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廟
陳曉似乎不認識我,目光越過我的肩膀往樓道間眺望,好像我?guī)Я巳恕K碾p手局促地交織在肚子上。
曉曉,我是毛毛。
我小心翼翼地說道。她的拘謹感染了我,處于異常狀態(tài)的女人,是有可能六親不認的。
當(dāng)然,當(dāng)然。她簡直歡呼雀躍,太好了,毛毛,你終于來了。她濃重的鼻音提醒我,她感冒了。
我吃驚又不滿,我可是接到她的電話后第一時間就趕過來了。為此,我還把下午的第二節(jié)語文課匆匆“轉(zhuǎn)讓”給了語文教研組的另外一位老師。
毛毛,她的語氣里有做作的責(zé)怪,我老請假,你是第一次到我家看望我吧,都不問問我為什么請假?
這不是廢話嗎,我平白無故地上她家做啥?哪個高中老師不是忙得要死。朵朵上幼兒園全得我接送,家務(wù)活兒也全攤在我頭上,麻德誠就是個百般“閑事”不管的主兒。陳曉倒好,這學(xué)期不知哪個神靈附體,動輒請假,對得起孩子們嗎?她年齡比我大,教學(xué)資歷比我老,結(jié)婚生孩子比我早,三年生兩個,那可是在尚未全面放開“二孩”政策的時候。一家人也因此歷經(jīng)苦難。她不會破罐子破摔了吧?也不對啊,苦日子過來了,她的兩個兒子都上小學(xué)了。
無事不登三寶殿,我生硬地回答,今天我特意上門看望一位患了重感冒的病人,順便問問她為什么一直請假。
感冒算什么病呢——怎么會沒事呢毛毛?瞧你說的。她總算把我讓進家門。
我在客廳沙發(fā)上坐下,沖著她喊道,曉曉,過會兒我還得接朵朵去。她正背對著我往廚房里走,要給我泡茶,雖然我聲明過不渴。
沙發(fā)上丟著一條毛毯,扭曲凌亂。我猜想她剛才就蜷縮在沙發(fā)上小憩,滿心歡喜地等我上門。我以最快的速度上門,打攪了她漫長的午休,以至于她反而一時沒能“認”出我來。她不肯在電話里和我明說啥,只說找我聊聊。
茶幾上丟著十幾團用過的紙巾。我似乎聞到了紙巾里揮發(fā)出來的她眼淚和鼻涕的味道。
我們在沙發(fā)上挨著就座。她的臉依然迷人,呈現(xiàn)蒼白潔凈的橢圓形,近乎完美。她不是十四中教師里的“?;ā?,因為從沒人如此蓋棺論定過,但我認為她就是。
請喝茶,她指著茶幾上的紙杯說,蔡長虹你還記得吧,不不,還有點兒燙。
你現(xiàn)在的老公?
我還有前任老公?她嗔怪道。
我只能尷尬地笑。她的前男友是個官二代,兩人戀愛期間,多次請我和十四中的幾位同事一起吃飯。如果我沒記錯,她和前男友談了兩年左右,卻突然和“現(xiàn)在的老公”——對,蔡長虹——結(jié)了婚,這感覺就好比是桃樹上結(jié)梨子。
蔡長虹怎么啦?
他只是個網(wǎng)約車司機,開著不足十萬元的吉利帝豪滿大街跑,之前還是個汽車修理工,我卻嫁給他……她自怨自艾,不加掩飾。
小兩口因為超生,蔡長虹被雙開,之前他是區(qū)公安分局的法制股副股長,顯然領(lǐng)導(dǎo)對他身為法制股副股長卻缺乏對法的敬畏頗為怨憤。陳曉不是黨員,被給予行政記過處分。當(dāng)初雙方單位領(lǐng)導(dǎo)為如何處理此事開過幾次碰頭會,決定給予女方從輕處理,既然蔡長虹口口聲聲全部的責(zé)任由他來承擔(dān),是他以離婚相威脅逼迫女方同意生二胎的。更早呢?陳曉說過他是復(fù)員軍人,副營級,到地方就業(yè),連降兩級,但好歹是公安部門,響當(dāng)當(dāng)?shù)恼畽C關(guān)。
我以不肯定的語氣說,你說過他是從部隊回來的,還在部隊里立過小功勞?
是,他回到嘉州還被評為見義勇為者呢,有什么用,反正老陳兩口子一致反對我和他交往,一心盼望著我嫁給胡新亮。
我點點頭,表示我想起一些事了。作為十四中她最要好的閨蜜,她對我說過有新男友了,卻從沒告訴過我為啥移情別戀,我也不好詢問這個。男女感情的事,欲說還休。但我們的“要好”,只限于校內(nèi),性質(zhì)上屬于一位語文老師和一位數(shù)學(xué)老師的“跨界”要好,兩個家庭基本上素?zé)o來往。
比起胡新亮,當(dāng)初我是屈尊下嫁于那個副股長。她在“下”字上加了重音。
你后悔了?我脫口而出。
老陳是市里有名的企業(yè)家,不僅企業(yè)做得成功,政治上的野心也大,其時是嘉州市政協(xié)常委,與眾多市領(lǐng)導(dǎo)關(guān)系密切。十來年前急于謀求市政協(xié)副主席的虛位,就把女兒陳曉介紹給了胡新亮,他父親是當(dāng)時的市委常委、常務(wù)副市長。陳曉雖然一開始可能的確是受老陳的使命重托和胡新亮談起了戀愛,但在我的印象中,兩人在一起時有說有笑、打情罵俏,我和一眾同事理所當(dāng)然地認為有情人終成眷屬,哪知到頭來斜刺里殺出個程咬金,把他們的好事攪黃了。個別受邀參加婚禮、事先未仔細查看請?zhí)淇钊说耐逻€以為新郎就是胡新亮,結(jié)果到了婚宴現(xiàn)場才知城頭變幻大王旗,大跌眼鏡。我雖然此前和蔡長虹沒見過面,但陳曉多少和我說了一些他的事,除了在部隊里開車出事故,我印象較深的就是他曾被評為嘉州市見義勇為者。事跡卻簡單,只是在冬夜小巷偶遇酒后凍僵的老頭兒,送老頭兒去醫(yī)院。他擔(dān)任法制股副股長時,經(jīng)常加班,有時至深夜才回家。
老頭兒趴伏在地起不了身,他的車子差點兒就從老頭兒身上碾壓過去,最后關(guān)頭剎住了車。真是午夜驚魂。老頭兒意識迷糊,嚷嚷著渾身冒汗,熱得受不了。他在部隊、在區(qū)公安分局都學(xué)過一些急救知識,知道這是人體受凍后瀕臨死亡的機理反應(yīng)。因此,盡管老頭兒一再聲稱只要把他扶起來,他就可以走著回家,蔡長虹還是不由分說把他塞進車里徑直送往最近的醫(yī)院。在當(dāng)年的全市見義勇為者頒獎現(xiàn)場,有記者問蔡長虹當(dāng)時有沒有想過受助者或其家屬會訛詐他。因為按照那些年的法院判例和社會風(fēng)氣,老頭兒家屬完全可以質(zhì)疑,你沒撞到人,為啥要送他去醫(yī)院?蔡長虹只是樸素地回答,群眾都快死了,我是警察啊,我還怎么可能想那么多,我跟領(lǐng)導(dǎo)說過一百遍了,見義勇為者稱號不應(yīng)該授予警察……婚宴上一對新人喜笑顏開,老陳兩口子卻只能強顏歡笑,一轉(zhuǎn)身就板著臉。也難怪,女兒不孝,官商未能成功“勾結(jié)”,截至目前,老陳依然做著他的市政協(xié)常委,不過是第二屆了。時過境遷,他該是死了“仕途”這條心了。
談不上后悔。她輕描淡寫,頗有點兒死鴨子嘴硬。
你和蔡長虹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在他的車上撿到一個坤包。
肯定是哪個客人遺留在車上的,我啞然失笑,女性用的?
陳曉和我提起過,蔡長虹被雙開后,先做汽車修理工,后來網(wǎng)約車這個新鮮事物出現(xiàn),他新買了一輛吉利帝豪做上了網(wǎng)約車司機。
廢話,她困惑而氣憤地看著我,坤包哪有男人用的?
好,好。我息事寧人地一擺手,借著喝茶以掩飾我的尷尬。
她見我把紙杯放下,不依不饒地“追問”,你知道坤包里有啥嗎?
不會有安全套吧?我挑釁地回看她。
算你說準(zhǔn)了,她竟然顯得有點兒高興,拆封的安全套、女人平日里用的衛(wèi)生巾、一瓶迪奧100毫升噴裝香水、紙巾、唇膏、小圓鏡,啥都有。她扳著手指頭,如數(shù)家珍。
我意識到事態(tài)嚴重,似乎活生生地看見了一個年輕漂亮、又帶著幾分妖嬈的女子坐在面目不詳?shù)牟涕L虹身邊,左手舉著小圓鏡,右手拿著唇膏,涂抹完了,認真地抿了抿雙唇。我應(yīng)該只在他們的婚宴上見過蔡長虹一面,陳曉的第一個兒子出生時,我和幾個同事去她家吃紗面湯,但他不在家,估計上班去了。第二個兒子出生,他們開始打算瞞天過海的,沒邀請雙方的任何一個同事去家里吃紗面湯。
有客人聯(lián)系蔡——你老公了嗎?
我拿給你瞧瞧。她起身離去。這究竟是個何方圣物,攪亂了陳曉這個“老女人”平靜的一池春水,我真是一頭霧水。
過了五六分鐘,她才把黑色坤包遞到我眼前。我懷疑她是敝帚自珍般地把包藏在類似保險柜的安全之處。我略懂幾個英文單詞,知道這是迪奧某一年春夏款新潮時尚單肩包,肩帶是金色拉環(huán)鏈子,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其中挨著包的一環(huán)上掛墜著一只迷你型毛絨小熊維尼,神氣活現(xiàn)地走在星光大道。扎疼我眼睛的是遍布黑皮坤包的鉚釘,仔細瞧,每一顆鉚釘都是蝙蝠頭造型。想起一度流傳的蝙蝠是新冠肺炎病毒宿主,我不由得打戰(zhàn)。
你緊張啥,她譏誚地說,打開瞧瞧。
我掀起翻蓋,拉開埋伏在翻蓋下的拉鏈,掃一眼,便斷定她所說的安全套等物一應(yīng)俱全,只是香水瓶深藍色的玻璃旋蓋似有裂縫。再仔細瞅,確有裂縫,被透明膠帶紙纏緊了。黃燦燦的瓶身朝我眨著魅惑的眼。
我隨口問,香水瓶蓋子破了?
膠帶紙是我纏上去的,毛毛你說,他們得瘋狂到何種地步,才會把香水瓶蓋子擰破?
我不能接這個無厘頭的茬兒,瓶蓋子破損和人之瘋狂沒啥聯(lián)系,再說“他們”是誰?我問,就沒人家的身份信息或聯(lián)系方式啥的留下來?
沒有——這說明什么問題?她指著包,饒有興致地問我。
什么時候的事?
啥——你是問我什么時候撿到這個包?三個月了。
這三個月來,你頻繁地向?qū)W校請假,就為這事?我心里哀嘆,這個學(xué)期快被她折騰完了。
是,三個月前我在他車上撿到這個包,就沒一天安心過。
三個月前你撿到這個包,一直沒交還給他?
那天上午學(xué)校里有課,我就開他的車去學(xué)校……前一天夜里他回來得很晚,那是個下雨夜,他回到家時我已經(jīng)睡著了。我是第二天出門才發(fā)現(xiàn)地面濕漉漉的,車頂積著一層水,副駕駛位上也有水漬,座位前的腳墊上也有,可以想見雨下得不小……我們經(jīng)常這樣,他開夜車回來,第二天上午我有課的——其實我上午基本上都有課——就開他的車去學(xué)?!乙宦飞蠒灂灪鹾酰囎釉趯W(xué)校里停下來,才意識到車子里彌漫著濃厚香水味。我平時很少用香水,我沒立即下車,而是開窗通風(fēng),無意中回頭瞅了一眼,在后排發(fā)現(xiàn)這個鉚釘蝙蝠黑坤包……對,我與你想的一樣,肯定是哪個女乘客遺落的,我撥打他的手機,他沒接,準(zhǔn)確地說,長音,打通了,他沒立即接上,我想到他還在睡覺,就把電話掛了……通常,我在學(xué)校食堂吃過中飯,就會回家把車子還給他,如果時間差不太多,他出車前就先送我去學(xué)校,如果我下午剛好沒課,他就從家里直接出車……
我不得不打斷她,后來他就沒問起坤包的事?
對,我一直等著他問我這個,遺憾的是,他裝作啥都沒發(fā)生,三個月了。她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嘆息。
你也沒主動和他提這個?你本來不是要打電話告訴他了嗎?
是,當(dāng)時那個電話他沒接,事情的走向就發(fā)生了變化。
啥意思?
那天快中午時他給我打過電話,我是上完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才看到未接來電的,但我急著去食堂吃飯,才不理他。
你……
你什么你,是他活該,我的想法變了。
我莫名其妙。你的什么想法變了?你變成了什么想法?
毛毛,我和你想的一樣,他開的是網(wǎng)約車,如果是哪個乘客遺落的,肯定會通過平臺聯(lián)系他,他找不到包,肯定會問我這個事,目前的情況說明了什么?那個所謂的女乘客,純屬子虛烏有!
假設(shè)——我是說假設(shè)——是他的某個紅顏知己,不,是某個熟悉的女性把包遺落在他車上,他也可以謊稱是乘客的包遺落在車上,從你這里把包要回去。
他在裝,裝作啥都沒發(fā)生過,裝作安然無事,裝作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你不是小人。
我是,她艱難地咽下口水,那個——那個女人也真算沉得住氣哦,毛毛,你知道嗎?
我愣了一下,附和道,是沉得住氣。
不,不,我不是說那個女人,毛毛你不知道,我本來打算待兩個孩子再長大一些,一家四口去和老陳和解的,我媽心軟,只不過她在家里沒地位,她到我這里來都顯得偷偷摸摸,唉聲嘆氣著轉(zhuǎn)述老陳的意見,他已經(jīng)仁至義盡……毛毛你不知道啊,我和蔡長虹是奉子成婚,你知道這不是婚內(nèi)出軌,只能算是我和胡新亮戀愛期的意外,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是說總不能肚子里懷著蔡長虹的孩子卻去和胡新亮結(jié)婚……你明白老陳的意思嗎?他承擔(dān)了我的婚禮費用,收的所有人情歸了我,幫我付了婚房首付款的大頭……對,蔡長虹只出了首付款的小部分,他是鄉(xiāng)下人,在城里參加工作沒幾個年頭,沒多少積蓄……毛毛,我是說眼下,兩個孩子總是老陳家的心頭肉吧,我還考慮著將來把蔡長虹安排進老陳的公司,我還要把孩子送進最好的初中,小學(xué)馬馬虎虎不要緊,關(guān)鍵是初中啊毛毛,上不了好的初中就考不進好的高中,高中決定人的一生對不對?我們都是重點高中的教師,明白這個道理,但中考成績是硬杠杠,學(xué)校又不是我自家開的……這些對老陳是不費吹灰之力,我是他的獨生女,不疼我疼誰啊,難道他死后要把公司捐給政府,要政府給他封一個市政協(xié)副主席的謚號……
我數(shù)度擺手,試圖制止她胡言亂語下去。
毛毛,這一切全毀了,后院起火,我還有何臉面去找老陳低聲下氣地尋求幫助?老頭子的心腸怎么這么硬啊,不就是一個徒有虛名的市政協(xié)副主席嗎?耿耿于懷多少年……
我認為她偏題太遠了,斷然地說,他不會是裝的,他是真不知道車里遺落了一個坤包,或許那乘客不知道坤包是遺落在他車上,或許知道但無所謂,不是沒啥值錢的東西嗎!我?guī)缀醺吲d得嚷嚷起來,好像為自己的推斷找到了可靠的論據(jù)。
她無力地搖頭,一臉悲傷。毛毛,你想到的我都想過了,我花了三個月的時間苦思冥想……我為了嫁給他,為了給他生兩個孩子,吃的苦頭罄竹難書,到頭來……
她臉上綻開凄慘笑容,呼吸驟然急促,大口喘氣。她穿著厚實的睡衣睡褲,睡衣右手袖口上有一塊發(fā)黃污漬,頭發(fā)也顯得油膩,用橡皮筋胡亂地扎在腦后。她顯然不該是這樣不修邊幅的人。三個月來,她整日整夜地被坤包折磨,疑神疑鬼,筋疲力盡,卻又無端地亢奮,弄得自己形銷骨立。
她抽了一張紙巾擦鼻子,依舊不管不顧地揉成一團丟擲在茶幾上。我很想提醒她我得動身了,朵朵不能在幼兒園久等。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她的眼眶是紅的、濕的,很奇怪我進門時沒察覺到這一點。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她唯一為坤包而傾訴的人,她就像一列脫軌火車,需要上帝之手把她重新納入正軌,而我就是那個必須伸手拉她一把的人,即便我不是上帝。為了防止一不留神說出告辭的話,我借上洗手間給麻德誠打了電話,壓低聲音告訴他,他得去接朵朵。他訕笑著,勉為其難地答應(yīng)了,前提是我保證下不為例。他還提醒我,晚上呂總要接待外地重要客戶,他還得馬上回單位。
我重新坐回她身邊,只有一個簡單想法,不能辜負她對我的信任,不能眼看著她緩慢死亡般地消沉下去,雖然她身上的記過處分早已解除,這只來歷不明的鉚釘蝙蝠黑坤包卻似乎再次給了她一個記過處分!我從沒失去過愛情,但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一個女人在失去珍愛的男人時是如何的飽嘗哀苦。
我能為你做什么?我單刀直入。
我、我還沒想好……毛毛,我不想拉你下水。
曉曉,我是真心實意地想幫助你。
她咕噥著啥,聲音比蚊子腿還細,我根本聽不清。
坤包事件很可能只是個烏龍,很可能有個十分清白的解釋。我的立場往后收縮了些,即便幫忙,我也不能火上澆油。
她睜大雙眼看我,似乎弄不明白我話里的意思,或許認為我的話很荒謬。
毛毛,我只需要真相。她這回吐詞清晰。
那怎么樣才能得到真相呢?我虛心請教。
她艱難地俯身拉開茶幾抽屜,取出一捆百元大鈔,往我面前推。我知道她有錢,老陳不疼她,還有老母親和她暗通款曲呢。她吃力地笑笑,毛毛,錢你收下。
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我要知道他出軌多久了,是不是婚前就有情人,現(xiàn)在還在藕斷絲連,是不是當(dāng)初就是貪圖老陳的錢財而故意接近我。
我定睛看著她。她得知曉一切,并寧愿承受獲悉真相帶來的痛苦,而后才能獲得或許有的安寧。否則,她將飽嘗一無所知的折磨,會在懷疑、猜忌和噩夢中煎熬余生。她看上去心神不寧、精神錯亂、哀戚凄楚,實則眼神堅毅、目標(biāo)明確,甚至志向遠大。
得知真相后,你會怎樣?
我要殺了他!
我知道這只是表達情緒的一種說法,當(dāng)你討厭某個人到極點時,可以說我要殺了他。我像是在課堂上對學(xué)生說話。
我說不過你,反正我饒不了他。
你是數(shù)學(xué)老師,應(yīng)該有清晰的邏輯分析,真相如果是誤會,而被他知道了你在懷疑他,甚至跟蹤他,事情將無可挽回,如果你的懷疑得到了證實,你要么原諒他,要么和他離婚……不如你也裝,向他好好學(xué)習(xí)怎么裝,裝作啥都不知道。
我已經(jīng)在裝了。
他不可能察覺不到你的異常情緒。
毛毛,這不是數(shù)學(xué)邏輯,是生活邏輯,所以我讓你請人跟蹤他,你不用自己出面,你去雇私家偵探,有什么信息你反饋給我。你說過你真心實意地要幫助我從這場夢魘中解脫出來,你不會否認吧?她逼視著我,我會提供所有他們需要的信息,重獎之下必有勇夫,不,得有勇有謀,非得查出結(jié)果不可……我想,有機會現(xiàn)場捉奸的話,一定要現(xiàn)場捉奸,讓他們多去一些人,最好赤條條像兩條蛇那樣把他們捉住,一定要提前通知我,我要好好看看……
她憤然地把手里的一張紙巾一撕為二。也只有無邊的哀傷、巨大的失落和發(fā)狂似的痛苦,才讓她憧憬著現(xiàn)場捉奸的“美夢”,快意復(fù)仇,仰天長嘯。
錢拿去,毛毛啊,我不想牽累你,所以沒往你卡里打錢,也不給你支付寶里轉(zhuǎn)錢,怕萬一出事說不清楚。
那么,我把錢拿去了?
我想,唯有如此,她才暫且心安。
第二天我送朵朵上幼兒園后,順路先去了趟農(nóng)行,把十萬元存進卡里。我不想被麻德誠發(fā)現(xiàn)家里多了一筆來歷不明的巨款,以免多費口舌。但幾天后我即向他坦承了陳曉所托之事,事后看來,我是有多傻。
我本無此意,只是陳曉死鬼似的催我,才幾天,她就一再追問事情進展如何。我什么都還沒想好,只是在備課室閑來無事時鬼鬼祟祟翻閱過報紙中欄廣告,確實有所謂的調(diào)查公司的信息,一抓一大把。言簡意賅,令人浮想聯(lián)翩的余地很大。表面上我僅憑有限信息反復(fù)權(quán)衡比較、理性邏輯分析,說到底只能憑直覺,如果非要選一家的話。
麻德誠錯愕中夾雜著恐慌的神情令我莫名其妙,我本以為他會顯得風(fēng)輕云淡,給我指點江山。陳曉的槍口頂在我后腦勺,要不是一籌莫展,我還真沒打算向他請教呢。他在“工投(嘉州市國有工業(yè)資產(chǎn)投資有限公司)”一路升遷,可以說是從腥風(fēng)血雨中一路廝殺過來的。呂總調(diào)到“工投”時,他還是辦公室副主任,后來在呂總手里轉(zhuǎn)了正,據(jù)說呂總退位之前,還將向市委組織部舉薦他擔(dān)任副總。
不過,比起蔡長虹在部隊里經(jīng)歷的真正冰與血的洗禮,麻德誠只能算小菜一碟。按照陳曉的說法,蔡長虹在部隊里當(dāng)?shù)氖沁\輸兵。他在云南服役,路面冰雪融化濕滑,有一天夜里大卡車翻到了山溝里。他當(dāng)時坐副駕駛位。山澗深,谷底是湍急溪流,但幸運的是卡車幾個翻滾后,在墜到谷底之前被幾棵大樹的樹干卡住了。車頭和車身的連接處嘎吱作響,聲音瘆人。滿卡車的軍用食材食品和槍械彈藥,卻沒有被服,即使有,他們也沒辦法爬到車廂里拿吃的、穿的。他們用海事衛(wèi)星電話向后方部隊求救后,只能坐以待援,不,是躺著待援,因為車頭懸空,他們是平躺在駕駛艙(只有安全帶綁縛),那姿勢甭提有多別扭。車門還遭撞擊變形,開車的戰(zhàn)友左小腿被夾住了,一直在流血。蔡長虹的身子相對“自由”,但必須控制動作幅度,哪怕再小心翼翼,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會引起車頭一陣晃蕩,驚心動魄。他能做的,就是費盡千辛萬苦脫下身上的棉襖扎縛在戰(zhàn)友流血的小腿上,給他止血、保暖。即便人不動作,車頭也不時一陣晃蕩,連接車廂的鋼繩和線纜隨時有可能斷裂……援兵終于趕到,失血昏迷的戰(zhàn)友立即被送到戰(zhàn)備醫(yī)院搶救,蔡長虹受凍發(fā)燒三天三夜,事后戰(zhàn)友立二等功,蔡長虹獲三等功。他們是以命搏來的。
我為什么要拿蔡長虹和麻德誠比較?我從來不會拿麻德誠和別人的老公比較的,我這是瘋了嗎,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
或許,清官難斷家務(wù)事,這顯然不是麻德誠擅長處理的領(lǐng)域。我只能這么理解。我提醒道,怎么辦,我可是從人家那里當(dāng)面承接“業(yè)務(wù)”了的。
你真把她給你的十萬元存進你的卡里了?
還能有假,不過我想最好是原封不動地退還,我不是可以擔(dān)當(dāng)此等大任之人。
毛毛,你本來就不該插手別人的家事,趕快把錢退了。他顯得語重心長,像飽經(jīng)滄桑的睿智老者。
我是不該不知天高地厚地介入此事,我預(yù)感自己什么忙也幫不上,唯一能做的就是讓陳曉“止損”。但麻德誠頤指氣使的架勢又讓我受不了,他是不會理解在那種情境下,如果我拂袖而去,她將陷入怎樣的絕境,想一想就讓我的心懸空。
我想給陳曉緩一段時間,給她一點兒希望。我實話實說。
不行!他斷然說,你是公職人員,怎么能真的請調(diào)查公司去跟蹤人,還要現(xiàn)場捉奸?這可都是違法的,我都替你害臊。
我確實羞得臉紅耳赤,但不知咋的,倒好像是我無端懷疑麻德誠在外頭做可恥的事,我真的請了調(diào)查公司去盯梢他,不料打草驚蛇,反而落入他設(shè)下的圈套。這感覺怪怪的。
麻德誠你少抽點兒煙,酒也要少喝。
又來了,等我當(dāng)上副總就戒煙戒酒。他瞟我一眼,眼神里掠過一絲詫異,顯然不明白我為何突然轉(zhuǎn)移話題。
你應(yīng)該向呂總學(xué)習(xí),至少人家不抽煙。我看著他,自認為眼神意味深長。呂總就是他的那位女老總,或者說“他娘”,但我不知道她是否抽煙,只能依據(jù)女人不抽煙的常理推斷。
她酒后偶爾抽煙。
她喜歡往身上噴香水嗎?
那瞬間他似乎渾身一個激靈,挺直了腰桿子。此時朵朵已在她自己的房間入睡,我和麻德誠是站在我們房間外頭的陽臺上聊天。因為洗衣機里還有衣服在洗,缸筒還在咕嚕咕嚕轉(zhuǎn)動,我得等著把衣服晾出來。他則松垮垮地斜倚在陽臺另一側(cè)的洗衣臺上悠閑地抽煙。
你馬上把錢退給人家!他回避我的問題。
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毛毛你別疑神疑鬼,我偶爾飯后陪部門領(lǐng)導(dǎo)和重要客戶上KTV唱個歌,那地方灑滿了空氣清新劑,難免沾到衣服上,你搞混了。
小姐們喜歡往身上噴香水嗎?
他嘴里嘟囔著啥,又好像有些惱羞成怒,惡狠狠的目光掠過我,投向了窗外。他的臉色變幻不定,應(yīng)該是在權(quán)衡某種利弊,以確定某種合適立場。
那不是她們的工作需要嗎?毛毛,我做的一切都是工作需要……他仿佛意識到了某種話語表達上的不妥,不,不,毛毛你聽我說,我麻德誠身正不怕影子斜,有些公關(guān)活動呂總不方便出面,比如請客戶唱歌洗澡……
還洗澡!話一出口,我就懊悔得要死,終究還是沉不住氣。
不,不,就是唱歌,我只是負責(zé)買單……
哐啷一聲,接著是三聲悅耳長音,洗衣機提醒我可以收工了。我轉(zhuǎn)過身,還沒彎腰呢,身邊卻旋風(fēng)般掠過一個人,把我擠開了。我看著他彎腰把洗衣機的門打開,耐心地把缸筒里卷成一團的半干衣服一件件地分開,回頭瞥我一眼,見我似乎不大樂意配合從他手里把衣服接過去,勉強咧嘴笑笑,把衣服一件件地擺在洗衣機臺面上,像擺地攤。他突然的示好舉動把我打蒙了,如同他突然扔給我一只鉚釘蝙蝠黑坤包。
靈魂出竅沒持續(xù)多久,我便莞爾一笑,從洗衣機臺面上把他分揀好的衣服一件件掛到晾衣竿上。我行動利索,他手藝生疏,我很快就趕上了他的進度,然后我就等著。他從缸筒里掏一件出來,我就接過來掛上去。單看這畫面,甭提有多溫馨,簡直舉案齊眉、琴瑟和鳴。
他手里舉著朵朵的毛衣,表白道,毛毛,我加班加點,忙于應(yīng)酬,陪你和朵朵的時間太少,我都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家,都是為朵朵的將來打基礎(chǔ)。
我們回到室內(nèi),他表現(xiàn)出了少見的溫柔,從背后摟緊了我。他似乎說“想要”,我一陣惡心欲吐。我說要刷牙洗臉去,不管不顧地從他的懷里掙脫。
我掩上衛(wèi)生間的門,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大口喘氣。我想我被陳曉附體了,那只來歷不明的坤包,不僅介入了她的生活,也介入了我的生活,無論是為了閨蜜兩肋插刀,還是為我自己的發(fā)瘋,我必定不能完全聽從麻德誠的主張,把錢退了,袖手旁觀。
又過了幾天,不出所料催命鬼的電話又來了,我這才聯(lián)系“浩哥調(diào)查”。準(zhǔn)確地說,浩哥調(diào)查只是個定語,后綴是工作室。我一直在為麻德誠一旦開口詢問此事想一些托詞,可他一直沒問。
我沒想著上門去,不想在那種場合拋頭露面。電話那頭也頗為善解人意,表示由我確定地點,他會準(zhǔn)時赴約。我投桃報李般地把見面地點安排在一個叫“波波”的咖啡館,與“浩哥調(diào)查”所在的辦公樓僅一街之隔。
我到達時,包廂里已坐著一個模樣斯文的人,戴著金絲鏡框的眼鏡。他客氣地起身與我握手。毛女士您好,浩哥感謝您的信任,一定不負重托。
你就是林浩——浩哥?我明知故問,后悔在電話里沒給自己換姓氏。
他鄭重點頭,招呼我坐下。毛女士喝茶還是喝咖啡?
我說,請來一杯意式濃縮。我想自己一定得保持清醒頭腦。
好的。他答應(yīng)著,出了包廂。我看見他的座位上擱著大公文包。
他看上去像斯文人,我心底踏實了些。我想我也應(yīng)該表現(xiàn)得光明磊落一些,大可不必鬼鬼祟祟。我只是受陳曉委托,拿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并不收中介費。
我正想著如何把陳曉和蔡長虹的事說得簡單明了,他卻已推門而入,隨手把門帶上。我是看見他進來的,開門關(guān)門均沒發(fā)出聲響,這似乎體現(xiàn)了他的職業(yè)修養(yǎng)。
您說是替閨蜜出面?
是……我稍顯木訥。事到臨頭心里還是責(zé)怪陳曉多事,不就一只坤包嗎,無憑無據(jù)的。我有一只腳踏上賊船的感覺。
她主要想得到什么?
她只要真相。
服務(wù)員敲門進來,把一杯意式濃縮放我面前,隨即輕手輕腳地出去。
她需要的真相是什么?
蔡長虹出軌的真相,我稍作停頓,或者沒出軌的真相。
我們加了微信,我把陳曉發(fā)給我的蔡長虹的身份證照片傳給他,還有車牌號,還有僅憑陳曉記得的他加入的幾個打車系統(tǒng)平臺名稱,自然還有他的家庭住址信息等。
您是說,蔡長虹出沒出軌還不肯定?他盯著手機,狐疑的目光停留在蔡長虹的身份證上。
不是說眼見為實嗎,我閨蜜的意見是,有機會捉奸的話……
明白,得逮著機會。
我想說一說坤包的事……我終究心底不踏實,如果不提這一切的罪魁禍?zhǔn)住?/p>
什么坤包?他饒有興致地抬頭,毛女士您請說。
我花了十來分鐘,不僅說了坤包,也順便說了陳曉和蔡長虹這一對冤家的前世今生,只要當(dāng)時我想得起來并認為值得交代的。
或許只是一場誤會?他“總結(jié)”說,僅憑一只坤包?
不排除這種可能性,我贊同道,陳曉自視甚高,無法接受屈尊下嫁的對象對她不忠。
覺得丟面子?
是。
那還要委托我嗎?我浩哥不強求生意,只希望當(dāng)事人幸福。
我簡直要對他肅然起敬,但還是點頭。
無非盯梢、跟蹤,考慮到蔡長虹的職業(yè)特點,首先要掌握其車輛行蹤,我的員工會瞅準(zhǔn)時機在他家門口打車,平臺很可能派單給他,我的員工就可以把定位跟蹤器、竊聽器安裝在他車上。
車里多了那兩個東西,會不會被蔡長虹發(fā)現(xiàn)?
不會,當(dāng)然啦,他一旦離開車子,就進入了我們的盲區(qū)。
那怎么辦?
暫不考慮人工盯梢,成本太高,所以退而求其次,需要把蔡長虹的手機卡復(fù)制下來。他胸有成竹地說。
街頭有些廣告說只要把對方的手機號碼告訴他們,就能監(jiān)聽對方通話、收到對方信息,你指的是這個?
不可能,騙人的,我說的是,陳曉需要趁蔡長虹睡覺或其他合適機會,把他的SIM卡抽出來放她手機里,最好她另備一部手機,打我指定的號碼,就是我的解碼器,我就可以給她復(fù)制蔡長虹的卡了。
就這么簡單?
有的卡復(fù)制十幾分鐘就搞定了,有的要好幾個小時,這取決于SIM卡的KI值排得靠前還是靠后,排得越靠前,破解得就越快。
我聽得一頭霧水。
就這么回事,陳曉必須拿到蔡長虹的卡,我就可以給她復(fù)制一張同號碼SIM卡,往后他打電話、收發(fā)短信,她裝有復(fù)制卡的手機就會提醒她,她就能把蔡長虹和任何人的通話聽得一清二楚,不會漏過來往短信,他也不會發(fā)現(xiàn)。
一定要先拿到蔡長虹的卡?我沉吟著。
這是必須的,否則怎么破解、復(fù)制?
我借故去洗手間,在咖啡館外頭給陳曉打電話。但令我始料不及的是,她啥都不管,理由是,花大價錢請調(diào)查公司了,還得她親自動手,這是什么世道?在家里,她多的是機會查看蔡長虹的手機,但她從來不干這種齷齪之事。差點兒沒把我氣死。
我回來把“當(dāng)事人”的意思一說,浩哥似乎為了難,臉色緊繃。
或許有我剛才說的那兩樣寶貝就有眉目了,實在不行,還有人工盯梢兜底呢。他考慮一會兒后,轉(zhuǎn)而安慰我。
我點頭,似乎只能姑且如此了。
收費標(biāo)準(zhǔn)我在電話里給您說過了,您說過不簽委托合同,我一向尊重當(dāng)事人意愿,君子協(xié)議嘛,但要收定金,余款根據(jù)調(diào)查結(jié)果再靈活協(xié)商收取。
我沒猶豫,在微信里轉(zhuǎn)了兩萬元給他,作為定金。
有情況一直和您聯(lián)系?
是。
我明白,得先經(jīng)過您,您就是米篩子,把粗的硌喉頭的顆粒擋住,真正的當(dāng)事人不宜經(jīng)受過多的風(fēng)吹雨打。
他把公文包拎起來放在桌子上,意欲起身,我一伸手制止了他。我被自己的舉動嚇了一跳,準(zhǔn)確地說,是被突然掠過腦子的某個想法嚇了一跳。他半抬起來的身子又落了下去。
毛女士您還有啥交代的?
我騎虎難下,囁嚅著,也、也差不多了……
沒事,您只管說,我有的是時間。
順、順便……
您只管說,只要我能辦得到的。
我、我也有問題……說出這話,我差點兒要虛脫了。
他從公文包里掏出兩樣寶貝擺在桌子上,一把車鑰匙和一部老式手機,就是那種只會打電話、發(fā)短信的“老人機”。我給您介紹一下,這把車鑰匙是竊聽器,采用內(nèi)置竊聽芯片,這部手機內(nèi)置GPS定位跟蹤器,更精密高端的包里還有呢,商業(yè)機密。他拍了拍包,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我完全料不到他會來這一手。我明白,我有氣無力地說道,你們會把至少這兩件寶貝裝到蔡長虹的車子上,就知道他的行蹤和他在車里說了些啥。
只要您也需要……
那天我又給浩哥的微信里轉(zhuǎn)了兩萬,當(dāng)然后來的這一筆記在我頭上。蔡長虹從此成為浩哥的對象,浩哥會雙管齊下,我靜候“佳音”即可。我的情況不同,得“三”管齊下,我不僅把車鑰匙和老式手機帶了回來,還得做第三個也是最難的工作。本來不一定打算做,我對浩哥說的是“再說”,但周六的意外發(fā)現(xiàn),讓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了。
那個周六上午,我借口去農(nóng)貿(mào)市場給冰箱購置一些存貨,把麻德誠的豐田越野車開了出來。我有駕照,只是尚未買車。一路上我心里發(fā)毛,想到麻德誠在家里陪著朵朵,就好像我已經(jīng)凈身出戶。我掙扎著把車子開到一個廢棄工地臨時改的停車場。
偌大的停車場沒幾輛車,我從挎包里拿出“車鑰匙”,做賊心虛般地四顧,確認沒人留意我,便把它塞入副駕駛座前的物件箱里。物件箱里亂七八糟的啥都有,場面擁擠喧嘩,車鑰匙立即不見了蹤影。我心滿意足地一推,“砰”的一聲清脆聲響,物件箱的門合上了。我遲疑幾秒鐘,料定沒啥紕漏,又從挎包里掏出老人機、皺巴巴的一團塑料泡沫、小剪刀和膠帶紙這些“作案”工具。我用塑料泡沫把老人機包好,用膠帶紙把它們五花大綁。
我打開后備廂車門,掀起擋板,把手機塞在備胎和車體的狹小空間里。為防止滑動,我再用膠帶紙把包裹在塑料泡沫里的老人機固定住。
我回到車里坐好,有些氣喘,像干了重體力活兒。我發(fā)動車子,右腳貼上剎車,右手握住擋桿,都是習(xí)慣動作,唯有目光發(fā)生了一點兒差錯,無故瞄向了副駕駛座,好像那上面坐著個人,我開不開車得聽“他”使喚。我看著窗外,腦子一片空白,不明白接下來要做什么。
許久,我才把擋位推進D擋,右腳同時松開剎車,車子滑了出去,腦子卻豁然開朗了——剛才我把車鑰匙塞入物件箱時,眼睛似乎被什么生硬的東西“硌”了一下。記得當(dāng)時我稍微傾斜身子,把左手也伸進了物件箱,幾下?lián)芾?,騰挪出了一絲空間,右手才把車鑰匙塞進去,或許是塞進了一本車輛使用說明書之類的厚書里。物件箱里應(yīng)該還有卷成一團團的車輛歷次維修保養(yǎng)的清單收據(jù)啥的,好像還有香煙和打火機,還有朵朵丟棄或遺忘的卡通圖片,還有一包未吃完的芝麻蘇打餅干,竟然還有一瓶剩了一半的小瓶裝依云礦泉水……場面亂七八糟,猶如我此刻的腦子。我唯有剎住車,把擋位推進P擋。
我再次側(cè)轉(zhuǎn)身子,右手拉開物件箱蓋子,左手翻揀著那堆亂七八糟。我的直覺沒錯,我看見了它的冰山一角。盡管立馬可以把它從一大堆掩飾物里硬拽出來,我還是毫無必要地下了車。我坐上副駕駛位,把亂七八糟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放在駕駛位上或擋風(fēng)玻璃下。我希望眼睛欺騙了我,那只是個類似“它”的小盒子,而不就是“它”。我毫無必要地掏光了物件箱里所有的東西,除了它。它再也無處可藏,束手就擒。
這是三只裝杜蕾斯避孕套的盒子,覆蓋著盒子外殼的塑料薄膜已被撕開。我掀開盒子翻蓋仔細查看,手微微顫抖,直覺沒欺騙我,眼睛同樣沒欺騙我。
或許沒那么糟,如果不是用掉了一只的話……
我在開車去農(nóng)貿(mào)市場的路上,眼前浮現(xiàn)的盡是他聽聞我關(guān)于陳曉之事“匯報”后那一臉的錯愕和惶恐,為此還闖了一次紅燈。我知道后果,扣6分,罰款200元。
那事看似簡單,我卻拖了一段時間。雖然我早早買了備用手機(這是浩哥的意見),但麻德誠把手機看得很緊,睡覺時壓在枕頭下,洗澡、如廁也是隨身帶。他似乎嗅到了某種危機,為了不讓危機爆發(fā),他使勁兒地捂住蓋子,顯得此地?zé)o銀三百兩。我卻真沒辦法拿他怎么辦,既然我已經(jīng)打定主意不打草驚蛇。
關(guān)于蔡長虹,浩哥沒給我反饋啥有價值的信息。他在車里接打電話的對象,從通話內(nèi)容看基本上都是打車的客人。他也在車里閑聊,無非和一伙要好的網(wǎng)約車司機在微信群里聊,相互通報去往何處、哪里客人多、哪里堵車或發(fā)生事故等。偶爾聊生意之外的事兒,但沒一丁點兒和男女關(guān)系有關(guān),更沒提到坤包兩個字。那只是出現(xiàn)在陳曉腦子里的幻象,如果不是我也親眼見過、親手摸過包,我肯定會那么想。閑聊內(nèi)容還顯示,蔡長虹把幾單熟客跑長途的線下生意無償轉(zhuǎn)讓給了同行,理由是不能讓老婆孤枕難眠。話語肉麻,但他說得情真意切。他偶爾會離開車輛一段時間,估計多半是上廁所、吃飯。有幾次離開稍久,浩哥隨后就明白他干啥去了,他在群里說打牌輸贏百十元之類的話。沒啥新奇的。
浩哥建議下安眠藥,盡管我連給麻德誠下毒藥的心思都有了,還是拒絕了這個提議,只能繼續(xù)瞅機會,畢竟不久前我才親手把那兩樣?xùn)|西裝到他車上。目前看來,蔡長虹表現(xiàn)得沒心沒肺,其生活軌跡清晰可見,只是坤包仍是巨大謎團,而麻德誠才是潛伏得最深的那個人。不過他們有共同點,那就是都擁有拆封了的安全套。
天降機會,百密一疏的麻德誠早起出差,把手機落家里了,在動車站取票時才發(fā)現(xiàn)。我剛起床,在給朵朵弄吃的,接到尾號6666的陌生號碼來電,隱約記得呂總手機號碼后四位就是6666。一聽,卻是他的聲音。他只是為了確認手機是不是落家里了,我告訴他手機就擱在鞋柜上。顯然是他臨出門時忘了順手揣進褲兜兒里。他表示馬上回家拿,讓我只管伺候朵朵吃過早飯后去幼兒園,可不能遲到。他的廢話提醒了我,上班高峰期,他回到家起碼得半小時。我就把他的卡取了出來,放在備用手機里,然后給浩哥打電話。浩哥讓我立即用備用手機打他指定的解碼器,也就是一個137開頭的移動號碼。二十分鐘不到,浩哥打來電話說,解碼完成,馬上進行復(fù)制,毛女士有空就來我這里拿復(fù)制卡。當(dāng)然啦,不一定進我的工作室。他善解人意地補充說。
這趟,麻德誠倒似乎真的只是出差。他和呂總通話次數(shù)不多,話語里雖偶有曖昧,但算不上赤裸,估計他們兩個多數(shù)時間本就在一起。也可判斷得出,出差的同事還另有他人。短信功能則派不上用場,我估計麻德誠和呂總除了電話,就是微信聯(lián)系。我難以置信的是,如果麻德誠出軌的對象是呂總,他竟然還坦然地拿她的手機給老婆打電話,不是自揭鍋蓋嗎?就像做工作臺賬事后留痕。那么,物件箱里那只已物盡其用的杜蕾斯是被他用在了別的女人身上,也或許他同時和兩個以上女人有染……多么出色的老公啊,我?guī)缀跻詾榘亮?。我還得感謝他在陳曉事件上的麻痹大意,沒有引以為戒,及早打掃戰(zhàn)場。也或許,他壓根兒把物件箱里的這玩意兒忘掉了吧,可能那只了無蹤影的杜蕾斯是一兩年前就被他用掉了的。粗心大意害死人哪,萬一被朵朵瞧見了多不好,估計他開車時我和女兒一向坐后排,這一點麻痹了他的神經(jīng)。那天我把隱秘物放回原處,把從物件箱里掏出來的其他東西也都憑記憶一一復(fù)位。啥都沒發(fā)生過,不是嗎?那天我只是去農(nóng)貿(mào)市場大采購,回家把冰箱塞得滿滿的,并建議他把老冰箱換成新的雙開門冰箱。
不得不承認,麻德誠的麻痹大意有我的一份功勞。只要他有需要,我都無條件配合,他表現(xiàn)可要可不要時,我會主動撩撥,但也不過分。我的熱情融化了麻德誠或許有過的疑慮,他后來問我,陳老師的錢你退了嗎?或許這話在他心頭憋了許久,只是等待合適時機,而且顯得漫不經(jīng)心。
早退了,我同樣輕飄飄道,第二天就退了,想拉我下水沒那么容易。
他給我豎起了大拇指,臉上是一副感恩戴德樣兒,一點兒也不懂得掩飾。
我和浩哥聯(lián)系頻繁,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我更關(guān)心麻德誠的動靜。浩哥似乎挺照顧我主次分明的情緒,總會耐心等待我開口詢問蔡長虹,他才約略道來。他采用的是綜述手法,說來說去無非也就是網(wǎng)約車司機可以想見的日常生活。他建議陳曉還是得考慮復(fù)制蔡長虹的手機SIM卡。我搶白道,我不是復(fù)制麻德誠的手機SIM卡了嗎,有啥用?他吞吞吐吐地提議說,老地方,見個面?
本來我很自信,他一見面就說,但目前看來您愛人,不,麻德誠是個難啃的骨頭。
我贊同說,敵人太狡猾。
看來您還是得給我提供一些必要信息,尤其是您懷疑麻德誠可能的出軌對象,他出軌的蛛絲馬跡,關(guān)鍵是,您確定他背叛您了嗎?難道就像您無法斷定蔡長虹是否出軌,僅憑陳曉的一廂情愿?
“委托日”我確實沒和他談這些,只把麻德誠的基本信息給了他。說別人的事情容易,輪到我自己,尤其是那些令人難以啟齒的細節(jié),叫我如何開口?
作為辦公室主任,“工投”的一眾領(lǐng)導(dǎo)就是麻德誠的爹娘,服侍好他們比服侍好老婆孩子重要得多。尤其呂總,其歲數(shù)可以當(dāng)他娘,盤踞在“工投”董事長、黨委書記、總經(jīng)理的寶座上,三座大山壓于其一身,能扛。即便他回到家,“他娘”還經(jīng)常在微信里找他。他以前都不會刻意避著我,偶爾還會炫耀性地向我展示他倆的關(guān)系有多親密,比如“他娘”會在表達對他辛勤工作的謝意時,順手發(fā)過來表示擁抱的綠色圖案。按他的說法,抱緊一把手的大腿——那簡直像一條象腿那么巨大,“工投”歷史上一般都是董事長兼黨委書記,而總經(jīng)理另有其人……
毛女士您揀要緊點兒的說。浩哥微笑著,客氣地打斷我。
我給你分析麻德誠是個怎樣的人,有助于你對他的背景分析,人的性格不是決定其行為嗎?有跡可循。我爭辯道。
我明白您的意思,麻德誠削尖了腦袋往上鉆。
他能不能做上“工投”副總,“他娘”的推薦至關(guān)重要。
“他娘”?他困惑地歪頭斜了我一眼,隨即輕拍桌子,我明白了,您懷疑他和呂總的關(guān)系?
從動機上看完全有這個可能。
他工作上有進取心是好事,問題是,哪里可疑了?
我的懷疑絕不是空穴來風(fēng),近幾個月麻德誠的加班加點愈發(fā)不可收拾,目前已經(jīng)到了多半時間不在家吃晚飯的地步,回家的時間也愈發(fā)地延后,往往到了后半夜才姍姍駕到。他一回家就洗澡,明面上是不想影響我,所以不在我們房間的衛(wèi)生間洗,而是躲在客廳衛(wèi)生間洗。洗衣服自然是我的分內(nèi)工作,衣服上濃厚的煙酒味我倒是習(xí)慣了,但最近我就明顯嗅到了不同往常的味道——香水味。說起來令人難以置信,我一輩子沒用過香水,家里從沒有這個東西。但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我不可能不知道啥是香水味,只是在陳曉“警醒”我之前,我的本能意識把那味兒過濾掉了。
毛女士您再說點兒別的,現(xiàn)在說來說去還是他在工作上如何奮發(fā)圖強。
他把手機藏起來了。我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興奮,以往不是這樣的,以往我們彼此隨意拿手機用。
毛女士您說明白點兒。他臉上總算有了一絲生動。
如果說麻德誠的加班加點和早出晚歸是常態(tài),就像溫水煮青蛙,我起碼的警惕性被日益消磨,那么在我提及香水味后他的異常表現(xiàn),則似乎大有文章。想想吧,就是這些日子,他把手機頁面的密碼換了,原先密碼是他的生日。他在家時還把手機設(shè)置成靜音模式,我有多久沒聽到過他的手機鈴聲響了啊。他在加班或應(yīng)酬時,還經(jīng)常不接我電話了,事后則總是回電稱“太忙了”、“太吵了”、“領(lǐng)導(dǎo)在場”,有時則干脆不回電話。天地良心,他上班時間基本上還能正常接我電話。他還有個不尋常之處,關(guān)于洗澡,不是他那天晚上說漏嘴的請客洗澡,我指的是他在家里洗澡的情況。他有時早上出門前也洗澡,我詢問是不是嫌棄我夜里把他“搞臟了”,他說怎么會呢。晚上他遲遲回家,我有時還沒睡,困惑于他的油光流彩、精神煥發(fā)和志得意滿,似乎剛從哪里洗了愜意的澡回家,偏偏還要再洗……他的異常不勝枚舉,以前并不是我全然無察覺,而總是有意無意忽略。
浩哥微笑點頭。
我們第一次在這里見面時,我是受人所托,一開始完全沒料著把自己也搭進去,現(xiàn)在想來,或許那時我就已經(jīng)在考慮了,早點兒參與其中也好,如果我已經(jīng)面臨與陳曉同樣的處境,為什么還要傻乎乎地獨善其身呢?
潛意識起了作用,跳到了前臺……那么,他在家里還有何異常表現(xiàn)嗎?
有!
我?guī)缀跏歉呗暯腥?,那樣子看上去估計有點兒猙獰,我不好意思地笑笑,盡量客觀冷靜地把在麻德誠車上“安裝”車鑰匙和老人機時的意外發(fā)現(xiàn)陳述了一遍。末了,我苦笑著說,陳曉在蔡長虹的車上撿到鉚釘蝙蝠黑坤包,我萬萬料不到自己也幾乎有同樣的收獲,真是在破灶臺上撿到了破銅勺。
您把他車子里的避孕套拿出來了?浩哥看上去神色緊張。
放回去了,我同謀似的笑笑,我不會那么傻。
他明顯松了口氣。
不過天地良心,麻德誠只要身處嘉州市區(qū),從無夜不歸宿。
是個好男人,還不敢過于明目張膽。
我受到啟發(fā),就把麻德誠那天晚上聽聞陳曉所托之事后異乎尋常的表現(xiàn)也繪聲繪色地講述了一通。我總結(jié)說,不關(guān)他的事,他為什么表現(xiàn)得如此緊張,心里有鬼嘛。
是,心里有沒有鬼,表現(xiàn)就是不一樣,我能否這樣理解,您對麻德誠的懷疑就始于那個晚上?
準(zhǔn)確地說,那個晚上我明確了對他的懷疑,之前疑慮也是有的,只是隱隱約約,云山霧罩,因為我不愿往那個方向聯(lián)想,清醒的意識總是提醒我要趨利避害,何必和無憑無據(jù)的事較真呢。
那個晚上開始,您的意識覺醒了?
是。
總的來說,目前您只是意識到了某種可能性,盡管這種意識非常強烈,但比如說,他是把車子借給男性朋友,后者在他的車上胡作非為?
我錯愕地看著他,直到他問我還有沒有其他可疑情況,我報復(fù)似的回答沒有。即便對他的職業(yè)素養(yǎng)無條件信任,我還是不打算告訴他我和麻德誠夫妻生活中的一些細節(jié)。
他不勉強,沉思著,突然咧嘴一笑,說,那么目前可以肯定呂總是最大嫌疑人,怪不得。
我奇怪地看著他。
毛女士您想啊,在“工投”,一個是一把手,一個是辦公室主任,辦公室主任為一把手服務(wù)好屬天經(jīng)地義,每天低頭不見抬頭見,早請示晚匯報,有什么事不能當(dāng)面說嗎?還需要通過電話、短信啥的留下見不得人的痕跡?
我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所以我們不妨換一種思路,把調(diào)查重點放在呂總身上,兼顧麻德誠。
我嚇了一跳,傻傻地看著他從公文包里掏出一件又一件我見所未見的貨色,聽他介紹,紐扣竊聽器、針孔攝影機、暗拍探頭……他還從包里掏出放大鏡調(diào)焦鏡頭在我面前搖晃了一下,說,遠距離定位觀察需要這個,今天我沒帶支架。他把鏡頭塞回包里,掏出幾根纏繞在一起的數(shù)據(jù)連接線,隨即又放了回去。我不明白他啥意思。
我為難地說,這些我不會擺弄。其實我想的是,事情鬧大了,調(diào)查自家男人還情有可原,“工投”在嘉州算是大國企,呂總是市管干部,這不是和政府對著干了嗎?
很多人本能地拒絕精密儀器、高科技工具,我理解,很多人連上面的英文單詞都不認識呢,我也沒想著讓毛女士親自上陣,我只是想告訴您,婚姻不忠、第三者插足、包二奶之類的調(diào)查是我的長處,但隨著調(diào)查深入,特別是調(diào)查范圍的擴大、調(diào)查目標(biāo)身段的提高,設(shè)施和手段都需要更新和改進,而且人工盯梢也要跟上。
我明白他是要我增加投入,但我?guī)缀醮蚱鹆送颂霉?,猶豫著不表態(tài)。
我的日程排得滿,我的業(yè)務(wù)素質(zhì)在行業(yè)內(nèi)備受推崇,您當(dāng)然也可以不用再給我增加工作負擔(dān),這完全取決于您想過什么樣的日子。渾渾噩噩下去,還是不計代價地洞悉真相?真相的確往往會讓當(dāng)事人痛苦萬分。您可能不知道,一般我只接受女性的委托,我提供清晰的她們的丈夫或男朋友在別的女人床上或車里的照片,有的當(dāng)事人會當(dāng)場昏厥,更多的時候,她們會撲倒在我懷里失聲痛哭。這個時候女人是最虛弱、最需要男人撫慰的,但我從不乘人之危,我有賢惠的、理解支持我工作的妻子和可愛的兒子,我心滿意足地過著……
再轉(zhuǎn)多少?我打斷他,一臉豪氣。
坤包之謎短期內(nèi)不大可能水落石出,我恐怕是要辜負陳曉了。正當(dāng)我惶惶不可終日,浩哥的電話來了。這是周一下午,我在課間回到備課室喝水時看到他的未接來電。學(xué)校規(guī)定,老師上課不能帶手機進教室。備課室里幾位老師正在埋頭備課,我拿起手機出了備課室,躲在走廊一角給浩哥回電話。
你現(xiàn)在有沒有空出來?他語氣急促,以往他一直稱我為“您”。
我的心跳加速,誰、誰的事……
蔡長虹。
好……我很難說清自己的情緒,好像有點兒失望,又有點兒慶幸。
你有空出來嗎?機會稍縱即逝。
當(dāng)場捉奸?我能明顯感覺到臉頰發(fā)燙,呼吸也粗了一些。這四個字我沒說出口,我在想象捉奸現(xiàn)場是一副怎樣刺激的驚天動地狀……你自己的老公都上別的女人的床了,你還有什么資格替別人出頭……
我在十四中門口等你。我慌兮兮地掛了電話,好像和婚外男人約會談情說愛去。
下午我應(yīng)該連著上兩節(jié)語文課,我回到備課室與那位經(jīng)常和我彼此代課的老師交頭接耳一陣,從辦公桌的抽屜取了挎包,然后匆匆趕回教室,給學(xué)生們打了聲招呼,第二節(jié)課請徐老師上。我沖校門而去,路上我晃了神,想過給陳曉打電話,但隨即否決了這個愚蠢念頭。
我在學(xué)校門口上了一輛黑色伊蘭特。膜與車身一樣黑,浩哥搖下車窗向我招手,我才得以看清司機面目,一身正裝,還戴著領(lǐng)帶,人模狗樣。
他如此這般一番話,我才了解了個大概。從中午到現(xiàn)在,蔡長虹的車子一直停在老城區(qū)南虹賓館。南虹賓館的檔次相當(dāng)于漢庭、如家等連鎖酒店。從高德地圖明細看,賓館一樓應(yīng)該有中式快餐店,浩哥一開始猜測蔡長虹是在此處用午餐,但一個小時過去了,車子巋然不動,他又揣測此處是不是聚集了一幫網(wǎng)約車司機在打牌。兩個小時過去了,他覺得不對勁兒,按照以往經(jīng)驗,蔡長虹打牌還是比較有節(jié)制,不會無休止地耗下去。于是他給我打電話。到現(xiàn)在,蔡長虹的車子停在南虹賓館已經(jīng)超過三個小時。
南虹賓館前的停車位尚有空余,浩哥卻不急著停車,直至找到蔡長虹的吉利帝豪,邊上車位恰好也還空著。他把伊蘭特停進那個空位,出來后環(huán)顧四周,并無異常,便拿著手機給包括吉利在內(nèi)的四周環(huán)境拍了視頻,在吉利車牌和南虹賓館的招牌上稍作停留??梢娝J為暫不需要啟用針孔攝像機那類尖端產(chǎn)品。拍完了,他彎腰饒有興致地查看吉利車內(nèi)的狀況,略帶失望地挺直身子,向我攤了攤手,似乎在說,再也不會有第二只鉚釘蝙蝠黑坤包了。
我無所事事地四處張望。吉利車身上沒任何標(biāo)識,陳曉說過蔡長虹多數(shù)打車平臺的單子都能接。賓館是獨幢小樓,一樓賓館大堂占了一半,另外一半果然是一家叫“天天”的中餐廳,二至五樓估計都是客房。賓館東邊也是一幢格局相似的小樓,一樓是一家頗具規(guī)模的汽車修理廠,小樓前有一塊與賓館停車場差不多大小的空地,橫七豎八停滿車輛,等待維修或修好了等待提走。不時有穿著統(tǒng)一藍色粗布工服的工人穿梭于我視野內(nèi)。再往東眺望,好像是一家小商場,花花綠綠。
我們步入賓館大堂。正對大門的就是前臺。大堂一角蜷縮著一個咖啡吧,開放式柜臺,擺著三張卡座。目前沒人,我跟隨著浩哥就座。
兩杯美式,他沖著柜臺后的小伙子說。
如果蔡長虹此時從電梯里出來,勢必穿越大堂,我就能拍到他。
此時他的手機沒握在手里。在他的指點下,我才留意到他西服的第一個紐扣有點兒不一樣。紐扣籠罩在一圈絨毛里,紐扣當(dāng)中有個閃光點,比黃豆還小。
如果蔡長虹確實入住賓館,酒店監(jiān)控視頻里應(yīng)該有他進入大堂、前臺登記、進出電梯和進入房間的畫面,對吧?我虛心求教。
是,前臺一查系統(tǒng)就可以知道他住在哪個房間。
他們會讓你看視頻,查入住登記系統(tǒng)嗎?
一般不會,我們做的是邊緣行業(yè),隨時要接受罰款、整頓乃至取締,我們只能編織自己的關(guān)系網(wǎng),否則寸步難行,干脆別從事這行當(dāng)。
你不是有營業(yè)執(zhí)照嗎?
掛羊頭賣狗肉,我是以民事咨詢和服務(wù)的名義申請的,我們生存在黑暗的模糊地帶,卻為當(dāng)事人帶來彌足珍貴的真相。
這話讓我想起了顧城的那句詩,“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但我關(guān)心的只是眼下,就這么喝著咖啡守株待兔下去,無望地等待真相自動昭然若揭?我茫然地看著系圍裙的小伙子把兩杯美式放在卡座上,并提醒說,可以掃桌子上的二維碼付款,兩杯三十元。
我掃碼付款,眼角余光留意浩哥的舉動。他似乎有些心神不寧,四處張望。
我沒話找話,我們的確只需要真相,其他的倒在其次。
我的話似乎啟發(fā)了他。他說,我在“工投”大樓對面的大廈里租了套間,日夜有員工守候在高倍望遠鏡后,呂總的辦公桌就在窗邊,上班時間百葉窗半遮半掩……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卻打住了,因為有一個男人朝他走近,并伏到他耳邊嘀咕。從那男人的穿著看,應(yīng)是賓館工作人員。
浩哥起身說,毛女士,姚經(jīng)理帶我們看監(jiān)控視頻去。
姚經(jīng)理在前頭帶路,我和浩哥尾隨其后。他靠近我,悄悄說,蔡長虹沒登記入住,考慮到他借用別人身份證入住的可能性,也或許……人家開好了房間等他呢。
我們從電梯前穿過,沿著走廊轉(zhuǎn)彎,來到一扇不起眼的木門前,周邊沒任何標(biāo)識。進屋后我才知道是監(jiān)控室。
監(jiān)控室狹長,一面墻上掛著十幾個熒屏,一個打著哈欠的老年保安坐在轉(zhuǎn)椅上,目光在屬于他的陣地上逡巡。屏幕上分別是賓館停車場、大門口、大堂、一樓電梯前走廊、電梯轎廂、各樓層走廊的“現(xiàn)場直播”,有的屏幕畫面還會移動,比如直播停車場和一樓大堂的。每逢有人進出電梯,樓層鏡頭會自動切換到電梯口,但偶爾有人進出房間,如果不拉近鏡頭,就看不清楚目標(biāo)房號。
這是盧師傅,姚經(jīng)理向我們介紹。我們向盧師傅點頭致意。
盧師傅開始按照姚經(jīng)理的吩咐辦事。
播放停車場狀況的屏幕畫面被不斷地回放,終于定格在蔡長虹停車的瞬間,十一點三十一分,然后開始以正常速度播放。他鉆出車子,看似愜意地伸了個懶腰,把雙手舉過頭頂,又胡亂向兩邊拉伸幾下,還朝著空氣踢了幾腳,然后把頭伸入駕駛位取了件黃色外套披在身上,揚起一腳踢上車門。一系列動作看上去嫻熟而瀟灑。他好像是朝著賓館大堂走了幾步,然后就從屏幕上消失了。人消失了,但車燈還是閃爍了幾下黃色,應(yīng)該是他在不遠處按了遙控器給車上鎖。再怎么快進、快退也覓不著他的蹤跡了。
是不是去“天天”中餐廳吃中飯了?浩哥提醒說。
那得去看他們的監(jiān)控視頻,盧師傅說。
他就沒進入過大堂?浩哥不死心。
盧師傅說,正對賓館大門的視頻不是看過了嗎?沒有嘛,他穿著黃色外套,顯眼。
姚經(jīng)理打圓場說,盧師傅你再辛苦一下,人不會無緣無故消失的,還是定位在停車場,繼續(xù)快進,但要進得慢一些,或許他吃飯回來在車上睡了一陣子又出去了呢。
盧師傅哎喲一聲,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手指所指的方向,也就是那個負責(zé)回放停車場實況的屏幕。一個穿著黃色外套的男人晃悠悠地出現(xiàn)在屏幕里,背對著我們,從他的舉止看,右手應(yīng)該握著一根牙簽在剔牙。屏幕時間顯示是十二點零五分。男人朝吉利走去,有一個甩手動作,應(yīng)該是丟掉了牙簽,手插進黃色外套右邊口袋,應(yīng)該是在口袋里順手按了遙控器,車燈閃爍過黃色,然后他右手從口袋里抽出,麻利地拉開車門。上述動作一氣呵成,行云流水一般。注意,他拉開的是后排車門,一眨眼工夫人就消失了。不過這回我們都不擔(dān)心,人就在車子里,插翅難逃。姚經(jīng)理有先見之明,人家這是要就地午休的節(jié)奏啊。
姚經(jīng)理說,不看正面,我怎么覺得這人有點兒眼熟呢?
不看正面,你怎么覺得這人有點兒眼熟呢?盧師傅“沒大沒小”地說道。
我就說你剛才進得太快了嘛,拉大,拉大。
盧師傅盡其所能地按照領(lǐng)導(dǎo)的旨意辦,卻也只能把車身拉大,其時左右邊都有車,其中一輛還是人高馬大的越野車,根本無法做到我們希望的透過吉利的車窗看到車里的人是躺下去休息了還是在做別的啥,只能看到吉利的車頂和大半個前排。他無奈地搖頭,表示無能為力了。
屏幕里突然立起一個人,在兩輛車之間,毫無疑問就是剛才那個背對著我們鉆進車里的人,卻以異樣的姿勢鮮活登場了。確定是剛才那個人嗎?或許不單單是我的疑慮,三個男人也集體沉默。
蔡長虹從兩輛車之間走了出來,一身嶄新的行頭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浩哥發(fā)問,姚經(jīng)理,你認出他是誰了嗎?
不認識,姚經(jīng)理一攤手說,浩哥你看到他換裝了對不對?
我仔細盯著在屏幕上走動的那個人,一身深紫色的粗布工裝,手里握著保溫瓶,走路的方向和約半小時前略微不一樣,那時他似乎是朝著賓館大門而來,此時他在屏幕上是半張臉對著我們,往東走,前方就是汽車修理廠。
我說,姚經(jīng)理,蔡長虹是去做汽車修理工,可他為什么放著好好的網(wǎng)約車司機不做?
你怎么知道?姚經(jīng)理瞪圓了一雙牛眼,匪夷所思地看著我。以相同的表情看著我的還有浩哥。
陳曉和我說過,蔡長虹開網(wǎng)約車之前,做了多年的汽車維修工,跳槽過多個修理店。他是部隊里的汽車兵,提副營職之前一直在開車,開車、修車都是他的老本行。很遺憾,這個情況我從沒告訴過浩哥,我潛意識里早早把它判定為無關(guān)緊要的小細節(jié)。我只對浩哥粗略地提過他是退伍軍人。
我扼要地說,他開網(wǎng)約車之前是修車師傅。
姚經(jīng)理一副大徹大悟狀。我終于明白他只是在修理廠打零工了。一個月前,我的車子犯毛病,我就把車子丟到修理廠先回賓館上班了,中午過去取,發(fā)現(xiàn)一個工人的工服獨樹一幟——你們看,他是深紫色的,而他們店里的都是藍色的——而且沒工號。他們店里的工人都有工號牌貼在胸前,和?;詹畈欢啵疫€以為是新來的學(xué)徒,就多看了幾眼,但沒問啥。我和他們老板老王挺熟,要不我打電話給老王,把他叫過來問問咋回事?
不用不用,浩哥一口回絕,毛女士,我們過去瞧瞧。
我、浩哥和蔡長虹在汽車修理廠東邊的小商場度過了這個下午接下來的時間。我向蔡長虹自報家門,他一臉驚奇,連連說,毛毛我有印象,曉曉多次提起過的,感謝毛毛參加我們的婚禮,還來我們家喝紗面湯,給了心心小朋友紅包,你是曉曉最好的朋友。我向他介紹浩哥,籠統(tǒng)地稱我的朋友,我們一起找他談點兒事。他更加驚訝了,說走不開啊。我說你不想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了嗎?不管是出于對我的信任還是好奇,他終究向老王告假,洗手洗臉,在浩哥的“押送”下乖乖地去車里換好衣服,并提議去商場一樓的休閑茶吧坐坐,泡一盞龍井就可以要小包廂,他請客。
一切水落石出。中途我也把浩哥的身份如實向他相告。
因我急著去幼兒園接朵朵,我們商議的結(jié)果是暫時再捂著蓋子,待明天(也就是周二)下午我陪蔡長虹回家,在我的坐鎮(zhèn)下,由他當(dāng)面向陳曉道明坤包的來龍去脈。我上高一幾個班級的語文課,一周唯有周二下午沒課。蔡長虹顯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一度要求我立即陪他回家,但我沒辦法答應(yīng),明面上的理由是不差這一天。其實是,自從我“意識覺醒”,我就再也沒打算在接送朵朵一事上求麻德誠了,最好讓朵朵不要認他這個爹了,也好有朝一日父母攤牌,她可以毫不猶豫地選擇站在我這一邊。
浩哥捎我去幼兒園,我把蔡長虹在部隊里開卡車掉進山溝、救助戰(zhàn)友榮獲三等功,在區(qū)公安分局工作時加班回家路上搶救凍僵老人獲得見義勇為者稱號的事簡略地說了。
我從一開始就幾乎斷定他沒啥調(diào)查價值(他不掩飾自鳴得意),他的脾氣還這么溫順,眼睜睜地看著我把那兩樣我的員工裝在他車上的寶貝取下,眼睛瞪得銅鈴一般。
我默默點頭。真心希望陳曉在經(jīng)歷此事后,會倍加珍惜身邊的這位“老實人”。
麻德誠難得地按時回家吃晚飯。飯后,他向我通報,“工投”工會組織職工外出休養(yǎng),明天要出去一批,他在其中,包括路途時間,要外出休養(yǎng)四天。
周二早上,確認他出門后,我給浩哥打電話,通報對象外出,要求他接下來幾天務(wù)必用心,必要時可安排人工盯梢,錢沒問題。他說好的,毛女士您的備用手機也得派上用場。然后我在廚房給朵朵弄吃的,把備用手機開了免提擺在臺面上。麻德誠車子里有藍牙,顯然邊開車邊和人在通話,但此時電話另一頭的女性明顯不是呂總。
情況復(fù)雜化了。
從他們的第一次通話,我就斷定麻德誠僅是和這個女性“新人”兩人同行,再無他人。他告訴這個女的,在大劇院公交站等他。這個女的則問他到花巖水庫要多久,如果不急的話,自己打算先給兒子弄好吃的再出發(fā)。大劇院公交站在他上班路上,從我們家去“工投”必經(jīng)此路段,如果不故意繞遠路。從路程看,大劇院基本上位于我們家和“工投”的中點,所以僅憑她的上車點還無法判斷他們是否直接去花巖水庫還是先去趟“工投”??梢姡蒺B(yǎng)應(yīng)屬子虛烏有,純粹就是一對鳥男女幽會鬼混去。
當(dāng)然,也有可能麻德誠打算和此新人在花巖水庫鬼混一天,明早真的回“工投”和同事們會合一處去參加工會休養(yǎng),而同批人員里還有呂總?;◣r水庫景區(qū)位于嘉州市下轄某個縣,來往嘉州方便?;蛟S麻德誠在呂總面前的說辭是,今天家里有事請假了。明天他會拎著小拉桿箱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她面前。
他們的第二次通話,由頭是這個女的先到了大劇院公交站,問麻德誠怎么還沒到。他則回復(fù)說快了快了,看來你的心情還比較急切嘛。女的壓低聲音說討厭,人家怕遇見熟人嘛。從他們的只言片語判斷,他們預(yù)訂了水庫景區(qū)一家名叫“在水一方”的民宿,還提及要去景區(qū)所在鎮(zhèn)上的“西紅柿”KTV唱歌。然后通話結(jié)束。
我再次給浩哥打電話,把最新情況一五一十作了通報。他說他也在聽。有點兒殊途同歸的意味,我不免有點兒掃興,雖然雙保險更好。鳥男女會合一處,我的備用手機就派不上用場了,遺憾的是,我依然搞不清楚她是否是麻德誠的同事。浩哥爽快表態(tài),車里的車鑰匙和老人機在,他們?nèi)ツ睦?,在車里說啥話,都逃不了,我立即安排心理素質(zhì)高、盯梢經(jīng)驗老到、拍攝技術(shù)出色的員工駕車跟蹤。不是花巖水庫景區(qū)嗎,不是“在水一方”民宿嗎,不是“西紅柿”KTV嗎,毛女士您就放一百個心吧。
既如此,我沒啥不放心的,伺候朵朵吃了早飯,送她去幼兒園,再去十四中上語文課。午飯后,我其實馬上可以去陳曉家,但我養(yǎng)成了午休的壞毛病,否則下午上課萎靡不振。我在午休前給蔡長虹發(fā)了短信,通知他下午一點半準(zhǔn)時到十四中門口接我。
蔡長虹把門打開,卻無故地躲在了門后,把我推到前面,我只能硬著頭皮進門,隨意朝客廳方向一瞥,目光與陳曉的對接上了。她驚訝得忘了和我打招呼(她肯定在想,我怎么可能有她家房門的鑰匙呢),雖然我和她約了時間,讓她在家里等我。我換好鞋,隨手把挎包放在鞋架臺面上,無聲無息地朝她走去。她臉上的表情變幻不定,直到看到我身后出現(xiàn)“一條尾巴”,她張了張嘴巴,仍然沒說話。我沒和她說過蔡長虹也會回家。
直至我隔著茶幾站在她面前,她才總算有所反應(yīng),艱難地俯身,一手撐在茶幾上,搖晃著身子吃力地起身。蔡長虹反應(yīng)比我快,已經(jīng)跑到她身邊,一只手伸到她胳膊下,幫她挺直身子,又輕言細語地勸說她坐回沙發(fā)上。她收斂起了剛剛對我展露的牽強笑容,陰沉著臉,眼神里頗有怨憤,卻順從地在他的攙扶下就座。他們平日里是否就是這副做派?她不茍言笑、冷若冰霜,他能毫無察覺?而按照昨天他向我和浩哥所說的,他對她越來越古怪的脾氣早就有所察覺,卻以為只是因為生了二胎雙雙被單位處分了的后遺癥,還有老陳至今不肯原諒小兩口的緣故。這男人也真夠愚鈍的。
我在另一側(cè)的沙發(fā)坐下,與他們基本上呈四十五度角。陳曉有心掙脫開蔡長虹依然拽著她胳膊的手,蔡長虹卻執(zhí)著地不予理睬。陳曉一臉忸怩,似乎在知曉內(nèi)情的我的注視下,她理應(yīng)表現(xiàn)得眼里容不下沙子,大義凜然地甩開身邊這個有污點的男人,并痛斥之。但或許平日里他們就是這般做派,她習(xí)慣了。
昨天我在汽車修理廠偶遇蔡長虹,才知道這些時日他在不同的修理廠重拾老本行。他聯(lián)系過他曾供職的所有修理店老板,通知他們在手頭活兒忙不過來時就給他打電話。他按不同的維修項目收取不同的工時費,比在街上放空車劃算很多。忙完了修理活兒,他就打開系統(tǒng)接單載客,兩頭兼顧。
我語氣舒緩,像拉家常,卻又含糊其辭。無論是他還是她,都明白我嘴里所謂的“偶遇”是怎么回事。蔡長虹的反應(yīng)出乎我和浩哥意料,他并沒像我們一開始擔(dān)心的那樣大發(fā)雷霆,反而只為妻子深深地憂慮。他完全不知道有鉚釘蝙蝠黑坤包這個天外來物,但在我和浩哥的極力引導(dǎo)和點撥下,終于一點一滴地回憶起了四個多月前的那個雨夜。我發(fā)揮語文老師的專業(yè)特長,把他講述的故事梳理一次,告訴他怎樣才能條理清晰地向陳曉交代清楚,不要東一榔頭西一錘子,敲得人頭暈。
我說,曉曉,我想讓你直接從當(dāng)事人的口中聽到那個雨夜的故事。
她說,我需要的只是真相,但我現(xiàn)在不知道能否堅持聽完,如果這個故事足夠精彩的話。
她稍稍偏頭,瞥了蔡長虹一眼。我驚喜地看到,她眼神里的怨憤似乎多了一些復(fù)雜成分,總的來說還是將信將疑,有希冀,更多的是對于無情真相被揭露的恐懼。
我鼓勵說,你能堅持,而且無論如何,你現(xiàn)在必須這樣做,你需要知道真相。
是,我需要。
蔡長虹終于識趣地抽去了還夾在陳曉胳膊和身體之間的手,偷偷瞥妻子一眼,隨即做賊心虛般地挪開目光,求援般地看了看我。
我說,蔡長虹,這事必須你來說,我已經(jīng)替你說過了網(wǎng)約車司機兼職做汽車修理工的好人好事,我想,你數(shù)年如一日櫛風(fēng)沐雨,一門心思只是為了曉曉和這個家,同時你又不想讓曉曉知道你過于勞累,免得她擔(dān)心,你說是不是這回事?
你不想說,就先去給毛毛泡杯茶。陳曉語氣冰涼,表情卻生動了些,沖我笑笑,仿佛帶上了點兒討好成分。
毛毛,到底怎么回事?陳曉趁他離去,滿臉立即涌上緊張和惶恐,脖子驟然伸長了許多。
我擺手示意她坐好。不管她怎么問,我總是把話題岔開。
蔡長虹端著大大的白色搪瓷杯過來了,輕放在我面前。我本以為他會坐回陳曉身邊,哪知他稍一猶豫,推開茶幾,傾斜著身子單膝跪倒在陳曉腳邊。他的舉動不僅嚇了我一跳,連陳曉也像被燙著了似的連連擺手,把頭扭到我這一邊。而我只有目瞪口呆,恍惚間若有所思,怪不得校花會“下嫁”給這個雖其貌不揚卻心地善良的“副股長”。直至這個當(dāng)初從常務(wù)副市長的公子手里橫刀奪愛的男人看了看我,我才回神,鄭重點頭。那意思是,他可以開始了。我希望陳曉不要誤會是我和蔡長虹共謀設(shè)計好的橋段,我斷定蔡長虹也不是心血來潮,而是從昨天下午開始就在謀篇布局了。
我今天請毛毛陪著回家,是為了解釋和道歉。他把一只手撐在茶幾上以穩(wěn)住身子,雙眼熱切地看著陳曉的側(cè)臉,另一只手似乎要搭上她的膝蓋,半路停住,搭在了沙發(fā)邊沿上。
你說清楚,是你,不是毛毛!她沉著臉,沉著聲,把目光從我臉上收了回去,在他的臉上掃了一下,直視前方。
你煎熬了四個多月,而我完全蒙在鼓里,你的痛苦是我?guī)淼模荚刮?,是我捎來了這個包,是我給你帶來了這份痛苦,這一點毫無疑問,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平時對你關(guān)心太少,尤其是你心里在想……
夠了,蔡長虹,你有屁快放!
我驚訝于陳曉的粗俗,更驚訝于蔡長虹的文縐縐,他一改昨日在我和浩哥面前的慌亂狀,來了個冗長的開場白。我不得不懷疑,他在陳曉面前一向如此,而不僅僅是從昨天下午到今天中午的加急彩排。
是,我這就給你說說那只包,是別人丟在我車上的,我一點兒都不知道,我實在是冤枉……
蔡長虹,事到如今你還敢狡辯?陳曉出手了,她是在出聲后才出手的,她緩慢挪動身子,正面朝著仰視著她的蔡長虹,抬起右手,食指筆直地戳向他的腦門。我們嘉州人把這時候的食指稱作“指頭槍”,因為隨著食指探出,大拇指自然上翹,而另外三根手指蜷曲,整個手就呈一把手槍狀??梢?,蔡長虹如果不想被她當(dāng)場擊斃,那就來不得半點兒狡辯。
遺憾的是,陳曉的聲色俱厲嚇退了他,盡管她的指頭槍和他的臉還有一尺之遙。他顯得畏縮,再次以目光向我求援。我把頭偏向窗外。
我從來沒試圖隱瞞任何事,我只希望,等我解釋完那天夜里發(fā)生的一切,你能夠原諒我的粗心大意,我真是個石頭啊,家里老婆天天以淚洗面,我竟然……
你家外還有老婆?她擺了擺“指頭槍”,威脅意味不言而喻。
那天夜里我開著空車冒著大雨回到家,你已經(jīng)睡熟……
之前呢?陳曉斷然發(fā)問。如我所愿,她上心了。
那天夜里開始沒下雨,我是說傍晚,不,不,應(yīng)該是八九點鐘了,我送客人去機場,運氣好,剛好接了高德打車的回程單子,不是回市區(qū),是去云成縣城,得一個半小時,這還得上高速。當(dāng)時沒下雨,高速通行費客人付,那就去一趟吧,既然平臺已派單給我了……回頭我沒走高速,一是不想承擔(dān)高速通行費,得四五十元;二是上了高速就沒辦法帶客,于是我就走省道。
我看見他們四目相對,電光石火間已彼此避開。
我確實帶到客人了,不是在云成縣城,是在桐溪鎮(zhèn)。曉曉你知道桐溪風(fēng)景區(qū)是我們嘉州人常去的游玩地對不對,在龍海區(qū),在我們家所在的白鹿區(qū)北面,如果不走高速,從桐溪鎮(zhèn)回我們家,要經(jīng)過嘉州火車北站的站前道路……哎呀,我忘記跟你說了,從云成縣城開出來沒多久,雨就開始下了,毛毛雨,到了桐溪風(fēng)景區(qū)時已經(jīng)是瓢潑大雨,我平生從沒見過這么大的雨。說實話我怕了,我想起了戰(zhàn)友血流不止的那個夜里,想起了深夜加班回家路上倒在我車前被凍僵的老頭兒,雨水啪啪啪砸在擋風(fēng)玻璃上,我暗暗發(fā)誓再也不夜里跑長途了,曉曉,從那個雨夜到現(xiàn)在,我再也沒跑過長途……
陳曉若有所思地點頭,可見他所言非虛。
那一對男女突然從樹叢下鉆出來,嚇了我一跳,我不得不急剎車。如果不是大雨車速本來就慢,肯定撞上去了,我懷疑他們攔車好久了,沒人待見,不得不跳到道路當(dāng)中攔車,他們手里各撐著一把傘……我停車后才發(fā)現(xiàn)此處就是風(fēng)景區(qū)大門口,在雪白的車燈照耀下,我確實看見那個女的肩上晃蕩著一只黑坤包。曉曉我跟你說,我是昨天才想起這個細節(jié)的,當(dāng)時我嚇壞了……我以為遇見鬼了,那個男的還打著一把透明傘,我怎么感覺是白傘呢,你們見過白色的傘嗎?其實我沒看到女人肩上的坤包,或許眼睛看到了,意識沒看到,包什么包啊,我都要嚇?biāo)懒恕莻€男的見我把車停下,示意那女的站在車頭前,他立在駕駛位窗外,我只好搖下車窗和他說話,只搖下一點點。他說要去嘉州市區(qū),我想順路是順路,但只想著早點兒回家,市區(qū)這么大,就問他具體去哪里,他說說不準(zhǔn),我就更加害怕了……
蔡長虹停下來喘氣,驚魂未定。我真是無語了,昨天下午的辛苦教誨全白費,他說話依然顛三倒四,如果不是我昨天已經(jīng)了解實情,很難控制住不打斷他。但略微讓我安心的是,陳曉一臉專注,如同在課堂上被老師洗腦了的好學(xué)生。
他們?yōu)槭裁床辉谑謾C上叫車?她問,顯然完全沉浸在故事的氛圍里了。
對,對,我是在他們上車后問那個男人的,他就坐在副駕駛位,把座位都搞濕了,那個女的坐后排,他們從樹叢間推出兩個拉桿箱,變戲法一般,放后備廂了,我沒下車。我懷疑他們不是游客,估計就是鎮(zhèn)上的人。曉曉,你知道他們要干什么嗎,他們要私奔!他們知道去嘉州市區(qū)必經(jīng)過火車北站,果然,車子快要過站時,那男人毫無預(yù)兆地對我說,大哥,送我們?nèi)フ纠?。其實我透過頭頂?shù)暮笠曠R看見那女的一直在擺弄手機,我就斷定她是在查車次,查明天上午的車次,他們是連夜出逃,但那個時候肯定不會有動車經(jīng)過了,無論北上還是南下……看年紀(jì),女的稍老,或許三十出頭,甚至更老,挺喜歡打扮,那男的嫩一些,或者大學(xué)剛畢業(yè)呢,但看上去不像大學(xué)生,倒像是在桐溪鎮(zhèn)邊上的稻田里種田的農(nóng)民。那里的油菜花一到四五月份就開成一片黃色花海,曉曉我?guī)闳タ催^的啊,花海里有木頭步行道,還有很多當(dāng)?shù)厝藬[攤,我們吃過豬油糕、矮人松糕、九層糕和燈盞糕……
陳曉幅度很小地擺了擺手。
他們早就計劃好的,要出遠門,不想驚動別人,所以不開車,但雨夜里他們打不著車啊,不會有出租車從那里經(jīng)過。那個男的說平臺上確實有派車信息,但到達至少都需要三四十分鐘,這還是平臺自動計算的結(jié)果,平臺客服才不管你這里是艷陽天還是下雪。兩個司機都打來電話要求取消訂單,靠,什么世道,就因為下大雨?雨下得真是大啊,我把刮雨器打到了最大一擋才勉強駕駛,經(jīng)常車子一個蹦跳,又一頭栽進水坑,積水看上去像從天上倒下來的,稀里嘩啦全砸在前擋風(fēng)玻璃上……我問他們要上平臺嗎,對對,我讓他們上了車,怕歸怕,我不能見死不救,他們已經(jīng)坐在我車上,邊上又沒別的車,估計平臺會派單給我。那男人賭氣說,大哥你說多少錢,小弟絕無二話,決不給平臺分成一分錢。曉曉我肯定求之不得啊,那女人把包丟了……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又不稀罕啥包不包的,我是說他們不愿意在平臺下單,這樣的話他們還如何找得到我,而且他們不是第二天一早就坐動車走了嗎?
他們?yōu)槭裁床换丶?,你說他們是桐溪鎮(zhèn)上的人?陳曉打斷他。
我猜的,我一切都是猜的,只有這件事本身是真實的,他們私奔我也是猜的,看他們的神色就有數(shù)了,慌慌張張,鬼鬼祟祟,年齡也不匹配,差了七八歲呢……私奔的人還怎么可能回家,毛毛你說是不是?他把頭轉(zhuǎn)向我。
我只得附和道,是,私奔的人沒有回頭路。
曉曉你說說,如果因為你肚子大了,我和你私奔了,你還怎么回家,老陳都差點兒要上吊了。所以我懷疑他們當(dāng)晚就住在北站的如家酒店,乘坐第二天的第一趟動車遠走高飛了,不不,那時應(yīng)該是零點之后了,應(yīng)該說是當(dāng)天的第一趟車,他們哪里還有空暇找那個包……毛毛,你說那里面沒啥值錢的,沒身份證啥的?
包里有啥你別管,你先回答我的問題,他們下車給你付錢了嗎,怎么付的?
給了,按照平時平臺的里程計算,我估計一百五,是計算到我們家的距離,我就說兄弟你認為我辛苦的話就給兩百,他二話不說就答應(yīng)了,我還以為他要去更遠的地方,哪知到了北站就下車了!他臉上浮現(xiàn)得意的笑。
我插話道,曉曉,根據(jù)昨天蔡長虹對我的說法,他們下車時,那男人要掏手機付錢,想了想又摸出皮夾子,給了蔡長虹兩張百元大鈔。
因為整數(shù)不用找,蔡長虹得意地補充道,就是這么回事。
我看不見得吧,我看那對鳥男女不是私奔,是殺人了,不想留下任何蛛絲馬跡,月黑風(fēng)高夜……陳曉若有所思地說。
我啞然失笑。蔡長虹卻立即附和道,那是肯定的,他們上車前我就斷定他們殺人了,乖乖地坐車付錢那是他們走運,否則……
等等,那天你都沒聞到那女人身上的氣味兒?
什么氣味兒?蔡長虹一臉懵。
我說,曉曉,估計那女人跟著那男人倉皇出逃,女人又愛美,臨走時往身上噴點兒香水也屬正常,不過上車前不是被雨水沖刷得一干二凈了嗎,蔡長虹怎么會聞得到?即便包里的香水瓶蓋子破了,也可能是后來的事。
天!蔡長虹一聲尖叫,趁勢坐到了沙發(fā)上,曉曉,我想起來了,我透過后視鏡看見過那女的除了擺弄手機,確實還在坤包里摸索著啥,好像手里還拿著啥往脖子上噴,現(xiàn)在我百分百斷定,她就是在噴香水。
哦,天哪……陳曉長嘆一聲。
我意料不到的一幕發(fā)生了。陳曉高聲責(zé)罵自己,責(zé)罵自己不該被一只來歷不明的坤包奪走了心智,不該被豬油蒙蔽了雙眼,不該只給蔡長虹打了一個電話就放棄,不該傻乎乎地等著他主動說明對他來說根本不存在的坤包,不該對他采取跟蹤竊聽的下作手段……而蔡長虹急著安慰她,盡力把責(zé)任攬到自己身上。陳曉沒請求蔡長虹的原諒,只是淚水盈滿了雙眶,而蔡長虹在拼命地請求陳曉原諒他。蔡長虹急于幫助她從窘境里擺脫出來,卻又無從下手,試圖把她攬在懷里,她卻拼命地掙脫。他們像發(fā)瘋似的相互推搡,又不敢真用力,像在跳蹩腳的二人轉(zhuǎn)。
這兩口子的做派我真受不了,我很想與他們來一番得體的告別,祝賀他們冰釋前嫌,祝愿他們的新生活起帆遠航,但我又不想驚動他們,破壞眼下的大好局面,那樣好像顯得我是個不識趣的第三者。我悄悄起身,躡手躡腳往門口而去。
毛毛!
我換鞋發(fā)出的聲音驚動了陳曉,只得靜立原地等他們過來。
毛毛你別取笑我,你看看我都做了些啥……
曉曉,一切都挺好……我聽見了手機鈴聲,一把抓過鞋架臺面上的挎包。
你再坐一會兒,我讓蔡長虹買菜去。她的語氣里有哀求的成分。
不,不,我急切地擺手,我得去幼兒園接朵朵了。
這是我當(dāng)下要脫身最好的借口,我抱歉地笑笑,不再說話,轉(zhuǎn)身,推門而出,迅速關(guān)門,不給他們說話機會。她好像還在嘟囔著讓蔡長虹送送我啥的。
我走出小區(qū),習(xí)慣性地掏手機叫車,才“驚訝”地看到一個未接來電,以及一條微信信息。浩哥在微信里說,對象全天的活動軌跡都拍下來了,親昵舉止自不在話下,關(guān)鍵是拍下了他們一同進出花巖水庫景區(qū)“在水一方”民宿同一房間的照片。他們午飯后在房間里待了兩個多小時才出去游山玩水,但還未涉足“西紅柿”KTV,估計是要晚飯后才去引吭高歌。浩哥詢問“毛女士”,需不需要夜里捉鬼,他們有紅外線設(shè)備,不開燈也能拍,她本人需不需要去,如果去,他還在嘉州,可以親自駕車帶她去,請毛女士看到信息即予回復(fù),云云。
我尚未登錄叫車系統(tǒng),一輛出租車吱的一聲停在我身前,一個客人從后排下車。司機招呼我,坐車嗎?
我拉開車門,安然地坐了進去,告訴司機往哪兒開。司機很乖巧,見我臉色不對,一路上一言不發(fā)。
下車前,我給陳曉發(fā)了一條微信信息:每個女人心中都住著一只鉚釘蝙蝠黑坤包,有時只是幻象,有時卻未必。然后我下車,邁著輕盈步伐朝幼兒園走去,好像完成了一件多么困難的大事。到了幼兒園門口,我把信息撤回,此時信息發(fā)送還不足兩分鐘。世上居然有后悔藥可以吃。
我混跡在一大幫爺爺奶奶當(dāng)中,仿佛看見了自己的未來,因此我與他們談笑風(fēng)生。不出五分鐘,我就將見到朵朵,從我身上呱呱墜地的骨肉。
責(zé)任編輯/吳賀佳
繪圖/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