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蓖
有個青年男人,半夜睡不著走上天臺透透氣,聞到一股燒糊的味道,循著氣味找到一個爐子,上面架著一口鍋,鍋里滿滿裝著油,鍋壁靠著一根腿骨,黑乎乎的腳趾頭和腳掌傾斜地沖向天空。青年男人,顏陌停頓下來,怔怔地看著總教。男人怎么了?總教捉著她的左踝關節(jié),俯身看向她問。他哆哆嗦嗦湊身向前,腳下一滑手往骨頭伸去,腿骨受力從鍋里掉了出來??偨绦D(zhuǎn)著她的踝關節(jié),輪流往兩側(cè)按壓,旋即開始按壓比目魚肌和腓腸肌,她感到左小腿一直被扯緊的筋,像拉滿弓的弦。她抽絲般吸了口冷氣。
他的眉眼、高個偏瘦的身材、說話有點綿軟的音調(diào)、發(fā)怔被打斷凌厲看向人的神色,顏陌看著總教換到另一邊。她日常并不盯著人看。她想象那條倒插在油鍋里的腿,掉落在熱油溢鍋染黑的地面上。如果她置身現(xiàn)場,大概再也不會想吃哺乳動物的腿了。
他摔跤打翻了油鍋?總教往兩側(cè)按壓過右踝關節(jié),同樣按壓右小腿的肌肉,然后把她的腿放平望著她問。她為迎向他的目光,吃了一驚。那口大鍋裝滿了油,并不容易被打翻的。她突然笑起來。你想聽我形容一下那條腿不?我上過解剖課,尸體就那么回事,他走到她的身體左側(cè)說。
那條掉出來的腿,大腿只剩骨頭,拿瓢往油鍋撈,你猜那些大腿肉是沉在鍋底,還是漂在油面?她假裝滿不在乎地說。這個沒有意義,倒不如直接說案情啊??偨烫Ц咚男”?,旋轉(zhuǎn)往頭頂拉伸。她被牽引的手觸到了他的頭發(fā)。青年男人倒地暈死過去,醒來后報了警,案子我們很快破了,“我們”的聲音低而快,顏陌迅速接著說,死者是個妓女。天臺平常都是鎖著的,鑰匙在房東身上,找到他就直接交代了。房東是鰥夫,但凡能占到女租客便宜,他都不會放過,當然他交代是說妓女勾引他。中三角肌有條像被卡住的疼痛。她強迫自己構(gòu)筑鰥夫談論被勾引的場面。
房東與租客,以及有意無意的勾搭,幾個月后倦乏要一拍兩散,房東重新索要房租,租客覺得被白占了便宜,糾纏不休的過程令房東感到厭倦,他偏執(zhí)地認為殺人才是一勞永逸的辦法。中三角肌那條疼痛帶限制著手臂的活動范圍,在總教的拉伸下,疼痛被拉得更緊。一個妓女……顏陌大口呼氣著說,他說到妓女的那種輕蔑口氣,好像殺個妓女真的是無關緊要的事,接著他自我總結(jié)了一下失敗原因,覺得是偏信了油炸的作用。我是被小時候聽的人肉叉燒包那些故事誤導了,房東這樣說,好像挺委屈似的……你知道吧,在他的意識里殺人是件大事,但殺妓女是件小事,處理尸體應該是件簡單的事??偨贪阉念^往后仰,然后在拉緊的胸鎖乳突肌的起止點按捏,她疼得只想往后縮。一會他叫她翻過去趴著。等她坐起來時,他把靠近床頭的橢圓塞子取出。顏陌趴下去把臉埋進洞里。疼痛被松懈后,她整個人松散得像一攤泥,雙手自然垂向地面。
房東為什么不把那個女的肢解碎掉,要用油鍋炸又半路跑了?總教問。
他準備了刀,但是人骨的堅硬超出了預想,而且晚上剁骨頭動靜太大,他只能匆匆就大腿根把妓女肢解成三大塊。他以為肉體經(jīng)過油炸會炸沒了,直接把大腿插進油鍋,但他失敗了。她想象他抬起盯著油鍋的眼睛,腰背略彎曲著掃視平臺。左側(cè)角落撐著那把藥店淘汰的白藍相間的大陽傘,傘面上印著的廣告語字體部首缺失。月光映襯下地面一片狼藉,血冷卻后凝固成暗色,妓女的上半身和右腿分散在兩處。此時夜風拂來都是血腥味,連右側(cè)角落巨大的鴿子籠散發(fā)的臭味都掩蓋不住。平常咕咕亂叫的鴿子,今天異常安靜。她想著鴿子瑟瑟發(fā)抖而聚集的樣子,撲哧笑出聲來。
你想象一下??偨淘诿魉募怪F體位置,反復兩遍后一段段往下按壓,她聽著錐體孔隙發(fā)出的響聲。他停下時她接著說,某個夏夜在一棟自建的簡易樓房,就是那種兩側(cè)裸著紅磚連膩子粉都未刮的房子,平臺上不時傳來剁骨頭的聲音,空氣中飄著濃濃的血腥味,起先人們會以為是剁牛骨羊骨,但持續(xù)的砍剁聲容易引發(fā)好奇。雖然他反鎖了通往平臺的門。當他在架起的大鍋中倒入油,把準備燒燃的煤爐蓋子打開,煤火往上躥,熱油吱吱響炸著妓女的大腿,一股肉味因久炸變成焦枯味,同樣滲入到空氣中。他會感到恐慌,肢解尸體已經(jīng)比預想復雜,然后是一大鍋吱吱響四處亂飄著焦枯味的殘體,關鍵是骨肉并不會溶解于熱油。總教示意她趴著,手掌撐著床面伸直,頭頸隨腰部往后仰著。她感到以往的疼痛經(jīng)驗,并不能幫助她熬過這堂課。
你是參加了破案還是審訊?總教突然問她。
她不置可否跳過他的問話,接著說道,有些人做事憑直覺,他們不會周全考慮。她說著時腦海中顯現(xiàn)的,大概他也是憑直覺的人。這堂肌肉放松課,她仿佛是熬著等待結(jié)束。她覺得自己是交出去的一團泥,由著他揉圓揉方。平常她總是躲著與別人握手的時刻,如果對方伸出了手,她只好遲疑著伸出去。在總教面前,她真正成了病人,開始把他當成年輕醫(yī)生建立信任,用來克服與陌生男人肌體接觸的難堪。他很注意分寸,按摩頸部肌肉時,他會把她的運動衣拉上一點,隔著衣服按捏;她在上舉壺鈴腰部沒有挺直時,他只會用指頭點著她的腰;她趴著做手臂拉伸時,他們相互反手抓著腕關節(jié)。但依然避免不了,有時他們會擦到對方的臉,有時他們也需要拉到手。
此刻他讓她坐起來,雙手交叉抱臂,他環(huán)抱住她拉著她的手側(cè)轉(zhuǎn),對應的腰部肌肉受力拉緊。他身上有淡淡的CK香水味。她挺直的背幾乎靠著他的胸膛,甚至感到了一種暖意。在最初她依然對他存有偏見,哪怕他有丁晚差不多的臉和語調(diào)。沒有人會剛認識,就告訴對方自己要離婚。她隱去了后半句:別人會誤以為有什么企圖。盡管她依舊顯得年輕,可十幾歲的年齡差,人家對一個正在老去的女人能有什么企圖。她甚至保護不了自己的頸椎。
顏陌趁出差去魔術城堡看情景魔術,現(xiàn)場速疾的切割和變換活人,雖然知道是一些機巧、道具和速度造成的幻境,她依然想著與總教分享。每日一個小時的相處,他儼然成為了熟悉的人。這個第一句話就問她是不是離異,一開始聊天就告訴她正在辦離婚的男子,他似乎有著莫名其妙的邏輯。況且他有個混碼頭的父親。這是對被港片中大佬俘獲青年精神的父子。他們心中有江湖。有時她分不清他是有趣的人,還是年輕的有趣。
她又去電影工作坊體驗了失重、地震、綠幕和錄音棚。總教問她是旅游行業(yè)吧。她坐在酒店前的露天吧哈哈大笑。不是公安系統(tǒng)嗎,我們在討論案情??赡苁堑驼{(diào)的私家偵探,他回答。她想起他總是好奇她是干什么的,有次休息間歇他說她看起來就像大家閨秀,像某個人,她追問是誰,他想了半天大概一時想不出誰,說像慈禧。她愣了一下,然后想象裝扮成慈禧,戴著宮廷劇中她華麗的長指甲套,自個樂壞了。
他說要給下面的主管、教練培訓了,沒業(yè)績壓力大得喘不過氣。她猶豫了一下,問他有多少任務,又問健身房是否在做活動??偟旰头值旮魇f。會員的福利來了,她想他大概也是猶豫了一下對她說。她假裝驚喜地說我也有福利?他介紹私課活動,建議她囤兩個名額的課。她爽快就答應了,說等她回去辦理。第一次見面試課她就買了他的私課。也許當時是因為丁晚。也可能因為丁晚,她不想被他以顧客對待,令他說過多話。她想保護一個年輕男人的自尊心。
總教很認真對待她的課程,教新動作時說明是加強哪組肌群,拉伸關聯(lián)到哪些肌肉。他會觀察她的每個動作完成度,根據(jù)情況調(diào)整或協(xié)助她完成訓練。有次她帶去朋友送的筋膜槍,他給她仔細講解每個按摩頭的用處。有次她又帶去新買的拉力繩,他示范可用來完成的動作,對她的不規(guī)范加以矯正。這個想開個酒吧、棲身熱鬧場所的年輕男人,他的內(nèi)心江湖洶涌,但做起事來一板一眼。她從一開始就說會尊重他的職業(yè)。
昨晚燉的雪梨,你女兒吃了有用嗎?她應該提醒他放點川貝。好些了,她媽在教她看書。他有時會分享那個小女孩的日常,那些可愛就像籌碼。她媽既然是好同志,離婚再換個人也只有短時期的新鮮感。她的勸慰像是某個程式。她究竟不過是個陌生人。她連自己的固執(zhí)都松動不了。
她一直按部就班,在勞碌的工作中倏然長到開始老去的年紀。雖然她保持著危機意識,也盡力去體驗各種新生事物,和周圍的年輕人言談沒有代溝感。她從未想過她會真正從年輕人中脫離。出差期間,她和總教聊疫情對健身房的影響、行業(yè)的惡性競爭,聊印象深刻的案件,他們也說到各自幼年某些雞毛蒜皮的事。但她的內(nèi)心總冒出微微的不適感。他禮貌而看不出殷勤。他掌握的度恰恰是癥結(jié)。她突然感受到女性老去的那種五味雜陳。
有時她會覺得自己話多了,對于朝氣蓬勃的年輕人,他們不需要了解你。她會急速結(jié)束話題,保持年長一輩該有的沉默。他如風雪中一人一騎的豹子林沖。她在臺下安靜地坐著,他在屏幕中背影游走。虛妄和無邊無際的雪。他卻又猛然回頭,有著茫然拒絕的姿態(tài),抬眼看她時凌厲的一瞟,然后趨變成一張柔和無畏的臉。柔和與無畏,如此對立又乖張。
她認識他后,開始會盯住一個人看,她會阻止自己移開目光。他的樣貌、舉止、神情,與丁晚那么相似。她總記得他們的年齡差,她需要習慣在年輕人面前舍棄羞澀感。有次在一組加強腿部肌群的動作休息間,他說起二十歲時認識的高三女生,知道他已有女朋友,懇求他陪她走過高考,她會給他送早餐,給他的租房做衛(wèi)生。關鍵是高考后她消失了,遵守了自己的承諾,她令他念念不忘。在他們的相處中,丁晚常常浮現(xiàn)出來,如果沒有總教,他大概會在她的記憶中一直沉睡。他不那么重要。此后遇見的男人于她的生命更具意義。
第二天在一家莜面村店吃中餐,隔壁桌的小男孩找她攀談,稱贊她點的番茄莜面魚魚、蒙古奶酪餅和雜糧餅看起來好好吃的樣子。她覺得那真正像是攀談,和她交換對食物的感官,他會有贊賞的目光和口氣。和總教的女兒差不多大,剛好學會理解和思考。她不免記掛她的可愛,又懊惱不過是個照片和視頻中的小姑娘。服務員給她送來月餅試吃,她立刻就想到小女孩喜歡的奶酪口味。包裝清新而不膩味,她留下一盒,繼續(xù)和小男孩談論食物。突然想起應該注意下保質(zhì)期。
真令她失望。月餅竟然快到期了。更令她失望的是自己此舉的漫無目的。就像她一直持續(xù)的生活,除了勞碌并無目的。她看起來的確像是個離異的人。有時候你以為自己深入的是生活,回頭看時發(fā)現(xiàn)你延續(xù)的是慣性。她感受到一種頓悟。而這種頓悟同樣帶給她不適。凡凡種種,她和總教的相處中,總會有些微的不適感。也許只是這個年紀的交界線,她也這樣想,換個年輕人相處,或許同樣帶給她不適。他們的禮貌和不夠周全,他們拒絕和中老年人同桌吃飯的堅決,他們隨意談論起異性的愛慕,他們有大把時間做錯什么。而她從生活的起端,就謹小慎微渴望游離,又在豎立的兩把戒尺中衡量自己的步伐。
她知道他在等待她回去。不言而喻。無論她有多么豐饒的內(nèi)心,歲月在她身上積淀了什么,她對他的意義簡單明了。她想他也并未把她就當成一個老女人,但他在對她花時間。這個姿態(tài)并不是年輕人獨獨具有。她也常常在不適宜時沉默,在工作關系中保持一種耐性。你可能不會縱容親人,但你偶爾在人前的表現(xiàn)想令自己隱形,而唯一解決之道,是保持更深井冰的沉默。顏陌已經(jīng)對此懷有經(jīng)驗。經(jīng)驗讓她感到悲觀,同時又是一種隱遁。
隔了幾日訓練前的拉伸,肌肉記憶似乎消失了,疼痛感獨立而隱含深度。她說上次被折斷了翅膀,今天恐怕連靈魂都要受傷。總教說沒關系,還有七魂六魄。三魂七魄都不能滿足你的折磨欲,還要七魂,你可真要坐實魔鬼教練的節(jié)奏。顏陌大口呼氣,盡量保持聲音的連續(xù)性。
今天做腿部加強訓練。總教拿眼看她,她起身跟他挪到訓練區(qū)。
他示范單腳站立的動作,提起的腿成九十度角,手掌交叉抱住膝蓋。她右腳站立時總是搖搖晃晃,一會兒都穩(wěn)不住。左臀部近胯骨處有一條隱痛。因為部位尷尬她甚至無法說。他說她得加強平衡訓練。先給你講個故事,她說。
有個酒店報警,說一位女性在一間客房門前使勁拍門,說要進去抓奸,誰勸解都不聽,情緒激動地說她不想鬧事,就想知道里面女的是誰,否則要跳樓。我們(她依然把“我們“說得含糊)先把那個女人安排在一邊,敲門表明身份。男人在房間應聲只允許警察進入。我們進去后屋里確實有個小女生,男人一再表明態(tài)度,說他們只是道德問題,并沒有違法,又強調(diào)不準他妻子進入,否則會死很多人。然后不論再問什么,他自顧狠狠地吸煙,一支煙幾口就抽完了。房間里煙霧繚繞嗆得小女生直咳嗽。
那你們怎么辦?總教走向區(qū)域分隔欄桿,取下一塊瑜伽墊,又從靠墻的置物架旁拿來兩塊瑜伽磚,然后問她。
我把窗推開一點,把小女生帶到角落。女孩一直低著頭,肩膀時有抽動,一時又像被煙霧嗆著咳得厲害,左手掌掩著口鼻,頭側(cè)斜眼睛盯著踢腳線的位置。她的頭發(fā)有點自然卷,右額前發(fā)尾彎曲貼著臉腮,我?guī)退p輕撥開時,她把左手握拳放在身前,右手同時攤開掌心包圍住握拳的左手,拇指一直按壓著左手拇指,致使雙手拇指交叉成三十度角。那個姿勢有點像孩童玩手影。我也不著急和她說話,看著床頭墻上的壁燈,心里推測著她和男人的關系。女孩先沉不住氣,她說她是男人的親侄女,父親是個浪蕩公子(我有點驚奇她用的“浪蕩公子”,而不是“游手好閑”),從小都是伯伯照顧她,送她上學給她錢花,伯伯想做什么她都愿意。
總教讓她脫鞋脫襪子。她呆立了一下,然后坐在瑜伽墊上松鞋帶。她俯身慢慢拉松系緊的鞋帶。每個女性都有在鞋店試鞋的經(jīng)驗,旁邊也會站著陌生的男性,她從未像現(xiàn)在內(nèi)心拒絕。她又磨蹭了一會,最后毅然脫下鞋襪。
總教在旁邊示范了動作。她踮起腳掌承力,臀部壓下去,雙腿與地面平行,雙手撐著兩邊豎立的瑜伽磚,但她東倒西歪穩(wěn)不住??偨汤@到后面把她的腳后跟并攏卡住,鼓勵她雙腿抬起來膝蓋往前伸。右手撐著的瑜伽磚移位滑了出去。她斜倒下去,趕忙把腿收回,坐在瑜伽墊上手握著腳趾頭??偨唐鹕砣ブ梦锛?,又拿來兩個泡沫滾軸。
你猜后面怎么處理的?她看著他把滾軸代替磚豎在兩邊,又轉(zhuǎn)頭看了看器械區(qū)只穿著運動內(nèi)衣和短褲的年輕女性,坐在臥推凳上短褲露到了大腿根。
考慮到雙方是自愿的,又確實存在引發(fā)嚴重家庭暴力的問題,我們警告雙方從此處理好關系,便調(diào)來消防車從窗戶把女孩吊走。然后我出去和那位妻子說,在里面和她丈夫談了很久,他講了很多他們夫妻之間的矛盾,剩下的由他們自己解決,但房間里確實沒有其他人。妻子不信進到房間翻箱倒柜,連床底下都翻看了,狐疑著最終離開了。
總教拍了拍瑜伽墊。她跪下去踮起腳掌,然后臀部壓下去雙腿并攏離地。他讓她把腰挺直。她雙手撐著滾軸,腳趾受壓疼得像被細蟲咬。他幫她穩(wěn)著身體,還讓她盡量把膝蓋往前送,她就覺得那種咬疼令她不顧一切想脫離。可是他卡著她的腳后跟,挨靠著的跖骨擠壓得生疼。他說手太用力了,要放松,讓她輪流從滾軸上抬起手。她覺得腳拇指都快斷了。旁邊的其他教練讓她把疼喊出來。她只是無聲無息地挨著。等總教倒數(shù)到一,她依舊快速收回腿抱著腳拇指,眼神呆滯地望著總教,余光看到鏡子里的自己頭發(fā)蓬亂。
他開始說起一段足浴經(jīng)歷,就像主動和她談到離婚,絲毫沒有避諱。他有個當兵復退的朋友,在部隊長期沒近女色,約他去足浴中心。他們被分隔兩間,然后有個穿包臀短裙的女孩進來,先問他是否洗澡。于是他去浴室沖涼,女孩突然扭開門鎖進去,問他是否需要幫忙。我連澡都不會洗啦,他愉快地說,我開始不好意思,后來想她看我也不吃虧,就由著她看。等他洗完女孩給他裹上浴巾,讓他半躺到按摩床上,端來足浴的熱水和桶。按摩著足底很舒服,我都快睡著了,他又笑著說,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女孩的手抓了上來,我趕快讓她不要這樣,告訴她我不需要。他說到不需要的時候,笑得有點放肆,眼睛用力眨巴著。
顏陌想,這大概就是年輕男人自持顏值,對自身男性魅力的毫不猶豫。他甚至都沒對她講的案件有絲毫評價,沒有提出任何不合理,就對他講了這段經(jīng)歷。她開始還在猶豫,講這樣一個案子是否合適。它似乎容易令人質(zhì)疑她的目的。這個案件有它的社會性,但它這樣就被聽者接受,難道都不會被存疑?對她來說,講一個突破常規(guī)和倫理的故事,她想證明什么,他們是隔代人,所有的談論都將似若飯后茶談?
總教讓她換成腳背貼地,跪立姿勢臀部壓在腳后跟,然后他壓住她的腳,讓她腰挺直雙手上舉伸展,往前俯身時,他在她背上鋪了張薄墊巾,抓著她的手掌拉住,身體往她的背上壓下去。疼痛和他手掌皮膚的粗糲,他壓下去的力量感,令她有種無法言說的感受。但她堅持著直到他放手。她縮抱成一團,沒有表情地看一眼總教,然后抬頭望著窗外的黑夜,以及微弱的亮光。
怎么樣?他笑著問她。
我不想和你說話。她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抬頭去看天花板。
他叫她看瑜伽墊上留下的那些小坑,都是她的腳趾印。
我下手還不算狠。他說著去翻手機視頻,調(diào)出幾段女學員拉伸時的短視頻。她看見屏幕中的女孩們抱怨、嬌哭和捶打他的樣子。屏幕是隨意和搖晃的。她問怎么拍的。他說是放在地上。她想有的大概也拿在手中,然后惹得女學員撲過去搶奪。年輕人的嬉戲,她想她也是對親密的人撒過嬌的。
顏陌用牙簽挑干凈浸泡過的桃膠上的雜質(zhì),把切丁的南瓜和著小米倒進電壓力鍋,出鍋時撒上一層桂花,熱氣加速了桂花和南瓜香氣的飄散。鍋里四種不同深淺的黃,煞是好看。她把“四黃粥”(臨時起意搭配的粥料,她且這樣叫)用木勺舀進保溫杯,著急給醫(yī)院的父親送去。還有五十分鐘到約定時間,她打電話給提前約好的車,師傅說是接客耽擱一下到不了。她只好滴滴叫車,派的車距三公里的車子,路線圖上一截紅色,接到她只剩三十多分鐘。
出城和紅燈,車子走了一段她確定趕不到,發(fā)微信告知總教要稍遲到一下。他回說接到電話要去總店開會。他們把時間調(diào)到晚七點。她回到家里侍弄陽臺上的花。她把兩株深淺不一的紫色滿天星,從兩個小盆移植到一個大盆里。木槿花早晨開出兩三朵,到下午就開始打蔫了,她把頭天開敗成深紅色的蔫花摘掉。三角梅不再像夏天那般開得旺盛,她有深紫紅和白里透紅兩個品種,初秋時她把花摘掉又簡單修了枝葉,它們又開了一旬。四季茶花夏天開始種,枝條抽得很高,花色艷麗,只是花形軟塌塌的。因為陽臺光線充足,她養(yǎng)的大多是開花植物。夏天夜里,她把它們都換了新盆和營養(yǎng)土。她想讓它們看起來有秩序和清爽。對面樓的人大概經(jīng)??匆娨粋€陽臺堆滿植物的女人,深夜不睡覺在侍弄花。
總教對她的職業(yè)猜想,變成了他們之間的樂趣。他最先猜她是醫(yī)生或老師,因為有點文弱。等她開始講案件時,他覺得她可能是公安部門的,但是頃刻就否定了自己,她的身體素質(zhì)弱爆了,但私家偵探也有可能。后來他又問她是不是驗尸官,他總在想象她把死者骨頭和臟器分類標簽的場景。她開玩笑說她是職業(yè)謊精,他打斷說寧愿相信她是販毒的,或是釣魚執(zhí)法的那個釣魚人。然后他說她其實有點像心理分析師。她便把自己往犯罪心理學專業(yè)人士上表現(xiàn)。假裝成另外一個人,這是她年輕時候常常遐想的事情。他是個耐得住性子的人,她想,他大概不會真的相信她是犯罪心理學專家,他們之間似乎有種相互不揭穿的默契。
晚七點到健身房時,總教站在吧臺邊,背對著和兩個年輕女孩談事情。她走到沙發(fā)區(qū)坐下,打開愛奇藝繼續(xù)看《青山翠谷》。他返身時看見她,走過來說那兩個女孩想買私課,兩個人在商量,讓她等一下。她看見她們似乎在笑著談論別的事。女人們的猶豫不決,在與同伴的商談下一時半會是不會有結(jié)果的。總教似乎也看出來,又過來問她是不是等下有事,她說沒什么事。他停頓了一下說,你要有事先走算了,免得耽誤時間。她有點懵。她打了二十多公里車,沒有陪父親在醫(yī)院做霧化,只因先約了課,她說過會尊重他的職業(yè)。
但是她又說過她是隨意的人,不用太顧忌,有事不能約課提前和她說下就好了。所以她勉強笑了一下,說好的那我先走了。她是在什么心態(tài)下和他說的不要太顧忌?是因為她不想被作為周旋的對象對待,所以預料到某些尷尬,而提前制造一些臺階?還是她想著維護年輕人的自尊心,希望盡量給予別人寬和態(tài)度?
她有些慍怒從電梯間走出,頓時被夜幕下的街道所迷惘。綠化帶中的三角梅還是大簇大簇,街道兩邊門店的招牌和燈箱一片明亮,二樓理發(fā)店里人影攢動,烘焙店的香氣被風帶到很遠。秋風乍起,遮蓋不住的依然是整個城市的桂花香。而夜色下的街道于她又多么陌生。她由著性子往前走。前天正上課時,有個教練帶過去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問總教有沒空和她聊下,她想了解復健課。他正在給她做拉伸,他說他在上課,讓那個教練先給她試課。顏陌說不介意等下。他說那不行,我要對你的課負責,不能把你晾下去給別人試課。誠實來講,她的本意大概是等一下,而不是浪費掉很多時間?,F(xiàn)在她被撇下。她得理解他的心急如焚,年輕人的事業(yè)壓力。她想自己從年輕也未曾在工作上放松,惶恐背后都是受過更多良好教育的更年輕的人。
總教發(fā)來微信,叫她姐跟她道歉。她想晾著他。沿著另一條她以為去辦公室的路,卻不知道走到了哪里。難道她除了辦公室無路可去?她繼而懊惱自己。她換到這個城區(qū)工作兩年了,每條路都是模棱兩可的樣子,出門依賴手機導航。她抬頭望天,夜空中有著深暗的藍。她給他回信說沒事,低頭走路不知道到哪了,夜風里都是桂花香。
有時顏陌也會認真想,她是否對他有過多善意,那些自覺涌上來的好意是因為丁晚,又僅僅因為他長得好看?他們討論過顏值對人的影響問題。他說如果能夠靠顏值吃飯,他能再活兩百年。他有著青年的得意。當然他也有著他的原則,他說在婚姻期間沒有單獨跟女性吃飯??墒悄銜牭胶芏嗯⒌墓适?,她們巴巴地表白和買醉,他會凌晨幾點輾轉(zhuǎn)在酒吧接送她們回家。他與他的寶馬女孩的朋友深夜競駕,結(jié)果她只是賞了他兩個面包,諸如此類的故事隱含深意。他的婚姻終究是會走向失敗的。
也許的確是因為年代不同,幼年她會因為被善待被關注感到煩擾,她會故意掩蓋優(yōu)點唯恐突出而被人孤立。可是今天的青年們,他們擔心不被看見,他們害怕熱鬧沒有參與、美好沒有嘗試,他們身體的任何部分沒有轉(zhuǎn)換成資源。她又何以想這么多,不過是因為還沒有被重視,她的青春已然報廢?她擔心他會以顏值自持,覺得她也不過是食色性也?
有個男人報警,說他老婆偷人,他要把她殺掉。接警我們按地址趕過去,警車開到工廠門口,看到一個男人拿著把黃銅刀把的單刃尖刀往外走,身后血滴了一路。我們控制了他,問是不是他報警,他面無表情地望著說話的同事。同事推了推他肩膀,他似乎醒轉(zhuǎn)過來一樣,點了點頭。然后問是不是殺了他老婆,他說了句方言口音很重的話,我們都沒有聽懂,他又點了點頭。我問在哪殺的,他抬手指著兩百米外的廠房樓頂。我們帶著他小跑到廠房,樓梯是那種平行雙跑梯,我們跑得急,在二樓轉(zhuǎn)角處我被輕絆了一下,還好手碰到扶梯,用力推了一把往旁邊跳開,同事從后面扶住了我。顏陌站在靠近窗口的跑步機前,邊說邊看著總教把踏板放到龍門架下,等他直起腰時她接著說,我站定往旁邊一看,有個上身穿著白色針織衫、下身反穿著黑色百褶裙的女人,光腳身子向下?lián)涞乖诘讓犹げ缴?,血溢流到休息平臺,我提腳在地上踩了踩,右腳鞋底發(fā)黏,低頭看白色慢跑鞋邊全浸上血紅色。同事查探到女人已沒有鼻息,問報警的男人是不是在這動手的,男人搖了搖頭,把臉撇到一邊。
等下說??偨套屗仍谔ぐ迳?,踮腳去夠龍門架橫桿上的直角扶手,然后握緊不要松手。他把她推了出去。離地后胸猛地被撐開,地心引力豎向拉扯著身體,她感覺胸腺被撕裂一樣。她只想把手松開,完全不考慮摔下去的后果。但總教從后背撐著她的背脊,還在叫她堅持。她只好硬撐著。等他數(shù)秒完落到地上,她趕忙縮起肩背,雙手交叉護在腋下。她不好意思當著他的面,把掌心落到胸部。撕裂的疼。她有著某些胸腺組織像拉緊的皮筋被扯斷的感覺。
你還好吧?他問她。
她就是笑。
他不安地去攙扶她。她依舊沉默不語。
他為什么只把他老婆殺了,那個男的呢?他訕訕地問。
跑了。男人早就聽廠里人閑言碎語,這天有工友直接拉著他,說看見他老婆和他老鄉(xiāng)往廠房樓頂去了。他就算裝都裝不下去了,往廠房去的一路應該懷著深深的絕望。他是在爬樓梯的時候報的警。上到天臺他在一堆廢棄物料后面找到他們,他老婆一定沒想到他早已狠下心,還想護著他老鄉(xiāng)。他抽出自制的屠牛尖刀捅了過去。他老鄉(xiāng)嚇得轉(zhuǎn)身要逃,肩膀撞在他老婆身上,他老婆的身體迎著刀刃又插入一些。他說抽出刀去追那個男的時,血從她腹部冒出來濺到他身上。他感到手濕漉漉地握著刀。女人在背后怨恨地說了句“你們都好狠呢”,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她雙手捂著腹部斜倒在地上。
屠牛尖刀?好霸氣??偨滩逶捳f。
他們都是云南哈尼族,就是種普洱的那個少數(shù)民族。男人說十歲生日得了那把父親自制的尖刀,劈柴,宰殺小動物,一直帶著防身,十八歲那年新年殺春牛,還是他握著這把尖刀刺向牛的頸動脈。我和她就是那次后好上的。他提到妻子統(tǒng)統(tǒng)說的“她”,既不提名字也不說“老婆”。對于那個老鄉(xiāng)更是避忌,問得緊了他就說一點,擠青春痘一樣,大概是一顆顆擠一顆顆疼的感受。聽他言談間的意思,他和“她”結(jié)婚后生了對兒女,那個老鄉(xiāng)說帶他們出來打工,他們跟著來到這個廠里。至于“她”和老鄉(xiāng)怎么好上諸如此類的話閉口不提。我印象比較深的,是他上警車前,一定要去宿舍換身衣服,他說不想一直穿著那身濺著“她”的血的衣服。我們出于人道主義答應了,幾個同事跟著他。聽同事說走在有點昏暗的過道時,有些工友從宿舍里往外探頭探腦,有個男的在隔壁間一直大哭,嚎著說自己不應該多事。
換到史密斯深蹲架去??偨倘v她,她擺擺手。然后他在架前示范做深蹲,動作要領是屈臀和背部挺直。她打開步子勉強蹲下去。不對,要屈臀,總教說。她望著他。他又示范做了幾個。她笑笑地往下蹲,動作依舊不到位。你是不好意思嗎?總教問她。她嘿嘿地笑。因為被看穿,她只好把臀部往后送出去。然后他去調(diào)深蹲架的杠鈴高度,又給她示范做杠鈴深蹲。
你現(xiàn)在講案子越講越順溜了??偨陶f。
她想想也是的,她能把“我”“我們”說得很順暢了。她能看見那個“我”在案件中機智應對的場景??偨淌撬蔀槟莻€“我”至關重要的一環(huán)。
有了杠鈴的施壓,深蹲屈臀反而不令人那么尷尬。小時候她以為自己是個柔弱靜默的人,總也不會想到將來會在健身房擼鐵。她一直遐想成為另外一個人,那個人究竟是她本該有的樣子,還是她對自我人設的反抗與對立面?她的本我經(jīng)過深長的時光,還有多少精神的力量?
我去辦了離婚了。他兩個指頭卡著她的肩胛骨在背后說,挺胸肩膀沉下去,手腕垂直,手臂成W形狀,保持身體的直線。
女兒跟你嗎?之前她媽不是想爭撫養(yǎng)權?她向上推起杠鈴間歇時問。
我們協(xié)商好給她一筆房款,女兒跟我,以后也不需要她支付撫養(yǎng)費,她就同意了。我們下午去民政窗口辦了手續(xù),辦完直接到健身房的,所以穿得正式一點。他笑著指了指身上的淺咖修身西裝,配著一條淺色牛仔褲,看起來賞心悅目。談笑間孩子他媽就成了前妻。
明天我還要去政務大廳辦房子過戶,如果來得及上課再告訴你。記住杠鈴要放在斜方肌上,不要壓在頸椎上。一組動作完成后,總教又加了重量,練完后休息,他遞過水杯時問,姐,你要不要再囤個名額的課?
她看清楚了他的抬頭紋。她一直以為年輕時候只有皺眉,抬頭紋才會凹陷而被發(fā)現(xiàn)。什么導致這樣的明顯?遺傳?壓力?聲色犬馬的日常?他們不過是通過各自的敘述來揣測對方,他接受的是那個不斷述說案件的“我”,她看見的又豈不是那副皮相,那略深的抬頭紋。
今天活動最后期限了,我的任務還差一些。他說。
我這么多課,她笑著說,那你不得不要忍受我很長時間了,而且沒有那么多案子可以講故事了。
聽故事會會長講故事有趣得很……他似有奉承之意,她想阻止他講下去,馬上插話說好的吧。
辦完手續(xù),他一邊囑咐她回去洗個熱水澡別著涼,一邊送她到電梯口,幫她按了電梯下行鍵。全是不必要的事情,她想他們終究有著主顧關系。走出電梯往門口臺階走去時,腿軟差點跪下去,她不僅嘲笑地對自己冷哼一聲。
她該給總教講一講丁晚了,感覺她的善意過多,連自己都看不下去了。有幾次她都想說起,又咽了回去。那些過去多少年的事,她都需要被人觸動才會從記憶挖出,像給植物換盆,用小鏟子慢慢把包裹著泥土的根挖出。
臨時接到出差任務,她簡單收拾了下去坐高鐵,途中微信總教,要取消晚上預約的課。后來她想找個話題聊到丁晚。他們說了會訓練的事,談到擼鐵和金剛芭比,想一想那種顛覆性的肌肉女形象,她突然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很多事情,都可以用來愉快地談論一下。于是她問他房子過戶的事辦好了嗎?他說卡著了。她腦海中過了一遍認識的人,然后給他打電話問具體情況。事情不過是時間問題。而他似乎特別著急。
他給她看一張化驗單。她看不明白。他說化驗結(jié)果是懷孕。
她有點震驚。雖然知道這些年輕男人們,又是他這樣顏值沒有死角的,大抵不會是長情之人,但她依然感到這種速度,令她有種吃驚。如果是丁晚,會不會也長成情感豐富的年輕男人,然后擁有她這樣開始感覺老去的中年?
她是我和前妻準備離婚時認識的。經(jīng)期推遲后她昨天去做了檢查,她想要這個孩子??偨陶f。那你準備好要這個孩子嗎?她問。我爸媽想要我生個兒子,她說她感覺這會是個兒子。但是總教發(fā)了一個為難的表情,接著說,她本來十二月份要考研的,家里也先找了學校那邊的關系(她心里想那么小,足足和她差出一輩來),如果生孩子就會影響到她考研讀研,而且房子過戶沒辦下來,房款沒有辦法給前妻,她還在家里住著,這種情況都不知道怎么和她父母說。
你們確定要嗎?她問他。
也許這是個兒子呢,我想要個兒子??蛇@個時候太難了。他回復說。
她都能感受到他的垂頭喪氣了。他還有個不到三歲的女兒,是患病的母親在幫他照顧。他母親之前還在鬧情緒,覺得自己拖累了家庭,說著輕生的話扎他的心。她又有點感到生氣,在生活中各種渴望潮的年輕人,怎么還有重男輕女的思想。
那你準備怎么辦?
姐,你出出主意。
如果他女友是她的親人,她首要勸導的是護自己周全,否則一生只會被動做題。如果把生活過成答題機,他是否又會和她應對到底?
你們都想好自己想要的,然后商量著辦唄。她沒有意見可對他提。她有的經(jīng)驗,是在這種選擇上,往利于雙方的路上走。某年她深深希望過一個男人愿意留她,但他說到了永遠卻放開了她。也許他留她,他們也可以過好自己,但誰又知道呢,至少現(xiàn)在的她是看得清的。過了她和丁晚同學的年紀,走進生命中的男人盡管重要,他們也會走出去。
我想讓她做個早期查血驗男女的檢查,只能抽血送到香港去檢,如果是兒子就生,但是她不同意做檢查。她想生下孩子后自己帶,考研的事也不太上心了,和她商量她就說如果讀研,就讓我跟著去陪讀照顧孩子。我怎么照顧,不要賺錢養(yǎng)家嗎?總教在發(fā)泄他的情緒。
她不知道他們的感情有多深。她用年長人的眼光,看到的是兩個準備過家家的大孩子。但許多人不都是很年輕就生下孩子,然后孩子也慢慢長大了。
房子過戶的事我?guī)湍阏胰舜呦驴础Kf的時候在想,她都沒為自己的事托過關系。的確是活得更久,你就能明白更多隱性的事物。關鍵是有些人可以重復踏入一百次的河流,也許你都猶疑地站在河岸。他不過是一個像丁晚的年輕男人,而丁晚和她一樣,早已過了蓬勃的年紀。他離開的時候她十六歲,對離別和情感都充滿著慌張。此后他像東瀛忍者,一直在地下或樹上埋伏,等待她將他想起,他們退回那個出租房,他囁嚅著說,我要走了,給我一個吻留作紀念。她騰地血往頭上冒,因為精力集中她聽到兩個人的心跳,他站在她的對面散發(fā)著溫度。她慌張著說不不不,人往門邊移過去,發(fā)著抖打開鎖就跑了。她穿過菜場時一路小跑,那些紅的辣椒青的絲瓜竹籃里嘎嘎叫的鴨子,匆匆在她記憶中留下印記。在和總教的相處中,丁晚緋紅的臉和菜場紅紅綠綠的蔬果,有時會出現(xiàn)在他拉到她手的瞬間,有時是整條街隔在他們對立說話的身體之間。
她喜歡去翻看總教和女兒看圖畫書的視頻,小女孩咬著奶瓶嘴,他溫柔的聲音像丁晚在低語。丁晚也曾在這樣的夜晚,下班后帶著小孩認貓和袋鼠吧,而小孩滿臉的稚氣,大概能平復他諸多憂傷和失去。
最好盡量快??偨贪l(fā)來嬉皮笑臉的表情。
她當然知道要快。這些年輕人。結(jié)婚是一時的歡喜,離婚也會不顧一切。他首要的是把房款給前妻,把她這尊佛送走。還好她不可能是誰的前妻了。她會有血有肉為自己的思想申辯。她也可以沉默堅硬,有如少女時路邊撿到的馬蹄鐵。
她有自己做事的一套,但過戶的事費了不少周折,牽涉到土地劃撥轉(zhuǎn)出讓,需要多個部門審批。雖然總教對她的職業(yè)進行了諸多猜想,她一直模棱兩可,日子久了她喜歡上這種不被確定的感覺。你與一個人既不陌生,也不那么親近,因為不被確定而擁有多種可能。但人深入現(xiàn)實,就會有個身份來確定你,有甚多牽連把你從隱秘的洞中拔出來,你起初像嫩生生的白蘿卜,但泥土包裹你,空氣氧化你。她只能帶著清晰的面孔,去幫總教聯(lián)系久未聯(lián)絡的人,由著一個個麻煩撲面而來,她硬生生地迎上去。
總教拿到新的不動產(chǎn)證時,她松了口氣,才發(fā)現(xiàn)從答應那刻她都充滿著緊張。明明只是時間問題,但他似乎用身家性命在等待,他身后有著一長條鐵鏈等著他去解。他是那個人聲鼎沸中只能大聲說話的人。但也未必就有人看見他。就像他說過的一個夢里,在一個大大的空間,兩個軟體球一黑一白,在他身體兩邊不停膨脹,它們同時向他壓下來,他變得越來越小。他會從現(xiàn)實消失。
他就像逆向行駛的人。有些作家會把自己的小說人物帶入現(xiàn)實,而他于她卻是反向的,是一個現(xiàn)實中被虛化的人。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