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瑩
最近倒春寒,感覺又回到了冬天,我就是在這個時候想起了《呼蘭河傳》的開篇 :“嚴冬一封鎖了大地的時候,則大地滿地裂著口?!?/p>
很巧,《呼蘭河傳》的完成也在冬天,1940年香港的冬天。彼時的蕭紅才29歲,雖然尚未而立,卻已經(jīng)歷半生顛簸 :她已經(jīng)嘗過貧窮、疾病和戰(zhàn)爭的滋味,在與世界的對抗中消損了健康和樂觀,她失眠、頭痛、咳嗽不止,久久尋不到一張可以安心寫作的書桌。在鳥語般的南音環(huán)繞里,她無限想念著那個有大榆樹、有不大結(jié)果子的櫻桃樹和李子樹的后園和寬厚縱容的祖父,于是便把對故鄉(xiāng)、童年、親人的愛與恨,都留在了一本《呼蘭河傳》里。
她在紙上重建了那個回不去的故鄉(xiāng)。而故鄉(xiāng),對蕭紅而言,既是她痛苦的根源,也是她漂泊在外時的心靈慰藉。如果把現(xiàn)實比喻成她童年那個拘束而冰冷的居所,那文學便是給予了她無限自由與快樂的后園。
在布滿荊棘的現(xiàn)實世界里,能寬慰并溫暖她的,只有后園和后園中的祖父,唯有他們都愿意放縱她,不拘束她,讓她自由自在幻想和行動。而《呼蘭河傳》中,我喜歡的,也是蕭紅筆下的后園和后園中的祖父。我多么喜歡作家筆下的那些溫情,卻對苦難有著防備式的警惕。那些苦的、慘的、好心人遭遇的不幸的事,對于作為讀者的我來說,更多是一種獵奇式的圍觀,同情時心底惆悵憤懣一陣,嘆息一聲也就過去了。我始終認為,一個作家,如果沒有被無條件地愛過,如果內(nèi)心沒有對自己、對親人的愛,是難以真正同情地去寫那些苦難中的人們。這世上若沒有愛,恨也就失去了它應有的刺痛。這世上若沒有歡樂,悲傷也就失去了它應有的重量。
也正是有了后園,有了這一層被愛過的底色,作家筆下那些小人物的悲歡才更令人沉痛動容。現(xiàn)實世界就如呼蘭小城東二道街上那個五六尺深的大泥坑,能躲過的也就躲過去了。躲不過去的,無論在泥坑里如何掙扎,也擺不脫滅頂?shù)南萋?。人生就是生與死的交替,生者沒有什么幸運,死者也未必那么遺憾。有了對愛與生的留戀,死亡才讓人唏噓。若不是有了笑盈盈的祖父和鮮綠一片的后園,有了愛與悲憫的底色,看到那片蒼茫的大地和那些苦難的人群,讀者心中“這世界本不該如此”的念想和作家筆下“這世界卻理所當然地如此了”的現(xiàn)世,才會在人的心中左突右撞,讓人忍不住悲愴落淚。
這一次,我試著在《呼蘭河傳》和被蕭紅溫柔書寫的后園中,尋找一些被作家隱藏起來的線索。
《呼蘭河傳》說是小說,卻埋藏了太多的個人記憶,說是散文,卻又超出了散文寫作的界限。在這部小說里,蕭紅一忽兒是俯視眾生的全知視角,一忽兒是說書人,一忽兒是旁觀者,一忽兒又跳進書中,把自己整個兒也放了進去。她袒露了一部分自己的童年,又隱藏起一部分自己的童年,然后,用重重疊疊的筆墨把對人生的體味隱藏在清麗冷峻的文字背后。數(shù)不清的寒冷的風從她文字的縫隙間吹出來,撲面生寒。
如果說張愛玲的譏誚站在高處,那蕭紅的悲涼便是站在低處。人生如被冬季寒風吹裂的大地,袒露出一個又一個的傷口。春天來時,大地的傷口被密密麻麻的春草和野花覆蓋,但人心上的傷口,卻只能結(jié)成硬硬的疤,每揭開一次,就流一次紅色的血。讀她的傳記時,我會忍不住想,顛沛流離中的貧病交加有沒有讓她后悔過當初的選擇?如果當時的她順從了父親的安排,嫁給了那個男人,是否可以有順遂的一生?雖然這世間會少了一個天才作家。黑白照片里的蕭紅有一副溫順的模樣,誰也看不見她內(nèi)心藏著刺刀般的棱角,然而這棱角又被生活一點一點磨平,最終變成了她的內(nèi)傷,成為她疾病的源頭。青年的特性之一,便是不顧后果,蕭紅看似平靜的面容下,是不顧一切的孩子式的激烈,不撞南墻不回頭。
然而,她終究寂寞。世人看來驚天動地的反抗,最后不過是從一個囚籠到另一個囚籠。畢竟,她出生在尚不能給予女性更多自由和寬容的時代,世界也不是她可以任意玩耍打鬧的后花園。從少年到青年,從冷淡的父親到尋上門來的未婚夫,從拯救者蕭軍到崇拜者端木蕻良,她想要隨心所欲,卻始終不得不依靠另一個人,才得以在這世間輾轉(zhuǎn)。在父親眼里,她是忤逆的女兒。在愛人眼里,她是會愁苦和抱怨的主婦。被后世人交相稱贊的文學天賦,在為柴米油鹽所累的日常中并不能成為生活的主導,未必會被珍惜和崇拜。而在旁人眼里,她是一個妻子或者情人,是流亡者、寫作者、反封建的斗士、為自由出走的勇敢女性,她的行為已經(jīng)被賦予行動之外的更多意義。
但是,她內(nèi)心應該且必然有的百轉(zhuǎn)千回,驚濤駭浪,盡管似乎從不曾與人說起。所有人都在猜測和推度,但或許已經(jīng)不會有人真正知曉。詩人王小妮在傳記《蕭紅 :人鳥低飛》中這樣寫 :“我發(fā)覺蕭紅是一個完全隱藏著內(nèi)心的作家,她從來沒有準備剖白,她隱藏著一個疼痛、破碎、敏感的蕭紅。她另外存留著一個自己,拒絕別人的注視?!?/p>
這樣一看,再讀蕭紅其他的作品時,便仿佛是在看她不能與人說的獨白?!缎〕侨隆防镆虿辉讣奕硕粲艚K了的翠姨,在臨終告白時說的那番話,會不會也是蕭紅想對世人說的話,“我心里很安靜,而且我求的我都得到了?!?/p>
只是,就像大家不知道翠姨為什么死,人們也未必理解蕭紅為什么總是不顧一切地離開。她求的是什么?她想要讀書,她想要逃婚,她想要獨立、自由、被人尊重,她想要不順從的隨心。只不過,隨了這個心之后,世界是否便如后花園一般向她敞開,任她看花開花落?
或許,只有文學,文學才是屬于她自己一個人的廣闊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她想要袒露自己,又希望隱藏自己。她寫寫停停,停停寫寫,為后世留下了這樣的文字 :“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樣,就怎么樣,都是自由的?!笨上约菏冀K尋不到這樣的自由。
《呼蘭河中》我喜歡的片段,還有老祖父教小時的蕭紅念詩的片段。祖父隨口吟來的千家詩學了不少,但等她回想起來時,已經(jīng)嘗盡了人間的百般滋味。而那些曾經(jīng)在不經(jīng)意間讀過的詩句,再念出口時成了苦的、澀的、斷的、不可言說的。最后,在讀過的那么多詩句里,她記得的是“一行白鷺上青天”,更有“人面不知何處去”,她挑了一句“春眠不覺曉”,最后又挑了一句“少小離家老大回”。那時,她已經(jīng)輾轉(zhuǎn)過青島、上海、東京、武昌、漢口、重慶,又遠赴香港時,她肯定不曾想過這個離呼蘭有千里之遠的南方城市,會是人生的最后一站。她是不是還想著鬢發(fā)斑白的時候回到小城,等待哪個有著一雙頑皮而天真的眼睛的兒童牽袖來說,“你是從哪里來的客人?”
《呼蘭河傳》的尾聲也是不動聲色的傷心,“呼蘭河這小城里邊,以前住著我的祖父,現(xiàn)在埋著我的祖父?!被蛟S,她還想說,呼蘭河這小城里邊,以前住過我,何時埋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