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慶寺很小,小得像貝葉一樣,飄在雨水中。設(shè)若沒有蘇東坡,沒有他的墓冢,這里可能雜草叢生,形若亂崗。選擇這樣的一個雨天,與幾個詩人來到這里,與其是“朝圣”,倒不如說是尋找一份詩意的平靜。
從園區(qū)的門口拾級而上,穿過雨霧中波瀾微卷的東坡湖,仿佛穿過一片動蕩的河山。風(fēng)還像平常一樣刮著,而雨水卻浸透了公元1011年的夏天。那年夏天,在常州,有一個人,告別了自己的老友,給遠(yuǎn)在許昌的弟弟寫信,“葬我于嵩山之麓”,對床前垂淚的兒子說,“吾此生無惡,死必不墜”,然后,坦然地撒手而去,這個人就是蘇東坡。
廣慶寺始建于何時,今已無從考證。據(jù)寺內(nèi)《重修山門碑記》載,因宋仁宗對蘇軾的器重,才敕修此寺。嘉祐六年,蘇軾參加科舉,考試“六論”,他以“文義燦然,時以為難”領(lǐng)先;后由仁宗復(fù)試,又以驚人的才識入三等。仁宗回到后宮,高興地對皇后說:“朕為后代得一宰相矣!”這個理由聽起來很充分,細(xì)究起來就有點附會之嫌,蘇軾并非中原人士,何以要在郟縣敕修廣慶寺?這個問題似乎還有待于進(jìn)一步考證。
廣慶寺再一次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中時,已經(jīng)是1139年的南宋了。那時的中原,已被金國占有。由于金章宗對漢文化的推崇,致使“蘇學(xué)盛行于北”,所謂詩文“不出蘇(軾)、黃(庭堅)之外”。而此時南宋,忐忑不安地立于臨安,疲于應(yīng)付金國的進(jìn)攻,盡管元豐年間的“黨爭”早已塵埃落定,卻沒有一人站出來為蘇軾洗冤,最后,還是在蘇符(蘇軾的孫子)的再三奏請下,宋高宗才為蘇軾平反昭雪,并頒下詔書:“汝州郟城蘇軾墳寺,以旌賢廣惠寺為名?!倍藭r,離蘇軾葬在此處已有37年之久。
現(xiàn)存的廣慶寺,面積很小,不到7000平方米,主要由大門、天王殿、大雄寶殿、鐘鼓樓、廂房組成。一個中軸線貫穿其中,建筑布局左右對稱,前后照應(yīng),屋檐與瓦當(dāng),錯落有致,而又混然天成,與其說是寺院,倒不如說是一座故居。一進(jìn)兩院的格局,讓整個建筑顯得沉穩(wěn)、古樸,尤其是磚木結(jié)構(gòu)所獨有的、那種被歲月侵蝕的凋敝感,更讓這里顯得滄桑無比,猶如時間消逝的現(xiàn)場。
一座故居會有什么?當(dāng)然是它主人的氣息。漫步在寺內(nèi)的小路上,古柏靜默不言,翠竹閃著清幽,雨水中,我仿佛看到了一個老人,時而行進(jìn)在泥濘的小路,時而漂浮在一葉扁舟上,他舉筆,豪情萬丈,“大江東去浪淘盡”;他放筆,淚眼婆娑,“一蓑煙雨任平生”……
死亡能鎖住一個人的肉體,卻鎖不住他的靈魂,所有的靈魂都是敞開的,就像一股香的氣味,它彌漫,它飄散,它在尋找著能品味自己的人。
時光荏苒,轉(zhuǎn)瞬到了1295年,汝州知州元叔儀又讓這里成了一片備受關(guān)注的“熱土”。元叔儀何許人也?元好問之子。元好問為宋金時期的北方“文壇盟主”,一句“問世間情為何物”,讓他聲名直追蘇、黃。他生前曾多次拜謁蘇墳,深感墓園之荒涼,幾次欲修未果。等元叔儀到汝州上任后,就想起了父親的遺愿,遂修冢建園,所謂“立門墻以限樵采,樹碑記以表墓所”,之后,郟縣縣令忽欲里赤又“樹神道以表之”,并專為蘇墳辟出了祭田,至元末,縣尹楊允在二蘇墓之間,修了蘇洵的衣冠冢,并建起了三蘇祠,自此,廣慶寺才有了寺祠合一的景觀。
雨水打濕的不光是鞋尖,還有野草,還有內(nèi)心。通往墓園的路,是所有人必走的路,這意味著一種完結(jié)或延續(xù)。時間在重復(fù)著不能重復(fù)的流逝,而靜止不動的,只有那些神道旁的翁仲,它們默默地守候著這里的一切,把每一縷滄桑都變成永恒,把每一個朝陽都變成希望。
一切都是濕漉漉的,恍如墜夢,硬山式的門樓、斑駁的石牌坊以及空無一人的饗堂,空無在承受著空無,空無中我仿佛看到了一個身影在晃動……
那個身影,在明史上是清晰的。他叫王尚絅,曾官至浙江右布政使。他在附近的蒼谷山已經(jīng)隱居19年了,19年的夜雨,傷了他19年的神,半生的宦海,已讓他看透人生。他為蘇軾立下的“青山玉瘞”的牌坊,也是為自己立的?!笆翘幥嗌娇陕窆?,他年夜雨獨傷神”,是的,他太理解“烏臺詩案”中的蘇軾了。他自己得罪權(quán)臣被迫辭職的經(jīng)歷,與蘇軾是何等相似!
發(fā)生在1079年的“烏臺詩案”是中國最著名的一次文字獄案,它的背景是新舊黨爭。
王安石為相時推行新法,由于新法過于苛刻,朝野內(nèi)外罵聲一片。1071年,蘇軾向神宗上書,公開抵制變法,引起了王安石的不滿。神宗看了蘇軾的奏章后,并沒有理會他。蘇軾失望至極,遂寄“忿”于自己的詩文中,詬罵影射當(dāng)政者,甚至在任考官時,用考題直接諷刺王安石。王安石知道后,異常憤怒,遂下令御史們彈劾蘇軾。
面對政敵們列舉的罪狀,蘇軾很快被革職入獄,這一關(guān)就是4個多月,其間,他與兒子蘇邁相約,若是大限將至,送飯時一定要送條魚,好讓他有所準(zhǔn)備。有一天,蘇邁有事,讓妻兄代為送飯,妻兄知道蘇軾愛吃魚,竟送數(shù)條魚進(jìn)去。蘇軾見狀,自覺小命休矣,遂含淚寫下了《獄中寄子由》的詩句:
圣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
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jié)人間未了因。
命運是何其荒誕!就在蘇軾一心準(zhǔn)備赴死時,神宗卻讀到了這首詩,并為之深深感動。遂在太后辭世后,赦免了他,蘇軾就這樣在萬幸中離開了京都,開始了他的貶謫生涯。
舊事隔著淚水如云煙一般飄散,滿園的凄惻,讓這場秋雨形如大地的淚水。駐足在青冢旁,荒草、古柏和殘破的墓碑……它們聯(lián)合起來,好像在合奏著一章安魂曲,那些音符沿著饗堂的屋檐傳遞著,似雨水的滴答聲,又似嵇康絕命時的《廣陵散》,也許空寞、清寂才是最后的樂章,而詩魂卻會永遠(yuǎn)行走在大地上,就像這穿過鬢角的風(fēng),隔著一聲黑鴉的嘶鳴,又送來故壘旁的“驚濤拍岸”聲……
一座故居會有什么?當(dāng)然是它主人的氣息。漫步在寺內(nèi)的小路上,古柏靜默不言,翠竹閃著清幽,雨水中,我仿佛看到了一個老人,時而行進(jìn)在泥濘的小路,時而漂浮在一葉扁舟上,他舉筆,豪情萬丈,“大江東去浪淘盡”;他放筆,淚眼婆娑,“一蓑煙雨任平生”……
簡單
河南寶豐人。詩人、作家。著有詩集《小麻雀之歌》《胡美麗的故事》《午夜之喑》,小說《新通橋之戀》《虹》,散文集《落鳧記》等,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