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乙

“我多愛你，但不因你而什么。時光穿梭，我們不在左右，只在彼此其中……”

老明信片“封印”的從前

2020年6月的那天下午，剛回到我位于美國洛杉磯市的小房子里，國內的閨蜜在微信上發(fā)來一張圖，并語音留言：“親愛的，你快看圖，有人曬了一張老明信片尋人呢，我看那名字，就是你！”

我點開那張截圖，原來，有個名叫菜菜的網(wǎng)友在她的微博發(fā)帖——《尋找當年北京的Lilim和廣州的Airy，你們在一起了嗎》。她說，自己在一個二手書商城下單買下了張愛玲的《小團圓》，并在書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微微泛黃的明信片。

2011年4月，廣州男孩Lilim為北京女孩Airy在明信片中寫了歌手張懸《城市》的歌詞：“你多難得，城市，繼續(xù)轉動。而我愛你，你可要記得?！币驗檫@波“懷舊回憶殺”，菜菜本來沒有幾個粉絲的微博忽然熱鬧起來，吃瓜網(wǎng)友懷著好奇的心情開始轉發(fā)帖子，微博、朋友圈、抖音短視頻，竟然都出現(xiàn)了那張明信片！

各種文案千奇百怪：“Lilim、Airy，你們的青春丟在《小團圓》里了，快來撿回去?！薄癓ilim、Airy，全網(wǎng)都在參與你們的青春，快來認領當年的愛情，你們，還愛著嗎？”

我怔住了。那本《小團圓》，是我上次回國時售賣的所有書中的一本，不知道怎么回事，明信片會夾在書里，“廣州的Airy”就是我。

看著明信片的照片，我鼻子有些酸，默默走到了窗前。我居住在蔚藍的太平洋邊，那一刻，夕陽之下，海風輕拂，云彩緋紅，從天邊一直蔓延而來，就像我和他青春里的初戀那樣溫柔、美好……

10年前，我是廣州一所知名高中的高一學生，因為在全國中學生全科大比武中名列前茅，受邀參加在北京舉行的夏令營。

那是2010年的暑假，我梳著馬尾，背著明黃色的雙肩包，高高興興去了北京。在夏令營第一天的頒獎晚會上，主辦方老師對50名來自全國的尖子生說：“將來，清華是你們的，北大是你們的，這個世界都是你們的！接下來的10天，我們狂歡吧！”

我和其他人一起歡呼雀躍。接著，主持人隨機請了一位男同學上臺即興發(fā)言。男生自我介紹，他叫沈傳，是北京土著，我花癡一般認真看他。這男生，目測1.8米以上，短袖下的胳膊健而不壯，往那一站，挺拔儒雅，一般人hold不住的小平頭卻更增添了他的俊朗。周圍的女生們無不眼冒星星，我腹誹自己，干嗎嘲笑別人犯花癡，我也沒好到哪兒去呀！

沈傳成了女孩子們的焦點。第二天，出發(fā)去觀光時，幾個女生主動幫他占座，我老老實實跟在后面，只能望洋興嘆。沈傳笑著晃了晃手中的座位號，謝絕了她們的美意，一直走到最后一排。我在關注他，有點走神，等查看自己的座位號后，一排排往后走，離他越來越近，咦，他坐了我的位置！

我拿出座位號，準備和他說，沈傳笑笑：“坐在中間萬一急剎車有點危險，你坐靠窗的位置吧！”

那一刻，我心跳都加速了，我倆居然是隔壁座，他還體貼地和我互換了位置。

坐下后，我有幾分鐘無比緊張，直直看著窗外，卻根本不知窗外風景如何。

“同學——”好像是沈傳喊我，我回頭看他，他指指我背后，我向后看，什么也沒有??？

沈傳笑了，伸手從我背上摘下重重的雙肩包，站起來，放到了行李架上。

看到我窘迫的樣子，沈傳微微笑了，陽光照在他的瞳孔里，灼灼發(fā)亮，我有些不好意思，趕緊說了聲“謝謝”，轉過頭去。

因為位置“得天獨厚”，我和沈傳很自然就熟了。沈傳也上高一，他給自己規(guī)劃好了人生路線——上清華，去美國留學，然后回來報效祖國。我打趣：“果然是京城的孩子，就連理想都根正苗紅！”

Hi，我青春的你！

我挺喜歡沈傳那口京片子，“北京兒真好，平時追個演員兒、歌兒手也方便！”我模仿著，拿腔拿調，他簡直笑崩潰了：“我們兒化音是多，但不是這么說的！”我又窘了，他笑言：“你知道嗎？你一窘就摳頭，有點可愛！”要了命，怎么他隨口稱贊一句，就是對我的甜蜜暴擊？

第四天，夏令營安排了爬長城的行程，而我剛來大姨媽，腰酸背痛的，走得很勉強，慢慢落在了隊伍后面。沈傳在其他幾個女生的簇擁下越走越遠，我有些小小的失落。后來，我索性放棄了，慢慢挪動，連隊伍的尾巴都快看不見了。

忽然，有個10歲出頭的小男孩一下子撞到我身上，我踉蹌了一下，右腳踝處傳來劇痛。小男孩的家長忙不迭地要他道歉，我揮揮手讓他們走了，獨自坐在臺階上，又委屈又難過。

“你怎么了？”我一抬頭，正遇上沈傳關切的眼神，老天，他怎么回來了？我鼻子一酸，沒接話。

“發(fā)現(xiàn)你掉隊了，老師說去找你，我說我去吧?！币娢乙恢痹谌嗄_踝，他蹲下身：“腳崴了？”他一碰，我就疼得皺眉，沈傳背對著我蹲了馬步，說：“上來，我背你！”我傻住了，怪不好意思的。

“上來呀！”沈傳見我還是不動，扭頭拉了我一把，我一下子趴到了他背上。從沒有和男孩有過肢體接觸的我感受到沈傳寬闊的背和他的體溫，我感覺，他也有些緊張。為緩解尷尬，他說：“既然改變不了現(xiàn)實，那就享受現(xiàn)實吧！”我一下子大笑起來。

天很熱，沈傳渾身濕透了，一路鬼哭狼嚎：“你怎么這么重，我不行了，后悔了，能不能把你扔這里自己回營地呀？”

“有點兒北京小爺們兒的樣兒，好嗎哥哥兒？”“肖雪藝特供版兒化音”一出，沈傳笑得站都站不住了，差點把我甩下來。

短短十天的夏令營結束了，我們已成了好朋友。我們用最傳統(tǒng)的方式給彼此寫信，盡管課業(yè)繁忙，可我很享受那一筆一畫的認真。

我們都沒有向彼此表白，但字里行間滿是惦記，他的一句小關心、小撒嬌，都讓我開心很久。

2011年寒假，沈傳居然出現(xiàn)在了我面前，他用攢了很久的零花錢，買了人生中第一張機票！“我只有大半天時間，晚上的飛機走，帶我逛逛廣州吧！”

我?guī)е?，在上下九閑逛，在北京路吃喝，去沙面看各色小洋房，我們汗流浹背，但臉上的笑從未停過。如果和他相處的時間能再長點，那該多好??！送機時，我眼眶紅了，他卻還是溫柔笑著：“會再見的！”

此后的寒暑假，我們瞞著父母，悄悄去彼此的城市，雖只待上大半天，也很高興。雖然我們都有手機，可被爸爸媽媽監(jiān)管，只能偶爾相約打一次電話?！把┧?，考北京吧，來找我！”高考前夕，他慎重地對我說。

2012年，高考的前一天，我們通了電話，他的聲音讓我充滿了力量。我考上了北京理工大學，當我迫不及待和沈傳分享時，他告訴我，他已報名參軍，不能和外界聯(lián)系，以后可能會聯(lián)系不上我了。

他以前從沒說起要參軍?。∥覐氐咨盗耍骸吧騻?，你混蛋！”真諷刺，我考上了北京的學校，他卻離開了。

好幾次，我按照以前通信的地址找到了他家樓下，站了很久，又回了學校。沈傳真的很絕，杳無音訊，后來，帶著遺憾，我申請去了美國洛杉磯讀研，這可能是冥冥中的緣分吧，記得他曾說過，想來美國留學。

塵封的長長的一段回憶，就這樣被網(wǎng)上聲勢浩大的尋人打開了。這些年來，我拒絕了所有的追求者，昔日的喜歡已淡去，但我覺得，他欠我一個交代。

祭奠遠去的愛情

那天晚上，我打開電腦，寫下了《我是當年的Airy肖雪藝，Lilim沈傳，你在哪里》。

吃瓜群眾頓時沸騰了，網(wǎng)上爆發(fā)了大規(guī)模轉發(fā)活動。兩天后，我的微博里出現(xiàn)了一條私信：“雪藝，我是沈傳，電話XXXXX?！蔽倚目裉饋恚@是惡作劇，還是真的？

深呼吸后，我撥通了電話?！拔梗俊笔撬穆暰€，我鼻子一下酸了。我語無倫次地問他，為什么失約？為什么憑空消失？他這么多年去哪了？沈傳很耐心：“說來話長……”

“你別說了，我下周要跟導師回趟國，我去找你！”不知怎么，我鼓起了勇氣。就算青春里的感情注定只能被祭奠，我也想得到那些答案。

2020年7月底，我回國辦完事后，從成都飛抵北京，他來接機。多年不見，我們還是一眼認出了彼此。沈傳瘦了，但還是很挺拔，笑意還是很暖：“走，去酒店放行李，然后帶你逛逛！”

沈傳帶著我去吃了韓式泡菜鍋，并肩在西單的人流中穿行，因為人實在太多，他時不時拉住我的手。晚上，我們去故宮走城墻。

這些，都是我們曾經(jīng)憧憬過的。我們約定，等上了大學，要像所有情侶一樣，吃飯、閑逛、看電影、打卡城市美景，聊一些無厘頭的天，過過輕松恬淡的日子?！拔艺埩思伲@三天就陪著你。”沈傳說，一切都回不到從前了，但，他會用這三天彌補當年的遺憾，和青春慎重告別。

如今再看沈傳，他還是那么幽默、周到、美好，只是眉宇之間，不似從前明快和開懷。以前，他走路又快又穩(wěn)，跟行軍似的，現(xiàn)在有點拖拖拉拉的。行程的最后，我們自駕去北戴河游玩。

沙灘上，我約他下水，他笑著搖搖頭，我嘲笑他：“不是吧，你不會游泳？”我鉆入水，游了好一陣子，又沖上岸：“要不我給你弄一泳圈兒？”

沈傳還是微笑著，神色卻黯然了，他似乎有話想對我說，示意我走近一點。當著我的面，他彎下腰，緩緩地，緩緩地卷起了左腿的褲管。運動鞋往上，是一根金屬！

我徹底呆住了，沈傳沒有左邊小腿和腳了，難怪他走路有點慢，偶爾腳下不穩(wěn)，他戴了假肢！

“怎么會？”我太震驚了，完全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沈傳說，他是高考前兩天出事的。那天，他出門給我寄明信片，卻被一輛疾馳的轎車撞了，左腿膝蓋以下截肢。他的人生崩塌了，卻不想影響我高考的發(fā)揮，所以，仍和我聯(lián)系著，直到得知我高考順利的好消息后，他選擇了淡出。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我哭出聲來。

“告訴你，能改變什么呢，何況，那時候，我覺得，那樣的我和你沒有未來。這一切，不是誰的錯?！鄙騻髡f著，聲音在顫抖，他在壓抑自己的難過。沈傳錯過了那年的高考，經(jīng)過身心治療后，他再戰(zhàn)高考，考上了北京本地的大學。他去了幾次我的學校，卻沒有勇氣約我見面。

“最后想對你說，肖雪藝，你是個好姑娘，對不起?！彼従徴f著。

北戴河上，太陽正要落下，夕陽里，沈傳的笑容是那么溫和，溫和得讓我心痛，我哭得不能自已。

機場告別，沈傳拍拍我：“好了，該結束了，一定要好好的?！被芈迳即壍娘w機上，我哭得視線模糊，過去的種種，如今的種種，不斷在我腦中閃現(xiàn)，我?guī)е鼓顭o法釋懷的人，早在青春里和我作別了，只是我自己不知道而已。

飛機落地后，我收到沈傳的留言：“雪藝，我們再不是此間少年，可我心里一直有你，永遠有你。祝我們在人生路上穩(wěn)穩(wěn)當當，早日遇到屬于自己的幸福?！蔽矣秩滩蛔”撬?，一路從機場哭回了住處。

回到海邊的房間，太平洋的落日還是那樣絕美，像少年沈傳溫柔的眼神。我深深吸了口氣，長長地吐了出來。這場遲來的小團圓，有些美，又很痛，但，也是一場青春告別式，我們說好的，那么，少年Lilim，就這樣告別吧，一定要幸福啊。日頭沉進了大海里，風繼續(xù)吹，眼淚被風吹干了，我笑了。

編輯/余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