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旭
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市面上賣的香煙大多不帶把兒,很難抽到底。抽煙技術不高的煙民還容易讓口水打濕煙屁股,把煙絲弄到嘴里去,苦兮兮、麻絲絲的,有些敗興。所以,講究一點的就用煙嘴,可用煙嘴還是抽不到底,還是有浪費。于是,竇天德這樣嗜煙如命的老煙鬼就用上了煙斗,能抽到一點都不剩。
師大附中里老師抽煙的真不少。不要說老師,高年級的男生也有抽煙的,偷偷摸摸地抽。他們避所有的老師,但不避教政治的竇天德老師。這倒不是說竇老師好說話,其實他可能是男老師中最兇悍的一個。竇老師若是嘴里不叼煙斗時看到別人在抽煙,他就會用舌頭舔嘴皮子。抽煙的學生見狀趕忙遞上一支,竇老師也就顧不上說什么了。他可以一天不吃飯,但不能一小時不抽煙。
整個師大附中抽煙斗的只有竇天德一人。煙癮最大又就他抽煙斗,順理成章地弄了個雅號——煙斗竇,學生們背地里叫他“斗斗”。
斗斗抽裝煙絲的煙斗,也抽一支一支的紙煙卷兒。紙煙卷兒抽過一半,他就會插到煙斗里去接著抽,抽到一絲兒都不剩。只要是煙,他是來者不拒。
80年代初的生活水平可沒今天這么高,我所知道的煙民幾乎個個都品嘗過斷頓的痛苦,唯獨斗斗的煙斗總有得燒。招惹了不少瞎猜測,有人說曾看見他滿大街地撿煙屁股,然后捻碎了把煙絲歸攏起來抽。有人說他曾從門前的樹上捋葉子下來,曬干捻碎了和煙絲混在一起抽。聽起來就像窮人家往米里摻糠,往面里摻麩子一樣。
我見過我娘往面里摻麩子做粗面餅,但沒見過斗斗往煙絲里摻樹葉。我很想解開他深褐色的布煙袋看一看。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斗斗住在校園的東南角,屋門前有一棵老桂樹,我娘曾把桂花摻到粗面餅里一起烙著吃,很芬芳的喲。我想斗斗若是把桂花摻到煙絲里抽,就像人家把茉莉花摻到茶葉里喝,應該會別有風味的吧。要是那樣的話,他身上的味道就不會那么難聞了吧。同學們說斗斗身上煙味太重,連虱子都不去,當時,我們身上都有虱子。
斗斗門前的老桂樹還招女生。她們愛在課間的時候躲到那兒唱禁歌。
“鳳飛龍飄都無奈,何日君能來?”鳳飛飛的《姑娘十八一朵花》、龍飄飄的《成長的歲月》、鄧麗君的《幸福不是毛毛雨》《何日君再來》等都是點了名不許唱的歌??墒窃浇倥畟冊揭?,成了一種地下時髦。男生則傳看手抄本,《綠色尸體》《梅花檔案》之類的。這些東西各個學校都查得很嚴,是高壓線,碰上了就要挨處分——要放進檔案里的嚴重處分。
大家最不喜歡的教導主任曾在校園里拾到一個巴掌大小粉紅封皮的小筆記本,一看就知道是女生專用的,但上面沒寫名字,所以一時還不搞不清它是誰的。那個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抄滿了《幸福不是毛毛雨》之類的歌詞。于是,他把我們全部學生都集中到大操場上,站在毒毒的大日頭底下。他則站在主席臺的涼棚里,手里揮舞著那個漂亮的小本子聲嘶力竭地吼了半天。他說只有不學好的人、流氓才唱這樣的歌,他表示要一查到底,并暗示小本子的主人最好及早站出來承認,以便爭取從寬處理。
搞得我們個個噤若寒蟬。我偷眼望我的同桌封梅,她都花容失色了,一副一個小指頭就能戳倒她的樣子。
我不知道那個本子是不是封梅的,但我聽她哼過其中的一首歌。可能斗斗也聽到過。
斗斗曾當眾說她:你要是用唱靡靡之音的一半勁兒來學政治,就不會考不及格了。
封梅低著頭不作聲,唰唰唰地在本子上寫著什么,好像是在發(fā)狠做筆記。我歪頭一看,差點笑出聲來。她在本子上寫的是:
一只斗斗,有何可怕?抬起手來,把斗掀翻。
但這并不是說我們都不怕竇老師。其實,我們,尤其是男生還是很忌憚他和他的煙斗的。他在氣頭上時,是會用煙斗敲人腦門的,而且不管它是點燃著的還是熄滅了的,梆的就是一下,被敲的倒霉腦門上立馬就會出現(xiàn)一只紅紅的倒扣著的小煙鍋。
師大附中位于郊區(qū),有一前一后兩個門。前門朝向大路開,大路上有公交,坐一站要貳分錢。我家到學校有四站路,車費得花捌分錢,爹娘不舍得,讓我抄小路。抄小路不到三站路,穿過一片樹林子,就見著學校后門了,進了后門就是大操場。
學校前門口有一個大花壇子。大花壇里種滿了各色的蝴蝶蘭,紫的、紅的、白的……花瓣顏色雖然不同,但花蕊全是金黃色的,招引來許許多多的蜜蜂和蝴蝶,有些調皮的男生專門捉蜜蜂。從撲在花蕊上的蜜蜂背后下手,一把捏住小蜜蜂的一雙翅膀。捉住蜜蜂后,吐口唾沫在衣服下擺上,把蜜蜂的屁股對著打濕的那塊兒粘啊粘地直到把刺拔出來,然后吸蜂蜜吃。別的老師看見了,頂多是搖搖頭,嘆口氣,但這要是給煙斗竇看到了,必先遭一怒喝:你這賊娃子,咋就這么殘忍呢?
正處于青春期的半大尕娃不服管,拿挑釁的眼光看著斗斗,嘴上不說,可那副神情分明在言:花是學校的,我又沒動,捉兩只野蜜蜂關你鳥事。
于是斗斗勃然大怒,一把從嘴角拔下煙斗,去那倔強的腦門上梆的就是一下。
火星子落下去,腦門上出現(xiàn)一只倒扣的煙鍋,大小和斗斗握在手里的相仿。挨了一記的尕娃拔腿就撒丫子。有那反應遲鈍的,弄不好腚上還得再挨他一記飛腳。
煙斗竇的煙斗有時還會客串刑具。
又矮又胖的生物老師用鐵籠子捉了一只老鼠,想要留個全尸做解剖,就交給了煙斗竇。
又高又瘦的煙斗竇把它拎到教學樓下。
生物老師捉拿,政治老師行刑,好像也是順理成章的。圍觀師生中,有那才思敏捷的編了六句判詞: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今將殺汝,別不瞑目。吞其煙毒,適彼樂土。
一片哄鬧聲中,煙斗竇擼起袖管,擰開煙斗,用截小樹枝去煙管里刮了刮,掏出一些深黃色的黏糊糊的東西來,抹到驚恐不安的老鼠嘴里。
碩鼠身體劇烈地抽搐一陣后,即一命嗚呼。
煙斗竇的煙抽的著實太多了。煙斗里積存的煙油可以輕易地處死一只大耗子,一身的煙味不但驅虱,還可以治學生打瞌睡的毛病。除了政治課,封梅在別的課上都睜不開眼。因為,斗斗往講臺上一站,教室里就會彌漫起一股煙味。
也正因為這一身煙味,斗斗終身未娶。曾經有一個來實習的女師范生對他說:你戒煙吧。兩個月不抽煙,我就嫁給你。
結果,斗斗斬釘截鐵地回答人家:除了戒煙,我什么都可以答應你。不要說兩個月了,兩個小時不抽煙我都做不到。
青春靚麗的女師范生于是離他而去。從那以后,煙斗竇的煙就抽得更兇了。
除了這個女師范生,斗斗還談過幾個。不過全都高不成低不就的,有點文化水平又被斗斗看上的女子都受不了他這一身的煙味,離開了他。不嫌棄他煙味的,他又看不上人家,嫌人家檔次低。等到我讀高三時,他都五十多歲了,還是光棍一條。
可斗斗一點也沒有老光棍的樣子。我敢保證,師范附中的中老年男性教師里就數(shù)他精神了。
他一點也不邋遢??偸且簧聿厍嗌闹猩窖b,領口永遠扣得嚴絲合縫的,圓圓的一圈雪白的襯衫領頭露出來,在他黑漆漆的脖頸子上很是扎眼,像是戴了一個白色的項圈。除了粉筆灰,全身上下并無半點油跡污斑。長絡腮胡子的臉頰總是刮得干干凈凈的,閃著青光且富有質感。封梅說是可以用來刷鞋墊的。煙斗竇的一雙眼睛并不大,但很有神,多數(shù)時候是笑瞇瞇的,但也會突然間扭直了,射出兩道兇光來。等他雙手撐在講臺上,兩眼兇巴巴地盯著底下某處時,我們就會有一種大事不妙的感覺。不約而同地順著他的目光找去,如果那個學生還是渾然不覺,就會被他拎出來站在過道正中,從后面一腳踹到講臺上,再一腳踹出教室。斗斗曾是我校教師足球隊的第一中鋒。
我不能讓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湯。他如是解釋道。
煙斗竇對學生一向愛憎分明。
有一天中午回家吃完飯,在返回學校的半路上忽然下起了雨,我跑到路旁的屋檐下躲了一會兒。我沒敢等到雨停,就奮不顧身地往學校跑去。因為下午的第一堂課是政治課,斗斗是最煩學生遲到的。誰要是在他的課上遲到了,一般是要被罰站著聽課的。作為他的科代表,我就更不能遲到了。于是,我咬著牙抄小路向著學??癖?,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到我身上。
出了樹林子,進了學校后門,大操場上一片開闊,無遮無擋的我完完全全地暴露在雨中。汗水自里向外,雨水自外向里,除了褲頭,身上的衣服全被打濕了。
等我水淋淋地趕到教室時,還是遲到了。
報告!
我站在門口沮喪地喊道。
斗斗回轉頭來,憤怒地看著我,直勾勾的鷹一樣的眼光刺得我立腳不穩(wěn)。
但轉眼間,他的神色就全變了,很溫和地說:進來吧。
我機械地邁進門來,站在講臺邊上等他發(fā)落。
咋搞的嘛,快把衣服脫嘍。
我一愣,沒動。
他見我猶豫,又加重語氣命令我:快脫,還得上課呢。
說完,他自己居然開始解他上衣的紐扣。
我一下子明白了,惶惶惑惑地把濕衣服脫了下來,只穿一條褲頭站在講臺上,雙臂環(huán)抱在胸前。不知是由于寒冷還是激動,不由得打起了哆嗦,而斗斗此時也脫下了自己那套藏青色的中山裝,一把甩給我,命令道:快換上。
我遲遲疑疑地換上了他的中山裝,他動作麻利地將我的濕衣服在教室后面的角落處掛了起來。
我穿著他寬大的中山裝在下面聽課,他穿著襯衣襯褲在臺上講課。
我們頭一次發(fā)現(xiàn),除了領口,他的襯衫其實破得不像樣了,有幾處都露出了肉來。我也頭一次覺得煙味其實并不那么難聞,我可以嗅出其中的暖香來了。啊,久違了,父親的氣息。
也許我們師生那天的模樣都有些滑稽。但全班六十個人,沒有一個人發(fā)笑。非但沒人笑,我的同桌封梅姑娘居然抽起鼻子,流出了眼淚。
嘿,你哭什么?我的煙斗呢,拿來給她接著,看她有多少淚水。
斗斗的這一句話,說得我的心頭五味雜陳。
斗斗一直是我們的政治老師,作為科代表,我一直都是他的驕傲。他說:我看中的學生,還會有錯?
他最高給我打過九十九分的成績,他說這是他教書生涯中的唯一一次??墒堑搅烁呷蠈W期,我的成績開始下滑了。
因為我早戀了。
某一天的上午,從窗戶斜射進來的陽光壞壞地抹過封梅的胸脯,電擊了我的青春,讓深藏于我體內的一種東西一下子蘇醒了,躥起來橫沖直撞,而且來得那么突然,那么強烈。
我筆挺得都有些僵硬了地坐著,不敢轉頭,只是一個勁兒地從眼角一次又一次地去掃她的胸脯。她洗得褪了色的淡紅薄衫被渾圓的兩團高高頂起,恰似微風里就要綻開的花蕾。我滿腦子都是壞孩子常說的兩句順口溜:妹子長得漂漂的,兩個奶子翹翹的。想要上去摸一把,心兒卻是跳跳的。
更糟糕的是下體的那根玩意兒竟在倔強地自作主張地勃起,似乎有一種爆裂的欲望。害得我下課了都不敢改變姿勢。
嗨,怎么了,你?封梅輕輕推了推我,嫣然一笑。下課了也不出去啦?
我趕忙從桌肚里拉出書包,遮住腹胯部,滿面燒紅,心跳加速,狼狽極了。
肚子疼?她又關切地追問道。
不。哦,是的。不過,沒關系。我語無倫次了。
打那以后,我上課時就很難再做到像從前那樣專心致志了。我的心思被吸到了封梅身上,我甚至聞到了她呼吸的味道,類似于薄荷的淡香,若有若無的,撩得我心里酥酥的。
我學著壞男生的樣子偷偷地把一張小條子放進了封梅的書包里。
第二天,整整一天,我都在觀察她的變化。除了偶爾的一笑——以前,她也會這樣的,并無什么我擔心或是盼望的征兆。
難道她沒看到那張條子?
放學的時候,她在前頭走,我在后頭跟著。穿過操場,出了學校后門,在樹林邊,封梅停了下來,沖著我笑。我一陣狂喜,奔向她,從她手里接過書包,連同我的一起挎在左肩上,用右手牽著她的左手,一起沿著林間小路慢慢往前走。
只是牽著手,享受那種軟軟的、暖暖的感覺。
奇怪的是,當我們真正牽手時,我的心中倒是一點雜念都沒有了,干干凈凈的,一下子變安靜了。
林中小路的兩邊長著巴掌來寬二三十厘米長得茂盛的野薄荷,封梅一邊走一邊時不時地用腳踢薄荷,受傷的野薄荷會散發(fā)出更濃郁的香氣。
封梅也會唱歌給我聽,唱得最多的是那首最貼近我們當時心境而老師家長又不許唱的《我多想唱》:我想唱歌可不敢唱,小聲哼哼還得東張西望。高三了,還有閑情唱?媽媽聽了準會這么講。高三成天都悶聲不響,難道這樣才是考大學的模樣?
那段日子里,我從進教室起就開始盼著放學,盼著和封梅一起鉆林子,哪有心思聽課。
我的心里除了有喜悅外,還有巨大的壓力。一直以來,我都是一名好學生,而鉆林子談戀愛似乎是死不要好的學生的專利。我不知道再這樣發(fā)展下去,我們會不會也弄出什么大事來。但我實在抵御不了那種巨大的誘惑。
現(xiàn)在想來,的確應該感激竇天德老師,若不是他,我的人生也許會是另外一種樣子。什么樣子?我說不好,反正沒有現(xiàn)在這么好。
本該是班主任和父母管的事兒,作為副課老師的斗斗卻越俎代庖大包大攬了。
他將封梅調到了別的班里,給我換了一個新同桌——一個戴著厚厚的猶如酒瓶底的近視眼鏡的丫頭。我不敢保證我的封梅一定是年級里最好看的女生,但我敢保證這一個,一定是全年級最難看的一個。
那個星期一,我無比焦灼地等著放學。不管怎樣,放學后我就可以牽著封梅的小手往家走。那才是一天中最美的時光,又有誰能剝奪呢?
我就不信你個老煙鬼還能跟著我們。
可是好不容易挨到放學,等我背著書包興沖沖地跑下樓時,我就傻眼了。
還想去鉆林子。
斗斗正笑瞇瞇地含著煙斗在等我。接著,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跟我走。
干什么?
叫你走你就走,啰唆什么。
我沮喪地釘在原地。
斗斗走了兩步后發(fā)現(xiàn)我沒跟著,就又回過身來,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我,放出兇狠的鷹一樣的精光來,右手揚起還在冒煙的煙斗:你到底走不走?
我膽怯地抬頭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煙斗,忽然發(fā)現(xiàn)它像是一個粗實的對號。我不由自主地邁開腿,跟著斗斗和那個粗實的對號來到了他的家里。
我想過了今天還有明天呢。明天放學時,我再去找封梅。
可我的如意小算盤徹底落空了。從此,斗斗每天都在放學的時候截住我,把我?guī)У剿喡募依?,看著我學習。
一直到晚飯前,他才笑瞇瞇地指著桌角早就備好的一疊硬幣,伍分、貳分、壹分依次摞起來,一共是捌分,坐四站公交的錢,剛好是從學校到家的公交車費錢。
我不肯要。他又揚起了那只煙斗:不愿意也得拿。以后都給我乘公交回家,不許再鉆林子了。你以為我愿意給你呀,貳分錢可以買一支大前門呢,你可給我記清了,今后賺了錢得還我。
這樣一直到高考,可以說我是被斗斗押進名牌大學的。
我此生焉能忘記斗斗?
他曾說: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難道你還沒吃夠摻了麩子的粗面餅?
無所謂。
剛開始,我還在氣頭上,回嘴頂他。
沒想到他不急不惱,笑瞇瞇地說:我有所謂。我的科代表一定要考上大學,還要考上好大學,我不能讓人說閑話。反正,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罷,我算是跟你耗上了。
他還苦口婆心地給我講:戀愛這東西,弄不好就是亂來一陣子,麻煩一輩子。趁著年輕,還是多學一點知識好,有道是藝不壓身,用著方便。天涯何處無芳草?
他連這句話都說出來了,真是苦口婆心、恩威兼施,斗斗把我又拽回了正道上。
我怎能忘記親愛的煙斗竇?
工作后,我第一個月拿的錢并不多。但我沒有用來孝敬父母,更沒有用來和朋友分享,而是買了一整條外加一包的軟中華。軟中華是最好的香煙了吧?我必須得用第一個月的工資請斗斗抽最好的煙。
整條軟中華是用來送給他慢慢抽的,那一包則是用來當面敬他的。我必須得當面給他遞上一支我買的香煙并點上火。
他還住在那間紅磚平房里。平房里的主要擺設還是一張單人鋼絲床、一張老式的有六個抽屜的書桌、兩張方凳。
他還是一身藏青色的中山裝,還是剃得發(fā)青的腮幫子,還是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fā),還是喜歡“吧吧”地有滋有味地抽煙斗。
我在他面前拆開那包軟中華,用兩只手給他遞上一根潔白筆直的香煙。
他真的有點喜出望外,笑著說:這么好的煙啊。
他沒急著接煙,而是猛吸幾口,把煙鍋里的殘煙吸得干干凈凈。然后在鞋幫上用力把煙鍋叩了好幾下,等把鍋里的煙灰都叩干凈了,這才用牙咬住煙斗,左手接過煙卷兒,掉轉來捏住煙身,右手在過濾嘴處輕輕一掰,就去掉了煙把兒。
斗斗把去掉了過濾嘴的煙插入煙鍋,直挺挺的。曾經有人笑稱他用煙斗抽煙卷是一柱擎天。
我趕忙拿過桌上的火柴給他點上,他美美地吸了一口。
淡,太淡了,不如老煙葉有勁。價格倒是老煙葉的許多倍,給我抽這個,可惜了。
他一邊這么說著,一邊微微地瞇起小眼睛貪婪地吸著。
我注視著那支煙燒進了煙鍋里,忽然想起,斗斗的一生恰如這么一支挺括的香煙,任由生命筆直地燒到底。
這時,斗斗忽然問我:去看過封梅沒有?聽說她現(xiàn)今是一家大舞廳的歌后了。
封梅?
多么熟悉而又遙遠的名字。
剛上大學的時候,我們曾通過一段時間的信,但沒有維持到一年。為什么?這個說不清理還亂。她給我的最后一封信,只抄了一首名為《蝴蝶蘭》的新詩:
是蝶不是蘭
蝶飛棲高枝
是蘭不是蝶
花開噙淚珠
再后來,我公費出國留學,和封梅徹底斷絕了聯(lián)系。斗斗的這一問在我心里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但我只是笑著用別的話題岔了開去。
我真的沒有想到,斗斗在見到我時會想起她、問起她。
可他并不甘心,臨別時,他又叮囑我:抽空去看看封梅吧。他用煙斗指指門前的老桂樹。
以前,她們一幫小丫頭喜歡躲在那兒唱那些不許唱的歌兒,真的挺好聽的。尤其是封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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