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
離開香港旅居臺灣兩年后,日益懷念香港的味道,也認識到臺灣獨特的味道。香港如果有什么值得我致敬的,那就是這種相濡以沫的能量,這似是故人來的味道。
“煮乜都得”
離開香港旅居臺灣兩年后,日益懷念香港的味道,也認識到臺灣獨特的味道。
電影里香港的味道,可以是最樸素的,像《麥兜故事》里一碗魚蛋粗面,像《天水圍的日與夜》里貴姐炒的雞蛋。
《天水圍的日與夜》告訴過我們香港曾經是這樣:蛋多好,“煮乜都得”(做什么菜式都可用),柴米油鹽的日常生活多好。老百姓要的很簡單,在香港,不須屈尊便能有安居的權利,也不需要他人向我們屈尊。恩義念報也是很自然的一些細節(jié):送禮前撕去禮物上面的價錢牌、在巴士鄰座接下金飾承諾照顧。
不妨說,許鞍華在《天水圍的日與夜》里,是想拍好的電影、善之電影。天水圍這個被稱為圍城、棄城的香港邊緣地帶,竟然是最能保存香港價值的地方,電影里人皆善良,不只是老好人貴姐。沒有弱者抽刀向弱者、沒有勾心斗角、沒有遇人不淑、沒有童黨霸凌……逆戲劇性之道行之,是告訴人們這個世界本來可以性本善,只不過我們忘記了它可以。
2019年,許鞍華監(jiān)制、麥曦茵導演的《花椒之味》,成為延續(xù)這種許式“好電影”特質的青壯之作。同時,它所聚焦的生活在灣仔的父女,成為天水圍的母子的一個對稱,兩者相加,幾乎就是香港草根階層好好過日子的一個范例。
“三姊妹的一見如故,相知相愛.是對上一代人糾葛關系一種逃離暫避。地域的距離,同是abandoned child的身份,自身家庭關系的不完滿,反而成為三姊妹互相依靠的契機。大家不會看見勾心斗角,爭妍斗艷,只會看到她們真的好愛好愛對方?!睂а蓰滉匾鹫f的這段話,呼應了上述《天水圍的日與夜》里的和諧。
和香港境外的港產片迷所大呼刺激的那個古惑仔、黑社會與警察無間道的香港完全不同,《花椒之味>的刺激是看不見的火鍋的辣,是那個典型香港老父親內心的波瀾起伏。最后大姐也是通過認識自己內心的波瀾起伏才理解了父親的辣。
這一窩辣,其實在香港傳統粵式食物里面難尋,和男人的第三個女人所來自的重慶關系密切,但男人又往里面添加了“秘方”一一他最愛的第二個臺灣女人所愛喝的紅酒。如此大雜燴一番,香港人卻受落,因為正如擅寫美食的香港詩人梁秉鈞形容,鴛鴦(咖啡加奶茶)與雜拌色拉最能代表香港,那么麻辣與紅酒當然能在灣仔大坑這個古老又時尚的地方并存。
孤味,蝦餅
那個臺灣女人一一《花椒之味》里二姐的媽媽與她的情感矛盾也是本片一線,這可以為女兒幸福而嫁給不喜歡的人、過半輩子無夢人生的女人非常傳統,跟大姐、三妹各自有其自私的媽媽很不一樣,倒是讓我想起最近臺灣最熱門電影《孤味》里的阿嬤林秀英。
“孤味”在臺語里面,原是形容餐館只賣一道料理,并致力把這一道菜做到最好。但也有“獨沽一味”的聯想,這指向林秀英以單純一味炸蝦餅發(fā)家,也指她對伯昌那單一孤絕的愛。這種帶著龐大犧牲精神的執(zhí)著的愛,在南部臺灣,依然存留。
而伯昌作為男主角,幾乎只是以一個幽靈的方式存在一一不是鬼,而是游蕩在所有女人命運上空的一個壓力。他讓妻子怨念,以不簽離婚協議來報復他,最后她卻被這個“不簽”報復到自己,落下一個控制狂的罵名;他讓大女兒沿襲他的作派,倒是成就了她半生的多姿多彩;他讓二女兒代他扛下妻子娘家那邊的壓力,把她也逼成她母親一樣;小女兒最好騙,臺北明星咖啡館的俄羅斯軟糖和當年寫給她媽媽的情書一樣,鏡花水月,在關鍵時刻出現,媲美普魯斯特的瑪德蓮蛋糕。這個味道,較之蝦餅之味又何如?
每個人身上都有這個幽靈的附身,不一而足,最悲哀的不是發(fā)妻秀英,而是情人美林,無條件地成為了他的意志代言人,在靈堂接過未亡人的身份之后,一輩子也放不下了。當然,你可以說,這是愛的債,從她的角度說,她可以繼續(xù)占有這幽靈。因此,她代替死去的伯昌帶給女兒的,還是一包明星咖啡館的軟糖,帶著虛無縹緲的異國情調的味道,成功地把女兒們繼續(xù)捆綁在幻想的愛之中。
那么我還是更懷念香港那種柴米油鹽、甜酸苦辣樣樣都有的味道。
包容與狹隘
去年印象最深的香港電影《叔·叔》,里面有一幕讓我在口罩上面的雙眼發(fā)紅、有淚不敢拭的,也是飲食中折射的老人的愛。
老人的愛已經艱難,更難的是這是一對平民老同志,難上加難的是他們都有自己的家庭。兩人在公園“偶遇”,阿海成為阿柏的“小三”,兩人_直在桑拿幽會(桑拿里面竟然大家圍坐共餐,為萍水相逢或者相依為命的同志們營造了一種家感),直到一天阿海的兒子一家外游,他執(zhí)意約了阿柏去他家,過了僅一天的家庭生活。
家庭生活嘛,不外乎一起逛市場買菜,一起切菜做飯,當兩人心滿意足坐在桌前吃那些家常小菜,觀者如我卻不禁提心吊膽生怕阿海的兒子突然回來,打破這夢幻泡影….-這我們只道是尋常消磨、早已麻木的一切,他倆卻是可一不可再的珍貴片刻,柴米油鹽,竟然遠勝過電影里最美麗的那些赤裸肢體在光影斑駁中交錯廝磨的片段。
有的時候,香港的包容出乎意料,有時候又狹隘得難以理喻。
前年還有一部《淪落人》,里面的食物是花生雞腳湯。昌榮受傷,老友阿輝帶來探病的保溫湯壺打開,那雙撐出來的鳳爪頗有“死雞撐飯蓋”的既視感一一但是熟悉香港飲食文化的人就會知道這是一煲濃滑的花生雞腳湯,既可以給男人補腳骨力,又可以給女人補膠原蛋白,好東西來的。這是關于一個香港的殘疾中年男人與他的菲傭互相成就夢想的故事,《淪落人》雖然很勵志很正能量甚至很童話,但它不是一碗心靈雞湯。
阿輝的這壺花生雞腳湯,很實在,很香港,也很被香港所忽略。然而也只有作為外來人的他和阿蓮,會煲一碗湯給那些不能離開的、被香港困住一輩子的昌榮喝一一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意義,在于相濡以沫。香港如果有什么值得我致敬的,那就是這種相濡以沫的能量,這似是故人來的味道。
擅寫美食的香港詩人梁秉鈞形容,鴛鴦(咖啡加奶茶)與雜拌色拉最能代表香港,那么麻辣與紅酒當然能在灣仔大坑這個古老又時尚的地方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