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不會
曹蘭立來英國之前心情原本不錯。在九月份時,兒子大學開學,學校離家1700多公里,雖然在機場送兒子的時候,曹蘭立心里有些許不舍,沒忍住掉了些眼淚,但在回來的路上,卻暗自地如釋重負。這有根源,曹蘭立年輕的時候就挺要強。當年高考,她立志要用汗水澆灌成功,勤奮改變命運,想要通過高考插上成功的翅膀,遠離父母和家鄉(xiāng)的束縛,但總不順利,考大學就考了兩年。第一年只差了四五分,回去悶聲不響地把自己關在豬圈里割豬草,三天沒開口,讓父母答應她“再試一年”。第二年考試的時候碰上突發(fā)瘧疾,腹瀉加發(fā)燒,坐在考場上汗如雨下,自然落榜,分數線到了,不過沒考上心儀的中文系,被調劑到了本地大學的外語系。畢業(yè)后,那年外語系又不太好找工作,曹蘭立繼續(xù)深造,讀到碩士,碰上金融低潮,一路留校任教,又讀了在職博士。一晃三十年,結婚、生子、拆遷、評職稱、中年危機、離婚、退居二線,人生走馬燈似的過了大半。送走兒子的那天晚上,曹蘭立躺在床上罕見地失了眠,心想自己雖然確實改變了命運,但和自己想象的境況有不少差距,起碼轉來轉去,沒能遠走高飛,還是埋頭在了家鄉(xiāng)建設上。所以,這次送兒子遠行,終于掙脫了最后一道枷鎖。她早就打定好主意,人生下半場,要為自己好好活一活。
這也是曹蘭立開學第一天就坐到系主任辦公室的原因。她們學校的外語系,和英國愛丁堡的一個大學有交流項目。據參加過項目的老師說,歐洲其實不大,英國更小,比中國一個省大不了多少,出門護照大部分通用,沒課的時候可以登上列車,走到哪算哪。這話不假,因為曹蘭立看到了同事帶回來的護照本上,從空無一字到滿滿當當,全部是各個國家的通關文牒。坐在系主任的辦公室,她也沒遮掩,直接說自己想去愛丁堡,今年如果有名額就請給自己預留著吧,她雖然仍然只是副教授,但畢竟在學校待了三十多年,快退休了,不求晉升,求個清閑,系主任也樂得開心,痛痛快快地應允了。
說來也很奇怪,甚至曹蘭立自己想起都會暗自發(fā)笑。自己雖然教的是英語,但除了教學與接待外賓、翻譯過幾本影響甚微的英語專著外,用武之地很少,她甚至只出過一次國,還是前陣子和兒子一起去的泰國。每次想到這件事,曹蘭立都覺得自己就像好龍的葉公,網戀卻始終沒見過面的情侶,學了一輩子廬山,卻“不識廬山真面目”。所以這次去英國,既是放松,也像是網友見面,有興奮也有期許,甚至還有些忐忑。也正是因為這樣,當她真正踏上愛丁堡的土地,接二連三的麻煩事,讓她心情差到了極點。
就先說天氣吧。曹蘭立有風濕的毛病,一下雨就會腰疼,來英國已經一周了,她的腰疼就沒斷過。這還是在國外,沒辦法拔罐、刮痧和艾灸,只能靠臨時從印度人的藥店那里買來的奇怪膏藥隔靴搔癢。曹蘭立沒想到的是,明明還是秋天,卻和家鄉(xiāng)的冬天差不多,一周下來,曹蘭立的衣服就沒有曬干過。天氣是一方面,另一面要緊的是吃飯,曹蘭立怎么都吃不慣英國人稱之為美味佳肴的那些東西——齁咸齁咸的培根、炸魚和薯條、氣味濃重的洋蔥湯和餡餅,但似乎在這里只有這些!
不過這些和曹蘭立的住宿狀況比起來,都不算什么。她原本以為,既然是作為交流學習的老師,那么按照國內的經驗,起碼在住宿方面就不用擔心??刹恢莵磉^的同事刻意忽略了這一點,還是學校確實是經費吃緊,當她看到學校安排的那棟看著就像是二十世紀遺留的危房的教職工宿舍,以及觸目驚心的住宿條件時,還是大為震撼——老舊的地板無時無刻不在散發(fā)霉味,幾乎在能看到的布料上布滿了肉眼可見的蟲蛀的洞,她甚至還能聽到不知是隔壁還是樓下的人發(fā)出的聲音(聽起來語氣暴戾,似乎在大聲爭吵)。在努力住了一周后,曹蘭立終于受不了了,她跑去學院的外聯(lián)部門交涉,外聯(lián)部門的負責人叫Scott,是位地道的蘇格蘭人,胡子拉碴,桌子上擺了一瓶威士忌,他用著英國人特有的口音和淡漠表情向曹蘭立禮貌表示道,如果想要住單間,這就是他們學校最好的宿舍了。隨即露出了愛莫能助的表情。曹蘭立并不甘心,回問道:“如果合租呢?學校里有合適的宿舍嗎?”Scott從抽屜底部掏出了幾張紙,從口袋里掏出一只鏡片戴上,過了一會兒說,學校有一個教工宿舍,還有一個臥室空閑,如果愿意的話可以以合租的形式搬去那里。曹蘭立聽到后心想,反正不會比現在更差,就答應了,甚至忽略了Scott臉上一絲若有若無的意味深長的表情。
新宿舍的環(huán)境確實比老宿舍要好一些,在學??坷锏奈恢?,外面看起來,老是老了些,但比較清靜,再往里走能看到標志性的學院古堡,但當曹蘭立走進客廳,她嗅到了一股味道,黏稠腐朽,帶著一股酸味,這種味道似曾相識,曹蘭立帶著行李站在門口思索了一會兒,才想起這種味道自己在年輕時聞過,就在老家農村的豬圈里?;蛟S是猜測,又或許是多年生活帶來的某種直覺,她覺得問題在這個自己還沒見面的室友身上,她回想起Scott臉上若有若無的笑,心里又開始打鼓。走進門,曹蘭立發(fā)現,整個房子還算整潔,這種整潔源自空曠,客廳里空空蕩蕩,除了必需的桌椅,幾乎看不見別的東西。兩間臥室并立。曹蘭立走進屬于自己的那間臥室,發(fā)現雖然是白天,但是房間依舊需要開燈,長久的陰雨天帶來的霉味揮之不去。大概外國布置房間并不講究坐北朝南,左西右東。
曹蘭立把東西放好后,陷入了短暫的休憩中。她已經五十多歲了,異國他鄉(xiāng)的陌生興奮感轉瞬即逝,身體的疲勞卻準時準點到來。她算了算時差,正是國內午睡的時候,就躺在床上小憩了一會兒。但在這時,之前在門口嗅到的奇怪味道變得刺鼻起來,不斷蠶食她的睡意。曹蘭立索性起身,伸出鼻子到處探尋味道的根源,最終發(fā)現,味道來自她未知室友的房間內。她趴在門縫上聞了聞,又一次驗證了自己的直覺。明里暗里地,她覺得自己的這位室友并不簡單。一種女人特有的情緒被勾引起來,曹蘭立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象著和這位室友的第一次會面,想著想著就沉沉睡過去。
曹蘭立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她手機一直沒調整,還是國內的時間,看了下是凌晨2點。自來到愛丁堡,曹蘭立很少有過這樣的一場酣睡。她細想剛剛做的迷迷蒙蒙的夢,但不大清楚,大致有爭吵也有恐懼,來不及細想,曹蘭立聽到外面有響動,應該是那位室友回來了。她收拾了一下,走出臥室,發(fā)現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正在廚房里煮著什么東西??幢秤皯撌菤W洲人,但露了正臉卻發(fā)現是亞洲人。女人一開口,曹蘭立就知道,這指定是個日本人。曹蘭立回國以后只要一聽見有人夸日本人好,就會撅起嘴說,其實也就是那么回事,但尋根究底起來,曹蘭立最開始對這位室友印象不差。中國人對待日本人的態(tài)度曖昧,遠觀時如同美食家般百般挑剔,但近處時卻暗自慶幸,這源于日本人區(qū)別于其他亞洲人,在世界上的好口碑?!芭侣闊┤?、懂禮貌、愛干凈”,遠在異國,一個日本人的室友幾乎滿足了曹蘭立的所有想象,而日本女人在這種想象之上,又加了幾分,仿佛是考試時完成了卷面題目的同時,又寫了另外的幾種解法。
在稱呼自己的日本室友這件事上,曹蘭立頗費了一些周章,她只知道日本室友的英文名是Sarah,曹蘭立自己也起過一個英文名,叫Lana,但曹蘭立幾乎從來不用。她始終覺得,對有名字的人來說,再起一個外國名字的意義不大,甚至有幾分可笑。曹蘭立見得太多了,看到各式各樣的留學生給自己取名叫狗蛋、大錘、李小龍,不免覺得這樣的名字內含玩笑,不夠正式與嚴肅。好在后來她發(fā)現,日本室友在客廳遺漏的一本筆記本上,寫過自己日本名字的英文拼寫:Kondo Matsuko。曹蘭立搞了一輩子外語,但對日語一竅不通,對著英文名字皺起了眉頭,不知該怎么念。她想起兒子或許懂,凌晨兩點,掐著時間給正在吃早飯的兒子發(fā)去信息求助。不一會兒,兒子回復:近藤松子,順便做了簡單的科普,近藤是日本的一個大姓氏,按排名比對的話,大概與“沈”類似,松子也是一個常見的名字,最有名的就有一部電影,叫《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豆瓣評分挺高的,這部片子的英文翻譯就是Memories of Matsuko。
松子長得粗糙且有力,個子高大,和傳統(tǒng)意義上的大和撫子有較大出入,如果不是發(fā)音時的執(zhí)拗口音,很難覺得會是日本人。在相處一段時間后,曹蘭立也漸漸察覺松子身上的不對。比如,她很節(jié)省,甚至于到了苛刻的地步。松子去超市買東西,從來沒有買過原價的食品,她每次都是晚上八點后,雷厲風行地去各個超市搜刮快過期的打折食品。大部分是品相不佳的土豆、洋蔥、芥藍等,她還會去只有印巴人才去的小店,去購買半塊的咖喱塊、用剩下的一小撮食鹽與胡椒粉。偶爾遇到品相好的菜品,松子會像凱旋的將軍,大聲向曹蘭立炫耀:“Looko! Lan! Looko whato iy goto! ”(看!蘭!看我買到了什么?。┧勺勇曇羯硢s穿透力十足,總讓曹蘭立莫名聯(lián)想起以前在農村敲過的鑼。而且這種食物,在曹蘭立看來都不能算是體面,但節(jié)省是她的事,別人無權置喙,真正對曹蘭立造成困擾是松子糟糕的衛(wèi)生習慣。盡管對于日本人來說,“給他人造成困擾”這件事很失禮,但松子顯然沒注意到。因為窮,也因為節(jié)約,松子的房間永遠混雜著一股各種食物過期的腐爛味道。同時,曹蘭立還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松子幾乎沒有面霜、沒有洗發(fā)水、沒有沐浴露,也沒有肥皂。對于松子來說,洗澡只需要熱水。這讓她身上永遠帶著一股咖喱與汗水混合的氣味。松子本人對這一切毫無察覺,無可奈何的曹蘭立只能在她走了之后,用開窗通風的老法子來緩解氣味帶來的不適。
松子是做什么的呢?這點也讓曹蘭立很疑惑。但依照她的推斷,松子的工作應該上不了臺面,她或許是學校的某個片區(qū)的保潔員,或許是修理苗圃和草坪的園丁,文化程度應該不高,但疑問卻又接踵而至。松子究竟為何會來英國?她又經歷過什么?但總之,松子和自己之間終究隔著不少,這讓曹蘭立有了地位和學識上的優(yōu)越感,進而泛濫出同情與憐憫。因為有伙食補貼和按英鎊結算的月津貼,曹蘭立在英國還算過得不錯,起碼吃穿不愁。所以,每次曹蘭立都從超市買食材的時候都特意多買些。曹蘭立在家也是自己做飯,但由于工作繁忙,廚藝算不上出挑。樂于下廚的人多少都有些明面上的虛榮心,期望聽到別人的贊賞。對于這塊,松子也算是不錯的食客,無論是糖醋排骨還是大骨海帶湯,都不吝給出贊美。這讓曹蘭立覺得松子身上屬于亞洲人的可貴品質并沒有丟。
但這個想法并沒有持續(xù)多久,熬過新鮮感,曹蘭立終于發(fā)現松子身上某些難以理解的“秉性”。比如,松子和曹蘭立吃飯時從來都是飯來張口,連收拾碗筷這種小事也從不伸手,吃完之后,按流程說完一套感謝的說辭便一頭鉆進自己的房間。松子也幾乎不分享她的東西,不僅不分享,甚至絕口不提。“我看得上她那些破爛玩意兒嗎?”曹蘭立有次在給國內的閨蜜打電話的時候忍不住發(fā)出了這樣輕蔑的牢騷。曹蘭立有時也會在校園里撞見幾次松子,每次看見她,都是一個人往返。奇怪的是,松子似乎并不像是學校雇傭的雜工,每每見到她,她手里都會有幾本書。這勾起了曹蘭立的好奇,她在松子無意遺漏下的一份資料中發(fā)現了一張表格。這是一份社會低保的申請表,上面寫著松子的學籍、學歷和社保賬號、身份ID賬號等基本情況。在學歷那一欄,清楚寫著PHD(博士),研究方向是教育史。
曹蘭立忍不住在一次會議后,向Scott問起松子的情況。Scott聽后約她去隔壁的房間細聊。隔壁的房間放著一款咖啡機,Scott一言不發(fā),按部就班地將咖啡豆研磨成齏粉,倒進準備好的濾紙上,像是在做一套的準備工作。沖泡完成后,Scott用兩根手指捏起面前的咖啡,慢慢抿了一口,才向曹蘭立說起松子的故事。整個故事不算曲折,但也還算令人驚奇,起碼對得起Scott故作姿態(tài)的咖啡。
曹蘭立怎么也沒有想到會栽這么大一個跟頭。
這還要從曹蘭立本身的專業(yè)說起。來英國上課,校方給曹蘭立的課程命題較為寬泛,是東西方文化比較。這不是曹蘭立的專業(yè),她的專業(yè)是西方文學史,但由于選題寬泛,所以上課的時候,曹蘭立一般是東講一點,西說一些,從老子說到孟德斯鳩,從荷馬再聊到盛唐詩歌。那天正好是周五下午,曹蘭立準時準點走進教室,拿出教案,開始上她的那節(jié)課。正上到一半,教室后門溜進來一個人,曹蘭立有些近視,那人又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她看不大清楚,以為是學校安排的教監(jiān),就按部就班地講下去。講了沒幾分鐘,后排那人舉起了手,當時課堂里一片寂靜,那只舉起的手像是獨自矗立飄揚的旗幟,曹蘭立應允了“那只手”的發(fā)言。
令曹蘭立覺得詫異的是,那個人發(fā)出了自己熟悉的日式口音。她的聲音巨大,并分一二三四,條理清晰地指出曹蘭立剛剛講課內容的問題??陀^來說,這些問題都是學術性的,不涉及個人立場的問題,暴露了曹蘭立在備課時的大意,但主觀來說,這就是一場預謀已久的“學術陷害”。下課后,曹蘭立獨自一人呆坐在講臺上,看見“那只手”穿著自己熟悉的寬松運動服,帶著自己再熟悉不過的那股味道走上講臺,她自顧自地掏出身上的筆,自顧自地將教案拿過來,再自顧自地在上面唰唰唰做著批注。曹蘭立鐵青著臉目送“那只手”遠去,強烈的情感混雜著涌上心頭。
晚上,曹蘭立回到住處,一頭鉆進自己的房間,將房門緊閉。她開始計算歸國的時間,打定主意,在接下來的日子里,盡可能地減少和松子的交流,更不用提以往為了改善同居關系做出的種種友善的示好。
也好在曹蘭立實際上待在愛丁堡的時間并不多,正常開學后,她一周只有三節(jié)課,其余四天半都是自由時間。曹蘭立相信這是自己學校和校方協(xié)商好的,多下來的時間便坐上列車,向著各國進發(fā)。從愛丁堡出發(fā),能一路途徑約克、紐卡斯爾,最后到達倫敦著名的國王十字車站。火車會沿著海邊一路飛馳,車窗外的景色各不相同:農田、牧場、懸崖、核電站廣闊茂密,令人心曠神怡,而右邊就是一望無際的北大西洋。
每到一個地方,她都會寫好一張明信片寄回去,另外帶些地方的特產。之后,她就在地圖上做好一個標記,然后規(guī)劃下一次旅行。來自溫帶的濕潤雨水帶來的閑情生活是曹蘭立之前所沒有經歷過的。就在回國前的兩周,曹蘭立打卡完成了自己在英國的絕大多數計劃,足跡幾乎遍布了英國。她變成了一個英國通,開始嘗試原先不喜歡的炸魚和薯條、牛排腰子餡兒餅和并不正宗的法式洋蔥湯,她甚至開始嘗試杜松子酒和蘇格蘭威士忌,包括先前覺得甜得發(fā)膩的糖果都可以接受。而等到周五的時候回到家(姑且把愛丁堡稱作家),曹蘭立還是會去超市買些中國食材,做好滿滿的一桌中國菜,花樣繁多但掐好分量,賭氣似的一人吃光飲盡。
等到松子回來的時候,就算有滿滿一桌的菜,曹蘭立也絕口不提一起分享這些食物,但松子似乎也毫不在意——她好像對吃穿什么的從來都不太在意。直到某天回來,曹蘭立在自己的桌上發(fā)現了一封信,上面一絲不茍地寫滿了道歉的話,寫了這段時間的反思,甚至用上了謙恭的敬語。或許早已放下芥蒂,曹蘭立放下信紙之后,繼續(xù)去忙活了一桌菜,她準備了幾道自己拿手的好菜,包括費時費力的松松鼠鱖魚和破費工夫的老火靚湯,她準備讓松子看看,什么叫中華飲食博大精深。
和中國的聚餐不一樣的是,和松子之間的吃飯,不涉及家庭、工作和生活,甚至不涉及過去。曹蘭立和近藤松子的年齡加起來有112歲了,兩個女人在飯桌上會聊些瑣事,會聊起自己本身的學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曹蘭立覺得松子盡管在世俗意義上來看,絲毫談不上有魅力,但無疑是一位不錯的傾聽者。她對于曹蘭立的分享會表達驚詫和羨慕,在曹蘭立聊起自己所學學科的林林總總,又能給出自己的意見。在飯桌上的談話,更多的時候是曹蘭立在說,近藤松子在聽,曹蘭立覺得自己教書教了一輩子,說得已經夠多了,這時才發(fā)現,遠遠不夠。她一直以來都是帶著身份去聊天的。自從她成年后,或許已經很久沒有和人聊得這么無所顧忌。很多無稽的想法,年過半百人仍然看不順的意難平、引人發(fā)笑的尷尬笑話,在兩個女人之間反復被談及。曹蘭立想,松子是她無須去顧慮太多的朋友,反正在幾個月后,等到她回國,她們或許不會再遇到。松子也擁有足夠多的耐心,她總是安靜地聽,偶爾表達憤慨或羨慕,但不給出建議。
松子如果在中國,或許會是她的好閨蜜。在那天晚上,曹蘭立結束和松子的聊天后躺在床上甚至這樣想。
之后幾天,根據曹蘭立的觀察,松子好像總是在忙。在她的生活中,忙碌和勞作是生活的另一種稱呼——她每天很早出門,等到晚飯點回來的時候,穿著她那件藍色的運動服,身上帶著劇烈的汗臭味——即使這樣,她的生活也看起來依然毫無起色?;蛟S偶爾有陣子,她面帶喜色地出門,等到回到宿舍的時候又變得面無表情,沒有疲累也沒有欣喜,反而是臉色越來越差,越來越像一塊毛糙粑粑的草紙。這樣的日子周而復始,只有和曹蘭立坐到同一張桌子上的時候,才會罕見地展露些許笑容。她從不向任何人去吐露難處,偶爾會有些粗鄙的咒罵,有時候是英語,有時候是日語,還有些絮絮叨叨的抱怨,但絕不具體到某件事或者某個人。有時候,曹蘭立看見松子的模樣會莫名想起很久之前去銀行辦公時候遇到的一個保安。他年紀不小,事情卻不少,一直在前臺和客戶之間反復斡旋,遇到某位難搞的客戶,還會顯露疲態(tài),在忙碌的間隙,會坐在椅子上發(fā)出類似的抱怨,但一轉頭又打理心情,繼續(xù)笑面迎人。松子和他有點兒相似,但不同的是,他討好客戶,松子更像是在討好這個世界。
直到某天,松子滿面喜色地回來,手里拎著一個超市的包裝袋——正是曹蘭立常去的那家,她和曹蘭立說,今天我來做菜。盡管曹蘭立對松子的手藝有所疑慮,畢竟難卻盛情,只能任憑松子在廚房忙碌。過了會兒,松子端出來三個菜——一樣鹽焗秋刀魚、一樣炸豬排、一樣則是鹽漬的毛豆,還有一份煎好的,叫作漢堡肉的東西。四樣菜擺了一桌子后,松子從桌底摸出來兩方玻璃杯,擦得干干凈凈,給曹蘭立倒上了一杯啤酒,也給自己倒上了一杯,一口飲盡。到這時,曹蘭立才發(fā)現,松子其實是個喝酒的行家里手,起碼過去經常喝。她心滿意足地咂咂嘴,然后又倒上一杯,鄭重地和曹蘭立說,蘭,我得到了一份工作。曹蘭立表示出了意外,但其實她心里并不吃驚。上次從Scott那兒回來,曹蘭立就知道松子無業(yè),不僅無業(yè),為了每個月最基本的低保,她還得去申請低保的部門不停地做陳述,讓官員們相信,她一直在努力投放簡歷,以獲得一份工作,這樣她才能申請到一份最低的生活保障。曹蘭立甚至大概猜到松子時不時帶回來的那個袋子里裝的應該是小瓶小瓶的廉價威士忌。生活已經困難,酗酒更是難言之隱,但不知怎么回事,曹蘭立不再覺得這是“矯情”和“不知好歹”,她逐漸明白并理解這一切,她舉杯和松子干杯。喝了些酒的松子不像之前那樣拘謹,她話漸漸多了起來,開始聊自己曾經的故鄉(xiāng),開始說起往事。
松子說自己在日本的時候其實過得不好?;蛟S因為長相又或許因為家境,“從來就沒有受歡迎過,我當時覺得,只要我努力學習就能改變這一切。我在日本讀完了大學后,半工半讀,花了幾年時間,才能貸款來到英國繼續(xù)讀碩士和博士。但是等到我讀完博士后,卻發(fā)現自己失業(yè)了。”正如松子所說,或許因為年紀實在太大,或許讀的專業(yè)太過冷僻,畢業(yè)后的她當時只得到了一份圖書管理員的工作?!翱蛇@根本就是糊弄我!當時本科生的工資都和我一樣,也和我做一樣的事,我不能接受這些?!睂τ谶@件事,松子這樣總結道,她憤然辭職,還將學校告上法庭,但除了多了一筆高昂的律師費,生活變得更加窘迫之外,松子什么都沒得到。即使這樣,生活還要繼續(xù),之后幾十年,松子一直在愛丁堡,奔波忙碌,用酗酒獲得些許的麻痹。“現在都好啦!我有了一份工作,雖然工資不高,但一切都不一樣了!”這些事情曹蘭立在之前就聽Scott簡略地說過,這次聽松子再提,多了許多主觀細節(jié)上的補充。或許由于同情,又或許是出于某種心有戚戚,曹蘭立和松子不停地續(xù)杯、喝酒,聊起自己在生活和家庭里的不如意;聊起自己出身農村的不甘和無奈;聊起被禁錮不得自由的大半生。一個中國女人和一個日本女人在愛丁堡的偏僻宿舍里,抱著哭成一團。
出于某種理智沒法解釋的沖動,凌晨兩點,兩個人結伴來到大學里的草坪上,夜空罕見放晴,兩個醉透的人背靠著坐在濕漉漉的草坪上,看著夜空里的星星。松子忽然說,蘭,你的理想是什么?這個問題問得曹蘭立一時語塞,即使醉酒也不容易回答?;秀卑肷芴m立真正想要什么?這個問題她在深夜反復捫心自問過,但每個階段都不相同,年輕時候她想出人頭地;等到生活安定了又想在學術上有所成就;再后來希望家庭能安安穩(wěn)穩(wěn);現在她發(fā)現無非就是自由自在些,平安順遂度過這一生就好。曹蘭立沒回答,松子卻說,她想回日本老家箱根看看。箱根很美,有日落也有火山,小時候,在家后面的一片湖泊上能看到遠遠的燈塔,慢慢閃著光。只是,日本的機票很貴,有了工作以后,就能安心存錢,回家去看看了。曹蘭立安慰說,一定會的。松子說,我知道。
松子那天晚上回來,曹蘭立正在收拾東西。看見松子來了,曹蘭立把自己收拾好的一個包裹遞給了她。里面是她不穿的一些衣服和書籍,還有自己花時間整理、標注好英文步驟的中國食譜,另外還有一小包松子愛吃的零食。松子當著曹蘭立的面,把包裹打開,一樣一樣拿出來,每拿出來一樣,就鄭重地鞠躬、道謝。等到走的時候,曹蘭立不爭氣地流了些眼淚,她叮囑松子有機會一定去中國看看。松子也流了淚,在機場的時候,她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上不知道從哪抽來的并不合身的正裝禮服,在安檢外面朝著已經遠去的曹蘭立招手,像一面迎風招展的旗幟。
回國以后的生活過得波瀾不驚,曹蘭立花時間整理了自己在英國的游歷見聞和學習資料,忙完學校要求的論文后,自己找關系聯(lián)系了一家出版社,準備自己自費出本書。那天晚上正在整理書稿,負責的編輯問她在扉頁上要不要寫點兒什么。曹蘭立不太懂,說,扉頁上還要寫東西嗎?編輯說,一般就是致敬誰誰誰,類似家人朋友什么的。曹蘭立說,就寫,致近藤松子好了。編輯發(fā)來一個“OK”的表情。
書稿的第三稿完成,封面設計也差不多了,曹蘭立選了一張自己在英國拍的照片作為封面。照片上,圓溜溜蛋黃似的太陽慢慢落進泰晤士河。曹蘭立一直通過郵件在和近藤松子聯(lián)系,匯報工作似的說著圖書出版的進度,只是那邊只在開頭回復了一兩封郵件,之后就沒回。曹蘭立知道松子一定是忙于生活。等書稿完成后,出版商說準備寄來幾本樣書,曹蘭立給Scott寫信,希望他給個松子的地址。當天晚上,曹蘭立收到了Scott的回信。信里寫得簡短克制:近藤松子在上個月被發(fā)現已經在宿舍中去世,根據醫(yī)院的判斷,應該是死于突發(fā)的心梗。等到發(fā)現尸體的時候,已經過去三天。Scott還說,就在曹蘭立回國后不久,松子又失業(yè)了,長期的酗酒讓她的精神狀況很糟糕。她的葬禮也在上周舉辦完成,學校通知了她在日本的哥哥。她的哥哥近藤光一已經于上周坐飛機來了一趟英國,將松子的骨灰接回家鄉(xiāng)了。
看到回信的曹蘭立坐在電腦前,完全靜止了。過了會兒,她想打電話和誰說說這件事,打開電話簿,卻不知和誰說。周圍的同事和家人只是隱約聽她提過她的日本室友,知道她們相處得不大順利。英國的同事,除了Scott,幾乎沒有人知道近藤松子的存在。曹蘭立想了想,翻出手機里的照片,發(fā)現在長達半年的英國之旅中,有大本鐘也有大英博物館,有愛丁堡的城堡也有為某個偉大作家設立的豐碑,甚至有在記不清廣場名字的閑庭信步的白鴿,她拍了有幾百張的照片,但唯一與近藤松子有關的只有自己曾經拍下的那張履歷表。曹蘭立找到那張履歷表,看見上面的信息,想起了什么,開始在航班網站上檢索松子的信息。
密密麻麻,檢索的信息有將近三頁紙。網站上顯示,幾乎每半年一次,這個名叫“Kondo Matsuko”的人都會訂上一張從英國飛往日本的機票,又在第二天取消。曹蘭立看著滿目的信息列表,想起和近藤松子那天晚上所談論的故鄉(xiāng),心沉沉的,像是被人一把摁進了冰水里。她大口吸氣,又大口呼氣,眼淚卻一直止不住地往下掉。
曹蘭立又上網看了看機票的信息,發(fā)現從她的城市飛往日本只要三個多小時,如果順利的話,明天下午的時候就能看到箱根的日落。她動動手指搜了搜,發(fā)現松子或許沒有騙她,在照片上,遠遠的日落晃晃地墜落進湖面遠方的山坳里,快黑透的、不見盡頭的畫面里,能看到一角透著點亮的燈塔,和她那天在腦海里想的一樣美。
責任編輯 陸 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