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絮
往北一直行至北緯五十度左右,離中國版圖上的北方邊境線便非常近了,此間的湖泊與河流、山巒與叢林都因為遙遠(yuǎn)而遼闊顯得更為神秘,而在此間的邊陲之城——漠河與阿勒泰,一個在東北一個在西北,橫貫版圖東西的兩端,相隔著五千公里的路途,堪比從漠河到三亞的距離。然而長達(dá)半年的寒冷氣候讓兩座邊城古老原始卻熱烈赤誠的生活相通,人煙稀少之地,人們的生活卻純粹簡單,與大自然那么相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滑雪、狩獵、放牧……在一片銀色的蒼茫之中等待來年四月,冰雪消融。五年前,旅行者經(jīng)書曾滿懷第一次出遠(yuǎn)門的激動和忐忑,乘著綠皮火車去漠河;五年后,她已經(jīng)成為了旅行規(guī)劃師,最近剛?cè)ミ^阿勒泰;兩座城的皚皚白雪像是她人生變化的見證者,她說漠河是一個純樸憨厚的北方中年男人,而阿勒泰則更像一位安靜又曼妙的母親。
阿勒泰
雪野仙蹤
阿勒泰地區(qū)位于新疆的最北端,與俄羅斯、哈薩克斯坦、蒙古三國接壤,從烏魯木齊出發(fā)要坐12個小時的綠皮車才能抵達(dá)這里。作家李娟筆下有許多關(guān)于阿勒泰的故事,她曾在《阿勒泰的角落》中寫過這樣一段話,“他們扭看一眼窗外無盡的戈壁灘,風(fēng)塵中的牛羊,蒼莽遠(yuǎn)山。這是地球上最偏遠(yuǎn)的角落,是世界上離海最遙遠(yuǎn)的地方。”而阿勒泰的草原、森林、湖泊、雪山,皆因李娟的筆墨而充滿了靈氣,那種與遙遠(yuǎn)邊境角落仿佛置身一處的遐思,感染著也牽引著如經(jīng)書這般的旅人,驚嘆于大自然野生野長的生命力,想去這個最偏遠(yuǎn)卻又無比美麗的地方看一看。
車窗外的沿途風(fēng)景是經(jīng)書的特別珍藏。車窗外的阿勒泰,少數(shù)民族聚居的村落被冬日里的白雪沉靜而溫和地緊緊擁住,族人的小木屋陷在棉花糖一般蓬松柔軟的雪里。茂盛而挺拔的叢林里冬青、云杉、冷杉遍生,此刻正染盡雪色,掛滿霧凇,層次在交錯中愈漸豐富。匯于谷地的溫暖氣流使得唁納斯湖和河谷中的水還尚未被凍住,與周圍冰雪世界的溫差使得湖面上騰起一縷縷繚繞的霧氣,喀納斯湖上的石頭變成了一朵朵雪蘑菇。這樣的景致在經(jīng)書眼中是更細(xì)膩的,充滿仙氣的,靈動的,宛如童話世界里的仙境。
地處天山山脈與阿爾泰山之間的阿勒泰,周圍的群山猶如一個朝西開口的口袋,裹挾著地中海水汽的強(qiáng)勁西風(fēng)撞進(jìn)來,大雪便一場又一場地往下落。據(jù)說阿勒泰的年均降雪日多達(dá)30天,中到暴雪的比例超過了60%,但雪的含水量卻很低,于是這里的雪吹起來飄飄灑灑,卻沒辦法團(tuán)成一團(tuán)打雪仗、堆雪人,人們管它叫“粉雪”,這是滑雪愛好者最愛的雪。
阿勒泰有很多故事都和雪密不可分。這里雖然路途遙遠(yuǎn)還被群山環(huán)蔽,但人們在阿勒泰的雪野中留下的生活痕跡卻可以追溯到—萬年前的舊石器時代,當(dāng)時留下的敦德布拉克巖畫是迄今為止最早的人類滑雪活動的留證,巖上生動地描繪著遠(yuǎn)古人類踩著滑雪板在此滑雪狩獵的場景,于是阿勒泰便被認(rèn)作人類滑雪的起源地。
聚居在白哈巴村、喀納斯村和禾木村的蒙古族圖瓦人至今仍然在使用—萬年前的古老毛皮滑雪板,在大雪封山的寒冷冬季,圖瓦人踏在毛皮滑雪板上,先輩留下的生存工具令他們能一邊御寒,一邊自如地來去于叢林和陡坡之間,在山間密林野雪深處與暗流涌動的河谷地帶找尋獵物,與林中的馬鹿,甚至狼群同行。
經(jīng)書曾在快要進(jìn)入村莊的途中遇到過居住在這里的當(dāng)?shù)厝?,從見到他們的第一眼起,?jīng)書就覺得這與其他的少數(shù)民族不一樣一一他們的服飾既有蒙古族的特色,似乎又有哈薩克牧人的特色。“后來才知道,圖瓦人是屬于蒙古族的一個支脈,從很久以前起便居住于此,不被更多的外界同化,和這里的哈薩克族一樣,以放牧為生。在李娟的書里,出現(xiàn)得更多的則是生活在阿勒泰的哈薩克族,她們熱情奔放,非常好客,喜歡跳舞,在為人處世上單純質(zhì)樸,懂得在物質(zhì)條件簡單的生活里苦中作樂。”
坐著李娟去可可托海時的馬拉爬犁登上美麗峰的觀景臺,那個時刻仿佛可以獨占一整片廣闊天地。遠(yuǎn)遠(yuǎn)俯瞰,禾木的山川和林海都?xì)w于寧靜,山谷里的小村落平靜又祥和,直到馬兒的鈴鐺聲打破黎明時刻的靜謐。而冬天的晨霧不同于尋常,在白雪的映照下,更顯得縹緲夢幻。
“我也會在秋日去往北疆,不同于冬日的寂靜,作為最佳旅行季節(jié)的秋天,這里熱鬧非凡,不止是熱情的游客和攝影愛好者,還有繽紛絢爛的色彩,不愧是《中國國家地理》評選的中國最美秋色。我們會沿著碧藍(lán)的禾木河,漫步在金色的白樺林,偶爾路遇牧民趕著羊群路過,感覺像步入了童話里的詩。”日暮時分前往禾木觀景臺,圖瓦村落在夕照下裊裊飄起淡淡炊煙,禾木河輕快流淌,牛羊牧歸,經(jīng)書眼中阿勒泰最有生活氣息的畫面便是牧民騎著馬趕著自家羊群的場景,生活在馬背上的人們原始又充滿力量。
經(jīng)書將阿勒泰比作一位正值芳齡的母親,她安靜溫柔卻也婀娜多姿,就像如白色緞帶一般的喀納斯三灣,夢幻又柔美,同時她也充滿了自然的力量,并以此奉獻(xiàn)給予著她所關(guān)愛著的、生活在這片大地上的兒女們。在前往西北第一村白哈巴的時候,經(jīng)書路過了一顆孤獨的樹?!八陋毜亻L在高高的雪坡之上,枝椏伸向深藍(lán)明凈的天空。落滿雪的山頭,毫無人跡,顯得格外的安靜。這棵扎根在深厚土地的枯樹,每一根枝條卻都充滿了大地的力量,絲毫沒有頹敗的感覺。”她被這生生不息的力量深深感動,每每經(jīng)過此處都會和友人們一同前來,而這棵樹就像阿勒泰的縮影,在遼遠(yuǎn)的世界里孤獨而寂靜,卻又從雪野深處生出倔強(qiáng)的力量。
漠河
極北冰河之上
在東北大興安嶺原始森林的盡頭,黑龍江在這里轉(zhuǎn)過九曲十八彎,中國最北的邊城漠河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安然自若。從每年九月底開始,漠河就進(jìn)入了漫漫冬季,大雪飛揚(yáng)跋扈的日子算起來足有一月之余,有時候甚至能達(dá)到兩月。生于漠河北極村的作家遲子建曾說,“家鄉(xiāng)的冬天實在是太漫長了,漫長得讓我覺得時間是不流動的。雪花一場又一場地鋪天蓋地襲來,遠(yuǎn)山蒼茫,近山也蒼茫?!边t子建說寒冷與雪花像是一對形影不離的孿生姐妹,尤其是在夏至?xí)r看得到白夜的漠河北極村。
五年前經(jīng)書從哈爾濱坐了13個小時的綠皮火車來赴漠河之約,攜著白色冰晶的寒氣從車廂連接處的縫隙里鉆進(jìn)來,在周圍的車窗上留下厚厚一層冰雪。漠河的嚴(yán)寒c哪怕相較于阿勒泰,也是更為猛烈嚴(yán)峻的,凍得平素奔流的黑龍江被冰封在一片肅殺中,好像一條巨龍在白樺林的懷抱中沉沉地睡去?!霸鹿鉃⒃诎讟辶趾脱┮吧希瑹òl(fā)出幽藍(lán)的光暈,好像月光在干凈的雪地上靜靜地燃燒,白樺樹被月光映照得如此光潔、透明,看上去就像一支支白色的蠟燭?!边t子建見過的世界上最壯美的景色就是漠河冬日月光下的白樺林。
而彼時經(jīng)書所見最壯美的,是龍江第一灣粗獷的雪景,在黑龍江水自源頭沿著內(nèi)外興安嶺交界處的低谷一路東流150公里之處,江水急轉(zhuǎn)回流在此形成一個完美的圓弧形江灣,覆滿白雪的江流曲折往復(fù)地繞著叢林,遼闊無垠的雪原變得像黑白水墨畫那樣色彩分明,“我們爬了900多級臺階,上了觀景臺,看著這個長達(dá)30公里、壯闊磅礴的江灣,甚至可以遠(yuǎn)眺江灣另一頭的俄羅斯村落?!痹偻比サ奖本?3。33′43″ 的烏蘇里淺灘,這是中國的最北點,黑龍江的中心航道在此便是國境線,越過它去到的另一邊就是俄羅斯了。
“如果要體驗?zāi)拥亩欤鸵欢ㄒ囇刂鶅龅慕嫘旭?,江面在翻騰的瞬間被冰凍住,冰塊保存著波浪的樣子,車行于崎嶇不平的冰層上讓人仿佛在奔流的江水中翻騰,顛得人五臟六腑都快出來了。這時下車一看,我們已經(jīng)在一望無際的結(jié)了冰的江面之上,四下無人,似乎更襯托出我們的渺小和自然的龐大?!?/p>
經(jīng)書記憶中的漠河之旅天氣晴好,日出和日落的間隙被高緯度地區(qū)的短暫白晝拉得很近,車窗外的天空有時是粉紫色的,有時是橙色的,格外柔和的光線照在雪原上,色彩夢幻得不真實。“大興安嶺的陽光灑下來,像空氣里散落著的金粉。結(jié)了冰的江面高低起伏,凸起的冰面折射著極北之處并不溫暖卻仍然強(qiáng)烈的陽光,眼前好像撒了一層熠熠生輝的碎鉆,耀眼得攝人心魄。隨之而來的是空曠透徹的長夜,黑龍江的冰面映照著有如半個天空大小的北斗七星?!?/p>
漠河的夜晚是孤寂的,但寒夜里的人們擁有溫?zé)岬奈葑雍途疲谑巧钜脖混贍C著變得暖融融的。深居山林中以放養(yǎng)馴鹿為生的鄂溫克族人,乘著鹿拉雪橇穿梭在林間,住在樺樹皮和鹿皮包裹的圓錐帳篷里。當(dāng)熊熊的篝火燃起,人們舉起鹿角酒盅,唱起悠揚(yáng)豪放的歌。而村落里的人們住在砌著兩面大火墻的木頭房子里,墻里燃燒著原木疙瘩,更早些時候,人們用紙糊窗縫的時候,會在雙層窗戶之間放上伐木留下的鋸末兒來保暖,也會將紅燭滴落的燭油捏成梅花,一并插在窗的隔層里,好與蕭索長冬里的霜花做個伴。
東北人喜愛的燉菜,豐盛得需得用大盆大鍋來盛,熱氣騰騰又香氣撲鼻,也是驅(qū)散寒意溫暖所在。經(jīng)書說她來到漠河的第一天,在小路盡頭的餐館吃飯,隔壁桌的兩個男人喝著二鍋頭嘮嗑,一嘮就從白天嘮到了黑夜,“在這個地方,有酒,有炕,有伴,似乎生活就足夠充實,煩惱就都消解,即便一時半會兒沒散去,也有足夠長的黑夜可以得到安慰?!?/p>
漠河在經(jīng)書心里是一個純樸憨厚的北方中年男人,寬大的肩膀扛起生活的重?fù)?dān),雖然少言寡語但是心胸寬廣,懂得生活的真理;就像圍繞著他的黑龍江江水,哪怕冬日被冰封,冰層之下也依然奔流不息,貼在冰面上甚至可以聽見江水的聲音,充滿了對生命生生不息的熱愛和敬畏。
直到黑龍江的冰面開凍,直到漠河山林里的雪開始消融,漫長的冬日才在飄逝的伐木聲中接近尾聲,窗縫里的燭梅花終于有了滿山的達(dá)紫香為伴,夏日的馬林果和秋日的蘑菇也隨之抓住下個嚴(yán)冬來臨前的時光,在蔥蘢的樹林間野蠻生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