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立鋼
我1996年寫的《集印瑣談》(附后),《人民日報海外版》刊用后, 有幸被多家報刊轉(zhuǎn)載。2004年就“中國印·舞動的北京”成為“北京奧運會會徽徽寶”新聞改寫后,《美術報》和《名家》雜志等報刊相繼發(fā)表。拙稿中講了一個史實:“元末王冕以花乳石刻印,使印章除了作為權力象征和憑信工具外,還為篆刻藝術的形成帶來了生機。明清流派篆刻的開山祖師文彭則為文人和藝術家用刀刻印開辟了新的天地,從此,印章有了更為廣泛的作用,書畫用印便是其中一項?!弊趟囆g濃縮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華,凝聚了極為豐富的民族文化內(nèi)涵,最能體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精神。而篆刻也因之涌現(xiàn)出百花齊放、各逞其雄的藝術流派。不應忽視的是,安徽為篆刻藝術流派的形成與發(fā)展功居馬首,作出了重要貢獻。
篆刻藝術流派始祖當推文彭、何震,他們以秦章漢印為宗,初創(chuàng)了“皖派”,亦稱“文何派”“徽派”。緊隨其后逐漸形成各種流派:先是歙縣人程邃創(chuàng)出“歙派”;杭州的丁敬遠承何震、近接程邃創(chuàng)出“浙派”;隨后安徽黟縣人黃士陵初法丁敬,繼學鄧石如,后移居廣州創(chuàng)出“粵派”;皖派主干人物汪關也是歙縣人,后移居婁東(今江蘇太倉)形成了“婁東派”;江蘇“揚州派”的創(chuàng)始人中也有汪關;歙縣人蘇宣創(chuàng)立“泗水派”;福建“閩派”“莆田派”系皖人鄧石如所創(chuàng)……由此可看出明清篆刻藝術流派都直接或間接與皖派有著密切的緣承關系。特別是被書篆界譽為“國朝第一”“清代第一人”的皖人鄧石如,其“書從印入,印從書出”的學風深深影響著清、近代篆刻名家高手,也同樣深深影響著現(xiàn)代印壇各派。
筆者1990年前后約三年業(yè)余收藏書畫家印譜時,基本是沿著上述歷史軌跡展開的。二十一世紀面世的集印選長卷,就是從上世紀所收藏的二百多人印譜中遴選出九十余件,印主來自十九、二十兩個世紀,分布遍及大江南北近二十個省市,其中因書畫篆刻藝術造詣頗深、影響較大而被各省省長聘為文史館員的近二分之一。所選印主除少數(shù)人外,都翻箱倒柜挑揀出名料名家名章,親自布局、親手鈐蓋、親筆題簽,印譜中不乏鄧石如、吳昌碩、齊白石、鄧散木、來楚生、方去疾、陳巨來、韓天衡等國師大手筆之作;還有,九十余位印主中與安徽直接有緣有情的超過三分之二,故世者竟逾半數(shù)之多!這方寸天地、氣象萬千、美不勝收的印譜,不管從那方面說都當是一份值得學習、欣賞、研究的藝術品。
怎么能變一個人單享獨樂為更多一些人共享同樂呢?十多年來特別是二十一世紀之初突然半癱又漸康復之后,我老想著這個問題而無結(jié)論。2008年元月27日,北京召開了全國出版工作會議,會議號召:大力弘揚民族精神,以人為本,貼近群眾,不斷創(chuàng)新出版內(nèi)容、形式、傳播手段,努力滿足群眾多方面、多層次、多樣化的精神需求,擴大中華文化影響,為促進社會主義文化大繁榮做出新貢獻。受這一春風般的號召之感染,我與多年癡迷研究國粹宣紙的青年專家孫迪先生不期而遇并不謀而合,以“專、精、特、新”為指針,選出印譜,以印主出生年月先后為序,同齡人逝者為先,為每位印主撰寫出生平小傳和藝術簡介;按原印譜式樣尺寸通過高新技術掃描制版,用千年壽紙夾宣膠印,再以傳統(tǒng)工藝運用綾絹裝裱,既保存了原印譜題簽、印作的神采風韻,又展示了中華民族獨特的裝幀風貌。這又當是一件值得把玩、借鑒、庋藏的藝術品。在當前出版物攀比大厚多洋之時,印壇浮躁逐名、急功近利颶風相當嚴重之日,我們奉上這一原大尺寸、原汁原味的印選長卷,九十余位書畫篆刻家的出自近千名印人之手的一千四百多方不同材質(zhì)、不同內(nèi)容、不同風格、不同流派的印譜長卷,是否符合大膽創(chuàng)新求突破的精神?能否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得分會是多少?且留待專家與同好朋友評定。
不管及格與否,我們是盡心盡力了。時任中共安徽省委常委、宣傳部長臧世凱和歷史學博士、省文史館翁飛館員同一天欣然為之題跋,令人甚為感激。由于多種原因,所收藏印譜未能全部面世,更遺漏了不少大家的印譜,這只有遺憾了。再者,當年搜集印譜時,既未受命評點,也未承諾付印,如今以長卷形式付梓并捐贈給中央文史館、國家圖書館和安徽部分省市文、博、圖、紀等堂館,超出了集印時的信諾,自然也不宜說長道短了,這對同好或許是一大缺失,但同時也給閱覽者留下更多玩賞研究的空間??傊?,疏漏不當之處,敬祈博雅方家和同好朋友見諒。
附:集印瑣談
收藏歷來是人們的一種愛好,但收藏內(nèi)容卻千奇百怪、五彩繽紛,這全憑收藏者興趣及其相關條件。我曾在省城黨報擔任較長時間的美術編輯,其間有一段時間收集到200多位書畫家常用印蛻。有人說這是一筆財富,我實在不知也不想知其鈔票價值幾何?然而我確實將之視作為精神補品,它使我獲到充實歡樂,懂得結(jié)緣感恩。
受家父的影響,我青少年時喜歡學秦篆。20世紀60年代中期因畫巨大型偉人像要配敬祝類文字并寫語錄牌而改學漢隸。我意外發(fā)現(xiàn),其時書寫篆字遭斥責,搞篆刻卻不受沖擊,我刻的“三要三不要”奏出6個完全不同的“要”字,很快就被一家軍報照登,我還買到了上海以革命樣板戲唱詞為內(nèi)容出版的一本《新印譜》,切膚感受到“古為今用”之真諦。和印蛻的緣分大概由此而結(jié)。篆刻大師吳昌碩詩云:“刻畫金石豈小道,誰得鄙薄嗤雕蟲?!睆娬{(diào)的是篆刻在藝術領域不可低估的地位。令人興奮不已的是,肖形章“中國印·舞動的北京”能在海內(nèi)外1985件應征作品中脫穎而出,成為被國際奧委會主席羅格先生贊為“出色、富有詩意”的《北京奧運會會徽徽寶》,再生動不過地證明了優(yōu)秀篆刻作品的藝術魅力、社會功能和歷史意義。
中國有多種版本的美術史、書法史,卻未見到一部系統(tǒng)的篆刻史。篆刻作為我國特有的傳統(tǒng)藝術,早在殷商時代,祖先就在龜甲獸骨上刻出了偉大的中華民族文化,自然也就刻出了至少三千年篆刻歷史。篆刻印章從秦始皇開始,天子用印稱“璽”,漢代帝王諸侯印稱“璽”,大臣印稱“印”,將軍印稱“章”。使用字體由甲骨文、大篆、秦篆,演化為漢篆,唐宋的官印又出現(xiàn)了屈曲折疊、填滿空隙的朱文“九疊”篆,制作手段由鑄變?yōu)殍彙T┩趺嵋曰ㄈ槭逃?,使印章除了作為權力象征和憑信工具外,還為篆刻藝術的形成帶來了生機。明清流派篆刻的開山祖師文彭則為文人和藝術家用刀刻印開辟了新的天地,印章從此有了更為廣泛的功能,如書法繪畫用印。
書畫印章大致有兩種:一是閑章,一是名印。閑章內(nèi)容包括年代、肖形、吉祥語、成語、詩句、作者籍貫、書房畫室齋號館名,等等;名印有姓、名合一的且白文偏多,也有姓、名分開的,一般是朱文姓,白文名。收集當代包括前輩、同輩乃至晚輩人的印蛻,一方面可管窺他們的學識、素養(yǎng)和志趣,另一方面是就印賞印,尋覓那一塊塊方寸天地所展示的大千世界、萬千氣象和藝術韻味以及其所處之時代氣息。
我集印比別人集印難。我是用自制的帶框子的印紙去請人鈐印,有框子就局限了別人,自然更束縛了自己。書畫家們收到統(tǒng)一的印紙,卻鈐出五花八門的印譜,有直打的,有橫蓋的,有左右落款的,有上下簽名的……怎么辦?請畫家雪松幫助找石頭、磨石頭,請書家云瑞治了方“當代書畫家常用印集”長條白文邊款章,再先蓋在印紙右上方,從此解決了鈐印的書畫家各行其是的問題。趙樸初、劉夜烽、張建中,愛新覺羅溥佐,閻麗川等書畫家欣然為我書寫了題簽,天津美院孫其峰先生竟分別寫了行、草、隸三種一并寄來……這都成了我十分珍惜的紀念品。
現(xiàn)場觀看書畫家鈐印,勝過欣賞他們正常的創(chuàng)作,能得到一次如醉的很美的享受。他們絕大多數(shù)都是先認真挑選自己常用的章和特別珍藏的印,接著擦拭干凈、調(diào)理好印泥,再接著一方方認真用力地鎮(zhèn)壓,然后簽名。耄耋老人、書畫教育家王石城為我蓋了9方書畫印,后來見到我送他留念的趙樸初14方書印復印件,特地請女畫家劉茂云到報社找我重要一張印紙,非常清楚地為我重新鈐了36方印,有十幾方古、近代大家珍稀印章,是老人特地從束之高閣的老箱子里找出來的,其中幾方鄧石如的印蛻,一展其穩(wěn)練自然、神游太虛、鋒勁剛健、姿態(tài)婀娜的藝術風貌,讓人大飽眼福,回味不盡亦慨嘆不已。畫家王濤、朱松發(fā)、周覺鈞、蕭煦、葛慶友、王家琰和郭公達先生都把印章倒放印紙上,調(diào)兵遣將似地一番擺布后才一一打印,有的還使用了印規(guī),印面倜儻俊秀、酣暢流動,一一張揚個性;李百忍、張翰、劉子善、陶天月、荊濤、張一楫、王守志、耿立軍和葛介屏先生則以書家的剛健灑脫制作了端莊挺勁、趣味盎然的印譜,令人觀之贊之醉之、愛不釋手……
集外省書畫家印章,全憑神交的緣分和朋友托朋友的情分。福建青年篆刻家林陽發(fā)、老畫家金琴鶴,天津老畫家夏明遠,上海畫家沈劍南、王嘯中,西安畫家郭立法、鐘明善,甘肅畫家范有信,北京書畫家蘇平,南京畫家徐培晨、李羅,浙江畫家蔣孝游,山東畫家吳長東、李慶新……他們不僅寄來自己的印譜,還幫我求得沈覲壽、王耀亭、周哲文、龔望、于太昌、吳青霞、王端、蔣風白、杜應強、米南陽、陳大羽等著名藝術家的常用印。一枚枚印章雖僅方寸之地,卻是天上地下、古代今朝、春夏秋冬、喜怒哀樂,可謂包羅萬象、博大精深。印蛻出自千名篆刻家之手,真是千姿百態(tài)、各逞其雄,凸現(xiàn)出篆刻藝術不同地域、不同流派、不同年代的字法美、書法美、章法美、刀法美、格式美、款識美、殘缺美、形象美;一頁又一頁印譜,生動展示了書畫家各自的思想感情和藝術修養(yǎng)。
前面提到閑章,其實閑章不閑。它既為書畫作品增色,又作了自我介紹,還交待了創(chuàng)作淵源、意圖等。北京周而復的“無畏”“求索”,上海張潔人的“白發(fā)斑斑始學書”“未遲齋”,張載的“寄情丹青人生一樂”,浙江蔣孝游的“學到老”,天津王麥桿的“行萬里路”,江蘇陳大羽的“神功全在鋤耘”,安徽石克士的“漁唱起三更”,鄭震的“天道酬勤”……都強調(diào)了藝無止境、成功之路無捷徑,必須活到老學到老的拼搏精神;江蘇譚勇的“百花齊放”,楊建侯的“鶯歌燕舞”,張文俊的“江山如錦”,廣東蔡仰顏的“花草精神”,安徽黎光祖的“松風竹雨”……則抒發(fā)了藝術家熱愛祖國、熱愛生活的寬闊情懷;天津龔望的“白丁禮物”,安徽張愷帆的“剛直不阿”,司徒越的“兩到長城仍非好漢”等,揭示其光彩照人的崇高品德;天津?qū)O其峰的“歸樸”“惟存真”,安徽鄭銳的“樂在其中”,杜宏本的“游于藝”,黃葉村的“放眼量”等,流露出藝術家各自對藝術的醉心追求……
不少書畫家嚴謹治學、謙和誠懇的品質(zhì)在印譜中也大放異彩。賴少其贈印13方,親自寫信說明:“立綱兄……一印印泥不均,還有一印鎮(zhèn)倒了又抹正,至為抱歉”;中國書協(xié)副主席陸石,眼睛不好,他請夫人趙中代為選印,自己又帶病調(diào)換了幾方更好的,簽名后還讓夫人寫信邀我有機會去他家重蓋……藝術大家的書畫佳構引人入勝,其謙遜認真的品德同樣感人至深。
欣賞這些印譜,不啻學習藝術家們的治學態(tài)度和為人之道,也進一步陶冶自己的性靈并勉勵自己力所能及地為社會做點益事善事。
一晃又過去了10多年,所集印譜的印主有過半先后駕鶴西去!偶爾閑時、悶時展卷把玩,許多美妙情景歷歷在目竟如在昨日,不禁感慨淚目,也因此益發(fā)緬懷、感恩高壽歸天或英年早逝的藝術家,更加真誠思念、祝福健在的朋友!
集印生趣,樂莫大焉!
(作者為安徽省文史研究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