍不肯消失,仍要留下來保護婉晴。金壘,你認為這意味著什么?”

金壘恍然大悟,但是,他非但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妒意,反而像是如釋重負,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炊▌㈡陶f:“謝謝您告訴我實情,這下我就放心了?!闭f著轉向妻子,“婉晴,你不要擔心我,卸下了心理負擔,我反而會生活得更好!過去我一直擔心我走后,不會有人再像我那樣愛你,你會痛苦,會受欺負?,F(xiàn)在好了,謝老師是個好人,將來,他會撫平你心中的創(chuàng)傷,并帶給你幸福的!我們離婚吧!”

“不行!”

隨著一聲喊叫,屋門“砰”地被推開,大家回頭一看,竟是謝嵐!謝嵐剛剛趕到這里,恰好聽到金壘的一番話,頓時急火攻心,便突然闖了進來。他氣憤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沖動地說:

“我不贊成離婚!今天,我就是為了說服劉嫣教授才找到這里來的。我想告訴大家,你們不能誤解我的意思,更不能陷我于不義。不錯,我是喜歡婉晴,可是婉晴已經(jīng)結婚了!金壘是我的學生,也是我的朋友,而朋友之妻不可欺!我了解婉晴和金壘的愛情故事,并且被它深深感動了!我的一再出現(xiàn),就是要幫助他們渡過難關,幸福地生活!尤其是我和婉晴被陷害以后,我的肩上又增添了一份新的責任,那就是幫助她洗清冤屈,恢復名譽,并讓那些違法分子受到應有的懲罰。我想,我已經(jīng)把我的意圖表達得夠清楚了!因此,婉晴和金壘的婚姻沒有任何理由被拆散!”

“謝嵐,我聽得出來,你的話是言不由衷的!”劉嫣皺著眉頭批評謝嵐,接著說,“而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你把現(xiàn)實和理想混淆在了一起。你的話里,含有太多的書生氣和正義感!你太脫離這個社會了!你能不能回到現(xiàn)實中來,多考慮一些實際問題?”

謝嵐轉向劉嫣,懇切道:“劉教授,我沒有反駁您的意思。但是,我覺得人不能被一些太過現(xiàn)實的東西遮住雙眼,甚至把它當作自私的理由和借口。我們必須要對這個社會負責,什么時候都不能放棄道德的標尺。您說對嗎?”

劉嫣擺擺手:“這件事和道德無關,它是一種理性的考量,為的是把痛苦降低到最低限度,而讓幸?;菁暗礁嗟娜恕H绻且阉赖侣?lián)系在一起,我認為,這樣做才是最不道德的。算了,今天不作決定,大家都再考慮考慮。抽時間,我還要去拜訪一下金壘的父母。”說著站起來,朝門外走去。走到門前,又回身招呼道,“謝嵐,你出來一下,我還有話對你說?!?/p>

屋子里只剩下婉晴和金壘,婉晴默默地望著遭受了重大打擊后金壘那張僵化麻木的面龐,那雙迷茫凄苦的眼睛,一股酸楚涌上心頭,她禁不住走到輪椅邊,抱著金壘的頭說:

“金壘,放心吧,我是不會離開你的!要想離開,兩年前在香山就離開了,何必拖到現(xiàn)在?!?/p>

“可是,那次約會,你還是去了。”

“那是去應景。我爸剛走不久,我媽就要死要活地逼著我去,不去行嗎?”

“我覺得,你心里還是裝著謝老師?!?/p>

婉晴嗔怨地望著金壘:“你怎么說這樣的話?謝嵐是個好人,不是嗎?難道你看不出來?他頭一次來咱們家見到我,純粹是一種意外。而正是那一次,他了解了你我之間這份感情的牢不可破。請相信他的那句話,他真的是被我們的故事感動了。所以,他才會把對我的情感,轉化成一種道義的力量,來支持和幫助我們;才會頂著壓力送我們去看病,保護我們不被人欺負;才會要幫我洗清冤屈,恢復名譽,讓壞人受到懲罰。我確信,謝嵐所做的這一切,完全是出于正義感和同情心,而沒有摻進任何的私心雜念。如果說,他這樣做的原因,也有點個人感情因素的話,難道這份感情不是純潔的、高尚的、值得尊重的嗎!所以我想,這份情不但我應該裝著,你也應該記在心里!”

金壘咬著嘴唇,默默地點點頭。

“金壘。”婉晴再一次摟過丈夫的頭,側著頭,把臉貼上去,深情而又緩緩地說:“我們相戀了十幾年,還記得那些刻骨銘心的往事嗎?小時候,你拉我到你家吃飯,你媽罵你,你差點跟你媽打起來,還跑了出去,偷偷給我買吃的。”她嘻嘻一笑,嬌聲問,“哎,你那么小,怎么就喜歡女孩兒呀?真是個小情種!”說著,撅起嘴,輕輕地杵了一下金壘的腦袋。

金壘幸福地把臉貼在妻子的身上。

“記住,不要再胡思亂想了,好好養(yǎng)病,這段艱難的日子總會過去的!”

金壘擁著妻子,淚水汩汩地淌下來……

十三

戲夢嬌離開了群主濕蚊,又去美美家蹭飯。美美家是一座獨棟別墅,一日三餐,灑掃庭除,全都由菲傭打理。美美仰在沙發(fā)一角,朝蜷在另一角的戲夢嬌揶揄道:

“怎么跑我這兒來了,又被群主給蹬啦?”

“那老小子膩味了,也沒錢了,想把我甩給李楚。啊呸!我又不是大糞,想往哪甩就往哪甩!”

“哎哎!”美美瞪起眼睛,“都噴地毯上了,這不是你租的那閣樓好不好!”

戲夢嬌瞇著笑眼裝嗲:“就幾個唾沫星子!我說姐,讓我在你這兒住一段好嗎?”

美美抿起下唇,斜著眼瞥她,沒作聲。忽然想起,自己曾答應幫謝嵐找舞廳非法經(jīng)營的證據(jù),而能勝任此事的,還非戲夢嬌莫屬!可是,真的該幫助謝嵐嗎?美美已經(jīng)明白,謝嵐拋開她而鐘情于婉晴,完全是因為他被于婉晴的愛情故事感動了,似乎于婉晴越是拒絕他,他的心就越是貼近于婉晴。那么,如果自己也做一件令謝嵐感動的事情,謝嵐會回心轉意嗎?美美深知,自己的這次戀愛,絕非往日的輕浮之舉,而是動了真情的。她為什么不把這份真情展示給謝嵐,也刻骨銘心地感動他一回呢?即使他已經(jīng)宣示了不愛她,她不也該讓他觸摸一下她那顆燙人的心,讓他體會到她情感的熾熱,從而感到歉疚,并想補償她嗎?這么想著,便決定認真地幫謝嵐一回,于是對戲夢嬌說:

“想在我這兒住可以,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答應了,吃喝全包,愛住多久住多久?!?/p>

戲夢嬌支起眼睛:“什么事呀?”

美美從沙發(fā)上坐起來,湊到戲夢嬌跟前,認真道:“謝嵐老師想找舞廳干缺德事兒的證據(jù),你能幫忙嗎?”

“謝老師的事,當然得幫忙!什么缺德事?”

“裝什么糊涂?那些休息室里的事!”

戲夢嬌撇著嘴點點頭:“知道我為什么不愿意陪李楚嗎?他自己就好那口兒,而且忒變態(tài)!”

“所以這忙還非得你幫不可!”

“把我往虎口里送?”

“呵呵,還有咱戲夢嬌對付不了的人嗎?”

見對方有些猶豫,美美故意說:“要不就算了?!?/p>

戲夢嬌瞪起眼睛:“別介呀!說好了啊,住多久都可以!”

從美美家出來,戲夢嬌就給濕蚊打電話:“哎,跟李楚說吧,我現(xiàn)在沒地兒去了。他要是什么都管,我就跟他了?!?/p>

不久,戲夢嬌的手機響起來,一看是李楚:“在哪呢?用不用我開車去接你?”

“干嗎那么招搖呀,我不想讓所有人都知道。晚上七點,我在舞廳門口等你?!?/p>

戲夢嬌今晚著裝很性感,藕荷色的羊絨大衣搭在臂彎上,皮褲、皮靴、皮坎肩,渾圓的屁股繃得像一對兒橄欖球。這亮眼吸睛的搖滾女郎打扮,令等在門口的李楚看得上下眼皮像是被棍撐著一樣,眨都不帶眨的,他一路小跑地迎上去癡迷地說:

“好漂亮!”說著牽著她的手,“走,我?guī)闳ヒ粋€好地方?!?/p>

戲夢嬌故意一撤步子:“別去快捷酒店那些地方啊,我嫌臟?!?/p>

李楚生怕煮熟的鴨子又飛了,小聲說:“哪能?。课?guī)闳ヒ粋€秘密的地方?!?/p>

戲夢嬌見李楚牽著她走進舞廳,心想,不是去側廳的休息室吧?沒想到他卻朝左邊借用的辦公區(qū)走去,走到左右兩邊樓道的隔斷處,推開一扇軟包的房門,拉她進入一間裝飾豪華的屋子。這是一個寬敞的套間,亮閃閃的大理石地面通往各個房間,主臥里寬大的雙人床前鋪著紫紅色的純毛地毯。浴室敞著門,露出碩大的乳白色的按摩浴缸。

李楚望著驚詫不已的戲夢嬌,得意道:“不錯吧,這兒比五星級酒店都強?!?/p>

“這是誰的房子?”戲夢嬌問。

李楚笑笑:“別問,這幾天晚上你就住這兒,我白天在那邊辦公,晚上來陪你?!闭f著一把將她抱起來就要親熱。

戲夢嬌掙脫他,說:“別急,你先去洗洗?!?/p>

李楚嬉笑道:“好,我去放水,咱倆一塊兒洗。”

見李楚進了浴室,戲夢嬌走到沙發(fā)前坐下,下意識地打開了電視。突然,一些不堪入目的鏡頭出現(xiàn)在屏幕上,顯然,這是一部偷拍的他人隱私的錄像,而地點就是舞廳的休息室。就在她驚詫不已時,李楚從浴房躥出來,“啪”地關了電視,從錄像機里退出帶子,朝床頭柜走去,邊走邊回頭怒喝道:

“不要隨便動我的東西!”

戲夢嬌盯著他心虛的背影,暗自一笑,心想,這不正是我要的東西嗎!早就聽說李楚在休息室里偷拍客人隱私,這回算是做實了。

這天夜里,戲夢嬌一直盼著拿到錄像帶。李楚終于疲憊不堪地睡著了,她聽了聽他的呼吸,深沉而均勻,便輕輕地坐起來,想去偷他的鑰匙,剛要下地,胳膊卻被他一把攥住。驚慌中,她只好騙他說去上廁所,他便瞪著眼睛盯著她,直到她回到床上才合上眼皮。戲夢嬌心里罵道:真是壞事做多了,睡覺都那么賊!好不容易盼到天亮,臨走前,她向他索要錄像帶,他卻反悔了,說傳出去怕出事,等她今天晚上回來,一定當著她的面銷毀。

白天,戲夢嬌把情況向美美作了匯報。美美咬著下嘴唇琢磨了一會兒,說:

“行了妹妹,做得不錯,沒的說,今后你在我這兒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不過事兒沒完,你還得接著給我辦?!闭f著湊近對方耳朵,悄聲給她布置了另一項任務。

十四

劉嫣教授獨自坐在家里,默默地掉著眼淚,婉晴父親走后,她時常感覺到孤單。老伴兒在時,遇到不順心的事,她可以沖受氣桶般的老伴兒發(fā)火,把一肚子的怨氣發(fā)泄出去;感覺到委屈時,她也可以嘮嘮叨叨地說給那個耐心的傾聽者,在老伴兒的安慰聲中,獲得心理平衡。然而老伴兒走了,此時此刻,她的怨氣和委屈又該向誰訴說呢?孤獨中,她只能默默地垂淚。她不明白,她明明是為了多數(shù)人的利益,采用科學降損的方法,提出了一個破解亂局的方案,怎么竟會遭到所有人眾口一詞的譴責?婉晴反對可以理解,為什么謝嵐和謝從熙那個老頭子也要反對?在這個科學的解決方案中,她只是一個客觀上的受益者,難道因此就可以認為她很自私、很不道德嗎?她就這樣呆坐著,在內心進行著激烈的思辨。就在她沉陷在科學與道德的區(qū)別中剪不斷理還亂的時候,忽聽有人敲門。聲音很輕,很有節(jié)奏,令人想象應該是一個很懂禮貌的訪問者。

劉嫣疑惑地走過去,把門打開,一下子怔住了,發(fā)現(xiàn)來人竟是金壘的父親金志彬。

“老金?你們旅游回來了?”

金志彬淡淡地笑笑,點點頭。

劉嫣想,既然回來了,他想必已經(jīng)知道了她逼著婉晴和金壘離婚一事。那么今天來,一定是為了阻止那件可能給他兒子帶來巨大打擊,給他們夫妻增添巨大負擔的事情的。不過,想到他們以往推卸責任,過慣了輕松自在的日子,劉嫣并沒有因為自己的做法而感到慚愧和自責,反而認為自己才代表著道德和正義。于是,她一邊給親家倒水,一邊以一種凜然的態(tài)度和懲戒的口吻對金志彬說:

“本來我是想和你們商量婚姻處理這件事情的,可是你們游興正濃,我不好掃你們的興,所以就私自找他們談了。我想,對于金壘,婉晴已經(jīng)做得夠多了。作為父母,你們也該盡盡自己的責任了。”

金志彬誠懇地點點頭,垂下眼睛說:“您說得很對。不過我想先澄清一下,我?guī)е饓灸赣H出去,并不單純是因為旅游,主要是為了了卻她的一樁心愿。”

劉嫣挑起眉毛,疑惑地瞅著對方。

金志彬的眼睛有些潮濕,他凝視著屋頂?shù)囊唤?,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她去年查出乳腺癌,發(fā)現(xiàn)時已到了晚期,癌細胞已擴散到全身。這一年來,我?guī)еシ暖熁?,跑遍了北京各大醫(yī)院。為了讓金壘安心養(yǎng)病,我們沒敢把這件事情告訴他,這也是我們很少去看望他的原因。由于病情不見好轉,金壘媽也不想再承受痛苦,最后她放棄了治療。她跟我說,她一輩子都沒出過國,真想到國外去看看。為了了卻她的心愿,我才帶她去了趟澳洲。”

劉嫣驚呆了,原來事情完全不是她所想象的那個樣子。親家出國,并不是因為貪圖享樂去游山玩水,他們很少去照顧兒子,也并不是出于自私而推卸責任,這一切,完全是因為親家母患了癌癥!他們很少去排子房,是因為他們正在疲于奔命地挽救生命,根本沒有時間去照顧兒子。也不想讓兒子在承受自身痛苦的同時,再增加一份憂慮;他們去國外,是為了了卻親家母此生最后一個愿望,是在履行一個絕望的人告別這個世界的程序!而她劉嫣,一個傳經(jīng)授道的大學教授,居然在親家遭遇災難的關鍵時刻,又往他們淌著血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想到這兒,她的眼睛潮濕了,吸了一下鼻子,側過臉,眨著眼睛說:

“對不起,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親家母得了這么重的?。 闭f著眼淚終于掉下來,“我錯怪了你們!還想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把金壘推給你們。對不起,老金,什么都不要說了,我收回我的意見!”

“劉教授,您誤會了?!苯鹬颈蚍堑珱]有被劉嫣的表態(tài)所感動,反而有些著急,“來之前,我和老伴已經(jīng)商量了,我們同意接回金壘。金壘也是這個意思,而且態(tài)度很堅決。”

“你們?”劉嫣瞪起眼睛,“你們是在跟我置氣嗎?非要讓我背上這個不義之名?”

“不,不不!”金志彬也有些起急,“這是我們的真實心愿,是經(jīng)過慎重考慮的!”

“為什么?”

“因為婉晴!”

劉嫣茫然地盯著金志彬。

“劉教授,我們真為你有這么一個好閨女而高興!”金志彬真誠地凝視著劉嫣,“我們知道,在金壘長了腦瘤,需要做手術之前,您曾逼著婉晴去見了謝嵐。這不怪您,擱誰都會這樣做的。可是令我們驚訝的是,面對謝嵐這樣一個出色的男人,婉晴居然忍痛割愛,依然選擇了金壘!這孩子不但沒有嫌棄我們可憐的兒子,還不顧家人的反對,毅然決然地和金壘結了婚,并把他從一個完全癱在床上的廢人,伺候得坐進了輪椅,實現(xiàn)了生活上的半自理。誰不知道,婉晴才三十幾歲,而且是全公司最漂亮的女人!然而為了相愛時的一句誓言,為了一個殘疾人,她竟然肯奉獻出自己全部的青春!每當想到這些,我和老伴兒都會哭得泣不成聲!”

說到這兒,金志彬真的落了淚,他用手背抹去淚水,接著說:“婉晴這孩子一點也不為自己考慮,可是不行,我們不能眼瞅著這孩子被嚴酷的現(xiàn)實擊垮!這種情況不能再繼續(xù)下去了!所以,我們一致決定,把金壘接回家,我們一家三口要共同和命運抗爭!同時,解放婉晴,讓她獲得應有的幸福!”

“那怎么行?”劉嫣厲聲制止道,“親家母已經(jīng)那樣了,金壘再回去,你一個整天靠打針維持健康的糖尿病病人,怎么撐起這個家?”

“沒事?!苯鹬颈虻坏?,“一個是伺候,兩個也是伺候。我們一家三口,會擰成一股繩,共同和命運抗爭!”

如果說,金志彬一開始表示同意把金壘接回家時,劉嫣只是感到出乎預料,有些驚訝的話,那么當老金道出作出這個決定的原因時,劉嫣的靈魂都感到了震顫!自己的女兒,為了金壘,寧愿付出所有的青春年華;金志彬,為了婉晴的幸福,寧愿背負雙重的重擔!而自己呢,只想著使女兒得到解脫,只想著那個親上加親的大確幸。此時此刻,她已經(jīng)羞慚得無地自容了。

然而,羞慚歸羞慚,劉嫣依然嘴上不饒人,思索片刻,她抬眼看著金志彬說:

“不要嫌我霸道,金壘,你不能接走。因為那樣的話,你將把我置于何地?你還讓我怎么做人?”

翌日,劉嫣親自來到謝從熙的住所,坐在主人倉促打掃出來的還算整潔的房間里,她兩手搭在沙發(fā)靠背上,輕松地朝謝從熙笑了笑說:

“給你帶來兩個消息,一個好的,一個壞的,先聽哪一個?”

老謝猜不透劉嫣的來意,也猜不出消息的內容,不過從她的臉上已窺見她的心情,便也詼諧地笑道:“還是先說好的吧?!?/p>

劉嫣腦袋一耷拉,自嘲道:“唉,算你厲害,我輸了,你們全贏了。”見老謝的眉宇間生出疑問,又說,“我收回讓婉晴兩口子離婚的意見,并準備重新給他們送去祝福!”

“好哇!這樣做就對了!”老謝頓時表示贊賞,雖然不明白原因,卻仍為她終于轉變態(tài)度而感到高興。俄而,又裝出一副凄苦的樣子:“怎么,還有條壞消息?”

劉嫣抿著嘴點了點頭,說:“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為什么不適合結婚嗎?現(xiàn)在我可以告訴你了?!?/p>

老謝的神情變得緊張起來。

劉嫣認真道:“我說出原因以后,如果你不同意結婚,我們就算了。如果你還準備結婚,對不起,我將有一個條件?!?/p>

“又是條件?”

“對!”

老謝一縮脖子,像是準備挨刀。

“如果我們能夠走到一起,我們的婚姻,必須是無性婚姻!”

“無性婚姻?”

“對!”

“為什么?”

“因為我討厭夫妻生活?!?/p>

屋子里沉寂下來,須臾,劉嫣講述了事情的原因。多年前,劉嫣發(fā)現(xiàn)自己經(jīng)期嚴重失調,結婚生子后,發(fā)現(xiàn)自己已演化為性冷淡,再往后,她甚至開始厭惡夫妻生活。正是因為這個緣故,老伴病逝后,她一直都沒有考慮再成個家。

講完了這段經(jīng)歷,劉嫣坦率道:“其實我也想再成個家,人老了,沒個伴兒不行??!”說到這,她微微瞇起眼睛,含笑道,“尤其是知書達理,能夠交流的伴兒!”

老謝和她相視一笑,心里還是有些糾結。

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劉嫣笑道:“你是個明白人,夫妻之間,表達感情的方式多著呢!”

老謝盯著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怎么?接不接受我這個條件?”

“無性婚姻?”

“對,要是接受,就簽個協(xié)議?!?/p>

老謝心想,怎么干啥都簽協(xié)議,又不是做買賣!嘴上卻說:“簽,我簽!”

當晚,劉嫣、謝從熙把謝嵐和婉晴兩口子約到了富麗堂皇的大富豪酒店。餐前,劉嫣鄭重地向大家宣布:

“孩子們,今晚邀請你們來,是想向你們宣布一件喜事:我和謝從熙同志決定組建新的家庭了!當然,有些手續(xù),我們還沒來得及辦理?!?/p>

幾個晚輩都驚呆了,看得出,除了對如今老一輩的辦事效率如此之高而感到詫異,大家都顯得很高興。

劉嫣微笑著注視著大家,繼續(xù)說:“想必你們也都知道了,我已經(jīng)收回主張婉晴和金壘離婚的意見。所以,在你們向我和老謝道喜之前,首先我要先向婉晴和金壘表示歉意,并祝你們婚姻幸福,家庭和美。”

席上響起熱烈持續(xù)的掌聲,坐在輪椅上的金壘,則默默地淌下淚水。

“記住,”劉嫣突然提高了聲音,“從今天開始,我們便都屬于一個大家庭。當前,我們要抱成一團,共同完成一項任務,那就是替謝嵐和婉晴昭雪!”

十五

這天早晨,戲夢嬌疲憊地和李楚一起走出軟包的客房。李楚下樓,說去找黃有梁辦點事。等他上了車,戲夢嬌掏出手機,給美美打了一個電話:“那人走了。”

“好,在門口等。”

大約一個小時后,舞廳剛開門,美美就拿著進門卡在看門老頭兒眼前晃了晃,隨即領著兩個身穿黑呢子大衣的壯漢走進舞廳。老頭兒吃過虧,知道美美是李楚的朋友,自然沒敢阻攔。這時,戲夢嬌已經(jīng)繞回舞廳等著,在她的引導下,美美和兩個壯漢從舞廳的左側拐進公司的辦公區(qū),用鑰匙打開房門,魚貫進入豪華客房。

那兩個壯漢是美美父親找來的。美美她爸雖然一向守法經(jīng)營,但也有一些江湖朋友,特殊情況下,只要打聲招呼,他們都會鼎力相助。而此時此刻,正屬于這種特殊情況。昨晚,美美向父親哭訴說:前幾天,她和新找的男朋友在大鐘寺舞廳的休息室約會,被偷拍了錄像,羞死人了!舞廳經(jīng)理李楚想勾引她,威脅她說,如果她不聽話,就把錄像發(fā)到網(wǎng)上去。據(jù)可靠消息,那盤錄像帶就鎖在李楚臥室的抽屜里,她求父親必須幫她把錄像搶回來銷毀。美美父親一聽大怒,立刻給朋友打了個電話,今天來的這倆壯漢,正是來搶錄像帶的!

兩個壯漢手拿特殊工具,輕松地撬開了床頭柜上的所有抽屜,竟然都沒有找到錄像帶。美美愣住了,正不知如何是好時,一個壯漢突然發(fā)現(xiàn)電視機旁邊立著一個保險柜。于是眾人便都圍過去,連捅帶撬,雖然費了不少工夫,最終還是把它打開了。拉開柜子一看,里邊不僅摞著一堆錄像帶,還有幾個賬本。美美翻了翻,也看不出什么門道,便朝壯漢們輕聲喊:“帶子和賬本都裝走,一個也別落下!”東西裝好后,一行人重新回到黑暗的舞廳,順著邊上的通道,大大方方地走出大門,上了一輛黑色越野車。

車子開出一段距離后,美美立刻通知謝嵐:“證據(jù)拿到了,而且收獲頗豐?!敝x嵐欣喜若狂,一再向美美致謝。接著,迅速跟大家庭的所有成員通報了這件事情。大家在興奮之余,一致認為,李楚和黃有梁肯定已經(jīng)知道了是戲夢嬌偷走了東西,而且一定會分析出此事和于婉晴的暗中調查有關。李楚背后的黑道勢力龐大,他必會馬上派人尋找戲夢嬌,監(jiān)視所有的相關人員。所以,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將證據(jù)轉移到最安全的地方。哪里最安全呢?大家首先想到的是派出所??墒怯忠幌?,現(xiàn)在東西雖然拿到了,但是錄像帶也好,賬本也好,里邊到底都錄了些什么,記了些什么,大伙誰也沒看到,萬一構不成證據(jù),報了警又有何用?所以,還是先找個地方核實一下為好。但是,在哪兒核實呢?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說了幾個地方,都覺不妥。最后,還是謝從熙想到了一個地方。他說:“紀檢部門在門頭溝區(qū)山頂上有一個副食基地,我的老部下是那兒的一把手,送到那兒去最安全?!蓖袂缫宦牻械溃骸拔依牙鸭揖妥≡诹馍降陌肷窖?!”大伙說太好了,當場決定,等老謝聯(lián)系好后,由謝嵐和婉晴負責把證據(jù)送上山去。

上午十點來鐘,謝嵐先從美美那兒拿到那個裝滿證據(jù)的黑提包,然后接上婉晴,直接朝菱山開去。天氣陰冷,菱山有霧,謝嵐開著他的小車沿著狹窄的盤山公路緩緩地鉆進深山,越鉆越高。一縷縷嵐氣在山路上輕飄漫舞,游來蕩去。車沖上來時,又都閃轉腰身靈巧地避開。遠處的藍天清澈幽邃,潔凈得像被水洗過一樣。婉晴突然驚喜地叫道:

“看!我姥姥家!”

云靄下面,露出一片紅磚灰瓦,蒼木金秸,一座房屋散亂無序的村落橫臥在半山腰兒。

“送完東西,回來時去看看你姥姥?!敝x嵐說。

“好哇,中午請你吃雜面軋饸饹,羊肉湯,可別嫌膻??!”

謝嵐笑了,像是真吃了這誘人的農家飯,覺得渾身都是勁兒。副食基地終于到了,基地書記親自迎接他們。在一間隱蔽的小屋里,謝嵐打開了黑提包。趁著婉晴安裝帶來的錄像機時,他先開始檢查那兩個賬本,剛看了一會兒,眼睛一下子亮了,突然一拍大腿喊道:“太好了!這哪是賬本?分明是舞廳休息室的開房登記??头俊⑷嗣?、用時、費用記得太詳細了!”

婉晴也興奮起來,說:“再放放錄像!”

錄像也不出預料,全是一些不堪入目的鏡頭,婉晴看了兩眼就把頭扭了過去。謝嵐關了錄像機,掏出手機給父親打電話,通報完情況,讓他盡快向公安部門報案。

為了安全,謝嵐和婉晴決定把證據(jù)先存放在基地,等候公安部門的意見。把黑提包交給基地書記藏好后,謝嵐和婉晴上了車,在婉晴的指引下,緩緩地朝山下婉晴姥姥家開去,不一會兒就進了村子。婉晴姥姥家是一遛新蓋不久的大瓦房,坐落在山洼的一塊平地上。鮮亮亮的紅漆大門顯得特別喜慶,門楣和兩框貼著一副對聯(lián):改革開放風吹寨,碩果滿園樂開懷。橫批是:農民高興。推開大門,一只黃狗駐足狂吠,洪亮的聲音撞向對面的山澗又彈回來。接著是主人大聲的呵斥,聲音同樣帶著回響。婉晴姥姥年近九十,卻很結實。一張笑臉樂成個山核桃,一個勁兒地把人往屋里讓。婉晴忙著張羅座位,沏茶倒水,一抹紅暈在臉頰上泛起。謝嵐屋里屋外都看了看,感受著時代給農家?guī)淼木薮笞兓R呀?jīng)是下午兩點多鐘,大伙都餓了,一直等著的叔伯哥嫂開始做飯,姥姥也打起了下手。婉晴見自己也幫不上忙,便捅了一下謝嵐說:“走,我?guī)愕缴嚼镛D轉。”

深冬的山坳里,空氣寒冷而清新。風吹過來,松柏和掛著殘葉的樹枝“嘩嘩”地抖動著。不遠處有一潭泉水,波光閃閃,流水潺潺。這時突然傳來一陣婉轉的鳥鳴和清脆的尾音,抬眼看時,山鳥已飛進一片若隱若現(xiàn)的薄霧中,形成一個稍縱即逝的美麗剪影。傍在婉晴身邊,望著這迷人的山景,謝嵐又想起那次和她徜徉在香山公園時的情景,心中漾起一波甜蜜幸福的感覺。婉晴還是那樣美麗,只是瘦了許多,臉色也有些蒼白。想到她的生活是那樣艱難,工作環(huán)境是那樣險惡,她卻始終泰然處之,表現(xiàn)出一種女人少有的冷靜、堅毅和果敢,謝嵐真是打心眼里敬佩她。

婉晴微低著頭,默默地走在路上,神情專注,若有所思。突然腳步慢了下來,終于停住,揪了片枯葉在手里揉捏著,抬眼莞爾一笑:

“謝嵐,能問你個問題嗎?”

謝嵐一怔,笑道:“當然?!?/p>

“你……”她欲言又止,順下眉毛,“為什么還不成個家?”

謝嵐語塞,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心潮一波一波地漲了上來,卻不見退去。其實,答案就在嘴邊,但他難以啟齒。難道讓他說因為愛她?那他把金壘置于何地?把婚姻這道鐵柵視為何物?這和他絕不卷入三角戀情的表態(tài)又是多么矛盾!讓他說他在等她?那豈不是對金壘的一種詛咒?對自身操守的一種褻瀆?那么他又該怎樣回答呢?他沒有任何說得出口的正當理由。他明白,他的存在一直是有悖于道德的。婉晴是一個有夫之婦,兩口子相愛已久,尤其是金壘,甚至把她視為自己的生命。在這種情況下,他置身其中,是要奪人之美還是要乘人之危呢?當然,他絲毫沒有這樣的意圖,那兩口子也絕對沒有這樣的猜疑。但是,他的存在,他不再婚,又確實是因為愛,一種深沉、執(zhí)著,不該出現(xiàn)并無法公開的愛。他的內心很糾結,很混亂,所以,對于婉晴的問題,他無法回答,陷入尷尬。

望著謝嵐局促不安的樣子,婉晴反而顯得比他還要慌亂:“謝嵐,你別為難,你不需要回答的?!?/p>

于婉晴不忍心讓謝嵐難堪,更不忍心讓他難過。在她心里,他這個人實在太好了。她之所以提出那個問題,是出于對他的愛護。當然,她早已領會了謝嵐對她的那片真情,她很感動,也很珍惜這份情感。但她有很多難處,她無法接受這份情意。她覺得所有的苦都應該由自己承受,而不應轉嫁給謝嵐,不能讓謝嵐因為她而耽誤了自己的幸福。她目光癡癡地望著遠處的溝壑,繼續(xù)喃喃道:

“成個家吧,謝嵐,瞧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這身衣服也有一個多月沒換洗了吧?應該有個人每天給你做點熱乎飯,給你洗洗衣服,疊疊被子,沏杯熱茶……”她的眼神是那么專注、那么神往,說著說著,竟涌出一行淚水,閃閃地溜過鼻溝兒。

謝嵐的眼眶也濕潤了:“我不需要,別逼我。但是我發(fā)誓,就像我說過的一樣,我絕不會打擾你,更不會給你們出難題。我只希望能經(jīng)??吹侥?,竭盡我的所能,支持你、幫助你,把那樁冤案翻過來,給你帶來幸福和快樂。這就足矣,足矣……”

“你這樣是很蠢的,我不值得你這樣!”婉晴有些急惱,“依你的條件,你完全可以找一個比我好十倍的女人,幸幸福福、舒舒服服地過日子。”

“不用說了,我的幸福,只有我明白?!敝x嵐的眼神十分堅定,懇切地望著她說,“婉晴,就讓這份幸福存在我的心里,不要趕走它好嗎?”

他們不再爭論,繼續(xù)往前走了一段兒,來到懸崖邊的一堆巖石旁。謝嵐往周邊看了看,前邊五米遠便是深不可測的山澗,左首是一面寬闊立陡的崖壁,由山下一直往上延伸。抬頭望去,崖頂和山頂之間呈現(xiàn)出一個巨大的豁口,豁口下好像正好是他們走過的那條盤山路。于婉晴已經(jīng)從剛才的憂慮和苦惱中走了出來,爭論過后,心情又重新變得愉快了。她捅了一下眺望崖頂?shù)闹x嵐,神秘地說:“你看看腳底下,看那些巖石縫兒里能找到什么?”謝嵐把目光落下來,四下里一尋摸。哪里還用找,只見巖石的溝溝縫縫里散落著好些干癟的山楂和變黑的酸棗,驚喜地叫了一聲。婉晴說:“這兒是我們山頸村有名的柵子崖。你看頭頂?shù)陌肷窖?,是不是長著一排紅果樹和棗樹棵子?”謝嵐抬眼望去,只見盤山路下方的半山腰里確實長著一溜兒低矮的山楂樹。婉晴說:“這溜野生樹木就像懸崖腰脖上的一道柵欄,所以老人們給它起個名字叫‘柵子崖。小時候,每到秋后我們孩子們都要到這兒來撿紅果和酸棗,想起來真是好玩?!敝x嵐揀起一個紅果,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完全不能吃了,笑了笑,遺憾地丟回原處。忽見婉晴的堂哥已經(jīng)找來,招呼他們趕緊回去吃飯。

十六

在“大富豪”擺過一桌酒席后,謝從熙和劉嫣便學著年輕人的樣兒,沒領結婚證就搭伙過上了日子。于是,劉嫣的那所大房子,便成了新組建的大家庭同犯罪分子斗爭的指揮所。

謝從熙和劉嫣接到謝嵐從山上發(fā)來的信息,馬上跑到派出所報案,警方很重視這個案子,要求他們立刻把證據(jù)送過來。謝從熙把話轉告給謝嵐,囑咐他下山時加點兒小心,接著開始考慮下一步安排。劉嫣說,她想召集本校新聞系畢業(yè)的幾位記者搞一個新聞發(fā)布會,大張旗鼓地造一下輿論,好加快辦案速度。同時,也好好臭臭李楚和黃有梁。謝從熙琢磨良久,覺得不妥。說那樣做對企業(yè)的影響不好,那倆人雖然臭了,但公司同時也給搞臭了,婉晴今后還怎么在公司上班?所以,還是得走公檢法這條道,于是便又和劉嫣一起去國資委紀委檢舉。那兒的紀委書記曾是謝從熙的老部下,聽了他們掌握的證據(jù),立刻給佳業(yè)集團打電話,要求他們務必認真查處。佳業(yè)集團已經(jīng)掌握了不少黃有梁的犯罪線索,于是,馬上暫停了他的一切職務,要求龔強在搞好改制的同時,密切配合公安部門破案。

謝嵐接到父親的電話后沒敢耽擱。吃完飯,他讓婉晴在姥姥家多待一會兒,說自己去基地取證據(jù),回來再捎上婉晴一起下山。謝嵐很快返回基地,拿上黑提包,告別了書記,匆匆朝山下開去。他想,一定要在下班前趕到派出所,只有盡快把證據(jù)交出去,家里人才放心,他們的努力才不會白費。這么想著,便加快了車速。

山頂仍然有霧,車里也有哈氣,擋風玻璃上的霧氣很快便模糊了視線,終于匯成一排水滴淌下來。謝嵐看不清路,身上又發(fā)熱,便按下兩旁的玻璃窗,頓時冷空氣灌入車內,視線清晰了,身上也舒適了。他把左臂架在窗框上,單手握著方向盤,行駛在彎曲陡峭的盤山路上。斜睨著對岸巍峨的山脊和險峻的山澗,他體驗著從未有過的驚險和快感,心中充滿了愜意。

車子行駛到一個崖口前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前方左側百米開外的崖彎兒里,停著兩輛打著雙跳的帕薩特,像是出了事故在臨時停車修理。謝嵐盯了兩眼,犯著狐疑,也沒太理會,“呼”地開了過去。就在這一瞬間,他發(fā)現(xiàn)身后的兩輛車突然調頭,幾乎并行地追了過來。車速陡然加快,呼嘯著沖向他的車尾。謝嵐馬上意識到他中了埋伏!很明顯,有人一直在跟蹤他,并想在這荒山野嶺里偷襲他,將他置于死地。

是的,李楚發(fā)現(xiàn)證據(jù)被盜后,立即通知了黃有梁。倆人都慌了,他們很清楚,這些被盜走的東西,不僅能夠證明他們肆意侵占國有資產(chǎn),更能夠證明他們以娛樂場所作掩護,大搞涉黃服務的罪行。而這些罪行,足以將他們送進監(jiān)獄,所以,他們絕不會讓這些證據(jù)被公安機關掌握。于是便派人跟蹤謝嵐,埋伏在菱山山腰,欲設計一場天衣無縫的汽車墜崖慘案。而此時此刻,這場血腥的謀殺正在慘烈的進行中。

謝嵐發(fā)現(xiàn)中了埋伏,只好硬著頭皮應對。面對著眼前的對手,他想起了在延慶賓館陷害他的那兩個惡棍,頓時怒火中燒,血性被徹底激發(fā)出來。心想,自己已經(jīng)被殘害過一次了,難道還要再來一次不成?好啊,來吧!大不了魚死網(wǎng)破,同歸于盡!行駛中,他發(fā)現(xiàn)前方轉彎處又是一個很大的崖口,似乎很熟悉,卻又想不起何時來過。驀地,他想起來了!崖口下就是于婉晴的姥姥家,正對著崖口的半山腰有一排山楂樹,當?shù)厝税堰@兒叫作柵子崖。于是,一個決斷油然而生。他突然猛地把方向盤向左側打去,車子轟然翻倒,在盤山道上打了一個滾后繼續(xù)“吱吱”地縱向滑行。謝嵐踹開車門,就在即將被后車撞上的一瞬間,挎著黑提包跳出車去,拼命地朝崖口奔跑。后車上的人也都跑出來追趕,人人手里都持著棍棒鐵器,越追越近、越追越近。跑到崖邊時,謝嵐恐懼地停住了,冬季的山楂樹已是枝枯葉落,能經(jīng)得住他這龐大的身軀嗎?然而追兵已到,正一步步逼近、一步步逼近,他們突然吶喊著撲過來。謝嵐兩眼一閉,縱身滾下山坡……

于婉晴站在村口的山石上等著謝嵐,左等不來,右等還不來,心里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時間已接近下午四點,婉晴再也忍不住了,拿出手機給謝嵐打電話。電話通了,卻沒有人接聽,再打還是一樣。越不接聽她越著急,于是便一遍一遍地打下去。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一種不祥的預感突然襲上心頭。她的心“突突”地加快跳動,眼里也無端地噙滿了淚水。終于,她決定打給母親,她控制著慌亂,盡量使自己的聲音不打哆嗦,但話一出口,還是使她后悔不迭:

“媽,媽!謝嵐可能出事了……”

放下電話,婉晴抹了把眼淚,回屋問堂哥:“哥,聽沒聽見山上有什么大的動靜?”

問得她哥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個勁兒搖頭。婉晴也不解釋,讓她哥騎上摩托帶著她上山。他們沿著盤山道搜尋,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騎到柵子崖往上的一段路,哥哥突然停下來說:“瞧,這兒怎這么亂?到處都是剎車印,草棵子上全是土,肯定發(fā)生過什么事兒!”婉晴跳下車,把這段路前后仔細地查看了一遍,也看不出個眉目。站在崖邊往下探望,懸崖立陡,深不可測,黑黢黢的一片模糊。崖底是一個亂石突兀的山坳,連條路都沒有,想下去搜尋也不可能。于是倆人重新騎上摩托,一直開到山頂。婉晴找到基地書記,向他打聽謝嵐的情況。書記說:“走了,走了都快兩個小時了!”婉晴聽了,心里更急了。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奔波了一路,她口干舌燥,也確實累了,只好和哥哥回家等待消息。

站在當院,望著門外那條通往山坳的枯草雜陳的小路,她想起了剛剛發(fā)生不久的事情。飯前,她捅了一下謝嵐說:“走,我?guī)愕缴嚼镛D轉。”他們呼吸著清新的空氣,欣賞著冬季的山林和小溪,沿著那條山間小徑走去,一路上喃喃細語,道出了雪藏深埋的心里話。情至深處,雙雙淌下了滾燙的淚水??墒侵x嵐,現(xiàn)在你在哪兒呢?你讓我到哪里去找你呢?你去基地為什么不帶上我,要知道,這里的路我比你熟呀!

她用手背抹了把淌到鼻翼上的淚水,徑自向門外走去。那條山間小路似乎有一股魔力,吸引著她走向大山的深處。她記得他們最后停留在柵子崖下的那一小片洼地,那里的巖縫泥地上,到處都是枯萎的野山楂和癟酸棗。她不由地又來到了這里,駐目遠眺,兩眼茫茫。突然,不遠處響起一陣嘟嘟嘟的手機鈴聲。沒錯,嘟嘟嘟,嘟嘟嘟,近在咫尺,清晰悅耳!婉晴巡聲走去,發(fā)現(xiàn)在一塊巨大的巖石下,衰草覆蓋的泥地上,果然躺著一個摔掉了后蓋兒的手機。她把它搶在手里,急忙按下了通話鍵:

“喂喂!喂喂!您是哪里?您是哪里?”

對方似乎一驚,接著發(fā)出急切的呼喊:“我是謝從熙!謝嵐的父親!請問你是誰?你是誰?”

“我是婉晴,我在姥姥家,我發(fā)現(xiàn)了謝嵐的手機!這肯定是謝嵐的手機!”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猛地抬頭朝山頂望去。這一看使她險些暈倒:她發(fā)現(xiàn)半山腰的樹棵兒上,影影綽綽地掛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天哪!那是謝嵐!真的是他!她對著手機狂喊:

“我找到謝嵐了!我找到他了……”

……

謝從熙得知兒子被掛在半山腰上生死不明的消息后,急得坐立不安。他馬上調動各種關系,終于從救援部門聯(lián)系到一架直升機。直升機載著醫(yī)務人員和藥品很快飛到菱山,先停在山頸村,問明了情況,然后再次起飛開始救人。直升機懸浮在半山腰,放下拴著救援人員的繩索,下降到了與謝嵐平行的位置。但山楂樹的枝蔓太密,無法接近掛在中間樹杈兒上的謝嵐,直升機又不能太靠近懸崖,所以救助行動遇到了難題。幾次嘗試后,只好無功而返。山坳里仰頭觀望的村民們大失所望,議論紛紛。村里的書記瞥了眼快要急哭的婉晴,突然盯著她堂哥說:

“你不是下過柵子棵兒嗎?再下一次行不行?”

婉晴的堂哥胡擼著后腦勺說:“我倒沒什么,就怕救不了人再……”

“顧不了那么多了!救人要緊,你找?guī)讉€人,趕緊去準備!”

一會兒工夫,七八個壯漢騎著摩托爬上了盤山路。他們在正對著柵子棵兒的懸崖邊上架起了一盤轆轤,將一掛井繩在轆轤上纏繞兩圈兒后拉向后方,兩個壯小伙子將繩子的一端纏在腰上緊緊地握住繩子。婉晴的堂哥把繩子的前端在自己的腰上打了個拴???,小心地扒著懸崖邊的石頭,一松手,將身子沉下去。兩個壯漢對頭站立,叉開兩腿,身子一起一伏地搖起轆轤來。隨著繩子的不斷延伸,婉晴的堂哥終于落在干枯卻仍然具有彈性的樹杈上,一點兒一點兒地接近了謝嵐。謝嵐傷痕累累地卡在一個樹杈上,垂著腦袋和雙臂,已經(jīng)昏迷多時。他上山時特意穿上的栽絨皮衣全被刮破,身上斜挎著的黑提包卻完好無損。婉晴堂哥用手在他臉上試了試,體溫仍在,呼吸尚存。于是從懷里掏出一條撕為兩半兒,系在一起的床單,將謝嵐臉對臉地牢牢綁在自己身上。高喊一聲:

“起繩子!”

轆轤“吱吱”地發(fā)出刺耳的尖叫,兩條漢子繃緊了神經(jīng),賣力地搖著轆轤,另兩條漢子一把一把地用力將繩子倒向身后。繩索緩緩提升,順利地升到崖頂,其余的幾個壯漢幫忙將綁在一起的兩個人拉到路面。村民們高興地發(fā)出了一陣雷鳴一樣的慶賀聲,他們不敢耽擱,迅速將遍體鱗傷的謝嵐拉回山頸村。

為了搶時間,醫(yī)生決定先對謝嵐就地進行簡單的治療。謝嵐被抬到婉晴姥姥家里的熱炕上,婉晴生怕炕涼了,不住地往灶眼兒里填著柴火。醫(yī)生給謝嵐打了吊瓶,接著開始處理外傷。半個鐘頭后,醫(yī)生去接救護車,把謝嵐一個人留在房間里。婉晴默默地走進來,坐在炕沿兒上。望著謝嵐被樹枝扯成網(wǎng)狀的破爛皮衣,望著他臉上、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瘀腫,不禁潸然淚下。但她仍然感到欣慰,慶幸謝嵐終于活了下來。她簡直不相信,那么高的山,他居然敢跳下去,這是一個多么剛烈的漢子!想到他平日不知疲倦的敬業(yè)精神;想到他發(fā)表的一部部作品;想到他對她的一往情深,她覺得作為一個男人,謝嵐真的是很完美。一陣沖動襲上心頭,她忍不住俯下身去,觀望著他那張雖還年輕卻飽經(jīng)滄桑的臉。她用手輕輕地撩著他的額發(fā),撫著他的眼角。那眼角居然動了動,又動了動,接著竟睜開了眼睛。謝嵐清醒過來了!他“啊”地輕叫一聲,驚悚地掙了掙身子,又頹然倒下,像是剛剛發(fā)現(xiàn)婉晴,愕然地盯著她,接著又轉換成無限的驚喜:

“婉……晴……”

他呢喃地輕喚著,望定她,眼眸像兩汪沸騰的熱泉。接著吃力地朝她抬起雙臂,撐不住了,卻仍然瑟瑟地堅持著。她忍著啜泣,放下他的胳膊,緩緩地把臉靠過去,靠過去……?

十七

李楚和黃有梁同時被公安機關逮捕,并很快被檢察院起訴,不日將交由法院審理。隨著案件的破獲,延慶賓館的捉奸事件終于真相大白,被陷害的謝嵐和于婉晴也終于恢復了名譽。龔強披露事實真相的那天晚上,牛子、秦敏和許多職工都跑到婉晴家里來慶賀。喜悅的同時,想起這段時間婉晴受的委屈,大伙兒又都掉了一陣眼淚。

謝嵐因傷需要住院,恰巧趕上金壘病情加重也需要住院。為了方便照顧,婉晴和家里人商量后,決定把兩個病人送進同一家醫(yī)院。住院當天,謝從熙和劉嫣來看望兩個病人,在謝嵐的病房里待了好久。他們仔細詢問了謝嵐的傷勢,見他除了渾身劃傷,左臂以及幾處非關鍵部位骨折外,整個身體并無大礙,兩位老人如釋重負,心里也踏實了許多。謝從熙和劉嫣走后沒有多久,美美和戲夢嬌又來到病房,美美把手里的花籃放在小桌兒上,說:“我倆一是來看看你,二是來向你告別的?!?/p>

謝嵐一愣:“告別?你們要去哪兒?”

美美側著臉,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卻并不回答他的問題,說:“我倆服了你了!居然敢從山坡上跳下去,為了愛,簡直是視死如歸呀!”

謝嵐笑了:“你也不簡單呀,親自帶人去找證據(jù)。要知道,如果被人堵在里邊可就出不來了!”

美美狠狠地盯著謝嵐,在嗓子眼兒里哼了聲:“嘁,就你知道不要命?告訴你,為了一個‘情字,有人并不比你差!”

謝嵐動情地看著她,鼻子一酸,眼眶竟潮濕起來。

美美見不得謝嵐那副樣子,別過頭,變換話題說:“我們不想這么混了,想改變一下活法兒!”

“怎么改變?”

“我們打算去深圳,從打工做起!”

“就你?”謝嵐甚表懷疑。

戲夢嬌說:“你可別小看我姐,我姐決心可大了!況且有我教她,很快就會上路?!?/p>

“你倆搭伙?”

“她給我?guī)?,生活費我負責?!泵烂勒f著,小嘴一撅,斜愣起眼睛,“別看不起我們,幾年后準讓你驚掉下巴!”

“太好了!”謝嵐激動地叫起來,震得傷口直疼,卻仍捂著肩膀,皺著眉頭喊,“到時候我去找你們,寫你們的創(chuàng)業(yè)史!”

說了會兒話,美美和戲夢嬌要走。走了幾步,美美又轉過頭來,鄭重地望著謝嵐說:

“謝謝你教會了我生活!”

謝嵐咬緊嘴唇,用力點了點頭,像是在給她鼓勁兒。

住院后的第三天,醫(yī)生把婉晴找到辦公室說,經(jīng)過檢查確定,因金壘的腦室管膜瘤當初沒有切除干凈,新長出來的部分已經(jīng)轉為惡性,并且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婉晴聽了驚駭不已,盡管她已經(jīng)對金壘病情發(fā)展的最壞結果有了心理準備,但是仍然接受不了丈夫癌細胞擴散的事實。她平靜地聽著醫(yī)生的宣判,一行淚水汩汩地涌出眼眶。醫(yī)生說:“根據(jù)病情,建議不再進行顱內手術,而是采取放化療配合中藥的保守療法?!蓖袂缡裁匆矝]說,懵懵懂懂地走出醫(yī)生辦公室,靠著腫瘤科病房走廊的墻壁,嗚嗚地哭起來。良久,她擦干眼淚,眨了眨眼睛,努力使自己恢復平靜,然后走回病房,語氣淡淡地對等待結果的金壘說:

“醫(yī)生說上次手術沒做干凈,又長出來一點兒,為了控制病情發(fā)展,建議留在醫(yī)院,采取放化療配合中藥的辦法治療。”

婉晴決定不告訴金壘腦癌已經(jīng)擴散,也不能讓他看出來。她要丈夫在她的經(jīng)心照顧下,幸福平靜地走完人生最后的路程。

金壘沒有言聲兒,默默地望著婉晴,平靜地將目光挪開。他和婉晴共同生活已將近兩年,早就發(fā)現(xiàn)她的謊撒得很笨拙。偶爾的言不由衷時,那眼神總怯怯地像做了賊。她分明在掩飾著什么,而且掩飾得很不徹底。臉上的淚痕雖然抹去,但眼角的紅絲猶在,胸前的洇濕也尚存。她的流淚、她的遮掩已經(jīng)說明一切。他是個明白人,他知道自己的病情已經(jīng)惡化了,對那個必然的結果也早有心理準備。他早已從恐懼、悲傷的那個最初階段走了過來,明白生為醒轉,死為長眠,沒什么大不了的。因此,他不但不再恐慌,反而感到一種釋然,一種解脫。這種釋然和解脫不僅針對自己,更重要的是針對婉晴。婉晴是一個好女人,兩年來,她是他生命的依托,是他靈魂的主宰。是婉晴把他從愛的絕望和死的恐懼中解救出來;是婉晴給了他一個溫暖的家,并精心照料他,使他的體力恢復到能坐進輪椅的狀態(tài)。為了他,婉晴作出的犧牲、付出的代價難以言表。她本可有一個幸福的未來,但為了一個“情”字,她義無反顧地選擇了痛苦和磨難。對于一個容貌姣好,富有天資的女人來說,這是多么的難能可貴!他該如何回報她呢?他合目假寐,苦思良久。

半個月后,謝嵐已能下地走路,并多次來看過金壘。這天,他吊著左臂再一次來到金壘的病房,金壘躺在病床上,笑著示意他坐在床腳。婉晴伏在床頭睡著了,呼吸均勻,神態(tài)安詳。金壘欣慰地望著她,突然把目光轉向謝嵐,輕聲說:

“謝老師,能允許我叫你謝嵐嗎?”

“當然,什么事?金壘?!敝x嵐感到有些詫異。

金壘緩緩道:“我們都是男人,我想鄭重地和你談一次話?!?/p>

謝嵐不解地一笑:“談什么?”他目光和善地望著他。

“兩年前,你和婉晴談過一次戀愛?”

謝嵐遲疑了一下:“不,只是見過一次面?!?/p>

“那天是岳母告訴我的,為了讓我和婉晴離婚?!?/p>

謝嵐點點頭,沒有說話。他知道,嚴格來說,那次婉晴并不應該和他見面,因為金壘雖然患病,卻仍是她的男友。他是在責怪婉晴嗎?

“婉晴真是個好女人?!睕]想到,金壘卻夸起他的妻子,深情地望著窗外繼續(xù)說,“在那種情況下,即使不是母親所逼,她去和別人見面也是正常的,我不怪她??删吹氖?,她見的是你,卻仍然選擇了我,實在堪稱偉大!”

“不,我比她大好幾歲,我配不上她。”

金壘搖搖頭:“你也是個好人,一個血氣方剛,有情有義的好男人!”

“謝謝你,金壘?!?/p>

“答應我一件事!”金壘凝視著謝嵐的眼睛,極認真的樣子。

“你說,我在聽著?!敝x嵐疑惑又期待地望定他。

“我來日不多了?!苯饓狙劭魸u漸潮濕,“我想把婉晴托付給你?!?/p>

“不!”

突然一聲喊叫嚇得倆人一驚。

原來是婉晴醒了,不,其實她根本沒有睡實,他們的談話她大多聽在耳里。之所以沒有打斷,是因為她倒想聽聽兩個男人背著她究竟想說些什么。金壘的想法果然讓她給猜對了,不行,她不能讓他再說下去。她猛地爬起身子,抓住金壘的肩膀朝他吼:

“金壘,你要好好地養(yǎng)病,不要胡思亂想!我會和你相依為命,讓你快快樂樂地活下去的!”

“不要阻止我!不要……”金壘掰開婉晴的手,痛苦地搖著頭。

“你還好好地活著,我不能讓你失去做男人的尊嚴!你也不能把謝嵐和我推向不義之地!”

“世俗,完全是世俗!”金壘合上眼,仍然痛苦地搖著頭。

護士推著小車進來,說:“這是今天的藥,馬上吃了,然后輸液?!?/p>

婉晴倒好了水,讓金壘吃藥,金壘扭過頭去,拒絕服藥。

“那就先打點滴吧?!弊o士說著,推過輸液架,去抓金壘的胳膊。金壘卻掙開她拒絕輸液,沒辦法,護士只能出去請示值班大夫。

婉晴和謝嵐都苦苦地勸說著金壘,金壘轉過臉來,潮紅的淚眼近乎猙獰,嚴肅道:“答應我,不然,就讓我死。從現(xiàn)在起,我將拒絕進食?!?/p>

三個人默然相視,情緒在激蕩,血液在燃燒,頭腦被復雜的情感沖撞得即將爆裂。

“謝嵐,你向我發(fā)誓,你將把你全部的愛獻給眼前這個女人!”金壘逼視著謝嵐。

謝嵐已經(jīng)淚眼模糊,他明白,金壘之所以這樣逼他,完全是出于對婉晴的愛和對自己的信任。而那句字字發(fā)燙的話語,也恰恰說出了他發(fā)自內心的愿望。然而,金壘還好好地活著,他怎能當著金壘的面,向婉晴表白自己的心跡呢!他知道,婉晴也并不希望他這樣做??墒?,金壘正眼巴巴地等待著他的回答,那淚光中的期待像一把劍,直抵著他的心窩!怎么辦?難道他真忍心拒絕金壘,從而逼他走向崩潰?不!此時此刻,謝嵐已無法再顧及道德的要求和婉晴的感受了,于是鄭重地答復金壘:

“好,我發(fā)誓!”

婉晴愕然地望著謝嵐,淚水汩汩地淌下面頰。她的嘴唇顫抖著,突然轉身跑出病房,腳步聲中夾雜著隱忍的啜泣。病床前只剩下金壘和謝嵐,沉默了片刻,金壘感激地握住謝嵐的手,卻發(fā)現(xiàn)那只手綿軟無力地耷拉著,像是失去了知覺。而此時,謝嵐已陷入悲哀。他明白,他對金壘的答復,已將婉晴逼到一個尷尬的境地,逼著她必須逾越道德的藩籬,同時去接受兩個人的愛。而她,從來也沒有這樣的準備,甚至想都不曾想過。聽說不久前,有人曾勸她帶著離婚的金壘改嫁謝嵐,但被她堅決地拒絕了,說如果那樣,不如讓她去死!因為她絕不允許她深愛的男人,承受任何一點委屈,感受任何一點不適。謝嵐理解婉晴的想法,知道在這個非常時刻,婉晴的最大心愿,就是想讓她和金壘的愛情有一個自始至終都圓滿的結局;就是想讓金壘在尊嚴和體面中,在她純粹和全部的愛意中幸福地離去;就是想以她自身的行為,來詮釋愛情的真諦,來說明那是一種跨越時空的專一的情感。而謝嵐的答復,卻將她所有的希望都給澆滅了!她那跑出去的身影,她那隱忍的啜泣,無不折射著她的痛苦和怨氣!那么,怎樣才能補救自己的過失,怎樣才能讓婉晴走出困境呢?想來想去,似乎只有一個辦法,他想到了遠在深圳的美美和戲夢嬌。于是,謝嵐把目光從門口收回來,默默地望向金壘。那目光是潮濕的,似乎包含著無盡的已來不及表達的歉意。那只綿軟的手,突然給了金壘一個有力的回握。接著,謝嵐也走了,頭也不回地走了,就那樣穿著住院的衣服,走出病房,走出樓門,走出醫(yī)院,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傍晚,婉晴收到謝嵐的一條短信:對不起,我走了,因為我愛你!

(責任編輯 劉冬楊)

作者簡介:張力翔,男,1951年出生。曾為國企高管,第十一屆北京市政協(xié)委員,現(xiàn)為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十月》等文學雜志發(fā)表三部長篇小說及部分散文與現(xiàn)代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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