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
早已有先知在人心的荒野里高喊:“文學死了!”而且不按老章程,后面沒有加一句“你們改悔吧”,所以尤其可怕,改悔也無機會——既然如此,還是讓文學悄悄壽終,以符息事寧人之常道,但喊已喊了,應聲四傳,似乎有些悲壯,因為死掉的畢竟是偉大崇高的文學。
文學好端端地怎會夭折?據(jù)說病源在于商業(yè)社會,萬事萬物都由市場價值作判斷,商業(yè)帝君執(zhí)一切產(chǎn)品的生死仲裁權。有實際利潤則興、無實際利潤則汰,畫廊與發(fā)廊齊飛,書店共飯店一色,通俗性、大眾化,原意或者是好的——通俗性本是為了俗者之性能得以通,大眾化當然求其化大眾、普濟廣度,全面超生,然而,通俗性使俗性越來越不通,大眾化弄得大眾冥頑不化,這到底有負于提倡“通俗性”“大眾化”的志士仁人的初衷,效果反檢動機,事體敗壞之后,情況還得講清楚,提倡者的偏見短見迂腐之見,于今觀之何能辭其咎。
這樣,文學是期在必死的了,不過總還有一段時日可拖,最后回光返照,煞是好看,亦未可知。要使文學速亡,得有人出來下毒手。
應運而生的是幾許史無前驅的“文學家”,以抖亂詞句、攪混語法、淺入深出、故作姿態(tài)為能事,頗有當今文壇舍我其誰的氣概,拆穿這類迷障騙術并不難,且看:
一、彼等發(fā)明了此套把戲之后,旦旦重復其伎倆,愈用愈濫愈衰竭,足見智力之低劣,世誠有所謂“歪才”者,然亦多歪而無才者。
二、擇邪固執(zhí),決不會悔悟——勿含惡意的愚蠢尚可解,飽含惡意的愚蠢無可救藥。內(nèi)因既絕,外因何濟,油嘴滑舌的人總是一輩子油一輩子滑的了。
何以有人喜歡讀這類腳色所寫的東西?
一、讀者本身亦宅心不正,對純粹的文學作品難以理解,一旦碰上胡說八道的東西,樂了,來勁了,自己嘩不了眾取不了寵,便成了被嘩之眾,去寵那些東西。
二、算起來倒是科班隔壁出身,排行于老作家輩,看到年輕人裝瘋賣傻肆無忌憚,心里有點慌,大概要“新潮”“前衛(wèi)”“后現(xiàn)代”,已經(jīng)應該必須這樣的了,但老作家而掉轉馬頭撒潑,不敢,也不會,于是一份向往之情,慨然付予年輕人,撰文贊揚,許為知音,落得個獨具慧眼獎掖后進(先進)的美名,這一來,自己也躋身于最新潮最前衛(wèi)最后現(xiàn)代的行列,況且自己以前也難免寫過些不明不白不三不四的東西,借此一并算在“摩登”賬上,豈非上上大吉。
這是一個不太奇怪的奇怪現(xiàn)象,中國大陸與港、臺、東南亞幾乎同時出現(xiàn)此類腳色,前人不屑用的方法,他們用了,以為出奇制勝,中國文學傳統(tǒng)流派無算,未見有以文句故作不通,修辭恣意悖謬而成流成派者,世界現(xiàn)代文學,自“意識流”創(chuàng)始以來,衍生的各種支渠中,固不乏走火入魔者,但瑕不掩瑜,從整體看,現(xiàn)代各派文學各有典范業(yè)績,各有集大成的代表人物定位于史冊,且骎骎乎已將事過境遷了,所以中國“文壇”上有上述的腳色跳踴其間,亦不過是世界現(xiàn)代文學在中國的異化現(xiàn)象,充其量:木榫劈斧頭,鐵鎖開鑰匙,自己跳不出自己的模式,再則賣弄些音同字不同的花招,還不如街坊游民的插科打諢有諧趣——以為憑這點本領就可走江湖,也實在把江湖看得太小了。
亡秦者秦也,亡文學者“文學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