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劍
一
如果不是因為一次大意,他們可能永遠(yuǎn)都不會相識。如果不是因為一次相識,他們也肯定不會糾纏一生——明擺這事兒有點繞,必須得從頭說起。那會兒春節(jié)剛剛過去,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臘月的味道。年輕的馬躍從遠(yuǎn)方而來,一路狂奔??僧?dāng)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時,卻已經(jīng)到了沙灣關(guān)口。
經(jīng)過三天三夜的顛簸,一車人都很疲憊。反倒司機(jī)還囤著一股精神勁兒似的,車一停下來,他就用鐵扳手把鋼管欄桿敲得當(dāng)當(dāng)響,同時嘴上也在高聲喊叫。大家不約而同地從昏昏欲睡中清醒過來,然后一窩蜂涌下車去。司機(jī)正要關(guān)門,扭頭發(fā)現(xiàn)后排還傻坐著一個,他蹙起眉頭問:“你還沒睡醒嗎?不知道下車過關(guān)嗎?”
“沒有邊防證?!瘪R躍說。
“沒有邊防證?”司機(jī)重新打量了他一眼,仿佛看見一個剛從天上掉下來的村婦,特別稀見,“沒有邊防證你來深圳干什么?旅游?那也要邊防證!”
這是三十年前一個糟糕的早晨,司機(jī)態(tài)度橫蠻,不由分說地把馬躍攆了下去。馬躍的動作有些踉蹌,還很狼狽。其實并不遠(yuǎn),目測也不超過百來米距離。放空的大客車等候在對面崗?fù)づ赃叺膹V場上,驗完證出來的乘客重新坐回上去,去到關(guān)內(nèi)一個終點站再各自分流,才算真正落腳深圳??墒且徊街b,馬躍卻心如貓撓。眼看大客車停留片刻又接著開走了,徹底拋棄他了。望著崗?fù)ど铣謽尩奈渚R躍束手無策,焦急萬分。
當(dāng)太陽差不多爬到一丈高,邊檢站就自動開啟了繁忙模式。從四面八方趕來的客運(yùn)車越來越多,前呼后擁,匯聚成河。于是人潮擁擠,摩肩接踵。他們神色各異,步履匆匆。馬躍東張西望,格格不入,六神無主。抽空吃了兩個隨身攜帶的茶葉蛋,喝了一碗大碗茶,這地方居然還有大碗茶。然后就坐在路邊一塊草地上,望著門口已經(jīng)排成了長龍的驗證大廳,心里盤算著怎么過去呢?這是一個問題。
“洞頭”出現(xiàn)的時候,天已經(jīng)快黑了。整整一天,從早到晚,絞盡腦汁的馬躍也徹底絕望了。他放棄了各種冒險的辦法,最終無奈接受了打道回府的選擇。可就在此時,“洞頭”神神秘秘躥到了面前。他似笑非笑,高深莫測,像一個猥瑣的小販在兜售黃片:“想過關(guān)?”
“想?!瘪R躍點點頭說。
“五十塊,帶你過去?!币婑R躍猶豫著,又補(bǔ)了一句,“過去再給?!?/p>
大概是一條廢棄的防空洞吧?一種霉?fàn)€腐酸的氣味,正從洞口里散發(fā)出來。馬躍來的時候,地上早坐著兩個腳頭邊放著旅行包,正在那里焦急等待中,年齡都跟自己差不多的女孩子。因為沒有人帶領(lǐng),她們不敢貿(mào)然進(jìn)洞?!岸搭^”也不再回去拉人了,招呼她們起身。見有女孩子陪伴,馬躍心里一陣興奮。但其中一個卻猶豫起來,擔(dān)心洞里有妖怪?!岸搭^”說他都爬三年了,能抓著妖怪早發(fā)達(dá)了,還賺你們這點小錢?他這樣一說大家都笑了,放心跟在他后面。
洞里很黑暗,伸手不見五指。陰陰森森,寒氣逼人。剛進(jìn)去時大家都很謹(jǐn)慎,緊張得連大氣都不敢出。后來馬躍壯起膽,開口唱起了歌兒,開始哼哼呀呀不好意思,憋不住才扯開嗓子大聲吼起來:“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頭!”因為實在太難聽了,氣氛頓時就活躍開了。
接下來有說有笑,馬躍也受到了鼓舞,就連小時候?qū)W到的兒歌都從記憶中搜刮了出來。只是在摸爬過程中,不時聽到有女孩子的尖叫聲。開始馬躍還以為是在為自己喝彩,但細(xì)聽又不像。后來才知道,是“洞頭”在黑暗中耍流氓,偷偷摸兩個女孩子的屁股。爬出山洞后,兩個受害者怒不可遏,聯(lián)合起來把“洞頭”摁在地上,拳打腳踢好一頓暴揍。雖然挨了打,但“洞頭”也不生氣,仿佛接受了皇妃皇后娘娘的一番洗禮,笑嘻嘻地把該收的錢都收了。然后七彎八拐,又過了好一陣子,總算把大家領(lǐng)到一個山坡上,這才指著前方說:“那就是火車站,你們自己過去?!?/p>
一片流光溢彩!
找到老鄉(xiāng)的住處,已經(jīng)后半夜了。老鄉(xiāng)頭靠在鐵皮屋門框上,半閉著眼睛打著哈欠:“怎么這個點才到?”
“沒有邊防證?!瘪R躍說。
“什么?”老鄉(xiāng)一個激靈,身子一歪就醒了,兩只眼睛瞪得像爆珠子。大概盯了半分鐘,接著又發(fā)現(xiàn)了異樣。一是他的包,“你走親戚?”二是他身后,“還帶一個女的?”
“趕車,沒來得及收拾。”馬躍回頭看了一眼躲在身后的女孩子,“洞里認(rèn)識的,這里沒熟人?!?/p>
“你還真來事兒?!崩相l(xiāng)沒讓他們進(jìn)屋,擔(dān)心有傳染病似的趕緊把馬躍拉到馬路邊,站在一棵樹底下,“就在這說兩句?!?/p>
“啥意思?”
“在家忘了提醒你,你就連邊防證也不知道辦?!崩相l(xiāng)像是一位上了年紀(jì)的大叔,在教育不懂事的小孩子,“你自己沒證就夠麻煩了,還帶一個女的。你知不知道這里查得有多嚴(yán)?所有‘三無人員都要送去樟木頭關(guān)黑屋,要花好多錢才能保出來!”
“那……就住一晚,明早走?!?/p>
“可……”老鄉(xiāng)沉吟著,眉頭皺成一條線,表情像是胃病突然發(fā)作了,“要是收留你們,我也得進(jìn)去?!?/p>
馬躍點點頭,沒有多想:“那你回屋吧?!?/p>
第二天早上,老鄉(xiāng)打開門,看到馬躍和那女孩子仍然坐在馬路邊。女孩子單薄又瘦弱,像一只迷途的水鳥,直著脖子茫然四顧。而她身邊,馬躍則垂頭低腦,雙肩耷拉著,不知道是在哭泣還是祈禱。只瞄一眼,老鄉(xiāng)的身子就莫名地抖了一下。趕緊裝著沒看見,跨上自行車吱呀吱呀地走了。
二
只不過是一次萍水相逢,就開始了彼此的魂牽夢繞。多年以后他們還記得,那天晚上到了火車站,大家分頭散去。走幾步馬躍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那個在洞里被“洞頭”欺負(fù)了就一直死死拽著他衣角的,名字叫周雪晴的女孩子仍然站在馬路邊。
“還不走?”馬躍回到她面前。
“不知道去哪?!敝苎┣缫荒樏H弧?/p>
“先找個落腳的地兒,大晚上的。”馬躍說。
“沒有落腳的地兒?!敝苎┣鐟n愁地說。
馬躍沒有多想,彎腰幫她提起行李:“那跟我走吧,我老鄉(xiāng)在八卦嶺租了房子,吃住都不成問題?!?/p>
無論怎么說,這理應(yīng)是一個英雄救美的佳話。但是事與愿違,最終成了一場不自量力的鬧劇。后來坐在八卦嶺的馬路邊,馬躍一個勁地感到難為情,嘴里不停地責(zé)怪著:“這個老鄉(xiāng),這個老鄉(xiāng)?!?/p>
“沒事的?!敝苎┣绨参克f,“天亮了就去找工作,找到工作就好了?!?/p>
“你怎么也沒有邊防證?”馬躍問。
“我是連夜逃出來的?!敝苎┣缁卮稹?/p>
“逃什么?”
見周雪晴低頭不語,馬躍也不再問,抬頭四下看了看說:“這都大半夜了,也沒見有人來查邊防證。我老鄉(xiāng)就是一個膽小鬼,沒出息的慫蛋!”
“真要有人查怎么辦?”
“別怕。”馬躍握著拳頭說,“有我呢,你只管跑。”
“能吧你!”周雪晴終于笑了。
再后來天就亮了,他們站到一個賣餛飩面的早餐攤前。周雪晴靦腆著不肯坐下,馬躍一看就明白了,先端了一碗放在她面前??吹今R躍自己也有一碗,周雪晴才拿起筷子。
“找工作得花錢?!瘪R躍說,“人才市場門票都要五塊。”
“剛才看到路邊也有招聘廣告。”周雪晴說。
“電線桿上那些不能信,我老鄉(xiāng)說都是騙人的,得去正規(guī)人才市場。正規(guī)的有好多種,有專門招普工的,有招藍(lán)領(lǐng)白領(lǐng)的,還有女子人才市場。對了,你可以去那邊看看?!瘪R躍幾口完事兒,放下碗筷,開始翻掏自己的口袋。數(shù)了數(shù),身上還剩下一百多塊錢。他分出五十幾,遞到周雪晴面前,“一人一半。”
周雪晴不收,推回來。
馬躍又推過去。
推了幾回,周雪晴哭了:“你怎么這么傻?”
馬躍笑了笑:“同船過渡,前世所修?!?/p>
周雪晴的眼淚流成一串:“你上輩子也一定是個好人?!?/p>
離開早餐攤,馬躍與姑娘揮揮手,各自消失于人流中。
這一揮手,就是三年。
三年來,馬躍一直斷不了念想。尤其是腰間掛了一只“BB機(jī)”后,人就變得極為不正常了。他覺得這很神奇,也就爬了一條山洞,在馬路邊坐了一晚上,然后共進(jìn)了一頓早餐,就這樣丟了魂兒心就鶯飛草長了?太夸張了點吧?自己又不是地主家少爺,逮著個良家婦女都要觍著臉不安好心。然而更加過分的是,每當(dāng)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是孤枕難眠,總要對著窗戶吼《我只在乎你》。弄得樓上樓下的人好幾次要綁他去見鄧麗君,哪有如此害歌性命的!再后來歌不敢唱了,想當(dāng)詩人了——如果不是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就不會寫的話。
有一天,收音機(jī)點歌臺的女主持人深情款款地說:“我們曾經(jīng)在一個漆黑的夜晚,爬過一條漆黑的山洞……你在他鄉(xiāng)還好嗎?工作找到了沒有?”女主持人話音剛落,就有一位男歌星扯著一副酒喝壞了的嗓子,沙啞而又粗獷地吼起來:“朋友啊朋友,你是否想起了我……”男歌星不停地吼了幾十遍,估計已經(jīng)氣絕身亡了。女主持人在他的歌聲中負(fù)責(zé)真情告白,也得去喝口水,重新醞釀一下情緒??墒亲允贾两K,馬躍腰間的“BB機(jī)”一直寂靜無聲。
又到了晚上,深南大道繁華依舊。大劇院門口很熱鬧,簡直可以跟彩票投注站媲美,隊伍排成了長龍。墻上燈光锃亮的廣告牌告訴人們,今天上演的是歌劇《羅密歐和朱麗葉》。在大劇院旁邊,人工湖邊的一塊草地上,坐著一個落寞的年輕人。
周雪晴一直沒有傳呼他,也沒有前來赴約。也許回老家了吧,馬躍想,深圳就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來來去去的人新一批舊一批。輪流交替,循環(huán)更換。
獨自坐到下半夜,馬躍才起身。但當(dāng)他剛走出荔枝公園門口,就發(fā)現(xiàn)前面路邊燈光下,站著一位正在四下顧盼的女孩子。
三
和周雪晴準(zhǔn)備領(lǐng)證結(jié)婚的時候,馬躍已經(jīng)開始自己創(chuàng)業(yè)了。而在這之前一直在工廠里打工,后來買了幾手股票,賺了一點錢。一部分用來買房子,剩下的用來開公司。非法同居在城中村的“親嘴樓”里,結(jié)婚的事兒不靠譜,現(xiàn)在房子問題解決了,就不能再耽誤了。
這天周雪晴早早回家了,按照她的要求,今天得去爬梧桐山,馬躍必須站在山頂上,大聲呼喊她的名字,對著天空表白說愛她,下來后明天才可以舉行婚禮。然而此時家里沒人,周雪晴正納悶,聽到書房里有說話的聲音,她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
“不要弄死他,弄死干嘛?卸一條胳膊腿得了。讓他離開深圳,永遠(yuǎn)都不要回來!”
放下電話,見周雪晴站在面前,馬躍嚇得一跳:“你,啥時候回來的?”
周雪晴沉著臉,兩眼冷冷地:“你要干什么?”
“沒,沒什么?!瘪R躍有些慌亂。
“是不是要對他動手?”
“誰???動什么手?”
“你少來!說實話!”
“我……”
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一個小山村,是周雪晴出生的地方。山里的孩子野,周雪晴從小就是一個不安分的姑娘。她不僅喜歡跟男孩子打架,還敢脫人家的褲子,因此,許多小朋友都被她嘲笑過長得像“蠶豆”。初中畢業(yè)那年,像村里所有女孩子一樣,家里也給周雪晴訂了一門親事,對象是小時候的“手下敗將”??删驮谶@個時候,周雪晴收到了一份縣城高中錄取通知書。
周雪晴不顧父母反對,沒有留在家里做待嫁女。高中三年也很努力,順利地考上了大學(xué)。一晃大學(xué)也讀完了,再回到家里時,娘歡天喜地問她:“娃,當(dāng)上領(lǐng)導(dǎo)沒?”
“啥領(lǐng)導(dǎo)?還沒分工?!?/p>
“可不許騙人?!蹦锊粯芬饬耍班l(xiāng)長都說了,上了大學(xué)就能當(dāng)領(lǐng)導(dǎo)。我可跟你說啊,你就是當(dāng)上了再大的領(lǐng)導(dǎo),也得把長青帶著,可不許嫌棄人家?!?/p>
“什么?”周雪晴一聽驚魂失魄,見鬼了似的大聲叫道,“長青他還沒成家?”
“人家等著你吶,成什么家?要成也得跟你成不是?”
“他瘋了不是?像他這么大的,娃都能打洗腳水了吧!”
“他跟你訂過親的,你在讀書,人家哪有娃去?這么多年他一心一意等著你,從來沒去城里找過你,就是怕妨礙你讀書?,F(xiàn)在你書也讀出來了,領(lǐng)導(dǎo)也當(dāng)上了,可不能看不起人家,回過頭來悔親??!”
“悔親?也就是當(dāng)年你跟他娘在地里摘菜時閑嘮了幾句,這也算訂過親?”
“怎么不算?吐一口沫一根釘,咱們家可不是說話不算數(shù)的人家!”
“你們沒瘋,我瘋了!要成你成去,我不成!”
“混賬東西!怎么跟娘說話的?”
大學(xué)畢業(yè)不久就分配了,做了一名辦公室小科員。上班的第三天,單位大門口就站著一個保安怎么也趕不走的年輕人。他衣著樸素,胡子拉碴,兩只手提著兩只籃子。一只籃子里面是一只捆綁得不能動彈的老母雞,另一只里裝著兩顆大包菜。保安不讓近前,吼一聲他就往馬路邊退一步,不吼了又前進(jìn)一步。三番五次保安也沒法子,只好讓他蹲在大門口角落里。
下班后周雪晴走在大街上,走著走著覺得不對勁?;仡^一看,發(fā)現(xiàn)了左手老母雞右手大包菜的長青:“你怎么來了?”
“來看你?!遍L青嘿嘿笑著,有些害羞。
“那看到了,回去吧?!?/p>
“不回去,我來跟你成親。”
“滾!”
次日上班,周雪晴特意交代保安,不能讓身份不明的人在門口溜達(dá)。機(jī)關(guān)單位,天天有個乞丐坐在大門口像個什么話?領(lǐng)導(dǎo)發(fā)話了,保安不敢怠慢。對于保安來說,這棟樓里進(jìn)出的都是領(lǐng)導(dǎo),誰的話都得聽。保安盡職盡責(zé),不讓長青再靠近一步。門口不讓站了,長青就蹲到馬路對面去,這樣他們就管不著。周雪晴的辦公桌緊靠著窗戶,一扭頭就能看到他。氣得她給村長直接下命令,把你村里流竄人員接回去!村長說不對呀,誤會了,他不是流竄人員,他叫長青,是你娘叫來跟你成親的。周雪晴氣得冒煙,直想砸電話機(jī)。實在沒轍了,那就躲吧。上班不從大門進(jìn),下班直接從后門出。但是躲也躲不過,因為長青知道她的宿舍。白天她在辦公室上班,他就坐在馬路對面“上班”;晚上回宿舍,他就在樓底下“守夜”。最后周雪晴徹底崩潰了,終于在十幾天后的一個晚上,領(lǐng)導(dǎo)帶她去唱卡拉ok,喝了兩杯酒后手就伸進(jìn)了她衣服里。她站起身來,甩了領(lǐng)導(dǎo)一耳光,把半杯紅酒潑到領(lǐng)導(dǎo)臉上,然后頭也不回地連夜逃出了縣城。
四
當(dāng)年從山洞里爬出來的兩個女孩子,一個是周雪晴,另一個肖燕。肖燕與馬躍能夠碰上面,完全是一個意外。
那年,馬躍去談一筆生意,出面談判的是一位小姑娘,馬躍一見就樂了。接下來,他們就在這次巧遇中開始談業(yè)務(wù)。肖燕伶牙俐齒,添油加醋地把他們的項目說得天花亂墜。馬躍聽后呵呵一笑,對她說別在這兒干了,跟我走吧。肖燕也笑了笑,搖搖頭。第二天,談判代表依然還是她,同樣是一堆狼煙大話。馬躍又呵呵,說真別在這兒干了,跟我走吧。肖燕還是沒答應(yīng)。接連談了兩天,馬躍覺得也沒必要再談下去了。但當(dāng)他從酒店里出來時,發(fā)現(xiàn)肖燕已經(jīng)坐在他車?yán)锪恕?/p>
那一年,肖燕二十一歲?,F(xiàn)在,三十一歲了。
當(dāng)年空話連篇的小姑娘,如今早已脫胎換骨,變成了馬躍得力的助手。肖燕精明能干,膽大心細(xì)。有一次一個客戶老奸巨猾,把一份合同修改得從表面上看,馬躍似乎要占很大便宜。但實質(zhì)上卻暗藏玄機(jī),照這樣執(zhí)行下去不僅賺不到錢,還會賠得很慘。肖燕不露聲色,只在合同上稍稍改了一個字。老滑頭一看合同還是原來的合同,條款也還是自己制定的條款,于是笑瞇瞇地簽了。一年后,在法庭上他才醒悟過來,正是因為當(dāng)初肖燕改的那個字,自己的陰謀不僅沒有得逞,反倒賠了人家一大把。
除了機(jī)靈,肖燕還是一個大美人兒,身材超級惹火,走到哪都遭圍堵搏獵。有位老板身邊已經(jīng)有很多女人了,有次酒桌上偷偷在肖燕耳邊說,如果答應(yīng)他,那九個女人他都不要。肖燕聽后抬起頭來,大聲對馬躍說,馬總,有人要搶你的女人!一桌子十幾個人,整整靜默了半分鐘,接著一個個笑得掀桌子。老板羞得滿面通紅,趕緊起身走了。
十年來,肖燕與馬躍如影隨行,左右相伴。但是自始至終,他們的關(guān)系一直定位在兄妹和上下級上。這讓很多人都不理解,因為老板和秘書之間如果不發(fā)生點什么事兒,好像說不過去,更何況都是單身男女呢。但是這種相安無事的狀況一直延續(xù)到某一天,馬躍突然對她說:“去你家?!毙ぱ嘁宦牅I流滿面,直接把車開去了紅樹林。
那一夜,他們干柴烈火。沒有任何言語,也不需要任何理由。仿佛一切都心照不宣,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而所等待的,只不過是一個契機(jī)。
又到了晚上,出差回來的馬躍,早早來到了肖燕家。肖燕正在做飯,馬躍等不及,把她拉到床上……被折騰得香汗淋漓的肖燕有些不解,扣著他的脖子問:“啥事兒啊今天,這么高興?”
“那筆大的,總算拿下來了?!瘪R躍從她懷里掙脫出來說。
“哦,那敢情好?!币娝麓泊┮路?,肖燕也坐起了身子,“不吃飯再走?”
“晚上有安排?!?/p>
“你……”肖燕欲言又止。
“什么?”
“是不是,心里還放不下她?”肖燕仿佛鼓起勇氣問。
“說什么呢?什么她不她的?”馬躍沒明白過來。
“十年了?!毙ぱ嗟拖骂^說,“從進(jìn)我屋子那一天到現(xiàn)在,你既沒有跟我提過結(jié)婚二字,也從來沒有在這里住過一晚上,每次都是穿上衣服就走。你是不是心里還想著,有一天你回到家,發(fā)現(xiàn)她正等著你?”
“想哪去了?”馬躍看了她一眼說,“我不回家點點睡不著覺,也不吃東西。”
“你……”肖燕抬起頭來,頓時淚如雨下,“在你眼里,我連一條狗都不如!”
五
點點是一條狗。
那年在華僑城剛剛買了房子,周雪晴在老家的一幕又重新出現(xiàn)了。
所不同的是,長青不再是左手老母雞右手大包菜,而是肩上搭一只蛇皮袋,袋子里裝的應(yīng)該是礦泉水瓶子和易拉罐之類。見面時,周雪晴就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了他,自己已經(jīng)有男人了,讓他回老家去,找個女人好好過日子。他搖搖頭,依然是那句話,我來跟你成親。后來馬躍也知道了,讓手下人送去了一筆錢,勸他回去做點小本生意,別在這里瞎混混。但錢他一分沒收,每天堅持在小區(qū)大門口徘徊。
怎么勸也沒有用,每天上班下班,都有人行注目禮。也許已經(jīng)習(xí)慣了,周雪晴視而不見。但馬躍卻渾身不自在,老覺得背后有一根針?biāo)频?,刺得他難受。終于有一天,失去耐心了,干脆叫了幾個人去狠狠揍了一頓,揍完還警告說,再不走就打斷他的腿。滿以為挨了打,又受到警告,人家就怕了。結(jié)果早上一出門,依然看到他蹲在馬路邊啃饅頭。
給錢不要,挨打不走,警告當(dāng)耳邊風(fēng)。馬躍實在忍不下去了,于是在一個深更半夜趁他在馬路邊睡著了,堵上嘴巴塞進(jìn)車子的后尾箱,讓人連夜送出深圳。此后一個多月,還真沒見到他。周雪晴還問起過,這些天怎么沒見他人呢?馬躍說不知道呀,回家種地了吧。心里想著再也見不著他了,不用擔(dān)心在眼前晃晃了。可是,當(dāng)他把婚事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正要上梧桐山宣誓時,他又出現(xiàn)了!
馬躍徹底崩潰了。
那天周雪晴去遲了一步,等她趕到時,長青已經(jīng)昏倒在巷子里。她來不及多想,立馬把他送去了醫(yī)院。一周后,周雪晴回家了,一進(jìn)門就一言不發(fā)開始收拾衣服。馬躍攔她,她打掉他的手,恨恨地說:“我算是看透你了,連一個撿破爛的都容不下?!?/p>
“他是撿破爛的嗎?”馬躍不服,“是普通撿破爛的嗎?”
“那又怎樣了?妨礙你什么了?”周雪晴盯著他問。
“怎么沒有妨礙我了?妨礙得還不夠嗎?”馬躍反問。
“他就那點出息,你也像他一樣?不,你還不如他!”周雪晴大聲說。
“我怎么不如他了?”馬躍更大聲問。
“你一個電話就把人家腿打斷了,你還好意思跟人家比?”周雪晴怒目以視。
“我有叫人送過錢的!”馬躍申辯。
“他是為了錢嗎?為了錢大老遠(yuǎn)跑到這里來?”
“他不是為了錢,是為了你!”馬躍越說越氣,“這么護(hù)著他跟他去呀!去了就不要回來!”
周雪晴調(diào)頭就走。
“回來!”馬躍喊。
周雪晴回來了,再轉(zhuǎn)身時,已是淚流滿面:“馬躍,想當(dāng)年你多單純,傻傻的,自己都沒著落,還把我拽上。身上就那點錢,還硬要分給我一半。當(dāng)初那個你呢?怎么這么快就不見了?”
“回來!”
周雪晴甩門而去。
周雪晴這一走,就再沒有回來。后來馬躍去她工廠找,但是她已經(jīng)辭工了。再后來又打聽到,她自己也開了一家公司。當(dāng)知道她也買了房子,馬躍就鍥而不舍地去她家。但每次只能蹲在門外,說什么周雪晴都不讓她進(jìn)屋。
那天晚上喝多了,沒有開車,也沒讓司機(jī)開,馬躍想吹吹風(fēng)。
夜已深沉,濱河大道上行人稀少,零星的車輛偶爾疾駛而過。馬躍深一腳淺一腳,踉踉蹌蹌,東倒西歪。抬起頭來,天上有星星也有月亮,雖然有些搖曳,但在城市燈光的襯托下,美麗得動人。
什么時候來到這個小區(qū)已經(jīng)不記得了,反正每次都一樣,只要喝多了酒,只要想在外面吹吹風(fēng),風(fēng)就會準(zhǔn)確無誤地把他帶到這兒來。這片小區(qū),這個花園,這塊草地;那棟樓,那扇窗戶,每一樣他都很熟悉。每次都要坐到大半夜,一定要等到那扇窗戶里的燈光熄了,才肯離開。有時候干脆不離開,就在草地上睡到天亮,然后早上由司機(jī)過來把他撿回去。
一條狗,小小的,胖乎乎的。它開始在草地上歡喜地追趕昆蟲,后來看見馬躍坐在那兒,就搖頭晃腦地跑了過來。乖乖地坐在他面前,像一個老朋友似的,靜靜地看著他,一點也不怯懦。
馬躍不喜歡狗,對動物都不感興趣。只有周雪晴才喜歡,啥動物都喜歡,而且特別喜歡狗。以前在一起的時候就經(jīng)常吵著要養(yǎng)一條狗,她對那種體型較小的狗情有獨鐘,甚至連名字都取好了。但是馬躍一直不同意,嫌狗掉毛,還有可能在屋子里拉屎撒尿。爭了好幾回,周雪晴爭不過,也就沒有再提。
準(zhǔn)確地說,馬躍是被小狗叫聲吵醒的。睜開眼睛一看,小狗正四腳撐著地面,昂著頭兇狠地大叫著。馬躍坐起身來,朝著狗叫的方向望去,看見有兩個人正在拼命地奔跑著。馬躍心一緊,摸摸口袋,身上錢包和手機(jī)都不見了。他想爬起來,但卻一點力氣也沒有。
馬躍的心瞬間融化了,輕輕把小狗抱在懷里。
“你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去?!?/p>
休息了一會兒,馬躍感覺可以站起來了,于是把小狗帶到小區(qū)門口,希望它自己能夠回家??墒切」犯緵]有回家的意思,馬躍走到哪跟到哪,一步也不離開。
“不想回家?。磕歉纱嗳ノ壹野??!?/p>
就這樣,馬躍撿回了一條狗,而且還給它取了名字,也就是當(dāng)年周雪晴已經(jīng)取好了但從來沒用過的名字,叫點點。
六
但是現(xiàn)在,點點已經(jīng)老了。而且有一天,它突然不見了。
以前每次出差,馬躍總是把它寄托到寵物店。但好幾次發(fā)現(xiàn)它并不喜歡那個地方,每次接回來都感覺瘦了一圈。所以這次他把家里的鑰匙給了肖燕,讓她早晚過去照看一下?!包c點呢?你把它怎么了?”馬躍回家沒有見到它,就立即給肖燕打電話。
“我把它怎么了?”肖燕一聽就哭了,自從上次在床上哭過之后,她就再沒有讓馬躍去過她家,敲門不給開,道歉也沒用。她邊哭邊說,“我能把它怎么了?那天去你家就沒見到它!”
“你怎么不告訴我?”
“你在外面辦事,我哪敢告訴你?當(dāng)天我就去登了尋狗啟事,還找了一天一夜。我也問過周雪晴,她說點點一直都沒有回家。”
“真是她的狗?”
“你說呢!”
在街上亂跑,馬躍瘋了似的。這期間闖過八次紅綠燈,五次被交警逮住。他知道,明天手機(jī)上一定會有一堆罰款信息。不僅如此,在馬路邊,還差點讓人痛扁一頓。當(dāng)時看到一個女人,牽著一條很像點點的狗。于是靠邊停車,沖上前去搶狗。嚇得女人大喊大叫,聽到叫聲不遠(yuǎn)處沖過來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扭扯了半天,才弄清楚狗不是點點,而馬躍也不是搶劫犯。
肖燕再次打電話來:“你得馬上回公司,有一份文件明早就要,必須你簽字?!?/p>
“我在找點點。”
“已經(jīng)找過了,找不到了。”
“找不到也要找。”
“不就是一條狗嗎?我去把整個深圳的狗都給你買下來!”
“我就要點點。”
找了整整一晚上,天已經(jīng)大亮了,市區(qū)里幾乎都搜索遍了。而此時馬躍就真正漫無目的,走到哪算哪。但當(dāng)他再次抬起頭來,猛地被眼前驚呆了。
這是哪里?沙灣關(guān)口?多少年沒從這里經(jīng)過了?邊檢站呢?那個邊檢站呢?對,就在對面,就是那個位置!可那里已經(jīng)沒有驗證大廳了,也沒有崗哨亭,沒有鐵絲網(wǎng),取而代之的是幾棟高樓。馬躍茫然四顧,全都認(rèn)不出來了。
洞口呢?當(dāng)年山腳下那個洞口呢?
馬躍沒有回市區(qū),他要去找洞口。在前面一拐,又上了一座橋。他依稀記得是這個方向,當(dāng)年夜晚天太黑,洞口應(yīng)該在某一座山腳下。
過了橋有一條水泥路,一直在山腳下蜿蜒。馬躍四下張望,覺得哪里都像,哪里又都不像。
前面不遠(yuǎn)就是藝術(shù)小鎮(zhèn),也是人們閑時爬山游玩的地方。每逢節(jié)假日,這里人潮如流,公共汽車都得加班。鎮(zhèn)上除原有居民外,還有許多畫畫的,唱歌的,拍電影的人。偶爾也看到一兩個修行的道士或和尚,穿著長褂在街上飄然而過。
應(yīng)該不是這里,那晚沒有從這里經(jīng)過。馬躍正準(zhǔn)備調(diào)頭,卻鬼使神差,竟然一路開到了梧桐山腳下。
停在風(fēng)景區(qū)大門口,馬躍又恍惚了。從這個大門走進(jìn)去,前面就是梧桐山。怎么到這里來了?誰帶我來的?他更加恍惚地想。
這時車窗外出現(xiàn)一個小保安,先是標(biāo)準(zhǔn)地敬了一個禮,然后非常有禮貌地敲了敲車窗門。
馬躍放下窗玻璃。
“馬總,想上山?”
“你認(rèn)識我?”
“我以前是您公司的保安,小人物,你肯定不記得?!?/p>
“這么說倒有點印象了,怎么不在公司干了?待遇不好?”
“好著呢,您對我們也很好??晌医Y(jié)婚了,得回家守著媳婦兒呀?!?/p>
馬躍呵呵一笑。
“馬總,你可以開車上去!”社會車輛不讓進(jìn)山,小保安給他行了方便。
怎么進(jìn)來了?經(jīng)過大門牌坊馬躍又犯迷糊了,人家讓你進(jìn)來就進(jìn)來?什么時候聽一個小保安的了?
這種迷糊一直延續(xù)到好漢坡,把車停好后,站在好漢坡廣場上,抬頭仰望山頂,馬躍思考著上還是不上?這又是一個問題。
山頂脊梁上馱著一條長長的臺階,一直通到山峰最高處。望著絡(luò)繹不絕上爬下跳的游人,忽然間,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了,馬躍驟然間感到了一股力量。這力量來得猝不及防,好像一股熱浪似的呼呼地從體內(nèi)往外躥。于是人也一下子振奮了起來,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自己還是那個傻傻的,但卻是熱血沸騰的年輕人。
有了這股力量,登頂過程比想象的簡單多了,一路上幾乎沒怎么歇息過。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了那個比小時候家里水缸大一點點的“天池”。再放眼望去,頭頂上有一塊巨石,上面有幾個紅色的大字:“鵬城第一峰”。
峰頂上空曠遼闊,一目千里。大海,鹽田港,以及整座城市都一覽無遺,盡收眼底。
這就是三十年來,一直魂牽夢繞,卻又在內(nèi)心深處困擾得無以安放的梧桐山。
三十年前那個漆黑的夜晚,他們幾個爬出山洞,“洞頭”就告訴他們,剛才爬出來的那座山,叫梧桐山。梧桐山是深圳最高的山,也是住著神仙的山。拜一拜,許下心愿,神仙會保佑你們實現(xiàn)。
他們當(dāng)即就跪在地上磕頭,馬躍許下心愿,自己要成為深圳的大老板,娶她們其中一個為妻。
此時,山頂上游人不斷,有的拍照,有的望風(fēng)景。準(zhǔn)確地說,那人之所以引起了馬躍的注意,完全是因為他身邊的一副拐杖!他坐在懸崖邊上,一張滄桑的臉,蓬亂的頭發(fā),身上的衣服也非常儉樸。大概五十多歲的樣子,正望著遠(yuǎn)處發(fā)呆。一個殘疾人,靠著一只拐杖,居然登上了梧桐山?如果不是在自己面前,說什么也不敢相信。再仔細(xì)一看,竟然有些面熟,仿佛在哪里見過?
馬躍正要上前搭訕,卻見那人站了起來。他伸展著雙臂,像是要飛翔或擁抱什么。馬躍心一緊,暗自叫了一聲“不好!”撲了上去。
好不容易連拉帶拽把他弄下來了,那人邊掙扎邊叫:“你拉我干什么?你拉我干什么?”
“朋友?!瘪R躍喘著粗氣,“都一把年紀(jì)了,有什么想不開的?”
“什么想不開?我有什么想不開?”那人很生氣,漲紅了臉說。
“再想不開也不能跳,跳下去可就上不來了?!瘪R躍繼續(xù)做他的思想工作。
看到馬躍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那人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
在接下來的交談中,馬躍終于搞清楚了。那人也是很早就來了深圳,但他來這里不為別的,而是為了一個女人。
三十年前,家里為他訂了一門親事。女孩子是小時候的伙伴,一個整天喜歡跟男孩子瘋耍的野丫頭??删驮诳煲捎H的時候,女孩子考上了高中。為了不影響她讀書,等了她幾年??墒呛髞泶髮W(xué)畢業(yè)了,女孩子卻不同意成親了,還從單位里跑出來了。再后來經(jīng)過多方打聽,才知道女孩子跑到了深圳,于是他也追到了深圳。又經(jīng)過多方尋找,總算找到她了,但女孩子已經(jīng)有男人了。
“壞就壞在那男人身上?!彼f,“那個該死的男人知道我的事后,開始是叫人假惺惺地收買我。見收買不了,又打我。見打不走,又綁了我。還狠心把我丟到一個離深圳老遠(yuǎn)的,無人煙的山溝里。我爬了七天七夜,才從山溝里爬了出來。又走了一個多月,才回到深圳。回來的那天晚上,我非常氣憤,身上裝著一塊石頭,趁大門口保安不注意偷偷溜了進(jìn)去。我站他家樓下,手一扔,一下子就把他家窗戶玻璃打破了,哈哈哈……”
“打破他家玻璃的第二天?!彼^續(xù)說,“就有幾個人找上我了,他們把我拖到一個巷子里,用鐵棍打斷了我的腿。我的晴兒來遲了一步,當(dāng)她趕到的時候,那幾個人早跑了。我的晴兒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我送進(jìn)了醫(yī)院。在醫(yī)院里,她哭著對我說,要送我回家,然后每個月寄錢給我,要養(yǎng)我一輩子??晌沂谴竽腥搜?,怎么能要女人養(yǎng)呢?再說已經(jīng)殘廢了,不能連累人家了。所以我在醫(yī)院里住了幾天,就偷偷跑了出來。跑出來后我就再沒有去找過她,一直躲著她。自己腿也廢了,回家也種不了地啦,就干脆不回去了。”
馬躍聽后,靜默了半天,然后長長唉嘆了一聲,說:“我說你也真是的,怎么那么死倔呢?明明人家就不喜歡你,還那樣做,有意義嗎?”
“有意義啊,怎么沒有意義?她不喜歡我,但我喜歡她呀!從小我就喜歡她,小時候她老打我,我從來都不還手。我只要看到她就行,心里比什么都高興?!?/p>
“這么多年……你是怎么過來的?”
“我過得好著咧,腿殘了,但手沒殘啊?,F(xiàn)在我也攢一點錢了,準(zhǔn)備回老家了。在村里像我這么大年紀(jì)的,早見著孫子啦?!?/p>
“那你剛才……”
“你以為我要尋死呢?我才不死呢!我要回家蓋房子,有一天她不想在城里了,再回老家了,也得有個住的地兒不是?剛才我那是在對天喊話吶。在我們老家,有一個說法,就是你心里有什么愿望,就去一個最高的地方,大聲對著天喊出來,那樣才靈?!?/p>
“為什么要去最高的地方呢?”
“離天近,老天爺聽得見!”
馬躍又沉默了。
下好漢坡時,馬躍要扶他。但他甩開了馬躍的手,一路行走如飛。在停車場,馬躍對他說:“老哥,要不,下去咱倆喝一杯?”
馬躍說這話的時候,剛好起風(fēng)。滿山的藜蒴花兒,開始搖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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