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忠

柏木林

每天早晨起來，最先見到的會是陽光，然后才是房間里的鐵皮爐子，以及爐子旁木箱里那堆燒柴。一直以為陽光會給我溫暖，會給我熱量。沒有陽光的日子里，我的房間依然是溫暖的，這時候，我才想起木箱里的燒柴來。

燒柴也是柏木的，多么奢侈。也難怪，這里生長著的全是柏木。柏木除了不易腐爛之外，生火也是十分兇猛的，因為木質(zhì)硬，耐力久，火力旺。

這天，我早早出發(fā)，離開了村委會小二樓，沿車巴河北上兩公里，再轉(zhuǎn)身踏上一座木橋，便到柏木林了。進(jìn)柏木林是需要足夠的精力和勇氣的，因為溜道陡，上的時候肺部要炸裂，下的時候膝蓋會打顫。

和我一同進(jìn)柏木林的是旺秀刀智。駐村的這些日子旺秀刀智一直陪我進(jìn)村入戶，熟悉村情戶情。旺秀道智很開朗，威信好，大家都很喜歡，我們之間磨合了十天半月，之后便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旺秀刀智一到夏天就忙了，他就要在草原與山巔間穿行。像柏木林這么點(diǎn)小溜道，他不會放在心上的，但他此時要隨著我的速度，誰曾想到，到了山頂他卻氣喘吁吁。沒有實力笑話人家，但我知道，這世間，拖累才是真正的累。

整座山就是一個巨獸的脊背，密密匝匝的柏木在巨獸身上叢生。透過林蔭，山下的村子小得可憐。相對而言，村委會的小二樓算得上是最氣派的建筑了。

我摘下帽子，敞開衣襟，風(fēng)就開始尖利起來。

旺秀刀智大聲喊，山頂上敞開身子的都是傻子。又說，汗眼都是張開的，邪風(fēng)鉆進(jìn)身子里，不成傻子也會成瘋子的。

我被他的喊叫驚出一身冷汗，慌忙把自己裹進(jìn)衣衫里。沒有看到想象中的柏木林，我們風(fēng)風(fēng)火火上山，而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下坡。其實，柏木林之頂也就那樣，根本沒有從窗戶里看到的那么雄偉而高大。

穿過稠密的柏木林，忍受了不少枝條的掛劃，到達(dá)那座木橋時，我們就迎來了狂野的風(fēng)。風(fēng)沿車巴河肆意橫行，目中無人，就算目中有人，也是所向披靡。旺秀刀智見我瑟縮的樣子，便加快了腳步。

回到小二樓，旺秀刀智對我說，要不先到我家吧，有奶茶。

我回答旺秀刀智，還是喝清茶吧，習(xí)慣了。

旺秀刀智下樓去劈柴，我在屋里洗杯子。

一會兒，爐火就紅了起來，房間暖和了許多。

旺秀刀智說，還是柏木柴有力量。

我說，過幾年，柏木林就讓你們燒完了。

屁話！旺秀刀智隨口而出。柏木林里有許多枯枝，還有閃電擊倒的木樁，那些總該需要清理吧？不清理，小樹怎么會長起來？停了一下，又說，我們也只是撿拾枯死的和斷裂的木樁，住在林邊，能占到的便宜也只剩這些了。

我笑了笑，沒說啥。一般情況下，牧區(qū)的人們是不說屁字的，旺秀道智說得很順口，他大概自己也意識到了。

旺秀刀智紅了臉，立刻改了話題，他說，住這里還習(xí)慣吧？現(xiàn)在條件好多了。又說，以前這里可沒有樓房。

我說，慢慢就習(xí)慣了，只是距離柏木林太近，有點(diǎn)害怕。

怕的沒有，只要有人住，野生動物就不會輕易跑出來。不過我得給你說個有趣的故事。旺秀刀智透了一下爐子，添了幾根柏木柴，順勢坐在爐子旁的木箱上，認(rèn)真說起那個有趣的故事來。

十幾年前，村里條件不好，沒有多余的糧食喂豬，豬除了在山坡上吃草根和蕨麻外，就蹲在廁所里。有天，某家來了親戚，恰好他肚子不舒服，慌忙跑到廁所，沒想到拉到豬身上了，豬受驚之后瘋狂抖動身子，結(jié)果將屎渣子全摔倒親戚屁股上了。第二次，第三次親戚上廁所的時候，總是要提著茶壺，先要將開水倒下去，趕走豬之后，才能安心蹲下來。至此后，親戚來了都不敢去廁所，自然也不吃不喝了。

旺秀刀智說完之后就哈哈大笑起來，笑完之后便問我，你怎么不笑？

我說，這有啥好笑的，肯定是胡編的。俗話說，狗改不了吃屎，可你說的是豬，豬絕不會蹲守在廁所里的。

旺秀刀智瞪大眼睛，半晌不語，也是因為他的故事沒有惹笑我而略感失敗吧。短時間的停頓之后，他說，也有吃屎的豬，不過現(xiàn)在條件好了，自然見不到豬吃屎。又說，你改天到我家來吧，看你的燒柴也不多了。

我說，正好，你不提我還不好意思開口。

旺秀刀智說，沒啥不好意思的，都是朋友了。

我說，那我做好芋頭草芽雞請你吧，芋頭草芽雞是我最拿手的。

旺秀刀智說，那好，芋頭草芽雞我真沒吃過。

必須要跑趟扎古錄鎮(zhèn)了，我也想吃芋頭雞了。扎古錄鎮(zhèn)買蔬菜的鋪子幾乎都認(rèn)識，一一問過之后，他們都說沒有見過芋頭。沒有芋頭怎么做芋頭雞呢。做不成芋頭雞，怎么好意思向旺秀刀智交代？帶著最后一絲希望，我走進(jìn)平日基本不去的那家蔬菜鋪子。

有芋頭嗎？我問。

魚身子都沒有，哪有魚頭。她回答。

是芋頭，煮湯的，是蔬菜。我說。

我知道魚頭是燉湯的，但我們都不吃魚，自然沒有賣魚的。她回答。

我比劃著說，和洋芋差不多，但比洋芋黑，身上長有細(xì)毛。

她笑了笑，說，紫薯有呢，但紫薯身上不長毛，長毛就已經(jīng)壞了。

回到村里，我開始犯愁了。躺在床上，思謀著從哪兒整幾斤芋頭呢？

旺秀刀智來了，他抱著一捆柏木燒柴。柏木燒柴放在地上，就是一堆溫暖的火焰，可是芋頭草芽雞呢？

旺秀刀智在屋里站了一小會兒，對我說，改天我?guī)阍偃ヒ惶税啬玖郑忍鞖庖粺峋蜎]有時間陪你去了。

我閉著眼睛，裝作睡覺。旺秀刀智見我不說話，嘆了一聲——真是懶死的家伙，中午這么好的時間也要睡。旺秀刀智說完就走了。

我就那么一裝，沒想到真就睡著了。起先心里還想著，旺秀刀智看到房間里的冰鍋冷灶，可能很失望，他肯定把我想成是個只會說大話的人。又想，怎么能整到芋頭，我不希望自己是個說話不算數(shù)的人。

可是那天中午，我偏偏沒有夢到芋頭，也沒有夢到草芽雞，只有風(fēng)，那風(fēng)在柏木林四周回旋著，大得無邊無際。后來，我突然想到，就算有芋頭，也找不到草芽雞。一月的車巴河兩岸風(fēng)雪飛舞，草芽不曾蘇醒，雞還在雞蛋里沒有孵化出來呢，芋頭草芽雞原本就是一句空話，一種想象罷了。芋頭草芽雞的事情就那樣釋然了，然而當(dāng)我見到旺秀道智的時候，心里還是有點(diǎn)不自在。

春 耕

旺秀刀智一定是遇到啥問題了，他頻繁來村委會小二樓，就是不肯開口。他不開口，我自然也不便打問。

住在小二樓，最麻煩的就是做飯，不做不行，一做就剩。做一碗面條，完了再炒兩個小菜，這都是工作后慣出來的，可惡得很。旺秀刀智沒有事情一般不來小二樓，最近來了幾回，每次總是時機(jī)不對，要么洗鍋，要么還沒做飯。

旺秀刀智又來了。早來一步，或晚來一步，都有的吃?？偸沁@樣錯過，我也覺得怪不好意思。

旺秀刀智一進(jìn)來就說，村里已經(jīng)算好了日子，你知道嗎？

不知道呀，算好了什么日子？我放下手中正在刷洗的鍋碗，問他。

要開始耕種了。旺秀刀智說，你可能真不知道，我們這里種田是要算日子的，算好日子才可以開耕，割田也是一樣的。

我是在農(nóng)區(qū)長大的，自然不知道牧區(qū)的這些講究?？上愕吨且仓皇侵烙羞@樣的講究，卻說不上具體的緣由。當(dāng)我問他的時候，他也顯得極不好意思。

小二樓不方便的太多了，除了上廁所，倒污水、倒?fàn)t灰也是很不方便的。還好，窗外是一大片空地，我只好自取方便了。

旺秀刀智見我打開窗戶，要倒洗鍋水，便慌忙阻攔，并大聲說，從今天開始，不準(zhǔn)將水倒在地里。

我被他突然的叫喊嚇了一跳。你來好幾次，不是為了這事兒吧？我問他。

就是為你倒水的事情。大家都礙于面子，沒來直接責(zé)怪你。旺秀刀智說。

有那么嚴(yán)重嗎？我問他。

怎么不嚴(yán)重？嚴(yán)重得很。你倒過水的地方莊稼就不長。旺秀刀智說著說著就急躁起來了。

倒水不是滋潤土地嗎？我說。

滋潤啥？你的洗臉?biāo)杏蟹试?，洗鍋水中有洗滌劑，莊稼能長嗎？旺秀刀智的話有道理，同時他開始給我講起道理來。他說，肥皂水和洗滌劑的水滲到地里，會破壞土地，雜草都不長。

剩飯、剩菜倒出去，喂了豬和牛，你怎么不提？我覺得我的話也有幾分道理。

你那是浪費(fèi)，老人們都看在眼里，沒有當(dāng)面罵你，已經(jīng)給足你面子了。旺秀刀智稍停了一下，又說，這里的豬和牛都沒有下過館子，吃不慣，吃了反而會得病。

我聽著旺秀刀智的胡攪蠻纏，不由得笑出聲來。誰家的豬和牛還下館子呢？

城里館子所剩的飯菜不就全喂牲口了嗎？我就見過。旺秀刀智認(rèn)真起來了，牛吃了館子里剩菜后，擠出來的奶都是酸的，你沒聽說過嗎？

我蒙了。酸牛奶的事情早有耳聞，但不曾知道是因為吃了館子里的剩菜所致。

旺秀刀智又說，一個人一生的糧食是注定好的，你那樣浪費(fèi)，遲早要挨餓的。

我無言以對，只是很兇地瞪了一眼旺秀刀智。

旺秀刀智又來了。他說，開始種田了，窗外那片地要種洋芋。還說我經(jīng)常倒水的那片地方留給我，讓我去種白菜。

中午時分，窗外那片地?zé)狒[起來了。旺秀刀智開著手扶拖拉機(jī)，拖拉機(jī)后面掛著犁鏵，手扶拖拉機(jī)比脫韁的野馬還野，我明顯看到旺秀刀智有點(diǎn)駕馭不住。來回犁兩溝，他就要熄火休息。也是在他休息的時候，放種子的人才忙乎起來。放好種子，再犁兩溝，如此三番，一個多小時，那片地徹底耕完了。

旺秀刀智抹了一把汗，過來和我拉閑話。

旺秀刀智說，播種機(jī)方便，但很費(fèi)力，不像耕牛那么聽話。

我說，那看你怎么操作了。

旺秀刀智說，就是操作難，深一犁，淺一犁，怕要虧種子了。又說，二牛抬杠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鐵家伙使不慣也得使呀，不會使喚，鐵家伙就會欺負(fù)人呢，你看我都累了一身汗。

那是你欺負(fù)人家。我說，誰讓你好好不學(xué)習(xí)呢。

旺秀刀智說，沒辦法，重新念書也來不及了。

我笑著說，抽空我們?nèi)ズ舆吥瞧碁?，我買上草籽，你開上拖拉機(jī)，拿上說明書，我教你怎么操作。

旺秀刀智也笑了，他說，草籽難買。

我說，我會想辦法。

放洋芋種子需要好幾個人，放完之后還要將兩犁溝之間分開，蓋上地膜。這期間，旺秀刀智用鐵锨將我經(jīng)常倒水的那片地方翻了起來，最后也蓋上了地膜。

旺秀刀智說，買上些菜籽，用筷子戳個洞，將菜籽放進(jìn)去就可以了。又說，不知道菜籽會不會發(fā)芽。

我說，如果不發(fā)芽，就沒有菜可吃，活該對吧？

旺秀刀智哈哈大笑，說，放心吧，我家園子里多得很，不會讓你吃水加面。

我明白旺秀刀智的意思，只是心里嘀咕，以后倒污水、倒?fàn)t灰，的確是一件令人頭疼的事兒。還好，春耕之后天氣會越來越熱的，不用裹著被子跑廁所，已是最大的安慰了。

（選自《飛天》202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