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豫讓第一次見到趙襄子,是在智伯家舉行的一次宴會上。
地點是絳城(今山西省運城市絳縣),這里是晉國的國都,也是智伯的城邑。
這晚沒有月亮,有星星偶爾在云層里閃爍。
智伯府邸闊大的庭院里,燈火璀璨。西側走廊下掛滿了一盞盞的豆燈,門口、墻邊以及廊下的柱子旁邊,站著一些手持長戟的衛(wèi)士。一群男傭和侍女,捧著鼎、鬲、甑、甗、簋、盨、敦等食器,從庖房里出來,魚貫般穿過甬道,向正北的客廳里走去。
客廳里,智伯在方幾旁盤著腿居中而坐,其他三位分別席地坐在兩旁和他的對面。墻壁上,一圈兒造型各異的巨型豆燈旺盛地燃燒著,把室內(nèi)映照得如同白晝。
一撥兒青銅器和陶具,盛裝著牛、羊、豬、鹿、麋、獐、蝸,雉、兔、魚卵、鱉、腶、蚳等肉食以及黍、稻、麥、粱、菽、稷等主食上來以后,智伯端起酒爵,莊重地對三位客人說:“來,三位兄弟,咱們喝了這爵酒,感謝眾卿不辭勞苦,應邀來我智家做客。”
智伯宴請的這三位“客人”,是目前晉國除他之外的另三位卿大夫,即趙襄子、韓康子和魏桓子,真可謂“四卿聚首”。如今,智、韓、趙、魏四姓氏族的世襲者,是晉國乃至整個周王朝最具權勢的卿大夫。而智家傳承至第三代的智伯,一直列位正卿,相當于后來的宰相和如今的國務院總理,已經(jīng)掌權執(zhí)政多年了。因此,其他三大家族的趙襄子、韓康子、魏桓子,地位比他低一級,原則上要服從他的“領導”。
三人聞聲都舉起爵,但韓康子卻問:“智大哥,不知這次請我們來,有何見教啊?”
趙襄子和魏桓子,也都舉爵望著智伯,但沒有說話,意思是對啊,好好地請我們吃大餐喝美酒,又有什么事安排我們做呢?
智伯微笑著望了望三人,感慨道:“這第一爵酒,是慶賀我們聯(lián)手,滅了范氏和中行氏兩家,原來六家的天下變成了咱們四家。咱們瓜分了他們的土地和人口,各自擴大了地盤,難道不值得祝賀一下嗎?”
“值得,值得!”三人異口同聲,相互碰碰酒爵,然后一飲而盡。
放下酒爵,趙襄子眨眨眼睛,望定智伯,想了想問:“這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智卿不會是為此事請我們喝酒吧?”
“看看,還是趙老弟聰明?!敝遣丫凭粽鍧M,揮動著雙箸道,“不錯,我是有大事要跟三位商量。來,各位快快下箸,品嘗我差庖丁們?yōu)楦魑痪呐胫频拿牢都央?,再把這第二爵酒喝了?!?/p>
眾人吃了幾口菜后,魏桓子看看智伯說:“老大,究竟是什么事?。磕悴环琳f清楚了,不然這酒喝得糊糊涂涂的,好菜下肚了,還沒品出什么味兒。”
“唉……”智伯捋捋長髯,重重嘆了一口氣,皺著眉頭道,“前幾天,出公跟我說,越國滅了吳國以后,成了新的霸主,讓咱們大晉國威風掃地,無顏面對臣民,就令我獻出一部分土地送給國家,以強大晉國的勢力。我心有不愿,但沒有辦法啊!出公是咱們的國君,尤其是在咱們這四卿中,我又是正卿,算是個領頭的,就答應了出公……”
智伯所說的“出公”,是晉出公,目前的晉國君主,實際上是一個被智、趙、韓、魏四家“架空”的傀儡。國家的大政方針和施政綱領,由智伯說了算,但在名義或者形式上,則由晉出公出面發(fā)布,如同實施辦法擬定好了,由他蓋個章頒布一樣,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這是智伯“假借”他的旗號對趙、韓、魏三家發(fā)號施令的一貫伎倆。
“答應了!可你準備出多大的地盤充公呢?”
“一百里的土地連帶人口?!?/p>
趙襄子、韓康子、魏桓子都驚呆了,直勾勾望著智伯說不出話來。
這時,智伯伸出雙掌,用力擊打了三下,一個高大魁梧的侍從,提著三個鹿皮袋子來到了客廳。
這人,就是智伯的門客,名叫豫讓。
智伯見豫讓進來,笑著對三人道:“我備了三份薄禮,不成敬意,請各位笑納。”
豫讓遵命躬身向三位施禮,然后雙手托著禮袋向他們遞送。
韓康子接過禮袋,有點不好意思:“這是何意……”
“這又吃又拿的,無功受祿,讓人不安啊……”魏桓子也面有窘色。
智伯在一旁很大度地說:“咱們都是晉國歷代的公卿,到了咱們這一代,同在出公的手下做事,是上天修下的福分,親如兄弟,不分彼此。如今眾卿來我家做客,哪能不備點小禮相送?這可是我選用上等的藍田玉,令能工巧匠特意為各位獨家制作的,你們?nèi)砜纯?,就會愛不釋手的?!?/p>
韓康子和魏桓子把禮袋打開,見是一塊晶瑩剔透的純黃色牌形玉飾,在全身雕刻著密集繁縟的龍鳳紋的正中間,凸顯著一個“韓”字和“魏”字。于是滿臉驚奇,相互望望,嘖嘖稱奇,感嘆著向智伯致謝。
只有趙襄子沒有接禮袋,面無表情地坐著,這讓豫讓很是尷尬。
“豫讓,你把禮袋子打開,讓趙卿老弟過目?!?/p>
豫讓將禮袋解開,從里面拿出玉飾,來到趙襄子身旁,彎下腰,雙手托舉著對他道:“大人,請您收下?!?/p>
趙襄子沒有正眼看豫讓,而是以鄙夷的眼神,朝牌形的玉飾睨斜了一眼。他沒有仔細觀看龍鳳紋簇擁著的那個“趙”字,而是無意間發(fā)現(xiàn)豫讓緊握在玉飾兩旁的那一雙手的特別:骨節(jié)粗大,兩個拇指的指甲出奇地厚實,像是鴨子張開的扁嘴,骨節(jié)處的皺褶刀刻一般條理分明,周邊似是環(huán)列著一圈兒老繭,掌背上皮膚皴裂,干硬,呈黛黑色,如同龜甲,上面隆起的青筋,仿佛幾條爬行的蚯蚓……這可不是一般人的手啊!擁有這雙手的人,一定是一個孔武有力、雄壯無比、勇猛剛烈的男人……
趙襄子心里微微一動,不由抬起頭來,認真看了一眼面前這個高大的男人。
但見此人大概不到四十歲的樣子,方臉闊口,長發(fā)在頭頂束成平髻,寸長的胡須如同濃密的毛刷子支棱著,根根如針,硬朗腮幫的嘴上角左邊,有一粒黑豆般的青痣……
這可真是智伯家一個威風凜凜、十分彪悍的武士?。?/p>
“你這門客,叫什么名字?”趙襄子問智伯。
“豫讓,上黨人(今山西省長治市上黨區(qū)),從前是范氏和中行氏的家臣,后來投到我的門下,干得不錯,是我最喜歡和得意的門客。他爺爺你應該聽說過,叫畢陽,是咱們晉國有名的俠士。”智伯高興地說,“豫讓,快給趙卿施禮?!?/p>
豫讓再次舉著玉飾給趙襄子施禮,聲若洪鐘:“下人豫讓,姬姓,畢氏,再次給大人行禮了?!?/p>
趙襄子接過玉飾,放到幾案上,看看智伯和豫讓,欲言又止:“智正卿,我……我有一事不明,想當面請教……”
智伯揮揮手,讓豫讓退了出去:“什么事不明白?老弟,你只管說?!?/p>
趙襄子說:“你宴請我們還送禮物,難道是為了祝賀出公讓你獻地嗎?這不對吧,有話就直說,不必玩心眼兒。莫非,你是用這個計謀,要拉著我們?nèi)遥阋粔K兒也把我們的土地和戶口獻出去吧?老大,實話實說吧,我是個直性子,別總弄那彎彎兒繞!”
智伯一拍大腿道:“說得好,出公是這個意思,但我不好意思開口啊!所以我剛才只說了我自己,同時把你們?nèi)徽垇恚粔K來商量這件事,我怕你們有意見,所以才……”
魏桓子這才回過味兒來,瞪著眼睛道:“原來,是讓我們也獻地啊!”
“獻多少?也是一百里,一百戶?”韓康子驚叫。
智伯耷拉著眼皮說:“當然,咱們四家一樣,一家割出一百里,我先帶頭了?!?/p>
趙襄子問:“這到底是你的主意,還是借君主出公之名?”
“當然是出公的旨意?!?/p>
趙襄子拍案而起:“我不干,不同意!”
“為什么?”
趙襄子沉著臉說:“我們趙家的土地和子民,是我祖宗趙簡子留下來的,到了我的手里,絕不能送出去交給他人!”
“這是君主的命令,你敢不聽?”
趙襄子冷笑道:“這恐怕是你的主意吧,想借機吞并我們?nèi)业耐恋?,做大你自己!?/p>
“好啊,你小子想造反不成!”智伯大怒。
趙襄子站了起來:“我沒想造反,我只是想守住我的祖業(yè)和家產(chǎn)。”
說完拂袖而去。
智伯氣急敗壞,沖韓康子和魏桓子說:“你們呢,按君主的旨意,各出一百里土地和戶口,回去就給我辦!”
懾于智伯的淫威,韓康子和魏桓子不敢像趙襄子那樣斷然拒絕,答應回去考慮一下。
智伯平靜一下心緒道:“好吧,你們回去商量商量,趕快給我回話。”
“趙襄子不獻地,怎么辦?”
智伯瞪著大眼,把幾案拍得當當作響:“這是君主出公的決定,誰不執(zhí)行,我們就聯(lián)手收拾他!”
韓康子和魏桓子嚇得吐吐舌頭,連忙往外走。
智伯吼叫道:“回來,拿上我送你們的禮物!”
2
這年春天,智伯以國君晉出公之名,聯(lián)合韓、魏兩家,發(fā)兵討伐“不聽話”不獻地的趙襄子,換句話說,就是軟的不行,便來硬的,動用武力“沒收”他的領地。
很快,智、韓、魏三家組成的“聯(lián)軍”,氣勢洶洶朝趙襄子于兩年前新筑的襄垣城(今山西省長治市襄垣縣)涌來。雙方交戰(zhàn)后,勢單力薄的趙軍節(jié)節(jié)敗退,加之這里沒有堅固的城墻防御,眼看就讓“聯(lián)軍”破城滅族了。
危急時刻,趙襄子聽從謀臣張孟談的建議,將大本宮遷移到近二百公里外的晉陽城(今山西太原市西南晉源鎮(zhèn))。
因為,張孟談的提議,頓時讓趙襄子想起了父親趙簡子臨終前的囑咐:“如果有禍亂,不要因為尹鐸年少,也不要因為晉陽太遠,都要去晉陽躲避?!备赣H所說的尹鐸,是趙家忠誠的家臣在晉陽所筑的城池并在那里鎮(zhèn)守,城固而民富。如今大難臨頭,可退至晉陽固守,從而抵御智伯他們的攻擊以保存實力。
趙襄子立即行動,帶領著宗親、族人和軍隊,趁著星夜,一路急行,將趙氏的大本營遷至晉陽城。
智伯聞訊,咧嘴一笑:“跑吧,跑到哪里也是一樣,只不過是換個死的地方!”
智伯率“聯(lián)軍”繼續(xù)追擊,來到晉陽城下團團圍住。
但趙襄子和晉陽軍民眾志成城,智伯多次強攻都難以破城,一直斷斷續(xù)續(xù)打了兩年多,仍然不能攻克。
這天午后,智伯來到營中巡視和考察戰(zhàn)況。
當他登至晉陽城南側的半山腰上,舉目眺望四周,只見高大堅固的晉陽城位于盆地之中,地勢低洼。而西面不遠外,闊大的汾水波光粼粼,滾滾流淌……
此情此景,讓智伯陷入了沉思。他瞇著眼睛,眉頭一皺,不由計上心來:以兵強攻不能破城,何不引水淹城?真是天賜良機,時不我待……
回到營中大帳,智伯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布置將士由攻城改為挖渠,并親自繪制圖紙,畫出一條從汾水東岸通往晉陽城西門的水渠,在汾水上游和連接水渠的西端各建造一座節(jié)制水的閘門,同時,還把自己以及韓、魏兩家駐扎在城下的軍營筑起大壩圍堵起來。
有將士詢問這是何意,智伯笑而不答,說你們只管干活兒就是,到時候就明白了。
水渠挖成了,閘門也建好了,正值雨季來臨。
智伯下令關閉汾水上游的大閘門,然后打開東河堤上水渠的閘門放水。
頓時,波濤滾滾的汾河水,順著開鑿的人工渠,灌泄進了晉陽城。而圍在城下的“聯(lián)軍”大營,由于事先筑有防水的大壩相阻則安然無恙……
這就是春秋末期著名的“水淹晉城”事件,時為周定王十六年(前453)三月。從而導致了智伯的被殺和智家的滅亡,形成了趙、韓、魏“三家分晉”的戰(zhàn)略格局和政治局面,經(jīng)歷了二百五十八年的春秋時代正式落幕,開啟了秦、齊、楚、燕、趙、魏、韓等“戰(zhàn)國七雄”的割據(jù)時代,成為中國春秋和戰(zhàn)國時代的分界點。
智伯敗了?這似乎有點不對吧!
智伯以高智商的“水淹晉陽”的謀略,肯定會活活淹死趙襄子和他的全城臣民,一定會大獲全勝?。〉珕栴}是智伯太自大、太驕傲、太狂妄了,按《資治通鑒》作者司馬光的說法是:“智伯之亡也,才勝德也?!辈蝗?,歷史就會改寫,也沒了“刺客豫讓”的故事。
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智伯引灌淹了晉陽城之后,興奮不已,四處宣揚自己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這一“水攻破趙”的“金點子”。對別人夸夸其談,也就罷了,但他對韓康子和魏桓子也這么炫耀,就是“找死”,自取滅亡。
這天,智伯滿面春風,跟這個春天的來臨一樣洋洋得意。他和韓康子坐在馬車上,讓魏桓子趕車,前來晉陽城外視察這場由他親自策劃、導演,任總指揮并且將要完美“收官”的戰(zhàn)爭。
走下車輦后,智伯帶著韓康子和魏桓子,爬到一個山坡的半腰處站定。
智伯居高臨下,指著浸泡在一片汪洋中的晉陽城,笑逐顏開,自豪地說:“你們看,我這辦法很妙吧!我不動一兵一卒,用這河水,就把趙襄子贏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這水的威力實在是太大了。這晉陽城,筑得再堅固也沒用,壞就壞在,城是建在水邊的。兩位老弟,你們服氣不?我說到做到,等趙襄子淹得受不了開門投降,咱們就把他逮住宰了。我保證,讓你們各分他三分之一的土地。”
“好,還是智大哥英明!”
“這以水破城的謀略,太絕了,可載入史冊了啊!”
韓康子和魏桓子嘴上稱道,心里卻叫苦連天,不寒而栗。他們相互對視著眨了眨眼睛,暗自心寒膽戰(zhàn)。因為,韓康子的城池在安邑(今山西省運城市夏縣西北),緊臨著絳水,而魏桓子的領地在平陽(在今山西省臨汾市西南),居于汾水旁?,F(xiàn)在,一貫蠻橫、霸道、囂張的智伯,能用“水攻”鏟除趙襄子,難道,收拾過趙襄子之后,他是否也會用同樣的辦法,掘開我們的河堤灌城,從而霸占我們的地盤呢……
當著智伯的面,韓康子和魏桓子不但偷偷用眼神作了交流,還悄悄用肢體動作進行了心領神會的溝通?!顿Y治通鑒》是這樣記載他倆當時做出的一個小動作:當智伯說完上述話后,“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趾”。意思就是桓子用胳膊肘了一下康子,康子用腳踩了一下桓子的腳趾頭。兩人彼此心照不宣,那就是:趙襄子的今天,可能就是我們的明天。我們可不能坐以待斃,不能只有危機意識,還要趕快采取“應變”的措施。
韓康子和魏桓子的“眼神交流”和腳下的“小動作”,只顧神采飛揚,夸夸其談的智伯沒有注意到,但卻被站在一旁的一位叫郄疵的人發(fā)現(xiàn)了,此人是智伯的謀士。
回去以后,郄疵對智伯說:“主公,你可要小心,提防韓康子和魏桓子,我感覺,這兩人想密謀造反……”
智伯不以為然道:“少胡說八道,這怎么可能?”
郄疵進一步解釋說:“今天你帶他們巡視水灌晉陽城時,我發(fā)現(xiàn)他們不但沒有高興,反而滿臉驚慌和憂愁。這種反常的表情,難道不是想造反的跡象嗎?你一定要有所防范才是。”
智伯瞪瞪眼睛道:“趙家比他們勢大得多,都被我馬上滅掉了,小小的韓、魏,他們敢?借他們幾個膽兒也不敢!在我這兒,他們只有服從的份兒,沒有奓翅兒的膽兒!”
更可悲的是,智伯還把郄疵對他說的話,轉告給了韓康子和魏桓子,質問他們:“莫非,你們真敢謀反不成?”
韓康子和魏桓子當然矢口否認,信誓旦旦說,絕對沒有,也根本不敢,你身上的一根汗毛,比我們的腿都粗,再說,眼看要把趙襄子拿下了,我們馬上就能分他的地了,這天大的便宜,哪有不撿的道理。
郄疵得知,仰天長嘆,預感智伯的危機很快就會爆發(fā),就請示出使齊國,其實是要逃亡出去避難了。
他收拾好金銀細軟,帶著兩個侍從,剛出了智家的府門,就碰上了豫讓。
豫讓問:“大人,你這就上路???”
郄疵說:“是的,”
豫讓沖郄疵作揖:“大人一路平安,盼早日歸來?!?/p>
郄疵怔了怔,眉頭跳跳,將豫讓拉到了墻角處:“豫讓,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說?!?/p>
豫讓點點頭:“大人請講。”
“自你到了智家,主公很器重你,視你為心腹,與你行則同車,食則同桌,這話一點不假吧?”
豫讓不假思索,并且感動地說:“是的,主公對我恩重如山,我豫讓沒齒不忘!”
郄疵嘆氣道:“唉,我的話,主公根本不放在心上,剛愎自用,使我憂心忡忡。念在智家對我不薄,臨別之時,我有一事想最后托付于壯士。請你再次轉告主公,韓魏兩家有可能會背信棄義出賣智家,我們要拯救智家于水深火熱之中??!”
豫讓一驚,迷惑不解地說:“我不明白,大人這話是什么意思?晉陽城已經(jīng)浸泡在大水之中,危在旦夕。我聽說,城里的大水深達六尺,百姓家的灶臺里,青蛙亂跳,在樹上搭巢居住,掛起鍋來煮飯,守城的士兵也大都生病,糧食發(fā)霉,也快吃光了。趙家才是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眼看就要打開城門投降了,怎能說我們……”
“哎呀!豫讓啊……”郄疵焦急地說,“難道,你也不相信我郄疵的話嗎?”
豫讓正色道:“我聽說你跟主公的爭論了,我相信主公,主公是對的!韓魏兩卿我見過,都是實在人,對主公唯命是從,不可能反叛。”
“好吧……”郄疵垂下眼簾,轉過身頓了頓,又回過頭來,對豫讓說,“我覺得,主公平素對你言聽計從,所以,我現(xiàn)在對你只說一句話?!?/p>
豫讓望著郄疵瞇起了眼睛。
“你趕快給智伯捎句話,必須立即遏制韓魏兩家的反水!”郄疵說完,揚長而去。
豫讓回去想了又想,覺得還是把郄疵的話捎給智伯為好。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防患于未然,也沒什么壞處。
由于智伯在晉陽的戰(zhàn)場上,豫讓留守在絳城智家城府,一時不能見到智伯,準備過幾天去一趟前線。
但是,就在這天傍晚,豫讓動身前往晉陽找智伯的半路上,趙襄子、韓康子和魏桓子這三家重“洗牌”的新一組“聯(lián)軍”,內(nèi)外聯(lián)手夾擊,大破智家軍。
從半夜戰(zhàn)至天明,智伯全軍覆沒,趙襄子將智伯斬首,并與韓、魏兩家率軍攻入晉都絳城,以叛逆的罪名將智伯二百余口家人抄斬,趙、韓、魏三家平分了智氏的土地。
從此,也就是一夜之間,轉瞬之間,智伯及智氏族人在晉國消失了。
強勢的智家被韓、趙、魏滅族分地,天下震驚。
晉出公大怒,向齊、魯兩國借兵討伐韓、趙、魏三卿。三卿提前得到消息,主動聯(lián)手攻打晉出公。這個“傀儡”君主缺兵少將,無力抵抗,只好被迫出逃,結果病死在了路上。三卿又扶植出晉國宗室的另一個“傀儡”姬驕為國君裝潢“門面”,史稱晉哀公。
三家滅了智家分得“勝利果實”以后,果然和平相處,各自安心謀求發(fā)展,不斷做大做強,于公元前437年晉哀公去世后,干脆把晉國瓜分了。
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三家分晉”事件。
后來,即公元前403年,韓、趙、魏三家的繼承人韓虔、趙籍、魏斯各派使者去洛邑(今河南省洛陽市)覲見周威烈王,要求周天子把他們?nèi)曳鉃橹T侯。
早已被諸侯“架空”而名存實亡的周威烈王不承認也沒有辦法,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就把三家正式封為諸侯。
自此,韓建都鄭(今河南省新鄭市),趙建都邯鄲(今河北省邯鄲市),魏建都大梁(今河南省開封市西北),均成為中原大國,再加之秦、齊、楚、燕四大國,在歷史上被稱之為“戰(zhàn)國七雄”。
3
韓、趙、魏三家聯(lián)手在絳城剿滅智伯家族的當晚,豫讓正行走在去晉陽尋找智伯的半路上,所以他意外地幸免于難了。
在韓、趙、魏三家繼續(xù)剿滅和洗劫智氏的族人和殘余部隊之時,豫讓暫時躲進了山里,兩天后,才悄悄來到晉陽城外。他從一些人的閑談和幾個逃亡出來但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智家兵卒嘴里,得到了智伯及其大軍頃刻間滅亡的原因——
智伯制造的“水淹晉陽”已經(jīng)三個多月了,城內(nèi)一片汪洋,水面至城墻六尺有余。糧食早已被水泡得發(fā)霉了,只好把鍋灶支到房頂上做飯,士兵們面黃肌瘦,其中有一多半人生病,毫無斗志。這就是《戰(zhàn)國策·趙策一》)上所說的:“巢居而處,懸釜而炊,財食將盡,士卒病羸?!?/p>
趙襄子愁容滿面,焦急地對謀臣張孟談說:“這可怎么辦?是在這里讓水泡著等死,還是開門投降?”
張孟談皺著眉頭不說話。
“你倒是說話?。“朐鹿烙嬕矆猿植蛔×?,為了全城的百姓,我認為還是投降為好?,F(xiàn)在,你幫我想想,投降智、韓、魏這三家的哪一家比較好?!?/p>
張孟談舒展開眉頭道:“向哪家投降都不好?!?/p>
趙襄子一愣:“此話怎講?”
張孟談笑笑說:“主公,臣下有一條計策,可化險為夷,轉敗為勝?!?/p>
“噢!那你說說看?”
“今夜,我就出城,悄悄去韓魏大營,說服韓康子和魏恒子反水?!?/p>
趙襄子沒表現(xiàn)驚訝樣子,而是不動聲色地問:“你真能做到?”
張孟談信誓旦旦:“我愿以性命擔保!”
“好,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趙襄子這才興奮地走過來,激動地拍了拍張孟談的肩膀,“船我已經(jīng)在城東墻那里準備好了,用纜繩將船和你,還有由我挑選出的隨你前往的精兵五人放下去。趙氏家族和全城黎民百姓的生死存亡,在此一舉,全靠你了?!?/p>
張孟談笑了笑:“我就知道,主公早幾天已經(jīng)謀劃好,現(xiàn)在只是要讓我自己說出來,以視我的決心?!?/p>
趙襄子點點頭:“投降和死是一樣的,危急關頭,謀臣應該做謀臣的事。”
子夜時分,張孟談從東門“縋城而下”,坐船悄悄進入“聯(lián)軍”營地。
當時,智、韓、魏三家“聯(lián)軍”,在晉陽城外分別駐扎圍攻趙襄子,歷時兩年多了,在各段上駐扎有各自的營盤。如今,水灌晉陽城后,城里城外變成了水域,要進入他們的大營,必需乘船前往,然后到達他們?yōu)榉肋M水圍起的堤壩前,再棄船越過大壩進入他們的營帳。
張孟談先來到韓軍大營去見韓康子。
晉陽城被淹后,“聯(lián)軍”圍而不攻,在等待趙襄子的主動棄城投降,因此警戒并不嚴,堤壩上有站崗的士兵聽說來人要找韓卿,立即通報。
韓康子見趙襄子的謀臣張孟談深夜來訪,不由大驚,連忙讓人接到大帳內(nèi)說話。
張孟談開門見山,把來意講了,意思是讓他和魏桓子倒戈,與趙家聯(lián)手,把智伯滅了,然后平分他的地盤。
韓康子聞后,望著張孟談直咧嘴,不置可否。
張孟談繼續(xù)說:“智伯的霸道,你和魏卿是知道的,不用我多講。他的野心,不只是要滅掉趙氏。他的目的,是要吞并整個晉國,現(xiàn)在對我趙家下手,無非是先拔掉一個釘子,下一步,肯定就是你們,這就叫唇亡齒寒。你仔細想一想,是不是這個道理?,F(xiàn)在,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如果失去,你會后悔的,韓氏會帶來滅族之禍?!?/p>
韓康子打個寒戰(zhàn),想起了智伯放閘水淹晉陽時說過的“這水的威力實在是太大了”,還有“這晉陽城,筑得再堅固也沒用,壞就壞在,是建在水邊”這些話,不由虛汗?jié)L滾……
是啊,自己的城池也建在水邊,日后智伯要收拾自己,肯定也會這么干吧!當時,自己還和魏桓子偷偷用肢體動作傳遞了驚慌和后怕……
“請主公三思,別錯過這個機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智伯是個狠茬,這個時候不下手,大禍很快會臨頭?!?/p>
“這……”韓康子欲言又止,似是心有余悸。
張孟談說:“平了智伯,咱們?nèi)腋靼采?,過太平的日子,這有多好。再說,我家趙卿,是個厚道人,做人言必行,行必果,絕不會虧待韓卿的?!?/p>
韓康子又沉默了片刻,之后抬起頭道:“可具體你要我怎么辦才好呢,怎么做,才能確保萬無一失,打敗智伯呢?”
張孟談說:“如果你同意,咱們再去找魏卿,一起商量攻打智伯的方案?!?/p>
于是,第二天晚上,他們一同去找負責圍在城南門的魏桓子商議。
魏恒子態(tài)度堅決,三人當即歃血為盟,研究制定了聯(lián)合突襲智伯的作戰(zhàn)方案。
入夜,韓、魏兩家出兵殺掉智伯守在大壩上的將士,從西邊掘開堵住晉水的堤壩,致使奔騰的河水反向灌入智伯的軍營。
大水突兀而至,智伯軍中大亂,四散奔逃。
等智伯從睡夢中驚醒過來,水已漫到他的床邊兩尺多深。他跳起來問怎么回事,侍衛(wèi)們不知,急忙將他扶到一個木筏上。智伯漂到帳外,一看自己的營地浸泡在滔滔的大水之中,糧草、兵器和旌旗隨浪頭沉浮。不計其數(shù)的將士,正哀嚎著在滾滾波濤中掙扎。這時,智伯得知是圍堵兵營的大壩決口,正恍惚和疑惑不可能時,忽然鼓聲大作,韓、魏兩家的軍隊從西南借水勢乘著小舟沖殺了過來。
智伯這才大夢方醒,知道韓、魏果然是“反水”了。
叫苦連天、無任何抵抗之力的智伯,在幾名侍衛(wèi)的保護下,急忙換乘小舟向龍山背后逃去。但剛轉出山口,趙襄子就打開城門,親率一支精兵,從山后殺出。這時,韓、魏兩軍從左右兩邊夾擊智家軍,而趙襄子又在正面攔截智伯,不用吹灰之力,就將智伯生擒了……
晉陽城的大水退去了,智家軍將士的尸首,一層層一片片浸泡在城周邊的污泥濁水里,野狗在啃噬,蒼蠅嗡嗡哄嗅,惡臭撲鼻,大地蒼涼,哀鴻遍野。
“主公,我這不是做夢吧,眨眼之間,什么都沒了!怨我來晚了,沒能向您傳達郄疵的一再勸諫……”
豫讓悔恨一番,等到夜晚,起身朝晉陽城走去。
他想,智伯被趙襄子活捉了,能不能把他救出來呢?
但晉陽城由于被圍困了近三年,又讓大水淹了數(shù)月,正在進行戰(zhàn)后的救災重建工作,清理淤泥,修建房屋。因此城門把守、盤查非常嚴格,城里的人出入都有“身份證”。
豫讓試了幾次,都不能進入。他不甘心,在附近一個村莊的客棧里住了下來,試圖伺機入城解救智伯。
不料,三天后,有消息傳來,智伯被殺了。
據(jù)說,趙襄子把他的頭顱砍下來,掏出腦漿,雕刻后上漆,當作飲酒的首爵。
“?。≈鞴?!您死得太慘了……”
豫讓淚流滿面,肝腸寸斷,痛不欲生,與智伯從相識到相知,之后親密地朝夕相處的一幕幕情景浮現(xiàn)在眼前——
五年前,先是范氏門客,后又投奔到中行家的豫讓,隨著這兩族被智、趙、韓、魏四家兼并,投身到了智家門下。主人智伯特別器重他,把他視為上賓,還跟他在一個桌上吃飯,一張床上睡覺,每次行獵,都讓他做伴,把他視作親密無間的朋友。除給他比其他門客高額的俸祿外,還經(jīng)常差人給他家送去糧食和布帛,徹底改變了他一家人長期以來的生活窘?jīng)r。忠厚善良的豫讓回想自己在范氏和中行氏家里所受到的藐視和冷遇,再看看現(xiàn)在智伯對自己的器重和恩情,真是天壤之別,恍若隔世。對此,豫讓常常感慨不已:天下的“主子”,怎么就不一樣呢?遇到一個好的“主子”,命運是可以改變的!像智伯這樣的好“主子”,也是千載難逢。有一次,豫讓問智伯:“我無功無名,你為何如此偏待于我?”智伯說:“你做事認真,辦事有條理,而且忠厚,最重義氣,我不會看錯人,壯士遲早會為智家做出大的貢獻?!痹プ寣χ遣馁澴u和信任感激涕零,曾多次暗自發(fā)誓,一定跟著智伯好好干,出生入死,浴血奮戰(zhàn),勇立戰(zhàn)功,報答他的知遇之恩和恩重如山,壯大智家的勢力和地盤,自己也好功成名就,封妻蔭子??墒?,轉眼之間,龐大的智氏家族,就這樣“斷崖”式消亡了,什么都沒有了。不但沒能為智家做出任何貢獻,連同自己美好的前途和命運,也轉眼之間變成了一場噩夢。今后,再沒有機會報答智伯不說,尤其不能容忍的是,殘暴的趙襄子,不但像切瓜那樣砍下了他的腦袋,還把他的頭顱當酒爵……
智伯死了,死后又如此被辱,使豫讓不能接受,他悲痛得昏厥了過去,沉睡了三天三夜。
待醒來,豫讓抽出那把佩劍,瘋狂地將一棵碗口粗的楝樹砍剁得粉碎。
豫讓決定刺殺趙襄子,為智伯報仇雪恨。
然而,作為智伯重要門客的豫讓,也在被趙家軍“斬盡殺絕”的追捕之中。
豫讓東躲西藏,大多隱居在太行山深處,直到半年以后,才悄悄返回已經(jīng)歸入趙氏地盤的家鄉(xiāng)上黨。
4
這年春天,豫讓隱名埋姓,裝扮成一名“罪人”,來到了趙襄子的晉陽城。
怎樣接近趙襄子?是豫讓這兩年多來夢寐以求的首要“刺趙”行動計劃。因為,只有近距離來到趙襄子面前,才能刺殺他于死地。
走近趙襄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深居簡出,外出乘輦,出巡或狩獵時都有眾多侍衛(wèi)相隨。再說,他又認識自己,貿(mào)然或強行去接近他,無疑于自投羅網(wǎng),白白送死。
當時,豫讓就苦于沒有機會,現(xiàn)在,更沒有了,趙襄子勢力更大了,兵多將廣。
不料,蒼天有眼,豫讓終于遇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
有一天中午,一隊趙軍押著一群“罪人”,從街里過時要在村街里“打尖”休息。
據(jù)鄰居一位大哥說,這些“罪人”,是被押送到晉陽城趙襄子的宮中修建房子的。
豫讓靈機一動,回家換上一身臟衣服,又把臉用鍋灰抹了幾把,在腰里捎捎掖了一把匕首,趁看守“罪人”的兵卒不注意,一錯身,混進了在墻邊處坐著打盹的“罪人”隊伍里了。
旁邊一位和他年紀相仿的“罪人”被擠撞一下驚醒了,睜開眼睛看看他,驚叫道:“你要干什么?”
豫讓示意他小聲:“兄弟,別聲張……”
這“罪人”奇怪地望著他:“你……”
豫讓小聲道:“兄弟,請問貴姓大名?”
“我叫張三,你可不是我們一伙兒的,你要干什么……”
豫讓從懷里掏出五個趙幣塞給他:“兄弟幫個忙,我替你去晉陽賣苦力,現(xiàn)在,或者到了半路,你就找個機會逃走回家,這算是我給你的路費。”
“??!”這人驚奇地瞪大了眼睛,“你不會是個傻瓜吧,還有出錢買罪人當?shù)???/p>
“嘿嘿,咱就這樣說定了?!痹プ屝π?,雙手一抄,佯裝困倦的樣子靠在墻根里,像其他“罪人”那樣瞇上了眼睛。
就這樣,豫讓以“張三”的“罪人”身份,混進了趙襄子的晉陽城。
雖然到了城里,但怎么見到或者貼近趙襄子?仍然是一個重大的難題。
苦苦干了幾天壘墻的活兒,機會終于來了。
這天,豫讓被差遣去加高廁所外墻并進行沖洗打掃。這個廁所在宮殿旁邊,是趙襄子專用的。這是指派他干活兒的官吏告訴他的,讓他專心細致一點兒。
豫讓在廁所里心不在焉,一邊勞作,一邊焦急地等待著趙襄子前來“如廁”。時間過得好慢??!都一個多時辰了,這家伙怎么還不來呢?豫讓不斷走出廁所向外張望,只見宮殿的院子里,一列列侍衛(wèi)披甲而立,還有兩個佩劍的士兵在附近游動。豫讓暗暗勸慰自己,一定要鎮(zhèn)靜,不要慌張,并反復幻想著等趙襄子進來時,怎么掏出腰間的匕首,以什么樣的姿勢朝他刺去,刺向他身體的什么部位?是心臟、脖頸、還是胸口、腹部……
這時,身后突然傳來一聲咳嗽,把正在腦海里“打腹稿”進行暗殺“活動”的豫讓嚇了一跳。他打個激靈,轉過身來,一個高大微胖,穿著麻灰色錦緞長衫,大約不到四十左右的漢子捂著嘴,在廁所門口歪著頭吐痰。
沒錯,正是趙襄子!
豫讓不假思索,迅速掏出匕首,飛個箭步朝趙襄子捅去。
趙襄子身子一歪,匕首刺空。
豫讓由于用力過猛,踉蹌出幾步,等轉過身再要去扎趔趄到墻角的趙襄子時,已經(jīng)沒有機會了。
此時,趙襄子不但大喊“有刺客”,而同時,不遠處的侍衛(wèi),也已經(jīng)沖過來,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將豫讓摁倒在地。
煞費心機,醞釀和謀劃多時的“刺趙”行動,就這樣瞬間失敗了。
驚魂未定的趙襄子站起來,看看被侍衛(wèi)們已經(jīng)綁縛起來的豫讓,覺得有點面熟。他喘幾口粗氣,平定一下心緒,瞇起眼睛,認真打量豫讓幾眼,不由大驚:“你……你不是……不是智伯的門客……叫豫……叫豫什么來著……”
豫讓梗著脖子說:“不錯,正是豫讓?!?/p>
“嗯,那年我在智伯家坐宴,見過你,對你印象深刻,你嘴角上有顆青痣,一雙手出奇的粗大,一直不曾忘記。”
“那又怎樣?”豫讓仰著臉不屑道。
趙襄子沉下臉,雙眉緊鎖,詫異道:“奇怪,我與你只是一面之交,素來無冤無仇,你為什么要刺殺我呢?”
“為我家主公智伯報仇!”
“噢!明白……”趙襄子這才是恍然大悟,平靜地說,“我滅了智家,你心有怨恨和不甘,才來企圖謀害于我,是這個意思吧?”
“正是。”
這時,有侍衛(wèi)近前,對趙襄子說:“主公,不必跟他多費口舌,這就拉出去,砍了頭得了?!?/p>
趙襄子迷茫著雙眼,睨斜著豫讓不語。
豫讓則怒目而視趙襄子:“殺吧,皺皺眉頭,不是豫讓!”
趙襄子笑了笑,捻著胡須對侍衛(wèi)們說:“把綁繩解開,放了他?!?/p>
“這……”侍衛(wèi)一時懷疑可能是聽錯,押著被縛的豫讓沒有動。
趙襄子臉一沉:“沒聽見我說的話嗎?”
“大人,為什么?”
不但侍衛(wèi)們驚愕得難以置信,連豫讓也驚訝得不知所措,他直勾勾望著趙襄子,懷疑這可能是趙襄子在玩什么花招。
趙襄子感慨道:“豫讓現(xiàn)在來刺殺我,不是因為他跟我有仇才這樣做,而是為了他的主人,可見豫讓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是要替別人犧牲的義士。所以我不能殺他,殺了他,我就會被人取笑,譏笑我成全了他舍生取義的名節(jié)。智伯家族全滅了,沒有后代,豫讓挺身而出替智家報復我,是可以理解的。知道豫讓對我仇恨,想殺害我,以后,我多加小心,你們也多加防范就是了,沒必要殺了他,放了吧?!?/p>
豫讓聞聲,跳起腳吼叫:“放了我,我還會來找你算賬!”
趙襄子怔怔,氣憤地揮揮手對侍衛(wèi)們道:“真是囂張!你們把他轟出宮門,亂棒打走,讓他知道什么是疼,再不老實,就沒這么便宜的事了!”
豫讓是遍體鱗傷,一瘸一拐回到家中的。
他倒在床榻上淚流不止,感到有生以來最大的恥辱、悔恨、憤怒和悲傷,超過了對智伯之死的凄楚和痛苦。
身上的疼,能經(jīng)得住,不算疼,但心里的疼,實在不能忍受。
“趙襄子不殺我,實在是羞臊我。”
傷愈之后,豫讓迫不及待計劃對趙襄子實施第二撥攻擊。
這一次必須成功,不能再失敗,再丟人現(xiàn)眼。
趙襄子認識自己,必須易容,改變相貌,這樣才能再次接近他。
豫讓收拾好行囊,戴上佩劍,暗藏匕首,躲進位于家鄉(xiāng)十幾公里外的深山老林,獨自悄悄進行“易容手術”。其實,就是把自己的原本的面貌毀掉,讓任何人也包括趙襄子,認不出此人就是豫讓。
左腮旁嘴上角那顆黑豆粒大小的青痣,先毫不猶豫剜掉。這還不算,豫讓又將眉毛和胡須刮掉。接著,他在山里的漆樹身上,用刀劃開一道道的口子,讓黏稠的汁液滲出來,然后取下來在身上涂滿,讓全身紅腫潰爛,長出瘡癩,以此來改變形體和皮膚的顏色。為此,《戰(zhàn)國策·趙策一》曰:“豫讓又漆身為癘,滅須去眉,自刑以變其容。”這里所說的“漆”,是山上野漆樹流出來的汁液,稱為生漆,具有極強的腐蝕性,涂到皮膚上如同火燒鐵烙。豫讓用這種方式“整容”,可見忍受著多么大的痛苦和折磨。
半年以后,為了檢驗易容的效果,豫讓裝扮成乞丐,偷偷下山溜回村中,到自己的家門口前要飯。
敲開門后,豫讓妻子出來了。
豫讓端著磕得滿沿兒都是豁子的破碗:“大嫂,行行好吧,半塊菜餅也行?!?/p>
妻子聞聲愣了愣,上下打量著他,突然驚叫道:“呀!聽聲音,這不是我夫豫讓嗎?”
豫讓嚇得轉身就跑,破碗也“當啷”一聲掉到地上碎了。
“你……怎么跑了,怎么變成這樣了!”妻子在后面邊追邊喊,“豫讓,快回來……”
豫讓不敢回頭,一口氣跑了三里多地,坐到鄰村的村頭路邊氣喘吁吁,叫苦不迭。他心寒透了,沮喪不堪。承受著如此巨大自殘的折磨和痛苦,沒想到一眼就被妻子認出來了,這不是前功盡棄嗎?看來,毀容是不徹底的,必須斷續(xù)進行??墒?,問題出在哪呢?往下,該怎樣進行“改造”和“加工”呢?
“聽聲音,這不是我夫豫讓嗎?”妻子的話在豫讓耳邊回蕩著……
豫讓打個寒噤,激動地跳了起來:“對,壞事就壞事在我的聲音上!”
面目和體型改變了,但聲音依舊,不變聲,還會讓人知道是豫讓。
問題找到了,可怎么才能改變聲音呢?
不遠處,傳來“鏗鏗鏘鏘”打鐵的聲音。
豫讓站起來,循聲朝那里看看,見一老一少在通紅的火爐旁,抄起一塊通紅的鐵塊,在鐵砧子上打制器具。他靈機一動,走過去悄悄站在一旁觀看。
這時,一位老者拿起一根鐵棍,在爐口里捅了捅,拉響一陣風箱,一堆塊狀的火炭,很旺盛地冒出一簇金黃色的火焰。
豫讓皺皺眉頭,突然有主意。他漫不經(jīng)心地抄起一把火鉗,在爐口里撥拉了幾下,夾起一枚猶如棗大的通紅的炭粒。
老者奇怪地問:“你要干什么?”
豫讓沒有說話,張開嘴巴,突然把冒著火星的炭塊放了進去,接著就“嗞啦”響了一聲。
老者和年輕人幾乎同時目瞪口呆地驚叫:“你有病吧!是傻了還是瘋了……”
《史記·刺客列傳》記載:“居頃之,豫讓又漆身為厲,吞炭為啞,使形狀不可知,行乞于市?!?/p>
難道,這就是孟子所說的“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嗎?
似乎也不是。
當然,在豫讓心目中,“刺趙”也算是他的“天降大任”,但他如此“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就一定能成功嗎?
面目全非,喉嚨燒壞而嗓音變得嘶啞的豫讓,臨“行刺”趙襄子前,又回家進行了一次“戰(zhàn)前”測試。他如法炮制,還是扮成要飯的去他家門前見他妻子。
這回,妻子沒認出他,因為說話的聲音已經(jīng)不是豫讓了。妻子罵他叫飯花子,讓他快滾。他心花怒放,高高興興地“滾”走了。
但在半路上,他的一位好朋友還是認出了他:“這不是豫讓嗎?”
豫讓怔怔,啞著嗓子說:“不是,你認錯人了。”
朋友撇著嘴說:“沒錯,看身型和走路的姿勢,就是你豫讓。”
豫讓一臉不高興,只好承認了:“是我?!?/p>
朋友見他面目全非,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匪夷所思,唉聲嘆氣一番,問他緣由。
豫讓拉他在一個小樹林里坐下,大致訴說了原因。
朋友聽后,唏噓不已,感慨萬千,最后說:“聽你說的意思,趙襄子好像很賞識你。以你的才干和忠厚,如果投到趙襄子那里當門客,他一定會信任你。這樣,你就能潛伏到他的身邊,然后伺機殺掉他,不就達到目的了嗎?本來輕而宜舉能做到的事,何苦非要這般自殘而活活受著大罪糟蹋自己呢?豫讓啊,聽我的勸告,你不要這樣,按我說的去做吧?!?/p>
豫讓搖搖頭,擲地有聲道:“做人,堅決不能這樣干。如按你所說,我投靠趙襄子,當他的門客,就要全心全意盡忠于他,不能再圖謀刺殺人家,否則就是大逆不道,敗壞了天下人臣之義,愧對做人的那一撇一捺。再說,我本是智家忠實的門客,怎么能假裝又忠于趙家的門客這樣一人兩面的嘴臉?這和賊寇毫無區(qū)別,我做不到。你剛才所說的似乎也有一定道理,那樣會很省事,成功的機會也更大。但是,他人可以這樣做,而我是豫讓不是他人。豫讓之所以要這樣做,是想要后世做臣下而對君主懷有二心之人,感到羞恥和慚愧。對主公的忠,要一忠到底,對仇家的恨,要恨到??菔癄€,絕不能靠變節(jié)投敵去達到目的?!?/p>
朋友啞然,望著豫讓一臉困頓和茫然。
豫讓站起來,怫然而去。
5
經(jīng)過三年多漫長的苦心“經(jīng)營”和準備,豫讓終于感到萬事俱備了,決定開始第二次“刺趙”行動。
他懷著雄心壯志,斗志昂揚來到晉陽城,但卻撲空了。
城還在,但趙襄子連同他的“大本營”,三個多月前搬走了。
“搬到哪里了?”豫讓大失所望,倒吸了一口冷氣。
“聽說是大山的東邊?!?/p>
“那也要有個地方啊,是哪里呢?”
“好像叫信都,也是趙家的領地。”
為了把情況了解清楚,豫讓在晉陽城住了一夜,得知趙襄子的確是遷往太行山東側,距這里五百多里地的信都城后,才踏上“追討”的征程。
深秋的太行山層林盡染,崎嶇的山道在峰巒疊嶂間盤繞。
豫讓背著行囊,身藏佩劍自西向東踽踽獨行,翻山越嶺,沿路乞討,曉行夜住,終于來到了位于莽莽蒼蒼的太行山東麓的信都城(今河北省邢臺市)。
趙襄子是公元前452年離開晉陽,將都城遷往這里,以圖謀華北和黃河中下游一帶的發(fā)展。初期,他以信都為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中心,在四周建造若干城池,如鄗城、襄子城、南城子、巨鹿城、楊氏城、東陽、貝丘(分別位于今邢臺市周邊柏鄉(xiāng)、任縣、臨城、寧晉縣)等,其中,趙襄子的宮殿建在襄子城,經(jīng)考古發(fā)現(xiàn),占地面積約三平方公里。
史料記載,豫讓第二次刺殺趙襄子,是在一座石橋下,這座橋,名叫“豫讓橋”。
豫讓橋,以人得名,是刺客豫讓隱身伏擊趙襄子之地。
現(xiàn)在,國內(nèi)有兩座豫讓橋,一座在河北省邢臺市襄都區(qū),一座在山西省太原市西南二十四公里處的赤橋村。
先來看邢臺的這座豫讓橋。
如今,豫讓橋是邢臺市一個重要的地域標志,行政區(qū)劃上有“豫讓橋辦事處”,在邢臺轄區(qū)有一個“豫讓橋市場”。還有一條“豫讓路”,后來又新建了一處“豫讓公園”。南宋潘自牧著《紀纂淵海》卷二十一記載:“豫讓橋在府(指順德府,北宋末期稱邢臺為順德府)北,豫讓刺趙襄子伏此橋下?!痹撝谒螒c元六年(1200)成書,是目前我國史籍中關于豫讓橋所在位置的最早記錄。
再來看太原的這座豫讓橋。
其依據(jù)是明萬歷《太原府志》:“赤橋,在太原縣西南七里晉水上,智伯引水灌城。初名豫讓橋,至宋太祖鑿臥虎山有血流成河,故改今名?!?/p>
明代的記載要比上述的南宋記載晚了五百多年。
豫讓橋究竟在哪里?是在今河北省邢臺市,還是在山西省的太原市?
最早記載豫讓行刺趙襄子一事的《史記》《戰(zhàn)國策》及《呂氏春秋》均未載明,因此一直存有爭議。但大部分學者認為,豫讓橋在邢臺一說似乎更準確一些。
邢臺地處燕南趙北,當時屬于趙地。趙襄子自公元前455年從晉陽城搬遷到這里,至公元前475年趙國正式建立,在這里統(tǒng)治了二十年,留下了許多遺跡,如襄子殿、豫讓橋、豫讓祠、趙襄子射箭求水的太子井、建造梅花園的梅花寨以及藏匿趙氏孤兒的趙孤莊等等。許多文人墨客在邢臺豫讓橋憑吊,留下了很多詩文。
另外,智伯是在“水淹晉陽”的公元前453年被趙襄子殺死的,但兩年之后,趙襄子就從晉陽遷都到了太行山東部的信都。而豫讓為替智伯報仇,兩次行刺趙襄子,史書上雖沒有記載詳細時間,但根據(jù)其提供的事件過程分析和判斷,根本不可能在兩年之內(nèi)完成,至少應該在三年以上或更長的時間。
理由是:第一,趙襄子宮殿戒備森嚴,身邊侍衛(wèi)眾多,不是今天想去作案明天就可以實施的,豫讓需要周密籌劃尋找時機;第二,第一次行刺趙襄子,可能是在智伯被殺,豫讓報仇心切的一年之內(nèi),但失敗以后,機會就不是隨時就有了,豫讓不可能再那么莽撞地操之過急,急于求成,他需要慢慢等待,認真而周密地進行策劃,不可能在短期內(nèi)實現(xiàn),需要三五年的時間也不算太長;第三,豫讓果然是精心而仔細地進行了既艱苦又漫長的準備工作,自行實施“易容術”,“漆身為厲,吞炭為啞”,這都需要時間,傷疤要等到結痂脫落長出疤痕,燒壞的喉頭也需要消腫恢復飲食功能,這個過程進行完,至少也要半年以上,再加“伺機而為”,確保萬無一失,可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所以,豫讓第一次行刺趙襄子,是在太行山西部的晉陽城里,第二次,應該是在太行山東部信都城的“豫讓橋”下。
這座橋,原遺址殘存在邢臺市的北郊,兩千多年未曾更名??上У氖?,該橋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被破壞,橋邊記載豫讓事跡的石碑,也在修路時做了橋洞基石。
此外,有史學家在論及這一歷史事件時,稱這里為“趙國”或“襄都”,都是不準確的。當時,也就是豫讓來到這里刺殺趙襄子時,晉國還沒有滅亡,各諸侯只能稱自己的定都之城為“采邑之地”。為此,《史記》自襄子立才有“襄子元年”之稱,即認為自襄子才稱趙為諸侯王國。而“趙國”的正式說法,是從趙烈侯(趙襄子的孫子)六年(前403),周威烈王承認其為諸侯國才開始的?!跋宥肌钡膩須v,更晚一些,是秦末西楚霸王項羽曾在這里的“巨鹿大戰(zhàn)”中救趙,入住關中后,項羽分封諸侯,以此地為襄子之國的緣故改“信都”為“襄國”。此說見西晉司馬彪撰《后漢書》“襄國地名始于項羽”,后史書沿襲此說?!短藉居钣洝酚涊d:“……故曰信都,秦末趙歇據(jù)之,項羽更名曰襄國。”
那么,為什么有太原的“豫讓橋”之說呢?據(jù)分析,可能是豫讓第二次“刺趙”事件發(fā)生后,影響巨大,而赤橋村距晉陽城又很近,再加第一次“刺趙”是在那里,而趙襄子又殺死智伯于不遠處的晉陽城,所以民間就“順理成章”也把這次橋上的行刺事件演義到那里了。這并不奇怪,但從時間段上考察和分析,這是不可能的。
豫讓在信都城郊外的石橋下藏身,是從凌晨開始的,天還沒亮。
在此之前,也就是在他跋山涉水,風塵仆仆來到信都之后,先在遠離趙襄子宮殿的郊外,找了一個小的客棧安頓下來,然后開始打探趙襄子的行蹤,謀劃怎樣找到他,接近他,從哪里下手。
豫讓愁容滿面,百腸糾結。他這才發(fā)現(xiàn),行刺這件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很難,難上加難。自己這樣一個小人物,與一個有權有勢的大人物對抗、爭斗,實在是有點力不從心。他甚至有點彷徨和猶豫,尋思過是不是放棄,罷手,返回家鄉(xiāng)和妻兒老小去過平淡但卻簡單歡樂的日常生活……
苦惱和困頓之際,有消息傳來,明天上午,趙襄子要外出巡游。
消息是從店主那里得到的,店主的弟弟,是趙襄子的一名侍衛(wèi),昨天回家閑聊時,說主公明天要去城西北的“梅花園”巡視,附近的道路要從早上進行戒嚴。
豫讓住的這家客店,離“梅花園”不遠,據(jù)說那里是趙襄子的養(yǎng)鹿場。
借著這個話題,豫讓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順口問店主從宮殿到“梅花園”這條路線的情況。
店主說:“出了城向西北走,會路過一片泉水,之后再有三里多地,就是‘梅花園了?!?/p>
“附近沒有村子嗎?”
“有啊,叫翟村,村西南角有個泉,泉水是一個大池塘,旁邊的小河上有個石橋,過了橋不到二里地,就是‘梅花園,從咱這兒往北走,一里半就是翟村。客官,那地方風景如畫,沒事你可以去游玩?!?/p>
豫讓為之驚喜而振奮,本來有些低落的情緒頓時變得格外高昂。
這一夜,豫讓沒有睡,天不亮就起了身,穿上長袍,帶上那把佩劍,冒著滿天星斗走出了客棧。
他要仔細勘查好路線,提前尋找到趙襄子一定會路過的一個便于藏匿、隱蔽,能在暗處伏擊,突然沖出去殺死趙襄子的最佳位置。按現(xiàn)在話說,作案前必須先“踩點”。
天上沒有月亮,星星倒是很璀璨。
豫讓摸黑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在星光下辨識周邊的景物:房舍、樹林、草叢、溝壕……但發(fā)覺都難以藏身。
不遠處,蛙聲一片,聒噪得熱烈。
豫讓驚喜,緊走一陣,看見前方有一片幽幽的粼光在波動。
嗯,這肯定就是店主所說那個池塘了。那里泛起的碎光,無疑是天上的群星反射所致。耳畔,還有流水潺潺的響聲,似是有人在黑夜里撥動著琴弦,動聽至極。
正專注往遠處眺望時,腳下忽然被絆了一下。
豫讓踉蹌幾步,彎下腰定睛觀察,原來腳下有一個臺階,確切地說,是一個石板橋前面隆起的幾級臺階。
豫讓摸索著過了橋,又返回來,借著星光,仔細看了看石板橋和周邊的地形,突然用拳頭砸了砸腦袋,欣喜若狂道:“太好了,就在這兒了!”
于是,位于信都城的翟村(今河北省邢臺市襄都區(qū)豫讓橋辦事處翟村)西南這座的無名的小石板橋,因豫讓“怦然心動”藏匿,和豫讓一樣蜚聲天下,名垂千古了。
不遠處村子里的雞叫了,還有狗吠聲。
趁天還灰蒙蒙時,豫讓悄悄躲在了橋下,靜等趙襄子從這里路過。
他倚坐在橋下的一塊石頭上,在腦海一遍遍構思和繪制這突襲的“斬首”方案。
從橋下左邊,可以看見那條從南邊過橋的路,因而可以準確知道趙襄子何時過來,判斷出何時能走至橋上。這時,要以最快的速度,從橋下躍起,以迅不掩耳之勢沖到橋上,以雷霆萬鈞之力刺向仇敵。
豫讓心潮起伏,不免有點激動,摘下佩劍,從劍鞘里抽出這柄長劍,嫻熟地揮舞了幾下,猛然向外一指,似乎是在心里已經(jīng)將趙襄子刺中……
接下來,豫讓如釋重負般深深出了一口長氣,將劍收回來,顰起了雙眉。
這把青銅劍,長二尺六寸,寬五寸,重五斤半,劍身有中脊,兩側出刃,刃作兩度弧曲狀,頂端收聚成尖鋒。劍首向外翻卷作圓餅形,內(nèi)鑄若干道細小的同心圓紋;劍柄為圓柱體,并有兩道突起的箍。劍鞘由皮革制成,上面雕刻的飾紋,已經(jīng)磨損得看不清楚了。這是爺爺畢陽臨終前留給豫讓的。爺爺生前是晉國聞名的俠士,愛劍如命,不但傳授豫讓劍術,還教他如何做人。據(jù)爺爺說,這把劍,是越國著名鑄劍大師歐冶子的一名徒弟所鑄,幾乎接近了他師傅所鑄造的傳世的“湛盧、鉅闕、勝邪、魚腸、純鉤”五大名劍的水平,可讓頭發(fā)及鋒而逝,鐵近刃如泥。臨終前,爺爺把劍交給豫讓,悵然若失道:“劍客的體面,是死在它的利刃之下,可惜我沒有做到……”
天漸漸有些放亮了,橋下的陰暗與潮濕正在一絲絲退卻,微弱的秋風拂來,水面上蕩起一圈兒圈兒漣漪,蘆葦穗頭搖曳,花蕊飛揚,盛開的一片荷花似是在輕輕微笑,一側的垂柳像一團團滾動的青煙,鳥兒嘁嘁喳喳叫喚著。
也許是連日的奔波太累,也許是為這件事幾年來沒完沒了的“蓄謀已久”過于勞心至今終于有了“著落”可以稍微松弛一下了,也許是一夜未睡太困頓了,豫讓竟然雙手抱著劍打起了盹,之后不知不覺睡著了……
待豫讓被驚醒時,他已經(jīng)被一群官兵撲上來抓住,沒來得及明白,沒做出任何反應,就這樣束手就擒了。
上一次行刺,好歹還捅出一刀,可這次,從謀劃和實施,費了好幾年的工夫,瞬間就宣告再次失敗。不,是意外“流產(chǎn)”。
豫讓連悲哀都沒有時間,連被捉的真相都不明白。
其實,這次豫讓的被縛,是趙襄子的本能反應所致。
趙襄子是坐著馬車出巡的,沿途有士兵“護路”,但都是隔幾十米在路邊警戒,所以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會事先暗藏在這座石板橋下邊。因此,豫讓的戰(zhàn)略部署和行刺計劃沒有絲毫問題,決策完全英明正確。但問題是當趙襄子坐著馬車從橋上過時,有一群麻雀“哧哧楞楞”從橋下飛了出來,驚得一匹轅馬跳起前蹄嘶鳴起來。馬車劇烈顛簸一下,趙襄子就下意識喊叫了一聲:“橋下有刺客!”
于是,馬車停下,隨行的侍衛(wèi)和官兵沖到橋下,不用吹灰之力就把豫讓捉住了。
當然,這也歸咎于豫讓因在橋下長時間等待,加之不停地“折騰”又累又困,一不小心睡著了,但即便清醒著,趙襄子沒有那個無意識的條件反射,驚覺地喊了一嗓子,豫讓就一定能實現(xiàn)那個夢寐以求的夙愿嗎?
也許,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吧。
豫讓被押到了橋上。
趙襄子下了馬車,圍著豫讓轉了一圈兒,看了又看,突然驚叫起來:“哎呀!這不又是豫讓嗎!”
豫讓似乎還在夢游,瞇著惺忪的眼睛望望四周,昂首道:“不錯。”
趙襄子沉下臉,嘆口氣,撇著嘴說:“唉,我說豫讓啊,你這是第二次要殺我了,為什么一直要揪住我不放呢?”
豫讓徹底清醒過來了,盯著趙襄子毅然道:“我說過,我一定要為我家主公報仇,男子漢大丈夫,說到做到?!?/p>
“可是,我有一事不明。你從前,在范氏和中行氏手下,都做過門客,他們也是被我們滅族的,你為什么不替他們報仇呢?你投靠智氏最晚,可為什么要偏偏為他如此賣命,一直要替他鳴不平呢?”
豫讓振振有詞道:“我在范氏、中行氏那里時,他們只是把我當普通人對待,我也就以普通人的方式看待他們。可當了智家的門客后,智伯待我親如骨肉,知人善任,以國士的禮遇對待我,所以,我就要用國士的方式來報答他?!?/p>
趙襄子的眼睛閃爍幾下,沒有說話。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痹プ尩难劬?,有淚光在閃動。
趙襄子微微點了點頭,之后說:“你的義氣,讓我敬佩??墒牵洗挝曳胚^了你,也算是對得起你的忠烈了。我當時說過,下次就不能再這樣了,這也是有言在先。豫讓,你說怎么辦吧?”
豫讓沉吟片刻,突然抬起頭來說:“我死之前,有一個請求,希望你能答應?!?/p>
“你說吧。”
豫讓直視著趙襄子說(現(xiàn)引用《戰(zhàn)國策·趙策一》的原文記載):“豫讓曰:臣聞明主不掩人之義,忠臣不愛死以成名。君前已寬舍臣,天下莫不稱君之賢。今日之事,臣故伏誅,然愿請君之衣而擊之,雖死不恨。非所望也,敢布腹心?!?/p>
現(xiàn)在,翻譯過來,豫讓是這么說的:“我聽說,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義。過去你寬赦我,天下沒有不稱贊的。今天我到這里行刺,被你俘虜了,按理你應在這里將我處死。不過我想得到君王的王袍,準許我在這里刺它幾下,我即使死了也沒有遺憾了。到了陰間,也算是對得起智伯了,不知你能否成全我的愿望?”
趙襄子慨然應允,立即脫下黃色長袍,交給侍衛(wèi)讓豫讓去刺,并囑人遞給他一把劍。
“我請求用我自己的劍?!?/p>
“把劍給他。”
侍衛(wèi)將繳獲的劍從劍鞘抽出遞給了豫讓。
豫讓接過劍,拉開架式,嫻熟地舞動幾了下,突然跳了起來,以劈刺、點撩、崩截、抹穿、挑提等技法和姿勢,朝趙襄子的長袍連刺數(shù)劍,然后手腕一翻,劍頭向內(nèi),劍柄在外,手下發(fā)力,朝自己的腹部刺來……
此刻,初升的旭日噴薄而出,光芒照耀大地。
在鮮亮明凈的晨曦下,那個碩大的軀體轟然倒塌了,鮮血從刺擊處的灰色長袍上汩汩流出,染紅了棉質纖維和被陽光涂抹得熠熠生輝的青銅劍身。
豫讓,一個失敗但卻不失偉大的刺客,就這樣躺倒在橋上死了……
刺客豫讓的故事,不但在《史記·刺客列傳》《戰(zhàn)國策·晉畢陽之孫豫讓》中被詳盡記載,還見于《韓非子·奸劫弒臣》《呂氏春秋·季冬紀·不侵》《淮南子·主術訓》等多部歷史典籍和著作。比同時代任何的君主和諸侯都光彩奪目,都值得張揚和贊賞。
他的那句“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成為千古絕唱萬世流芳。
“劍客的體面,是死在它的利刃之下。”豫讓死時,才理解了爺爺畢陽的這句話。但可惜的是,他是以生命為代價的。
這就是豫讓的價值,以生命和鮮血來體現(xiàn)什么是人類的絕對忠誠,創(chuàng)造了“舍生取義”的成語典故和歷久彌新的中國式犧牲精神。
(此文收入《古人的絕唱》,即將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作者簡介】賈興安,畢業(yè)于河北師范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欲草》 《黃土青天》 《縣長門》,散文隨筆集《村莊里的事物》《鄉(xiāng)村,顛覆的記憶》《萬物的表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