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繡荷包》是中國民歌的一大類別,川南《繡荷包》歌詞尤有特點。從制度文化、社會生活、方言民俗的角度,可以考見其歌詞中的“咕兒嘎”實為“鼓二更”;“金剛梭羅妹”應(yīng)為“青鎖了門”;“二月荷包二點黃”指荷包的形制;“井邊挑水送小郎”是民間社會生活的一個側(cè)影。作為活態(tài)文獻的民歌,其歌詞的研究是一個內(nèi)涵十分豐富的課題。
關(guān)鍵詞:
《繡荷包》;鼓二更;青;二點黃;水井
中國無分南北古今,皆有民歌小調(diào)《繡荷包》。清道光年間,華廣生編《白雪遺音》,收錄“湖廣調(diào)”《繡荷包》,另有《繡汗巾》《補雀裘》,亦屬同類型小調(diào)。[1]近世以來,山東、河北、陜西、甘肅、青海、江蘇、四川、云南等省皆有民歌《繡荷包》流傳。截至2017年《四川民歌采風錄》出版,我們在四川采錄到的《繡荷包》達33首,另有異名同實者如《大繡荷包》《小繡荷包》《繡花包》《繡香包》《花荷包》等23首,總計56首。[2]這些民歌的內(nèi)容與河北、云南等地《繡荷包》內(nèi)容大抵相似,語言亦皆明白曉暢。相比之下,唯川南《繡荷包》曲調(diào)雖獨具特色,有的歌詞意義卻不甚顯豁,如“二月荷包二點黃”;有的襯詞襯句亦顯突兀,如“姑兒嘎”“金剛梭羅妹”等。但因系民歌,覽者唱者以為當然,皆未予以深究。
我第一次聽到川南《繡荷包》是在上世紀50年代。其時四川省榮譽軍人療養(yǎng)院的文藝演出被制為電影紀錄片,在全國公映,其中便有女聲獨唱此曲。也許是這個原因,在四川諸多《繡荷包》中,川南《繡荷包》流行最廣,影響最大,至今仍是許多民族聲樂家的保留節(jié)目。
上世紀80年代,《中國民間歌謠集成·四川卷》出版,錄有筠連縣歌手詹亞琴所唱川南《繡荷包》[3]。其首段歌詞云:
正月荷包兒(嘛咿呀)繡起頭(喂呀兒咿兒呀),
妹繡荷包(嘛咕兒嘎,金剛梭羅墨)有人求(喲喂)。
其下三段歌詞,襯詞襯句與首段相同,略而不錄:
你要荷包拿去戴,免得為妹結(jié)冤仇。
二月荷包二點黃,井邊挑水送小郎。
小小荷包你莫嫌棄,瞞到爹娘繡得忙。
在我的音樂記憶中,《集成》本與榮軍療養(yǎng)院演出本的歌詞幾乎完全相同,唯后者將“金剛梭羅墨”唱作“金剛梭羅妹”,“妹”字唱作兒化音。當代吳碧霞、李丹陽等歌唱家演繹四川民歌《繡荷包》,大都采用《集成》本的歌詞,唯襯詞“墨”唱作“妹”。2007年6月,我與采風同仁在瀘州市納溪區(qū)聽陳開才唱《繡荷包》[4],曲調(diào)和襯詞襯句一如《集成》本,唯“金剛”之“金”有時仿佛唱為“青”,歌詞則屬另一版本。半個多月后,我們在川南筠連縣聽當?shù)?6歲老人郝崇香唱《小繡荷包》:“正月荷包(嘛心拉肝心拉肝)才起頭(啊嫩悠悠哦姐姐)”[5],詞曲與《集成》本大同小異,唯襯詞襯句不同。川南《繡荷包》詞曲的多樣性,是民歌傳播史上的常見現(xiàn)象。
最近為“四川民歌合唱音樂會”遴選曲目,與作曲家討論對入選民歌的理解,我才注意到從民俗與方言的角度,川南《繡荷包》的歌詞尚有進一步研究的余地;這些研究對于演繹四川民歌《繡荷包》,應(yīng)有重要的作用。
一、“咕兒嘎”與“鼓二更”
2015年,我在整理、校對《四川民歌采風錄》的詞譜時,發(fā)現(xiàn)遂寧市大英縣翟世貴將詹亞琴、陳開才《繡荷包》的“咕兒嘎”唱為“鼓兒更”[6],雖然僅有兩字之差,卻令我忽有所悟!我在綜合考慮川南《繡荷包》的歌詞內(nèi)容之后,認為將“鼓兒更”改錄為“鼓二更”,更符合當時的情景。
古代而至近代,無論宮廷、兵營、寺院、民間,皆以沙漏記時,以鐘鼓、銅鑼、梆子聲報時。其制度為:每夜五更,每兩小時一更,如戌時一更,7至9點;亥時二更,9至11點,余類推,古代因有“更漏”之謂。唯因場所與條件不同,打更報時,宮廷、兵營、寺院用鐘鼓,民間用銅鑼、梆子。至上世紀50年代初,打更報時在中國依然盛行。如我所居住的成都少城,街上打更用的是銅鑼;敲鑼報時的更夫謂之“打更匠”。盡管成都在當時算得上是中國西部的較大城市,但民眾基本無夜生活。晚上9點以后,街上行人稀少;10點之后,已是深夜;至于鄉(xiāng)鎮(zhèn)與村落,更是路斷人稀。
在民歌或古代文人詩詞中,報更之聲對于烘托環(huán)境,抒寫感情往往有很重要的作用。納蘭性德《金縷曲·慰西溟》說自己人生失意,徹夜難眠:“獨臥藜床看北斗,背高城,玉笛吹成血。聽樵鼓,二更徹”[7]。詩人心中有事,輾轉(zhuǎn)反側(cè),驀然聞更,尤增悲切。與之相類,《繡荷包》中的報更之聲,亦常伴隨主人公的活動與思緒,如《繡荷包(湖廣調(diào))》:“一更里荷包照著樣兒裁,慌忙就把剪刀兒開。明朝還要把荷包兒戴。二更里荷包繡上一層,金線鎖口(海棠花兒紅)。荷包雖小奴的恩情重……三更里荷包繡成雙,上繡鴛鴦下繡鳳凰……四更里荷包繡完了?!盵8]但在南北諸省的《繡荷包》中,如《湖廣調(diào)》這種“五更調(diào)”式的結(jié)構(gòu)、敘事與抒情的方式已經(jīng)十分少見,更多的則是采用鋪敘的方式,直陳少女繪繡荷包的程序、荷包圖案的情感寓意,以及少女對愛情的期盼。唯獨川南《繡荷包》與之不同——它既無五更調(diào)的敘述結(jié)構(gòu),也無就繡荷包的直陳其事與直抒其情,卻有出現(xiàn)在各段襯詞的更聲。更聲既是觸發(fā)少女行為與情感的契機,也是為少女的行為與抒情提供的時間背景:少女專注于繡事,不知夜深;忽聞二更鼓響,驀然驚覺,從而引起“有人求”的種種思緒。鑒于更聲在傳統(tǒng)民歌與文人詩詞中的作用,我經(jīng)反復斟酌,最終將翟世貴所唱“鼓兒更”改錄為“鼓二更”。
為什么“鼓二更”會被訛唱為“咕兒嘎”?原因或在于:一是古代、近代曾經(jīng)有過的一些制度與生活場景早已消失,如以鼓、鑼、梆聲報時等,現(xiàn)在知之者已經(jīng)不多。二是方音的原因。四川方言的韻母eng與en合流,絕大多數(shù)方言點eng并入en,而川南有些方言點如宜賓市筠連縣、瀘州市敘永縣等地則相反,eng、en合流的結(jié)果是en并入eng,故“更”念作geng。geng、gang音近,且絕大多數(shù)方言點eng的韻母缺失,給人的音感極弱,容易被訛讀為gang。兼以民歌演唱時,歌者為追求句末的氣息通暢,音色響亮,gang又一韻之轉(zhuǎn)被唱為ga。所以,《繡荷包》的“鼓二更”被唱為“咕兒嘎”,是能夠在川南方言中找到實證,并能在傳統(tǒng)語音學中得到陰陽對轉(zhuǎn)理論支撐的。
因有對“咕兒嘎”的校改,我對《繡荷包》的歌詞有了進一步探究的興趣。
二、“金剛梭羅妹”與“青杠鎖了門”
我曾經(jīng)對川南《繡荷包》的“金剛梭羅妹”有過懷疑:戀愛中的少女,怎么會與“金剛”“梭羅”這樣的形象發(fā)生關(guān)系?許講真《漢族民歌潤腔概論》中將此句錄為“情郎梭啰喂”[9],可見作者對《集成》本的歌詞記錄也是有所保留的。她將“金剛”錄為“情郎”,一是因為兩者音近,二是與歌曲的愛情主題相諧。
許講真先生對原詞的改動可備一說;但如果從上所言的“鼓二更”進一步思索下去,或可有更新的發(fā)現(xiàn)。過去的更夫除了報時,尚負有巡夜之職,即提醒街坊鄰里天干防火,夜深防盜。由此,我想到“金剛梭羅妹”很可能是“青鎖了沒”或“青鎖了門”的音訛。原因在于,更夫巡夜,須不斷提醒各家各戶看緊門戶,落杠下鎖。如將“金剛”校正為“青”,則《繡荷包》的襯句“金剛梭羅妹”就有了更合理的解釋——“青”指用青木制作的門栓。青是四川常見的樹種,質(zhì)地堅硬,人們常用作工具如犁耙、木刨與門杠。過去四川民間用門杠拴門,俗稱“抵門杠”;青木制的門栓,既可簡稱為“青”,又可簡稱為“青杠”。《繡荷包》里女子專心刺繡,直到二更天,各家門戶早已落杠上鎖;故將歌詞錄為“鼓二更,青鎖了門”,與她的生活情境相符合。似此,對歌詞的內(nèi)容則可以有如下猜測:一是更夫報更之后,或提醒各家“青鎖了門”。在四川方言里,“門”“妹”兒化同音,唯聲調(diào)有別。但唱詞一當進入歌曲,字調(diào)的平升曲降沒于旋律,其辨義自不復存在,“門”因之被記為“妹”。二是更夫或干脆向各家發(fā)問:“青鎖了沒”?在筠連方言中,“沒”“墨”同音,故《集成》本將其記為“金剛梭羅墨”。三是很有可能在當夜二更,小郎曾經(jīng)以求取荷包為借口,悄悄來女孩家敲門。但因少女與小郎的交往以及少女為小郎的刺繡荷包,爹娘一概不知,只得以夜已深,“青鎖了門”相回應(yīng),將其婉拒門外。
三、“二月荷包二點黃”
川南《繡荷包》第三段歌詞云:“二月荷包二點黃,井邊挑水送小郎”;筠連縣郝從香所唱亦有“正月荷包才其頭,二月荷包二點黃”。何謂“二點黃”,令人費解。就四川的月令物候,找不到與“二點黃”相關(guān)的事物,因而也難有合理的解釋。但從歌詞的敘事順序看,正月繡荷包,二月二點黃,“井邊挑水送小郎”,顯然是說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努力,少女已經(jīng)做完荷包的最后一道工序,可以將其送給心上人了。故歌詞里的“二點黃”很可能是指完工后的荷包特征,以及它帶給人的視覺印象。
我為此仔細地考察過荷包的形制。荷包的功能是盛物,制作荷包首先要考慮的是防備包內(nèi)物件外泄。為此,制作者將荷包上沿內(nèi)卷,以斜扣線鎖緊,形成中空的卷邊,即湖廣調(diào)《繡荷包》所云“金線鎖扣”。荷包沿口內(nèi)卷鎖畢,再分別從左右口穿入絲帶,然后將兩端伸出的帶子相系,以扎緊袋口。為了方便與美觀,荷包上的兩條絲帶可以加長,令其飄然下垂,故云南民歌《繡荷包》有云“小小荷包,雙絲雙帶飄”。但嚴格說來,這還不是最后一道工序。為美觀,更為不讓帶子被失手拉出卷邊,帶子的兩端或穿上珠子,或系以牌子,然后綰結(jié)成穗,以防滑落。珠、牌的質(zhì)地可貴可賤,竹木骨石,珠玉瑪瑙,皆可使用;唯從美觀考慮,應(yīng)與荷包的圖案或繡口的色彩相協(xié)調(diào)。湖廣調(diào)《繡荷包》有言“金線鎖扣”,倘要與之相配,珠子選用黃色自然更好。似此,兩個黃色珠子從荷包雙帶赫然下垂,引人矚目;“二月荷包二點黃”,似應(yīng)由此而來。當然,制作者于荷包的圖案、鎖扣、珠子等,皆可自由選擇:荷包帶上既可以“二點黃”,也可以“二點紅”“二點綠”。但因歌詞的下句是“井邊挑水送小郎”,在諸多表現(xiàn)色彩的詞匯中,唯有“黃”與“郎”葉韻,故歌者除了“二點黃”,似乎已經(jīng)難有其他選擇了。
四、“井邊挑水送小郎”
荷包繡完,如何送與情郎?
古之男女,授受不親。然而交往雖有限制,湖廣調(diào)《繡荷包》中的少女卻有如下的聰明之舉:“四更里荷包繡完了,拿到長街是人都來”。她手持荷包招搖于市,吸人眼球,意在讓對方知道荷包已經(jīng)完工。果然,混跡人群的心上人瞬間不見:“手拿著荷包懶怠,親人一去不來了”。少女趕緊回家,“忽聽外面把門扣,開開門來罷喲,果然是他來了!”湖廣調(diào)《繡荷包》里少女與情郎傳遞信息的方式是很有戲劇性的。
川南民歌《繡荷包》里的少女則有不同:一當荷包繡完,她趁著井邊挑水之機,將荷包送與小郎。少女選址井邊,考慮是周詳?shù)摹9耪?,人們傍水而居。民有河臨河,無河則鑿井取水,故凡有水井處,必有人居。其時一里之人,共用一井,謂之鄉(xiāng)里,或謂之井里。又因時代發(fā)展,一里之人的數(shù)量,代有不同。如有謂“五家為鄰,五鄰為里”[10]者,有謂“一里八十戶”[11]者。總之,水井在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人口的增加,共用一井者越來越多,水井自然地成為人們?nèi)粘I钪械木奂?。人們來此汲水販水、洗菜淘米、浣布洗衣,往來不絕,聚而復散,必然招來小販,水井因以成市;市井一詞,由是產(chǎn)生。非獨如此,宋人葉夢得說柳永“為舉子時,多游狹邪,善為歌詞。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辭,始行于世,于是聲傳一時?!薄坝嗍说ね?,嘗見一西夏歸朝官云:‘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言其傳之廣也?!盵12]尤可見水井在當時,老少咸至,士女雜陳,已然成為鄉(xiāng)民交換信息、交流感情的社交乃至娛樂之地。因為如此,《繡荷包》中的女子方能借口挑水,趁井邊人多不備,將荷包悄悄送與情郎。如此障眼之法,與前所引湖廣調(diào)《繡荷包》中的少女,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以上對川南《繡荷包》歌詞的釋義,或有助于藝術(shù)家更準確地理解、更生動地演繹這首川南民歌,或有助于學者拓展對民歌襯詞襯句研究的視野與方法。一般而言,民歌襯詞襯句的主要作用或在于調(diào)適語言與音樂的節(jié)律,或在于烘托氣氛,強調(diào)情感,大都于歌詞內(nèi)容并無實際的關(guān)聯(lián)。但作為形聲會意的漢語,有些襯詞襯句或并非憑空產(chǎn)生。它們與歌詞的內(nèi)容,總多少有些直接或間接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所以,作為活態(tài)文獻的民歌,其歌詞的研究是一個內(nèi)涵十分豐富的課題。
注釋:
[1][8](明)馮夢龍等:《明清民歌時調(diào)集》(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97頁、699頁、701頁,第700頁。
[2]參見萬光治主編《四川民歌采風錄》卷十《索引》,巴蜀書社2017年。
[3]《中國民間歌謠集成·四川卷》上冊,中國LSBN出版,第597頁。
[4]同上《四川民歌采風錄》卷五,巴蜀書社2017年,第1068頁。
[5]同上《四川民歌采風錄》卷六,巴蜀書社2017年,1176頁。
[6]同上《四川民歌采風錄》卷二,巴蜀書社2017年,第313頁。
[7]《納蘭性德詞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40頁。
[9]許講真:《漢族民歌潤腔概論》,人民音樂出版社2009年,第359頁。
[10]《周禮·地官·司徒·遂人》,《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79年影印本,第740頁。
[11]《公羊傳·宣公十五年》何休注,《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79年影印本,第93頁。
[12](宋)葉夢得撰,(清)葉德輝???、涂謝權(quán)點?!侗苁钿浽挕罚綎|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06-107頁。
四川師范大學教授、民歌研究所所長、博士生導師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館員
中國辭賦學會名譽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