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慕容
哭 嫂
在我的老家,“哭嫂”是一種職業(yè)。要是誰家里有了喪事,是一定要請戲班子來唱戲熱鬧一番的。戲班子很小,樂器倒不少,中西合璧,二胡琵琶、長號短號、笛、清簫還有鐃鈸鈴鼓樣樣不缺,那些年紀頗大的演奏者都是些本地的吹拉彈唱高手,趁著農(nóng)閑時節(jié)組織了這么一套班子,收入頗豐。因為在老家,喪事就跟喜事一樣講究,有長輩過世了,家里人都想把喪事辦得隆重點,戲班子的酬勞也就水漲船高了。入殮的那天晚上,辦喪事的院子里用木板搭起一個小小的臺子,在各種民樂的伴奏下,唱戲的演員上場了,她就是“哭嫂”。
她沒有穿戲服,但臉上化了濃濃的戲妝。“哭嫂”的年紀一般三四十歲,年輕時是越劇團的成員。所以,甫一開場,水袖一揮,一個蘭花指,一個哀怨的眼神就震懾了送喪的親朋。她的唱腔婉轉(zhuǎn)流麗,她的臺步跌宕多姿,丈許的空間里,揮灑自如,風情萬種。在凄婉柔美的歌聲中,無數(shù)個煙花鞭炮飛上天空,不斷有親朋好友趕來吊唁。入殮的時辰一到,歌聲歇,鼓樂起,孝子孝孫分列靈堂兩旁,哭嫂去后臺披麻戴孝,一路啼哭著來到靈前下跪。
顧名思義,“哭嫂”的專職工作就是“哭”。入殮儀式開始,穿著麻衣、拿著哭喪棒的親人在靈前密密麻麻跪滿一地,聽主持的司儀念完悼文,接著“哭嫂”就上場了。按照家鄉(xiāng)的習俗,在喪事中子女是要在靈前大哭一場的,哭得越凄慘說明越孝順?,F(xiàn)在的人都長壽,喪事是喜喪,做子女的也都學不會勉強自己,怎么也哭不起來,即使哭出聲來,也成了沒有感情的干嚎,破壞肅穆的氣氛。這時,“哭嫂”應運而生,她可以代替你哭泣,她的哭聲中糅合著越劇凄美的唱腔,忽而裊裊而行,低聲啜泣;忽而以頭搶地,涕泗橫流。低徊處令草木含悲,陰風徐來;高亢處會響遏行云,星象大亂。這時,祭拜的親友的情緒完全被帶動了,一個個低頭哀思,淚光瑩瑩,而幾個不懂事的小孩卻在一旁偷偷笑出聲來。一個合格的“哭嫂”幾可以以假亂真,哭得肝腸寸斷,如喪考妣,往往一場哭下來,聲嘶力竭,腳步錯亂,幾近虛脫。儀式結(jié)束后,撐足面子的主人照例要送上紅包:“哭得好??!”“哭嫂”抹抹眼淚,破涕為笑,這時方從剛才沉浸的世界中走出來。
十多年前我爺爺去世的時候,按照習俗,家里請了一個“哭嫂”。哭嫂姓林,三十出頭,盤著頭發(fā),身段婀娜,清秀的瓜子臉上有幾個淡淡的雀斑。入殮之前的一出《桑園訪妻》唱得柔腸百結(jié),委婉動人;一出《金玉良緣》又演繹得悲天惻地,魂飛魄散。就連像我這樣一向?qū)蚯忻暗纳倌昀傻那榫w也情不自禁跟隨她的唱腔或剛勁或柔媚,或悲抑或哀慟起來。那時我念初中,我忘記“哭嫂”的酬勞是多少,總之“哭嫂”哭得很傷心,哭得很真切。我記得當時課本里剛讀過元雜劇《竇娥冤》,“哭嫂”毫不吝惜的眼淚幾可以“六月飛雪”,讓我錯以為她就是我爺爺失散多年的親生女兒,如今重逢卻早已陰陽相隔?!翱奚钡目蘼晿O富感染力,幾個姑媽,幾個嬸嬸都在她的帶動下哭了起來,我和幾個堂兄妹們哭得像個小淚人兒,連家族里的幾個男人也語聲哽咽,掩面而泣。本來是喜喪,但靈前堂下卻哭倒了一大片。當我事后問母親:“‘哭嫂干嗎哭得這樣傷心???”母親說:“她也是個苦命人??!一個月前剛死了丈夫。”
我記得在我爺爺?shù)膯识Y上,“哭嫂”的后面還跟著一個七八歲的梳著小羊角辮的小女孩,女孩很瘦小,紅撲撲的臉袋,眉清目秀,一雙眼睛滴溜溜地會說話,見了生人也不窘。媽媽唱戲,她就在臺旁哼唱,一邊還學著媽媽的臺步和水袖;媽媽哭靈,她也就在底下抹眼淚。大人們都心疼地叫她“小林子”。
后來的幾年,又在幾個遠房長輩的喪禮上見過這個姓林的“哭嫂”,每次她總把女兒帶在身邊,我聽大人們說:“耳濡目染的,怕是這小孩將來也要做‘哭嫂吧。”不知怎么的,心里竟有一種莫名的酸楚。
一次在叔公的喪禮上,我抽空對小林子說:“你沒上學嗎?”
小林子白了白眼睛說:“我已經(jīng)讀兩年級了?!?/p>
“明天還要上課,你干嗎老是呆在你媽媽身邊?”
“要是媽媽在外邊哭靈,家里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一個人的時候,也會哭靈的?!?/p>
“你哭什么靈啊?”我笑著說。
“我哭我爸爸啊?!毙×肿拥拖铝祟^:“媽媽怕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哭,就把我?guī)г谏磉吜?。?/p>
在家念完初中,我就隨父母搬到了城里居住和上學,從師范畢業(yè)后,我留在城里做了一名書法老師。因為老家還有我奶奶,所以至少每年放假我都要回去一趟。每次回去,都有紅白喜事的人家找我寫幾幅喜聯(lián)或挽聯(lián),有時在喪禮上也能見著“哭嫂”。十多年了,姓林的“哭嫂”明顯老了,但只要細細地一化戲妝,臉上細密的皺紋立刻不見了,雖然舉手投足已不見當年的靈活和韻致,但一顰一笑,一嗔一喜仍然有當年的風范。她身邊早已不見了那個偏憐的小女兒,聽別人說初中的時候就去了上海音樂學院附中,現(xiàn)在應該升了大學了吧。
去年的暑假,奶奶的身體大不如前,不能行走,進食困難,請來的醫(yī)生說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大概是風燭殘年、油盡燈枯,大限之期不遠了。我雖然很難過,但想到人之必死,奶奶也算高壽了,晚年幸福,又沒有為病痛折磨,悲傷之余不禁釋然,暗暗地與家人提早準備后事。
有一天,有個跟奶奶差不多大的街坊去世了,因為是奶奶的故友,我不但送去了挽聯(lián),還參加了喪禮。因為多次在喜喪的場合中碰面,對“哭嫂”也算是很熟悉的了??臻e的時候,“哭嫂”問我:“你奶奶還好嗎?”
我搖搖頭說:“快不行了,看來是熬不過這個禮拜了?!?/p>
“哭嫂”說:“那就快做準備,在鄉(xiāng)下,辦喪事是一件很熱鬧繁瑣的事?!?/p>
我說:“哦,對了,我父母叫我提早跟你說一聲,到時要請你來哭靈的?!?/p>
“哭嫂”說:“我當然會來的,哎,你奶奶可是一個好心腸的人啊。”
我低頭沉默不語,心里隱隱難過起來,忽聽得有個柔媚的聲音說:“媽,我回來了?!?/p>
眼前站著一位身材修長、面容清麗的女孩,一張白皙的瓜子臉上,有幾個淡淡的雀斑,增添了不少嫵媚。
“哭嫂”高興地對我說:“這是我女兒,放暑假回來了?!?/p>
我詫異地問:“這就是小林子?”
“什么小林子?我又不是太監(jiān),我可是有名有姓的?!毙×肿诱{(diào)皮地對著我吐吐舌頭。
果不其然,過了不到一個星期,奶奶撒手人寰。好在早有準備,喪事在一種淡淡的悲傷中有條不紊地展開。
“該去請哭嫂了?!贝蟛f。
“我去吧。”我說。“前幾天我剛跟她約好的?!?/p>
“你知道她的家嗎?”
“可以打聽啊,這么有名的人。”我剛要出門,忽聽得鄰家的嬸嬸說:“不用去了,聽人說,‘哭嫂中風了,就在昨天,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里昏迷不醒呢?”
“真的?”我吃驚地說。
“是真的,剛才我在路上碰到她女兒了,哭哭啼啼地剛從醫(yī)院出來,一問原來是她媽媽生病了?!?/p>
我頹然地坐下,心中很是難過?!啊奚┱媸莻€苦命人啊,十幾年前丈夫去世,就再也沒有嫁過人,一心一意培養(yǎng)女兒。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這許多年來,‘哭嫂的名聲一直都很好,真是不容易啊!”母親說。
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大家雖然唏噓不已,不過,很快對喪事可能會冷場的擔憂超過了對“哭嫂”生命的擔憂:今天晚上誰來唱戲,誰來哭靈?
所有的力量都調(diào)動起來,大家分頭去請鄰村的“哭嫂”們,可反饋過來的消息很快讓大家掃興,原來通往天堂的道路今天竟是如此擁擠,周圍村子全都有人去世,幾個‘哭嫂全都沒空。
“現(xiàn)在的唯一辦法,就是叫演奏班子照舊配樂,哭靈就只好自己人了?!备赣H說。雖然這樣做,總覺得不合習俗,會讓外人挑剔詬病,卻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到底是喜喪,炮仗一直放個不停,震耳欲聾,特意從城里買來的煙花點綴著夏日的夜空,繽紛燦爛,絢麗奪目。嗩吶和二胡們格外賣力,吹奏著一些歡快的民樂,如果沒有靈堂上白色的挽聯(lián)和黑色的靈幛,會讓人仿佛置身于婚慶的場面。
但沒有人唱戲,總歸少了些什么,一些上了年紀的街坊鄰居開始懷念“哭嫂”來?!爸魅思乙矝]個打算,就算是縣里的哭嫂,也要去請過來了,你看現(xiàn)在都冷場??!”“噓,不能這樣說,聽說那個林寡婦中風了,唉!”……聽著那些埋怨的聲音,我們都為喪事舉辦過程中產(chǎn)生的冷場感到愧疚?!熬尤粵]有唱戲,沒有哭靈,這要傳出去,怕是會敗壞家族名聲?!弊鳛殚L子,父親把幾個叔叔召集過來,沉重地說,但又有誰能想得出補救的辦法呢?
“走過三里桃花渡,七寶涼亭來穿過……”如同幻夢般,門口飄過來越劇的柔媚唱腔,一個化著戲妝一身素衣的妙齡女子顰首蹙眉,恰若春風拂柳,青云出岫,分開了夏夜無風的懊悶和人潮擁擠的熱浪。她走到靈前,站住了,仿佛從經(jīng)典的戲文里走出來的女子,清麗脫俗,一塵不染。
我立刻認出來了:“小林子!”
薄施粉黛的小林子清了清嗓子說:“讓各位久等了,我媽病了來不了,今天的哭靈就讓我代替她吧?!?/p>
底下無語,好可怕的沉默啊,忽然,不知是誰帶頭鼓起掌來,立刻院子里沸騰了,大家都使勁地鼓掌。
節(jié)目很精彩,小林子不但唱了奶奶生前最愛聽的《寶玉哭靈》等越劇選段,還演唱了幾首民歌,經(jīng)過專業(yè)訓練的唱工自然是無可挑剔,天籟之音如高山雪水,滌蕩著每一個煩躁的靈魂。
按照流程,入殮時刻一到,小林子披麻戴孝,跪倒在靈前,隆重地行起禮來。良久,她低聲啜泣起來,哽咽著用越劇的唱腔哭起靈來,相比于她母親的嚎啕大哭,呼天搶地,有入戲太深的嫌疑,她的哭聲雖然不夠“熱烈”,卻字字含悲,淚中帶血。正所謂“大悲不悲”,小林子把悲哀的氣氛和尺度拿捏得恰到好處,令聽者無不泫然。幾個熟悉哭靈唱詞的長輩聽了嘖嘖稱奇:“居然一字不差,真是神奇??!”我的腦海中立刻出現(xiàn)了十多年前經(jīng)??梢姷囊荒唬阂粋€瘦弱的女孩跟在“哭嫂”后面,咿咿啞啞地用稚嫩的童聲唱著。
因為小林子的出現(xiàn),陷入僵局的喜喪柳暗花明,風光無限,疲憊的親人們松了一口氣。次日出殯后,父親囑我去醫(yī)院看看小林子的媽媽。鄰居說:“不用去看了,她一大早就送去了縣人民醫(yī)院急救?!?/p>
出殯并不意味著喪禮的結(jié)束,從“頭七”一直到“七七”“百日”“周年”都需要祭奠追思,而且儀式的具體細節(jié)不盡相同。
辦完“頭七”,我正在老屋內(nèi)整理奶奶的遺物,忽聽得母親說:“門口有人求你寫幾副挽聯(lián)呢?!?/p>
“怎么,村子里又有人去世了?”我有點揶揄地說。
“是哭嫂,昨天半夜里去世的?!蹦赣H紅著眼睛,嘆氣說。
我不知是怎樣走到門口的,一身素衣的小林子正用手抹去臉上淡淡的淚痕。
九面鑼
奶奶的喪禮因為小林子的救場而被四鄉(xiāng)八鄰傳頌了好久。以后怕是再也見不到小林子這般妙齡的哭嫂了吧?她那柔美婉轉(zhuǎn)的嗓音、纏綿悱凄惻的哭腔早已成為鄉(xiāng)親們記憶中美麗的絕唱。但見慣了大場面的外婆說:“要是有老馮的九面鑼敲一下梅花就好了?!蔽艺f:“喪禮上不是經(jīng)??梢钥吹嚼像T嗎?他會拉胡琴也會敲梆子,但從沒見過他帶來九面鑼。”外婆笑而不答。
殯儀的中心是樂隊,俗稱“小唱班”。我在一些大場面里幾乎見過所有的民族樂器,那些民間的農(nóng)民音樂家都是多面手,放下胡琴就會吹笛,我甚至見過有人會吹西洋的薩克斯和單簧管。中西樂器雜糅的葬禮進行曲,肅穆中隱隱透著一種滑稽。但我從未在喪禮上見過有人表演九面鑼,因而也不懂“敲梅花”是什么意思。在長輩的敘述中我才知道“梅花”是曲目,也是九面鑼敲打的繁麗手法,錯落有致如梅花飄落。九面鑼在本地是一種很稀有的打擊樂器,只在我外婆所在的那個4000多人口的沿海大村里才有蹤跡,舅舅的朋友老馮是唯一的傳人。去年,我在方圓幾十里最有名的“哭嫂”——也就是小林子母親的葬禮上見過老馮,因為小林子孤苦無依,老馮和小唱班的那一班多年搭檔的同事出資成了舉辦喪事的主人,老馮由于年長,被推舉為總管先生,盡心盡心力地勞碌了三天,把痛喪辦得相當?shù)皿w,在家鄉(xiāng)傳為美談。老馮終身未娶,無子無女,年過七旬,個子很高,面容清癯,令人嘖嘖稱奇的是他又大又靈敏的耳朵——幾十米外,他能從腳步聲判定走來的人是男是女,多少年紀,如果是熟人,他能叫出那人的名字。所謂音樂家不就需要這樣的天賦異稟嗎?據(jù)說九面鑼曾經(jīng)申報市里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評審專家要求聽一下現(xiàn)場的演奏,可是犟脾氣的老馮始終不愿意,他的絕技從不輕易示人。除了農(nóng)忙季節(jié),他平日也是樂隊里的成員之一,靠音樂才能維持生計。每次有白事的時候,總會帶一個陳舊碩大的旅行包,旅行包印著掉了漆的“上?!弊謽樱镞吶麧M了二胡、笛子、三弦、月琴等各種樂器。各種樂器他都駕輕就熟,張手就來,可人們最要看的是他的九面鑼,連我快九十歲的外婆一輩子都沒見他敲過幾回。有一回,外婆村子里村長的老父親去世,村長有錢有勢,場面辦得非常隆重,但還有人跟他抬杠,你要是能請老馮出山,給全村的人敲一回梅花,那才是盛極哀榮。村長一個在城里經(jīng)商的兄弟出一萬塊錢請他表演,結(jié)果當然是被拒。
我知道,這是小林子的聲音,但我猜不出老馮一連三個月在上海干什么。第二天晚上入殮的時候,熱鬧的戲臺已經(jīng)鋪好,由于我外婆在村子里輩分極高,所以來的本家人可真不少。靈堂外的院子里黑壓壓地坐了不下500人。在哭靈之前,哭嫂登臺唱戲,門外煙火喧騰。正在熱鬧之際,門外突然來了一撥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有男有女,每個人都身背一樣樂器,為首的正是小林子。
一年不見,她似乎又清麗了幾分,我沒有意外,問:“馮伯呢?”這時兩個年輕人抬著一個體積龐大、咣當作響的紙箱子進來。紙箱子緩緩打開,卻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紫檀木架九面鑼。見到老馮的九面鑼,我看見舅舅的眼睛瞬間就亮了。
“馮伯就在這里?!毙×肿诱f著,幫同學把九面鑼在臺上架好。臺下已自動讓出了位置,給那些身背樂器的同學。樂器不下十件,兩把二胡,兩把琵琶,一個三弦,一把月琴,一面鼓,一對磬鈸,一對笛簫。紫檀木因為年代久遠,已經(jīng)微呈褐色,散發(fā)著幽幽香氣,大小不一代表高低聲部的九面鑼卻在燈光下金光四射,像是九個太陽,小林子,今天是要扮演后羿嗎?
小林子手拿著套著棉布的小棒槌輕撫正中最大的一面鑼,每撫一次,就微微低頭,用棒槌致敬臺下的觀眾,如此往復三次。“這叫鳳凰三點頭,是馮氏九面鑼的起式?!本司诵÷曊f。
起式之后,全場立刻安靜了。小林子輕輕敲了一下中間的鑼,清越悅耳的聲音漣漪般沿著銅制的池塘一圈圈擴散開來,傳達到底下聽眾的耳朵里,恰若清風徐來,柳絲蕩漾,眾荷喧嘩。忽然,“當”地一聲,像一頭水牛在池塘里扎了個猛子,水花激蕩,鳥雀驚飛,蛙鳴蟬唱,十余樣樂器嚴絲合縫地協(xié)奏了起來,喜慶的節(jié)奏在寬敞的庭院里漸次彌漫開來。小林子眉飛色舞,手舞足蹈,時而低首摩挲,輕緩撫弄;時而蹬腿甩臂,甩勁擊打;時而掬水攬月,弄花拂衣;時而崩云裂石,腕挾風雷。從單手變換到雙手,從雙手錯落到移形換位,手法迅疾多變,身步回風舞雪,如梅花搖曳多姿,令人眼花繚亂。只見節(jié)奏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不一會,小林子已經(jīng)香汗淋漓,可是音符卻如清涼的梅花,在院子里簌簌飄落。小林子不但是鑼鼓手,也是指揮家,她的左手指向哪兒,哪邊的樂器就演奏出合拍的旋律。最后的高潮部分,她秀麗的長發(fā)隨著身體的高低俯仰而飄散開來,如梅花的疏影,浮漾在清涼的夜空。驀然,四散的頭發(fā)停止了飄動,如風雨過后的大樹寂然肅穆,失散的音符如離巢之鳥,不絕如縷。那梅花般錯落有致的手法仍在人們眼中晃動著,空中隱隱有花瓣灑落,只見渾身虛脫的小林子站在戲臺中間,兩行清淚從眼中嘩然而下。
“這真是老馮的真?zhèn)鳎像T一直不肯輕易演奏九面鑼的一個原因是,馮氏九面鑼必須全身心地投入,身體發(fā)膚都要配合,所以一場梅花敲下來,非常地累,十年前,連演三場以后,老馮就病倒了。”舅舅說。
“這當然不是主要的原因,十年來馮伯沒有為鄉(xiāng)親們演出的原因是九面鑼根本就不在身邊?!毙×肿幼呦屡_來,在舅舅旁邊坐下說。
小林子接下去的話印證了舅舅的話,老馮接濟著小林子母女倆的生活,為了小林子讀得起音樂學校,還把紫檀木架九面鑼賣給了一個古董收藏者,不過那個古董收藏者聽說了個中緣由,留了電話和地址,答應隨時可以原價贖回。不過,接下去的話卻讓我們唏噓不已。原來三個月之前,老馮被確診肺癌晚期,他感到生命無多,就去了上海,先是拿出十年來在殯儀中賺的辛苦錢,找到那個收藏家,贖回了九面鑼,然后再去音樂學院找到小林子,說要把九面鑼技藝傳給她。在音樂路上學習多年的小林子學得得心應手,還找齊了專擅某種器樂的同學,在學校的支持下,用最快的速度完整地排演了九面鑼敲梅花的曲目。
“那,現(xiàn)在老馮呢?”舅舅的聲音在發(fā)抖,或許他隱隱感到了某種不祥。
“三天前去世了,去世之前他就預感到老外婆身體不行,家鄉(xiāng)可能有報喪的電話,叫我把他的手機繼續(xù)開著。他還說,老外婆生前一直念叨著要九面鑼表演,可是樂器不在身邊,真的是沒有辦法,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希望我能替他去表演?!毙×肿幽四ㄑ蹨I繼續(xù)說:“去年媽媽去世之前,特別叮囑我要為馮伯養(yǎng)老送終,可是還沒等我賺錢養(yǎng)他,他就不在了,所以我把他的骨灰盒暫時寄存在上海的一座寺廟里,每個周末我都可以看他,等我畢業(yè)了,一定把他送回故鄉(xiāng)。”
舅舅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但其實老馮只是想單純地幫助小林子母女兩而已,所以盡管做了十多年好事,卻從來不對人提起,但還是有些風言風語,等事情水落石出的時候,人卻已作古?!?/p>
小林子把一個光盤交給了我:“這里有馮伯生前最后的演出,是剛到上海傳我技藝之時的獨奏,由于忍著病痛,所以手法可能會有點遲鈍,但即便這樣,我現(xiàn)在的水平也萬萬及不上?!?/p>
小林子的表演已經(jīng)稱得上驚艷,我不知道病入膏肓之際的老馮又會留給我們怎樣的絕響呢?
九龍包
老馮雖然是孤寡老人,可本家的親戚并不少,但他的命中還缺一個閨女。在白喜事上,有一樣東西必不可少,但只有閨女才能相送,傳說有了這樣東西,死者在另一個世界里才能健康平安、衣食無憂。在送老馮的骨灰盒回到家鄉(xiāng)時,披麻戴孝的小林子承擔了一個閨女的孝心。在我的外婆的喪禮上,他就委托我舅舅為她置辦一樣東西,這樣東西叫九龍包。
時光退回到十多年前,我本家叔公臨終的時候,他的嫡孫——比我年長幾歲的堂哥正在外讀書,趕不回榻前,在程序里,我自然而然地承當了一個嫡孫的責任。一眾家人,跪滿榻前,鐵鍋里燃燒著熊熊烈火,火里飄揚一些黃裱紙的碎屑,紙上寫有奇怪的文字和符號。這時,伯母端來米湯,我顫抖著舀了一勺喂水米不進多日的叔公。奇怪的是,米湯沒有順著他蒼白清癯的臉龐滑下去,而是進入了他的嘴巴里。
養(yǎng)老是孝,送終是福。家鄉(xiāng)繁瑣的喪禮在送終的那一刻就已啟動,我給叔公喂下的米湯叫做還魂湯,鐵鍋里燒的黃紙叫做九龍包。那一晚,叔公并沒有去世,他的嘴巴微微開了一道縫,喝了米湯,悠悠還過魂來后,他在世上又多活了三年。不獨我叔公一人,我家鄉(xiāng)有很多這樣的例子,明明將死之人,最后都活了過來,有專家來考察家鄉(xiāng)的這種習俗,說這可能是一種古老的心理安慰之術(shù),還魂湯和九龍包給了垂死之人以活下去的信念。
還魂湯就是尋常的米湯,接地氣,現(xiàn)場制作極為方便。而九龍包卻是要提早備下的。從臨終到每年清明的掃墓追思,九龍包跨越了生死,是一種寄托著生者美好祝愿的高大上的祭品。九龍包外形是一個黃色方形圓頂?shù)募埡?,里面是碼得整整齊齊的數(shù)千張薄薄的黃裱紙,這些紙張大有來頭,是九個屬龍的老太太念的經(jīng)文。按照家鄉(xiāng)的習俗,必得有九個屬龍的老太太一起念經(jīng),死者才能超度。清明前,市場上也有冥制品售賣,而九龍包卻是做不得假的,它賣的是千百年來的虔誠和純孝。據(jù)說有一年有個外地來的不法商販,售賣假的九龍包,發(fā)了一筆橫財,最后卻橫死客鄉(xiāng)。
如果你在家鄉(xiāng)一帶轉(zhuǎn)悠,經(jīng)常可以看見尋常人家的院子里,坐著一個老太太,嘴里念念有詞,每念一句就在一張黃裱紙上點一個朱砂。那個老太太必定屬龍,她嘴里念的是大悲咒或高王經(jīng)。必得收集九個這樣的老太太念的上千遍經(jīng)文,才能組合成一個九龍包。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我表哥的阿太,也就是我舅媽的奶奶就是一個吃齋茹素的念經(jīng)人,重要的是,她還屬龍。每年寒暑假去外婆家,總可以看見一個小腳駝背、矮胖留髻的老婆婆在陽光下瞇著眼睛念經(jīng),每念一句就會在一張黃裱紙上點一個朱砂,那張紙上寫著心經(jīng)一百卷。三十年前的畫面充滿詩意:陽光下細塵飛揚,我和三個表哥在院子里打著陀螺,舅媽在晾曬衣服,念經(jīng)的阿太心無旁騖。
舅舅家是一個大院子,兩層老式樓房樓上樓下被分割開很多房間。樓下除了客廳和廚房,還有我外婆和阿太的臥室。阿太沒有女兒,我舅媽的父親又遠在上海,我舅媽這個嫡孫女自然就承擔了養(yǎng)老送終的大任。阿太比我外婆稍微年長幾歲,兩個老人一個吃齋念佛,一個抽煙吃葷,性格上有明顯差異,卻一樣的慈眉善目,德高望重。我外婆善挑痧,農(nóng)忙時節(jié)有很多中暑的人面色凝重地找上門來,外婆用一根發(fā)簪迅疾地在他們脖子、肩膀的若干穴位上扎了幾下,一顆顆紫黑的血珠子順著發(fā)簪流到地上,脖子和肩膀上瞬間留下猙獰的玫瑰痧斑,奇怪的是,剛才還邁不動步子的人們片刻之間,一臉輕松。找阿太的人似乎更多,每隔幾天就有幾個年齡相仿的老婆婆找上門來,手里拎著滿滿一袋黃裱紙。她們在家里念好了經(jīng),點上了朱砂,等待著阿太把經(jīng)文收攏在一起,做成九龍包,據(jù)我舅舅說,那時候的九龍包不是買的,而是求,有喪事的人家只需出一點紙張的費用,就可以得到阿太的九龍包。阿太也不是有求必應,逢人必給,如果有求的那人名聲不好,阿太會斷然拒絕的。
在沒有實行火葬之前,家鄉(xiāng)但凡有老人過六十大壽,就有做棺材的習俗,這叫“做壽材”。在舅舅家的樓上,除了舅舅和三個表哥的房間外,最大的一個堂間里,居然躺著兩具暗紅色的棺材,一具是為外婆準備的,一具是為阿太準備的。我絲毫不覺得陰森,棺材貯藏著糧食,也是我們捉迷藏的藏身之處。在一個下雨天,我走進了堂間,想把自己藏在棺材里,卻發(fā)現(xiàn)角落里坐著阿太。阿太說:“聽說以后實現(xiàn)火葬了,這棺材就用不著了,可惜了這么好的木料?!痹谖业挠洃浿?,她除了念經(jīng),一直是個不大說話的人,那天卻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除了夸我聰明,還提起上海的那個外公,她說,外公已經(jīng)好久沒來看她了。最后她說:“幫阿太掀開蓋子,我要把九龍包放進去,讓它們接一接財氣也好?!蔽蚁崎_了蓋子,阿太挪開了她的小腳,身后是一大堆九龍包,散發(fā)著金色詭異的光芒。我屏住了呼吸,一個個小心翼翼地地放進去,像放一個個金元寶,九龍包很輕,卻似乎要把我的心臟壓壞。
在家鄉(xiāng)剛開始移風易俗、實行火葬時,一幫行將就木的老人還是有些惴惴不安的。他們來找阿太,阿太見多識廣,有兒子在大上海工作。他們總是會問一些奇怪的問題,比如人在火化的時候會不會感到痛。阿太白了一眼反問道:“在那一天,你還是個活人嗎?”最后平息眾人擔憂的還是阿太的一番話:“我念了半輩子經(jīng),九龍包就放在最接地氣的地方,倘若你們走的比我早,我親自送來;我比你們早走,你們要用時,讓我孫女送來。”那些人方才得了安慰似的離開,但是他們決計想不到,九龍包就放在原本給阿太準備的棺材里。
爺爺去世之時,尚未實行火葬,不用我姑姑來求九龍包,阿太自己送來了,小腳巍巍的,拄著拐杖,走了幾里路。爺爺有兩個女兒,還有一個十多歲就夭折的,阿太送了三個。我母親說:“你阿太雖然80歲了,但頭腦清晰,竟然連你爺爺夭折的女兒都記得?!卑⑻狭讼悖盍艘欢谓?jīng)文,用拐杖頓了頓地對我母親說:“你公公好福氣,還可以找塊敞亮的地兒,有個安身之地,而我的身后事,卻不知道該如何操辦?”
就是在我爺爺去世的那天,我方才聽說阿太的傳奇故事。原本阿太也是漁人家的孩子,年輕時候模樣端正,身材苗條,有一天被海島上的土匪擄去做了壓寨夫人,鎮(zhèn)上的不少老人家都曾見過她曾雙搶插腰、威風凜凜地坐在轎子上經(jīng)過老街。解放后,她的土匪丈夫被政府鎮(zhèn)壓了,她卻被寬宥遣回原籍,后來終身未嫁,吃齋念佛,一生行善?!耙苍S她之前見過太多血光之災,也許手里就曾沾過鮮血吧,這是一種贖罪嗎?”少年的我腦海里浮現(xiàn)她腰插雙槍的英姿,不知怎么竟然會冒出這樣可怕的想法。但阿太的傳奇身世卻讓我對她從此有了一份敬畏。
爺爺去世后的那個暑假,我照例去了外婆家。外婆依然用她的妙手給中暑的農(nóng)人活血散瘀,驅(qū)風醒腦,而屬龍的阿太依然在念她的經(jīng)。有一次我看著她的身影,想著或許是長期低頭念經(jīng)讓她駝背得厲害,心里忽然有一個奇怪的想法,我摸出一把我父親從杭州出差帶回的玩具手槍,“啪”的一聲,拍在阿太面前:“阿太,聽說你以前有兩把手槍,是真的嗎?”
阿太的手突然顫抖了一下,微微色變了一下:“阿彌陀佛,你這小孩子聽誰說的?”
“聽上了年紀的人說的?!蔽艺裾裼修o。
阿太不說話,把我領(lǐng)上了樓,走到她的棺材前,阿太說:“你想看槍嗎?它就在里面。”
“不對,里面都是九龍包?!蔽蚁崎_蓋子,里面滿滿的九龍包黃燦燦得耀眼。
“如果心存善念,槍是紓難解危的好東西,和九龍包又有什么區(qū)別呢?”阿太看著我的眼睛說。
第二天,村里有個老人過世了,子女們來找阿太求一個九龍包,阿太卻不見了。舅媽說:“每次求九龍包都得經(jīng)過她的同意,這次不知去哪里串門了。算了,這次我讓你們先拿去,回頭我再跟她說一下。”
舅媽和我上了樓,卻發(fā)現(xiàn)棺材蓋的角掀開了一角,阿太在里面幽幽地說:“是國慶他爹去世了吧,我沒記錯的話,她有兩個女兒吧?!?/p>
不知為何,從那次開始,只要阿太一失蹤,必定是在棺材里,那掀開的一角,是跨越生死的空間。有人說她老年癡呆瘋了,也有人說她算是大徹大悟了。那一年,移風易俗、殯葬改革的通告已經(jīng)貼遍了全村,沒幾個月就要開始實施了,村里竟然有一些執(zhí)拗的老人嚷嚷著要死在實行火化之前,也真有一兩個得了重病,吃農(nóng)藥提早謝世的。阿太聽說后搖頭說:“早知道,我就帶他們到我棺材里呆一會,不就是這么個地方嘛?不過……比起那個盒子,確實也寬敞了很多?!?/p>
阿太,用這樣的方式在生死之間來去自如。殯葬改革后的第三年,阿太無疾而終,死之前還在念經(jīng)點朱砂。因為大多數(shù)村里人都得到過她免費九龍包的恩惠,所以她的喪禮上,來的人特別多,入殮時,她的骨灰盒就放在她的棺材里,棺材里的九龍包被轉(zhuǎn)移到了安靜的柜子里,繼續(xù)發(fā)揮它的作用。我知道移風易俗是社會文明進步的必然,也知道自從阿太去世以后,依然會有屬龍的老太太在念經(jīng),但似乎已經(jīng)成了謀生的手段。一個九龍包視大小而定,價格從上百元到幾百元不等。事實上,自從阿太去世后,受惠于她平時的念經(jīng)積累,村里人又免費使用了好長一段時間,而最后一個九龍包,舅媽本打算留個念想的,后來送給小林子燒給了老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