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向自己承諾,40歲前在森林深處過一段隱居生活。
我在俄羅斯貝加爾湖畔雪松北岬的一座西伯利亞小木屋里居住了6個月。村莊在1200千米以外,沒有鄰居,不通道路,偶爾有人造訪。冬季,氣溫降至-30℃;夏季,熊在湖岸陡坡出沒。簡言之,這兒是天堂。
我?guī)チ藭?、雪茄和伏特加。至于其他——天地,靜寂,孤獨——已在那里。
藍色卡車正等著我。司機米沙沒有熄火,因為外面的氣溫是‐32℃。明天,我們將離開伊爾庫茨克,花3天時間抵達湖泊西岸的小屋。今天必須完成購物。
2月9日
我正站在一個長達7年的夢的入口。2003年,我第一次在貝加爾湖畔暫住。在湖岸漫步時,我發(fā)現(xiàn)了一些規(guī)則分布的小屋,居住其中的隱者異常快樂。清寂一人隱匿在森林蔭庇下的想法慢慢爬上我的身軀。7年后,我來到了這里。
米沙的卡車裝得滿滿當當。要到達湖畔,得花5小時穿越冰凍的荒原:我們仿佛在凝固的波浪中上下顛簸。山腳下的村莊炊煙裊裊,湖畔淺灘霧氣蒙蒙。馬列維奇曾在這樣的景象前寫道:“任何穿越西伯利亞的人都無法再認為幸福是理所當然?!碑斘覀儊淼揭蛔∏痦敃r,湖泊便呈現(xiàn)在眼前。我們停下車,小酌一番。4杯伏特加下肚后,一個問題浮現(xiàn)腦海:怎樣的奇跡才使得湖岸線與水的邊界如此美妙地吻合?
讓我們用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來解決:貝加爾湖長700千米,寬80千米,水深1500米,歷經(jīng)2500萬年。冬季,冰層厚度可達110厘米。但太陽可不管這些數(shù)據(jù),它向白茫茫的大地散播著自己的愛意。
卡車駛上冰面。輪胎底下就是1000千米的深潭。如果掉進冰縫,這臺機器將沉入黑暗深淵,人體將悄無聲息地直墜水底。溺亡者組成了一場緩慢飄落的雪。對于懼怕腐朽的人來說,貝加爾湖是一座夢想中的墓穴。詹姆斯·迪恩希望在死后留下“美麗的死尸”。貝加爾水蚤這種小蝦會在24小時內(nèi)清理完尸首,只在湖底留下象牙般的白骨。
2月10日
我們在奧爾洪島上的庫吉爾村過了夜,然后繼續(xù)向北。米沙不發(fā)一語。我欣賞沉默的人,這能讓我想象他們在思考什么。
我正駛向自己的夢想之地。四周氣氛慘淡,嚴寒散開發(fā)絲,任其在風中狂舞,雪霰在車輪前逸散,狂風充斥著天空與冰面之間的縫隙。我注視著湖岸,試著不去想自己將在這安魂曲般的森林中度過6個月。這里具備了西伯利亞流放場景中的一切要素:廣袤的空間,慘白的色調(diào),裹尸布一般的冰雪。一些無辜的人曾被扔進這個夢魘長達25年,我卻能按自己的意愿小住。還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米沙:“好悲傷。”
然后仍是沉默,直至次日。
我的小屋位于貝加爾湖—勒拿河保護區(qū)的北部,建造于1980年代,過去是地質(zhì)學家的簡易住所。小屋建在雪松林中的一片空地上。在地圖上,這個地方也因樹得名:“雪松北岬”?!把┧杀贬怠甭犉饋硐袷丘B(yǎng)老院的名字。不管怎樣,我的確處于退隱狀態(tài)。
在湖面上行駛是一種忤逆行為,只有神靈和蜘蛛才能在水面行走。我向米沙解釋了這一切,他毫無回應。
當天晚上,我們在位于保護區(qū)中心的波科伊尼基科學站留駐。
謝爾蓋和娜塔莎是這個站點的看護。兩人如同希臘天神一樣俊美,不過衣冠楚楚。他們已在此地生活了20年,任務是追捕偷獵者。我的小屋位于他們的住所以北50千米。我很高興有這樣的鄰居。我將愉快地想起他們。他們的愛就是西伯利亞寒冬中的一座島嶼。
和我們一起度過這個夜晚的還有他們的兩位朋友,薩沙和尤拉。這兩位西伯利亞漁民呈現(xiàn)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兩類人。薩沙血壓高,面色紅潤,生氣十足。他那蒙古人種眼睛的深處隱藏著堅毅的目光。尤拉則是個陰沉的拉斯普京式的人物,以泥中的魚為食,皮膚像托爾金所寫的魔多居民那樣蒼白。前一個人注定喧嘩吵鬧,后者則專注于籌謀。尤拉已經(jīng)15年沒進城了。
2月11日
清晨,我們又駛上了冰面。冰層吱嘎作響,受它的運動擠壓,冰面爆裂開來,在水銀般的平原表面劃下道道冰紋,發(fā)出清脆的噼啪聲。如同玻璃破裂,流淌著藍色的血。
“好美?!泵咨痴f。
然后仍是沉默,直到晚上。
19點時,我的岬角出現(xiàn)了。雪松北岬。我的小木屋。GPS坐標為:北緯54。26′45.12" /東經(jīng)108。32′40.32"。
河灘上有黑魆魆的小小人影向前走來,還有狗,他們是來迎接我的。勃魯蓋爾畫過這樣的鄉(xiāng)下人。冬季使一切都變成了荷蘭油畫:精細而有光澤。
下雪了,夜幕隨之降臨,將這一片白完全變成恐怖的黑暗。
2月12日
護林員沃羅迪亞·T50多歲,和妻子柳德米拉在雪松北岬的小屋里住了15年。他戴著茶色的玻璃眼鏡,面容和藹。有些俄羅斯人看起來像野蠻人,而他呢,人們可以把一只小熊交給他照看。沃羅迪亞和柳德米拉想回到伊爾庫茨克,因為柳德米拉患有靜脈炎,必須治療。和那些喝飽了茶的俄羅斯婦女一樣,她的皮膚白得像青蛙的肚皮:細細的血管在珍珠色的皮膚下蜿蜒。他們等我到達后就將離開。
小屋在雪松林中冒著煙。雪給屋頂覆上了一層蛋白霜,梁柱則呈現(xiàn)出香料蜜糖面包的顏色。房屋背靠2000米高的山峰。泰加森林向頂峰攀登,但只得止步于1000千米處,再往上就是巖石、冰雪、天空的領域。屋后便是聳立的山峰。貝加爾湖海拔450米,我從窗口就能看見湖岸。
每隔30千米均設有儲備站,居住在那里的護林員全由謝爾蓋管轄。往北走,葉羅欽岬角的鄰居名叫沃羅迪亞;向南,住在扎瓦羅特努小屋里的他也叫沃羅迪亞。令人感傷的是,此后當我需要找個同伴碰一杯時,只需向南走一天,或者往北走5小時。
護林員主管謝爾蓋從波科伊尼基和我們一同來到這里。下車后,我們靜靜地凝望著壯闊的景色,然后他指著自己的太陽穴,對我說:“這是個自殺的絕佳地點。”車上還有我的朋友阿爾諾,他從伊爾庫茨克一路陪我來到這兒。他已經(jīng)在那里生活了15年,還娶了城里最漂亮的女人。她夢想著蒙田大道和戛納,所以當她發(fā)現(xiàn)阿爾諾只想在泰加森林里奔跑時,便離開了他。
隨后的幾天里,我們將一起為我的隱居生活作準備。然后,朋友們將離開,獨留我一人。不過眼下我們得卸下物資。
6個月林間生活的必需物資:斧頭和砍木斧、篷布、黃麻布袋、冰鎬和杓斗、冰鞋、雪鞋、小艇和短槳、魚竿、釣線、匕首和瑞士軍刀、藥品、伏特加和酒杯……食品(6個月所需的意大利面、大米、塔巴斯科辣椒醬、軍糧餅干、水果罐頭、辣椒、胡椒、鹽、咖啡、蜂蜜和茶)。
可笑的是,決定在木屋生活時,我們想象自己在藍天下抽著雪茄,迷失在沉思中,最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在后勤記錄簿上的食品清單前打著勾。生活,就是柴米油鹽。
我推開木屋的門。麗光板在俄羅斯大獲全勝。糟糕的品位從何而來?為何要鋪油氈,而不是以其本來面目示人?媚俗風格如何席卷了世界?人們對丑陋趨之若鶩正是全球化的主要現(xiàn)象。
散落在俄羅斯大地上的村莊居民總感覺自己的處境脆弱不堪,生活在冰沼中央的四堵木墻間能使人變得謙遜。這些小屋并不是為子孫后代而建的,它們只是在北風中搖搖欲倒的陋室而已。羅馬人的建筑是為了流傳千古,俄羅斯人則是為了過冬。
我從伊爾庫茨克出發(fā)后的第六天,朋友們的卡車紛紛消失在天際。對于一個遇上海難、被拋到岸邊的人來說,沒有什么景象比逐漸消逝的船帆更刺痛人心了。沃洛迪亞和柳德米拉將前往伊爾庫茨克開始新生活,而我則等待著他們回頭向小木屋看上最后一眼。
他們沒有回頭。
卡車只剩下一個小黑點兒。我獨自一人。山巒似乎更加嚴峻,四周的景致也濃墨重彩地顯現(xiàn)出來。這片土地撲面而來。人類總能攫取其同類的注意力,這實在有些瘋狂。他人的存在使世界變得索然無味,而孤獨則是一種勝利,使人重新開始享受萬物。
溫度為‐33℃??ㄜ嚾谌霛忪F。寂靜化為小小的白色碎屑從天而降。獨自一人,便能聽見靜寂。一陣風。霰雪模糊了視野。我吼了一聲,張開雙臂,面朝冰冷的空洞,然后回到溫暖之地。
我已經(jīng)抵達人生的站臺。
我將終于知道,我是否擁有內(nèi)心生活。
(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在西伯利亞森林中》 作者:[法]西爾萬·泰松 譯者:周佩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