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王國宏，筆名王者飛鴻，漢族。河南臨潁人，現(xiàn)居許昌。有作品發(fā)于 《原野》 《廈門文學(xué)》 《莽原》 《椰城》 等刊物。

劉水和葉紅麗兩口子又發(fā)生“戰(zhàn)爭”了。

小區(qū)門口聚集了一群看熱鬧的人。前面的圍得緊，有的索性蹲到地下看。后面的伸長了脖子，踮起腳尖不停地從人頭縫隙中尋找著最佳的角度。有兩個好心的老太太在不痛不癢地勸著，這無疑是為雙方的僵持火上澆油。葉紅麗的喊聲如同她的身段一樣粗壯：

“你敢動我一下，劉水！”

“你敢摸我一下，劉水！”

劉水高高抬起的胳膊和展開的手掌來回地?fù)P著。這種駭人的武器就像原子彈，雖然瞄得很準(zhǔn)，卻不敢輕意落下。戰(zhàn)爭一旦處于相持階段，葉紅麗就會不自覺地大聲嚎出這兩句來，既有臨危不懼的威脅又有不甘示弱的挑釁。不過，這次她的頭抬得更高，臉仰得更展。頭抬得高臉仰得展似乎就占全了理兒。理直了氣似乎就壯了起來，毫不設(shè)防地把陣地暴露在劉水的武器射程之內(nèi)，靠的就是這種正義的力量來降伏他的出師無名。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

葉紅麗的喊聲引起了大伙的哄笑。有人歪解地喊道：“嫂子，敢情還是這么敏感??！一著就流水兒，一摸就流水兒，哈哈哈?！比~紅麗也笑了起來。

劉水見氣氛緩和，有臺階下，便轉(zhuǎn)身離開，紅頭漲臉地把“核武器”刀槍入庫，甩出一個字——靠！好像結(jié)束戰(zhàn)斗不是出于自愿，而是眾人調(diào)停的結(jié)果。

葉紅麗和丈夫劉水的這次“戰(zhàn)爭”，緣于劉水又找到了新的發(fā)財門路——“撿錢”，他說服不了葉紅麗，只好把打火燒的生意撂挑子扔給葉紅麗，自己忙自己的。而在葉紅麗看來這純屬瞎胡鬧，是他?；祽械拿∮址噶?。劉水埋怨她死腦筋不會轉(zhuǎn)彎兒，葉紅麗則覺得她是把他往正路上拽，雙方都覺得自己是站在正義的制高點拯救對方。意識形態(tài)不對路，戰(zhàn)爭隨之而來。

劉水的這個發(fā)財“秘籍”是從前工友小梁那弄來的。聽罷劉水激動得語無倫次的講述，著實讓葉紅麗吃驚不小，她不敢相信，難道真有劉水所謂的“拾錢器”？如果有，人家不會自己去弄？還會跟別人說？這不符合常規(guī)。她不相信。

一旁的劉水又是舉例子又是打比方，葉紅麗算是聽明白了，但她老覺著這種撿錢的小概率事件不靠譜，沒有打火燒實在。以前劉水給她講什么直銷理論似懂非懂的，就支持了他，結(jié)果吃虧上當(dāng)了。這不靠譜的事更不能支持，堅決抵制，不中！別想搞旁門左道，老老實實地打咱的火燒。意見相左就會發(fā)生爭執(zhí)，從冷戰(zhàn)到熱戰(zhàn)，激烈戰(zhàn)爭終于爆發(fā)，在小區(qū)內(nèi)一集接一集地上演。

其實，這已是第二輪爆發(fā)“戰(zhàn)爭”了。第一輪“戰(zhàn)爭”爆發(fā)后，葉紅麗搬來了公爹，有效地阻止了它的擴大，并徹底熄滅了戰(zhàn)火。

葉紅麗和劉水兩口子原先都在一個廠，后來廠倒人散，失業(yè)了。原先他們工作的廠是兵工廠，造槍造炮的。后來歸了地方，不再造槍造炮了，造那玩意兒也沒人敢要，改生產(chǎn)機械零部件了。再后來，單子越來越少，直到最后關(guān)門倒閉。沒了工作就沒了收入，孩子正上大一，正是花錢的時候。盡快找到掙錢的門路才是當(dāng)務(wù)之急。劉水躊躇滿志，不斷嘗試著新的掙錢方式，一會兒說要做直銷，一會兒又要開五金店，盤個小店干起來，開業(yè)沒多久，又嫌太臟太累不掙錢，最后把攤子撂給葉紅麗不管不問了，繼續(xù)去跑著釣魚去了。貧賤夫妻百事哀。“戰(zhàn)爭”也隨著次數(shù)的增加而不斷升級?！皯?zhàn)后”無奈的葉紅麗只好找劉水爹告狀。

老宿舍在老家屬院，是六七十年代的蘇式老建筑。自從老伴兒半年前去世后，近80歲的劉水爹明顯老了。穿著件破舊的軍棉襖，身上滿是油漬和飯湯。說話的時候聲音低沉，喉嚨里壓著痰，很簡單的事半天才說清楚。屋內(nèi)的生鐵爐子泛出煤煙混合著霉變、腐朽的氣味，有點兒嗆人。玻璃污濁的窗子閃爍著歷史的辰光，不是沒有擦拭，而是壓根兒就擦不出來了。雜亂的茶幾上，亂七八糟地擺放著物品，細看才知道那也是有條理可循的，皆是他能伸手即可夠得著的日常用品。一頭兒清出一個角擺放著一塑料袋素雞和一瓶二鍋頭。劉水爹和另一個老同事唐叔一起，抿著嘴在吃著，津津有味。

素雞擱在嘴里，眨了半天眼睛，嘴捯了又捯，說不出一句話，倒是口水順著嘴角的胡髭滴滴拉拉地往下流著。半天反應(yīng)過來，快速地用手抹上一把，仰著臉問上一句：啥，那鱉子光流逛著鉤魚哩？

葉紅麗一邊向公爹告劉水的狀，一邊勤快地在屋子里收拾著，擦桌子掃地，開窗透氣，把該換洗的衣物歸類扔到洗衣機里。這兩年劉水瞎折騰，沒啥進項，兒子上大學(xué)都是公爹在負(fù)擔(dān)著。一個老頭子也沒什么可花錢的地方，退休金大部分都支援了孫子，葉紅麗是很感激公爹的?，F(xiàn)在又在公爹面前告他兒子的狀，總感覺對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有點不合適。有了這樣的顧慮，也就拐著彎想把話岔開。

其他事糊涂，可一聽到兒子的事，劉水爹卻十分明白。他拿起已經(jīng)看不出原色的灰里吧唧的毛巾擦擦手，追問葉紅麗，啥？葉紅麗不想再重復(fù)，劉水爹看兒媳半天不吭聲，自己準(zhǔn)備對兒子口誅聲討的話，在嘴里轉(zhuǎn)化成一口黏痰，咳著吐向了身旁的垃圾桶。黏痰拖著長長的細絲，不舍得下去?？吹萌~紅麗一陣的不舒服。她邊起身給老爺子找紙邊改口說：“爸，劉水同意您再找個老伴兒，上次您說的那個就不錯，農(nóng)村的怎么了……”回過頭來，劉水爹正搓著雙手，估計這次連臟毛巾都沒使?？磥硭乙粋€老伴兒的確是很有必要的了。

公爹對于葉紅麗的表態(tài)很是高興，關(guān)鍵是她的表態(tài)中附帶了兒子的認(rèn)同，本來就想著當(dāng)著兒媳的面大罵兒子一通給她解解氣，如此這般，他罵得更歡了。一旁的老唐叔只嘿嘿地笑，說，老伙計，出血吧。罵完，劉水爹扶著沙發(fā)扶手費力地站起來，踽踽地走向臥室，邊走邊摸向腰間，呼啦啦地取出鑰匙，等他從臥室出來，手里拿著一本存折，說，這些，你拿著。葉紅麗一愣。劉水爹硬塞給她，葉紅麗實在不好意思接，只好放到茶幾上，說，爸，這也不是常事，孩子都多大了，咋還能啃老??！

劉水爹說，給你們做本錢哩，我給你們老唐叔說好啦，他這兒有個好生意。葉紅麗一聽，原來公爹和老唐叔喝酒是向人家請教生意經(jīng)呀。葉紅麗為公爹操著他們的心很是感動，她怔了一會兒，連忙起身，邊給老唐叔倒水邊問，叔，啥事？只要能掙錢，您老只管說。老唐叔先艮著臉，以示他要說的這個事兒可不是一般的事兒。俺外甥女他兩口子，伸出三個手指頭晃晃用肢體語言配合著。到現(xiàn)在，滿打滿算也就三年的工夫，買了套新房，又買了一輛十幾萬元的車。呃，你只要愿干，我一句話，保準(zhǔn)她毫不保留地教會你。葉紅麗興奮地問，叔，您倒是快點說，到底啥事兒吧，恁掙錢。老唐叔看看葉紅麗，又慢悠悠地轉(zhuǎn)過臉看了看劉父，鄭重其事地從嘴里蹦出三個字——打、火、燒。

劉水被葉紅麗擰著來見父親。從父親那里出來，劉水還真來了興致，整天見街上賣火燒的，沒成想這玩意兒還挺掙錢，他有一種想試試的沖動。

劉水嬉皮笑臉地湊到葉紅麗跟前說，老婆大人，老唐叔說的那個事兒我看中，葉紅麗瞟一眼劉水，故意激他說，就你那鱉成色，能中？

我咋了？劉水噌地站起來，揚起臉昂著頭說，論捯飭吃的，哼，我劉水那可是有功夫的，鹵素雞、煮茶蛋、翻拆雜碎、鹵豬頭肉，你就瞧好吧，只要掌握用料，我保證，哼哼，讓客戶回頭不斷。這話倒是不假，哪天來了興致，劉水那做飯水平的確不低，兒子每次回來，非吵著讓他做飯不可，普通的家常飯，他愣是能做出“許都大酒店”大廚師的感覺來。葉紅麗倒不是擔(dān)心劉水這方面的能力，怕就怕他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心想，那是后事，先攏著他下水再說吧。

學(xué)成歸來，火燒攤車、爐子、大不銹鋼桶、大鋁盆子等，一切家伙準(zhǔn)備停當(dāng)，就算開張了。出攤兒前劉水要去思故臺市場買來兩身白廚師服。葉紅麗說，白的不耐臟，我看那種藍色的“太太樂雞精”圍裙就挺好。劉水說，那不行，知道的咱是打火燒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咱是給人家做廣告哩，白的多衛(wèi)生多專業(yè)啊。你沒聽咱爸說，當(dāng)年物資匱乏的年代，有人把從日本進口的化肥袋子裁了做衣服，胸前有“日本”兩個字覺得挺洋氣，往背后一看，“尿素”！說得葉紅麗噗嗤笑了，也就依了他。

打火燒的生意出奇地好，這是兩口子沒想到的。高峰時，攤前竟然排起長長的隊，兩口子忙得不可開交，劉水竟然生出一種被尊重和認(rèn)可的優(yōu)越感來。拽面、搟面、翻火燒……一連貫的組合動作，行云流水，最后不忘把搟面杖在砧板上摔出一陣“嘚嘚嘚”清脆的響聲來。

雖然他們也和城管躲貓貓打游擊，但畢竟在自己的小區(qū)門口，有著便利的條件，一旦城管來了，迅速撤回到院里。無論怎么說，掙著錢了都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這段時間，劉水不再流逛，踏踏實實地干了起來。葉紅麗對銷售情況進行了統(tǒng)計，從下午出攤到晚上八九點鐘收攤，一個月收入小兩萬元。每天收了攤，回到家里，葉紅麗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盤點錢箱子里的錢，先撿里面的“小紅魚”，其次是零票，歸了類，吐口唾沫，一張一張地點著，心里那個美??！一旁的劉水滋溜著小酒兒，抽著香煙，啷哩格啷地哼著莫名其妙的小曲。見葉紅麗點完了，問上一句“多少??？”葉紅麗一邊把大票鎖到柜子里，一邊挖苦他道：“不多，還抵不止一套天獅的產(chǎn)品錢。”

劉水笑笑，一邊甩著膀子活動著酸沉的手臂，一邊苦笑著說，這小半年差不多掙了有近十萬了哪，不少了。又學(xué)著電影《功夫》里面包租婆的臺詞說，為了掙錢不能把自己累死。父親有了伴兒，兒子又有了好工作，往后，一三五出攤兒，二四六間歇性出攤兒！又能把人怎樣？嘿嘿。

葉紅麗一聽這話，知道劉水又要犯老毛病了。坐下來沉思，這近半年來，確實夠辛苦的啦，早上趕集買菜，上午忙活著做菜、盤面，中午休息一下，下午就要出攤兒，一直像陀螺一樣沒停地轉(zhuǎn)，是夠不容易的。也屬這次劉水堅持的時間最長，看來還真不能像牲口一樣使翻套了。最后想了想，決定同意周日休息一天。劉水一蹦老高，噌地站起，趿拉著鞋就向門外跑去。葉紅麗追問，你發(fā)哪門子神經(jīng)呀！劉水回道，我下去看看我的魚竿放壞了沒。

劉水再次回到漁友的隊伍當(dāng)中，真是如魚得水。有次約好到鄰縣潁河釣魚。這個地方他是第一次來，一路上，不是農(nóng)村的風(fēng)景吸引了他，倒是寫在路邊的廣告詞一直讓他想笑。一則比較簡單的廣告詞，用工整的很丑的字體刷在墻上——“專減各種大肚子”;另一家的相對高端，是豎在村頭、村中和村尾三塊巨大的廣告牌上，寫著“祖?zhèn)魅秃韲怠薄⑺纯葱π?，笑笑看看，憋不住哈哈大笑，前仰后合的。心想，這些廣告詞表述得實在是精準(zhǔn)、直接，佩服。心想，這些有秘笈的人，宰一個是一個，一定沒少偷偷地掙錢。來到目的地，漁友們各自找好了位置開始釣魚，劉水溜達到潁河橋上看風(fēng)景，看到每個橋墩子上都刷著廣告詞，劉水直接笑暈——“專治各種不吃飯”。

哥幾個看著劉水在橋上笑得喘不過氣來，一臉的詫異。劉水笑著說著說著笑著，對哥幾個說了那句廣告詞，“專治各種不吃飯”，重復(fù)一遍笑一遍。哥幾個仔細琢磨琢磨，也不由地笑起來。其中一個醫(yī)生漁友說，別看這些廣告粗俗，那些江湖野先兒們可掙錢啦。你知道不知道，人家小梁也有絕門獨技，掙錢跟拾錢一樣。正笑得歡的劉水，突然止住了，心想，還有如此輕松掙錢的好事兒？他迫不及待地一再追問到底，想知道是怎么回事。醫(yī)生說，那你直接找小梁不就妥了。劉水想，憑我和他發(fā)小的交情，還能不傳授給我？

小梁和劉水是一個大院里的。小梁不大，比劉水小一歲。他是大院里的孩子王。小梁自小就是翻精的賴貨。諸如誆著大家伙兒把“毛毛眼”（一種有毒性的草，形狀和馬齒莧類似）莖上流出的汁兒往小雞上點，說是可以變得金槍不倒，金槍不倒的話將來就會生出男孩來。而他卻偷偷代之以馬齒莧。第二天，大家聚到一起脫了褲子相互看看，小伙伴們的小雞和自己的一樣，都腫得滴溜溜的，他卻一直嗤嗤地發(fā)笑。跟著小梁跑著玩，時常被他捉弄。劉水卻非常樂意。大人們一再訓(xùn)斥不要和小梁那賴貨廝混在一起，但是，脫離群眾脫離組織，劉水就像是沒了魂兒。

在他的軟磨硬泡下，小梁同意了，不過先把丑話說在前頭。在劉水請客的酒攤兒上，小梁滋溜了幾口小酒兒，咂巴咂巴嘴，翹起二郎腿，吐出一串串煙圈……要不是看在咱哥們兒的情分上，撿錢術(shù)無論如何也不會教給你的，既然你無怨無悔地準(zhǔn)備為好奇心奉獻，那你就好自為之吧。劉水再三保證，絕不外傳，后果自負(fù)。

當(dāng)劉水從小梁那里拿到“拾錢器”時，那種手舞足蹈的高興勁兒連小梁都吃了一驚，頗感意外。小梁給他安裝好，剛要對他說怎么用，劉水已經(jīng)無師自通地反過來給他講解起來。小梁笑了，拍拍劉水的肩膀說，好，劉水，你小子直接就可以出師了。然后騎上自行車用力一拱一拱地蹬著，歪歪扭扭、晃晃悠悠地走了。劉水在后面喊道，哎！小梁，回來，還沒有教我去哪兒拾錢哩呀。小梁扭過頭答道，師傅領(lǐng)進門，修行在個人，哪兒涼快哪兒去吧。劉水撓撓頭，愣住了?！澳膬簺隹烊ツ膬海俊眲⑺蝗混`光一閃，恍然大悟，嗤嗤地笑了起來。

許都城大大小小的公園里，每條城河的岸邊，許都城的鹿鳴湖、雙龍湖、芙蓉湖等八大湖的湖邊，等等，以上適合人們游玩的地方的所有草坪，都成了劉水拾錢的地方。劉水左肩斜挎著“拾錢器”包，右肩挎著軍用水壺，水壺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匮b上了泡好的茶葉水，渴了，擰開嘬上一口。右手持探測器的手柄，左手拿著一把小軍用鐵锨，很精致的那種。光這一把鐵锨，就足夠讓人喜歡把玩的了。這還不算，劉水最愛聽的是“拾錢器”發(fā)出滴滴滴的報警聲。只要它一響，劉水就得意地笑了，就像釣魚時魚吞了鉤一樣，心里既癢癢又激動，用鐵锨慢慢地?fù)芘?，泥里的一枚一元硬幣?扒出來，劉水用手擦掉上面的泥土，用嘴呼呼地吹著，舒心地放入包中。

頭幾天劉水以飽滿的熱情投入“撿錢”的工作中，而且收獲頗豐，每天回來第一件事便是清點自己的成果，迫不及待的。把包里面的硬幣倒入裝滿清水的盆中，拿把刷子一枚一枚小心翼翼地刷，用干毛巾擦干，拿起來仔仔細細地瞅瞅，正反兩面都要看。再換水淘淘，之后，把硬幣攤開，一枚一枚地數(shù)數(shù)?？粗屡f不一的硬幣擺滿茶幾，劉水有一種洋洋得意的成就感。拿眼瞟瞟賭氣不答理他的葉紅麗，以一種自得的神態(tài)來嘲弄她道，看看怎樣，遍地是黃金，專等有福人，服不服？

葉紅麗蔑視地嘲弄他道：“劉水呀劉水，這你也信？你還戴倆耳巴兒來配合著，真是信？啥樣兒你啥樣兒，你腦子被驢踢了吧，跑那么遠的路，就拾了百二八十塊錢？即便是儲量豐富的油田也有資源枯竭的時候，何況許都城就這么片巴掌大的地兒，等你濾上幾遍看你往哪兒撿錢去。合著許都城的市民沒事都去那些地方丟錢啊……我當(dāng)是啥發(fā)財門道哩，切！有本事你撿塊金子呀，市民不光會丟硬幣，也會丟金戒指、金耳環(huán)，撿去呀！哈哈哈……”葉紅麗夸張地大笑著，以示對劉水的嘲笑。

其實，劉水豈能不知道葉紅麗所說的這種道理。從他第一次小心謹(jǐn)慎地走著探著，花了近十分鐘才撿到第一枚硬幣開始，他已經(jīng)清楚地意識到小梁的這個發(fā)財門道不過是個雞肋，如果靠這個發(fā)財那才真是腦子有病哩，怪不得小梁毫不保留地傳授給他。劉水之所以還樂此不疲地去撿錢，一是出于對打火燒這份苦差事的厭煩，二是出于對葉紅麗的不服和對抗，三是游游逛逛，溜達溜達，吃飽了怕?lián)沃?。他認(rèn)為，生活嘛就是要在有生之年輕松自在地活著，體味其中的樂趣，是一個享受的過程，不能像牲口一樣累死累活地拉套，為了掙錢而拼命地死干，那樣豈不是失去了活著的意義，活著與死了有啥不同？這不是干與不干的問題，而是如何對待生命意義的問題。劉水最羨慕的是西歐那些國家的人開店，休假的時間比營業(yè)的時間都長，多美。心想，要是弄到錢了，領(lǐng)著家人先去歐洲旅游一圈，聽說那些地方不錯。

葉紅麗說到金子，你還別說，劉水還真撿著了。劉水在一叢萬年青下面挖出了一枚金戒指，黃燦燦的金戒指讓他興奮不已。劉水想擴大戰(zhàn)果，結(jié)果又忙活了好一陣子，以挖出一個已經(jīng)漚爛的套套兒告終。他用手挑著套子的皮筋圈圈在指頭上轉(zhuǎn)轉(zhuǎn)，仰著臉瞇著眼看看，想象出了很多讓自己發(fā)笑的場景，不自已地笑出了聲。挖出金戒指的喜悅和興奮使劉水想到了撿到更多金子的可能，原計劃準(zhǔn)備向老婆有條件投降的想法暫時推遲。直到在一個樹坑里挖出一個物件，才讓劉水左右為難，后悔得不如早點向老婆繳械投降了。

那天和往常一樣，慢蕩三搖地溜達著，日漸枯竭的硬幣資源已減緩了給他帶來驚喜的速度，倒是每天微信運動步行排行榜上，始終保持著的前三名以及后面成群的點贊，讓他生出莫名的得意來。走到河邊草坪上的一個樹坑處，他的撿錢器發(fā)出了強烈的警示音。依據(jù)經(jīng)驗判斷，這次必定有讓他驚喜的收獲，歐洲旅游的計劃好像就要落實到行動上了。他揮動手里的野戰(zhàn)鐵锨，越挖越深，挖至一尺多處，一個已經(jīng)漚得有點糟的木頭匣子暴露了出來。劉水心想，好家伙，這可是一窩子的寶藏啊，逮著箍漏鍋的抵上一大群星秤的，該著要發(fā)筆大財了。

劉水警覺地四處瞅瞅，沒人。漚糟的木匣子不用費勁兒，一撬就開了，用力過猛的鐵锨險些碰到自己的腿。剝開包在外面的塑料袋，一把五四式手槍露了出來。劉水嚇了一跳，雖然自己以前是造槍造炮的，一把手槍不算什么，可這把黑乎乎的手槍以這樣的方式在這么個地方出現(xiàn)在他面前，還是讓他吃驚不小。劉水掂掂，挺沉，卸下彈夾，竟有三發(fā)子彈，“啪”地合上，拉栓上膛，聲音清脆。劉水退出子彈，迅速把東西塞入包中，他四周環(huán)視，發(fā)現(xiàn)附近并沒有什么人，抽了支煙怔了一會兒，然后吐掉剛抽了兩口的大半根煙，迅速地把土照著原樣進行了回填，又用腳在上面跺了跺夯實幾下，看看沒什么不妥了，便收拾家伙回家了。

回到家里，劉水一時想不到怎么處置這東西，他在儲藏室找了個不易察覺的地兒把東西藏好后，出去給葉紅麗幫忙去了。

自從劉水把攤子撂給葉紅麗一個人后，產(chǎn)量也就一直上不去了。葉紅麗只好量產(chǎn)。一旦量產(chǎn)，好嘛，生意反倒比以前更火了，每天葉紅麗一出攤，買火燒的人排起了長長的隊。賣到最后，她只好抱歉地對那些沒買到的人說對不起。出攤早，收攤也早。有條不紊地忙著的葉紅麗看看表情古怪的劉水也懶得答理他，劉水沒趣地加入其中。葉紅麗看都不看他一眼，揶揄地說：“喲，撿著金子啦？發(fā)了大財吧，還看得見打火燒？”

劉水想把撿到手槍的事兒跟葉紅麗說說，又覺著在這不合適。也不是不合適，倆人還處在冷戰(zhàn)狀態(tài)，停戰(zhàn)協(xié)議沒宣布，對方還是敵人呢。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劉水不聲不響地加入，在葉紅麗看來，是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下的敵方向自己扛出白旗釋放投降信號的表現(xiàn)。既然如此，那就繳槍不殺，優(yōu)待俘虜。經(jīng)過幾次的“戰(zhàn)爭”，加上兒子心疼母親，經(jīng)常打電話勸他們別干了，她也認(rèn)同了劉水的觀點——悠著點干。既然雙方都妥協(xié)讓步了，也沒有什么不可以談攏的，收攤回去后就談?wù)勛飨r間的問題。

晚上回去，葉紅麗沖了個澡，裸著身子裹著個浴巾拱到被窩里，對繳械投降的劉水進行了優(yōu)待，并就作息時間向他做了讓步。受到了優(yōu)待的劉水高興了，心想，這個時候的好事不能讓槍給“崩”了，明天再說吧。

父親突然生病住院，劉水忙著陪護，就把這件事給耽擱了。在醫(yī)院里，一件引起社會廣泛關(guān)注的新聞讓劉水惶恐不安——“擺氣槍射擊攤的天津大媽獲刑三年半”。劉水心里暗自發(fā)虛了，心想，好家伙，氣槍呀，一審被判三年，自己手里的可是真家伙啊！這可怎么辦？要是自己也因此被判個三年五載的，這不真他媽的冤么。他后悔當(dāng)初怎么撿到了這玩意兒，又追根溯源，懊悔真不該去弄這個撿錢器。好不容易熬到父親康復(fù)出院，劉水便決定到派出所繳槍去，一刻也不能停了。

伺候病人的活兒真夠累人的，劉水睡醒已是第二天的下午。他草草吃罷葉紅麗給自己扣在餐桌上的飯，去儲藏室翻出了那把槍。他低下頭愣了會兒，想了想，又找來一個手提袋，連同小木匣一起裝進了袋子里。

劉水走到小區(qū)門口，眼前發(fā)生的一切讓他驚呆了：盆子、火燒和鹵肉散落一地，幾個城管臨時工正撕扯著葉紅麗，另外幾個正往清障車推火燒車。葉紅麗連哭帶罵地正和他們扭打在一起，紐扣被扯掉了，衣衫也被撕破了，內(nèi)衣裸露著，暴露出白白的肚皮。她的一只腳光著腳板兒，鞋子遠遠地反扣在道牙旁。一個胖家伙從背后拽著她的頭發(fā)……四周圍了一群看熱鬧的人。劉水明白了，這幫家伙是要砸自家的飯碗??！積壓已久的窩囊氣變成了怒火在他心中騰一下燒了起來，他渾身上下都在哆嗦，他飛奔過去，掄起了袋子向那個胖家伙身上砸去。袋子爛了，木匣子和手槍摔在了地上……場面一下子定格在那不動了，人們被那支手槍嚇傻了。一個頭頭兒模樣的人怔了一會兒，高聲喊道：都不要動！快叫警察！

劉水回過神來，臉色一下變得蒼白蠟黃，他驚恐地結(jié)巴著向大伙解釋道：我……槍……這……不……不……我……我……我……看著吃驚的人們和嚇傻了的葉紅麗，他一屁股癱坐到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