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魯迅稱馮至是“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的說法歷來頗受關注,但是這話能否作為一個正式的文學史評價還存在諸多疑點。選擇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說這話,魯迅有明顯“順便一提”的意思,意在以某種“外行人”的立場指出二三十年代新詩創(chuàng)作普遍存在的缺失。由于馮至在新詩創(chuàng)作領域的突出成就,魯迅這個說法為后來學者廣泛認同。在新時期以來的研究中,“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的闡釋空間在不斷擴大,它有效促進了人們對馮至早期詩歌的認識和接受,也直接影響了馮至早期詩歌的文學史評價。
魯迅在1935年3月寫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下文簡稱《小說二集序》)中稱馮至是“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由于魯迅的特殊地位以及《小說二集序》的權威性,這話引起了學界的廣泛關注,并直接影響了馮至早期詩歌的文學史評價。素來不喜新詩的魯迅為何會如此推崇馮至?其中存在著諸多疑點,即魯迅到底在多大程度上了解馮至及其作品,這一論斷是否另有所指,它又是如何在研究者的闡釋中被反復確認的?這些疑點在以往研究中關注還不夠,正是本文的關鍵所在。
“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這話出現(xiàn)在《小說二集序》中,因此大家都習慣回到《小說二集序》,往往把魯迅對馮至的評價和他對《淺草》《沉鐘》的認識混為一談。其實,這種做法并不確切,《淺草》和《沉鐘》作為同人刊物,它們發(fā)表不同作者的作品在風格上有一定的相似度。另外,魯迅所謂“世紀末的果汁”之類的話指向的是“那時覺醒起來的智識青年”,而不單單是馮至個人,后來又說的那些關于沉鐘社的話更多的是給陳煒謨等四川籍作者的。因此要探析魯迅為何會推崇馮至,主要還是看他在多大程度上了解馮至及其作品。
這點要先從馮至和魯迅的交往說起。1923年暑假后,讀完北大預科的馮至“入本科德文系一年級,同時到國文系聽講《中國小說史略》”。次年,魯迅在講授小說史的時間講授《苦悶的象征》,令馮至興趣倍增。他在給楊晦的信中寫道:“這年魯迅給我們講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比小說史有味道多了!”在魯迅1925年春的授課期間,發(fā)生了著名的“送書事件”,4月3日的魯迅日記記載:“午后往北大講。淺草社員贈《淺草》一卷之四期一本。”此時正值魯迅精神上的“暗夜期”,這期《淺草》深深打動了魯迅,也就有了《野草·一覺》中這樣的話:“兩三年前,我在北京大學的教員預備室里,看見進來了一個并不熟識的青年,默默地給我一包書,便出去了,打開看時,是一本《淺草》。就在這默默中,使我懂得了許多話。阿,這贈品是多么豐饒呵!”關于這件事,馮至在回憶文章《魯迅與沉鐘社》中曾給出印證說:“那天下午,魯迅講完課后,我跟隨他走到教員休息室,把一本用報紙包好的《淺草》交給他。他問我是什么書,我簡短地回答兩個字‘淺草’。他沒有問我的名姓,我便走出去了。”這是魯迅和馮至在北大期間首次有記錄的會面場景,后來的研究者談二人交往時也多是借用這個說法。
不過,這次“送書事件”是有質(zhì)疑聲音的。龔明德經(jīng)過多方考證認為,送魯迅《淺草》的那個“并不熟識的青年”并不是馮至而是陳煒謨:“當時馮至壓根兒就一點兒不知道陳煒謨給魯迅送了一本《淺草》,直到過了一年馮至讀到《一覺》才知道?!瘪T至和魯迅的首次正式會面應該是在“送書事件”之后,陳煒謨和馮至讀了發(fā)表在第七十五期《語絲》上的《一覺》,受到鼓勵而產(chǎn)生了拜訪魯迅的想法。5月1日的魯迅日記記載:“下午,陳煒謨、馮至來。”按照《魯迅與沉鐘社》中的說法,“在1926年5月到7月間,我們到魯迅家中拜訪的次數(shù)多了,魯迅除了談論文學和時事外,對我們也提出批評”??墒牵?926年5月到7月的魯迅日記中,馮至來訪的次數(shù)只有兩次,而且都是陪同陳煒謨來的。陳煒謨第三次再來的時候,陪同他的是陳翔鶴。之后,魯迅就離開了北京,馮至則于1927年夏去哈爾濱一中做了國文老師。以魯迅的會客量次,他對馮至到底有多么深刻的印象還是值得思量的。
1929年5月,魯迅返京。楊晦、陳煒謨和馮至來訪,之后,大家一起在中央公園就午餐,還談了一個下午。1930年,馮至和廢名合辦《駱駝草》,周作人是他們的重要支持者。不乏有人認為,魯迅與廢名關系的惡化,《駱駝草》是重要因素之一。魯迅在《小說二集序》中對廢名也是頗有微詞,可對馮至卻沒有半句不利評價。在和馮至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見面中,魯迅對他的印象應是不錯的。不過,在1935年9月上海會面之前,我們沒有再見到馮至和魯迅有交往的信息。從整體上看,馮至和魯迅算不上深交,但是他們之間保持著一種較為和諧的師生關系,若由此進一步解讀魯迅對馮至如何青睞有加顯然還不夠嚴謹。
魯迅到底是否較為深入系統(tǒng)地閱讀過馮至的作品是值得懷疑的。在“送書事件”之前,魯迅很可能沒太關注過《淺草》,因為“在《魯迅手跡和藏書目錄》第二冊‘期刊部分’中也只有一卷四期一冊”。魯迅關注更多的是《沉鐘》,并給予過有力的幫助?!冻羚姟返霓k刊過程可謂是一波三折,1926年8月10日,“《沉鐘》停刊半年后,由周刊改為半月刊,6期的封面都是由魯迅轉托陶元慶繪制的”。出版了十二期后,《沉鐘》再度??陀辛?927年的《沉鐘叢刊》,“每種出版后,都由作者寄給魯迅,請他指教”。魯迅對沉鐘社的認可度也是頗高的,說它是“中國的最堅強、最誠實,掙扎得最久的團體”。雖然魯迅有很多機會讀到馮至發(fā)表在《沉鐘》上的作品,但是我們并未見到相關資料能夠說明魯迅對馮至詩歌有特別的興趣或評價,許多與此有關的說法也多是推測性的。
魯迅正面表達對馮至早期詩歌的看法是在1927年的通信中。這年4月,馮至的首部詩集《昨日之歌》出版。“5月9日,馮至寫信給魯迅,表示希望去廣州工作,并附寄《昨日之歌》一冊。”5月23日的魯迅日記這樣寫道:“得馮君培信并《昨日之歌》一本,九日發(fā)?!濒斞负芸炀蛯懥嘶匦牛?月31日的魯迅日記中有“復馮君培信”的字樣。這也是馮至和魯迅之間僅有的一次有據(jù)可查的書信往來,可惜的是,魯迅的回信在抗戰(zhàn)中遺失,馮至寄出信的原文我們也沒有見到。幸好,馮至在《魯迅與沉鐘社》中特別提到了魯迅回信的大致內(nèi)容,其中是這樣寫的:
由于陳煒謨一半嚴肅、一半開玩笑地說我的詩缺乏時代氣息,沒有擺脫舊詩詞中的情調(diào),我把這個評語,作為我自己的看法寫給魯迅,并向魯迅表示,我打算北大畢業(yè)后到廣州工作。過了些天,我收到魯迅回信,信里說,他認為我的詩并不像我信中所說,有那么多舊詩詞的痕跡;關于到廣州工作的事,他勸我慎重考慮,他說廣州跟北京沒有什么兩樣,他周圍所遇到的仍然是他深惡痛絕的“正人君子”,他自己也在打算盡快地離開廣州。
從這段文字看,魯迅對馮至的早期詩歌基本是認可的,但是并沒有給予具體的評價。問題在于,魯迅說的話到底是真實看法還是出于對一個年輕作者的安慰也未可知。有人發(fā)現(xiàn)這本《昨日之歌》是毛邊,“也沒有裁開”,魯迅很可能沒怎么認真閱讀詩集。他說的話主要還是基于對馮至之前發(fā)表在《淺草》和《沉鐘》上的那些詩歌的印象式理解,其中不無安慰和鼓勵的成分。1929年,馮至的《北游及其他》出版,有人也說“書一拿到,馮至即送給魯迅”??墒?,我們翻閱了1929年8月和9月的魯迅日記,并沒有見到魯迅收到該書的記錄。同時,在周棉、蔣勤國、馮姚平等人整理的《馮至年譜》中,也沒有看到馮至贈書的記錄?!侗庇渭捌渌返降踪洺雠c否還是未知,也可能是魯迅收到該書時印象不深,沒有給馮至任何反饋。
從1927年的贈書和通信到1935年《小說二集序》問世,中間隔了近八年之久。在此期間,無論魯迅發(fā)表的文章還是日記或通信中,都沒有提到馮至詩歌的字樣。這里存在的一個很大可能就是,魯迅是在編選《小說二集》的過程中再次讀到了馮至發(fā)表在《淺草》和《沉鐘》上的那些詩篇,有感而發(fā)才做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的評價。《小說二集》收錄了馮至的《蟬與晚禱》和《仲尼之將喪》,前者發(fā)表在一卷三期的《淺草》上,同期《淺草》發(fā)表的還有馮至的組詩《殘余的酒》,這也應該就是魯迅所謂的“幽婉的名篇”。當然也不排除魯迅同時還閱讀了馮至其他作品的可能。
一般來說,大家很少會質(zhì)疑“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這話的權威性,主要是基于兩點考量。首先一點自然是馮至后來在新詩創(chuàng)作方面的藝術成就證實了魯迅的獨到眼光,這里不再贅述。另一點就是《小說二集序》自身的權威性以及魯迅就新詩創(chuàng)作提出的一系列精辟見解?!缎≌f二集序》作為新文學第一個十年實績的總結,其文學史價值向來為學界所重視,曹聚仁、王瑤諸先生都曾對其學理性表示認可。在這樣一篇學術含量極高的文章中,人們也習慣把魯迅給出的每個說法都視為嚴謹?shù)膶W術觀點。再者就是魯迅對新詩創(chuàng)作提出的一系列觀點,在《兩地書》《詩歌之敵》等文獻中,都可以見到魯迅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真知灼見,且往往被人們奉為圭臬。人們在面對“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這話的時候,就自然而然地將其視為論點,把《兩地書》《詩歌之敵》等文視為論據(jù),這也是以往人們探討該問題時的常見做法。
但就《小說二集序》這篇文章而言,雖然說魯迅對第一個十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做了精彩的概述,但是它并不是我們想象中的那樣一篇謹嚴的學術文章,就連魯迅本人也不能確信文中每個觀點的合理性。在文章寫好之后,他寫信給趙家璧說:“序文總算弄好了,連抄帶做,大約已經(jīng)達到一萬字;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無論怎么小心,總不免發(fā)一點‘不妥’的議論。”可以看出,《小說二集序》是帶有一定主觀成分的,比如在對廢名的評價上,我們就能發(fā)現(xiàn)魯迅慣有的犀利和鋒芒。再說《兩地書》《詩歌之敵》等文中有關詩歌創(chuàng)作的觀點,所謂“造語還須曲折”“情感正烈的時候,不宜做詩”之類的話顯然是就早期白話新詩創(chuàng)作的不成熟狀況而發(fā),而在實際創(chuàng)作中暗合魯迅這些觀點的詩人不在少數(shù)。譬如朱湘,他的詩歌在很多方面似乎更符合魯迅所說的那些創(chuàng)作準則,但是我們卻從未見到魯迅對他有所評價。為什么魯迅單說馮至是“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且魯迅對馮至詩歌的公開評價也就這么一次。不能排除,魯迅說這話的背后是有弦外之音的。
如果我們聯(lián)系《小說二集序》寫出一年后的“斯諾之問”,或許能夠發(fā)覺魯迅所謂的“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很可能是另有所指。在斯諾問及新詩的問題時,“魯迅認為,到目前為止,中國現(xiàn)代詩歌并不成功”??梢钥闯觯斞笇Χ甏略妱?chuàng)作的整體認識并不樂觀。我們知道,魯迅與現(xiàn)代詩壇的關系一向都極其微妙。一方面,作為早期白話新詩的建設者,魯迅一度積極投身到新詩創(chuàng)作當中。即便在“洗手不作”之后,他仍時不時地發(fā)表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看法,且往往語出驚人。另一方面,他又刻意地與詩壇劃清界限,表示“我其實是不喜歡做新詩的”或者“我于詩偏偏是外行”。這種矛盾展現(xiàn)了魯迅對二三十年代新詩界的不滿,也是促成他高度評價馮至的一個重要原因。
如果我們再回到二三十年代的詩壇現(xiàn)場來看馮至的創(chuàng)作及其影響,或許也能夠看出些端倪。雖然馮至的早期詩歌在當時年輕詩人的圈子里頗受關注,但是還遠遠構不成較大的藝術反響。朱自清在編選《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時,無論在序言部分還是在詩話部分都沒有對馮至及其作品做出具體評價,僅僅說了句“敘事詩堪稱獨步”。值得注意的是,在斯諾問及“最優(yōu)秀的詩人”時,魯迅的回答是“冰心、胡適、郭沫若”。不難看出,無論朱自清還是魯迅,他們都不認為馮至是二三十年代新詩創(chuàng)作領域出類拔萃的詩人。魯迅稱馮至是“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或許有著“丟帥保卒”的意圖,撇下同時代那些最優(yōu)秀的詩人不談,把一個默默無聞的年輕作者推到如此顯眼的位置,意在揭示二三十年代新詩創(chuàng)作普遍存在的缺失。
另外,在魯迅說出這句話之后,三四十年代文學界的反應也是個值得關注的問題。以魯迅的影響力和《小說二集序》的重要性,如此醒目的說法一出必然會引起文學界的廣泛關注??墒?,在三四十年代作家的文章或書信中,我們并未發(fā)現(xiàn)有人提及魯迅對馮至的這一評價。即便后來朱自清、李廣田、袁可嘉等人在撰寫馮至詩歌的評論文章時,也沒有采納魯迅的說法。1943年,李一鳴在《中國新文學史講話》中曾這樣評價馮至說:“馮至除了抒情詩外,更擅長敘事詩;他雖然未負盛名,然而他的敘事詩,在有新詩以來是稀見的。”不難看出,三四十年代的創(chuàng)作界和評論界都不認為馮至早期詩歌有太高的藝術價值。在《小說二集序》寫完后,魯迅也沒有再向其他人提起過“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這個說法,包括馮至本人。1935年9月,馮至夫婦陪同楊晦一起拜訪魯迅,“在內(nèi)山書店附近的一座小咖啡館里談了一下午”。其間,魯迅和馮至等人談到了《小說二集》的編輯情況,也提到了《淺草》和《沉鐘》,可是卻沒有提及詩歌方面的話題。
值得注意的是,對于魯迅給出的至高評價,馮至本人始終保持緘默,而且他對自己的早期詩作似乎并不是那么滿意?!蹲蛉罩琛烦霭娴臅r候,書店讓作者擬個廣告式的說明,他便寫信向楊晦求助,理由是“作者對于自己的東西既不滿意,真的不能怎樣去吹噓”。在德國留學期間,馮至反思了之前的創(chuàng)作,認為自己在遣詞造句方面存在嚴重問題。他在給楊晦的信中說:“有時候我個人感到我的中國文是那樣同我疏遠,在選擇字句的時候,仿佛是在寫外國文一般。我常常想,我將來要好好下一番小學的功夫,真正認識中國字,這對于做詩作文都會有很大的幫助。”在晚年的時候,馮至曾不止一次地向周良沛表示,“‘沉鐘’羅石君的詩當時寫得比他好,觀察深刻,起點高”,并為相關文學史研究的缺失而耿耿于懷。很顯然,馮至對自己早期詩作的保守態(tài)度并不完全是出于某種自謙,而是有著一種較為清晰的理性認知。
對于馮至早期詩歌存在的種種不足,魯迅未必沒有意識到。只是他更看好馮至詩歌的抒情藝術,而且他對這一點的把握是在與二三十年代新詩創(chuàng)作整體缺失的對比下進行的。事實上,第一個十年的新詩創(chuàng)作在抒情方面確實暴露出極大不足,朱自清也曾指出:“民國十四年以來,詩才向抒情方面發(fā)展?!比绻覀冊倩氐健缎≌f二集序》的本文來思量這句話,會發(fā)現(xiàn)“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并不是魯迅就馮至詩歌經(jīng)過審慎思考多方對比求證做出的一個學術性推斷。我們回味魯迅這話的表述方式,也能發(fā)現(xiàn)它甚至都算不上一句正式的評價。魯迅選擇在《小說二集序》中表達這一看法,有著明顯“順便一提”的意味?!缎≌f二集序》提供的這種“外行人”的立場很重要,它既不需要魯迅對此話多做解釋,也不需要有人站出來加以回應。
“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這話如此受人關注,顯然與魯迅的特殊地位有莫大關系。就像解志熙在近期發(fā)表的一篇文章所說:“如此好評一個新詩人,這在魯迅幾乎是絕無僅有的例外?!庇绕涫窃凇缎≌f二集序》這樣一篇重要的文章中,無論魯迅的研究者還是馮至的研究者都很難忽視這句話的存在。只是人們更多的是孤立地理解這句話,而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它的弦外之音。由此,“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也就離開了特定的語境而成為一個嚴謹?shù)膶W術推論,并影響到馮至早期詩歌的文學史評價。有人曾這樣說:“魯迅的評價對奠基馮至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產(chǎn)生了一言九鼎的作用?!辈贿^,魯迅似乎也給大家留了一個難題,因為從現(xiàn)有的二三十年代新詩發(fā)展的講述線索來看,馮至的早期詩歌的確很難處在一個顯眼的位置,人們對魯迅這句話的闡釋也就成了一個值得關注的問題。
“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這一說法最早是在新時期之初的文學史研究中受到關注的。在此之前,無論在文學史教材還是在研究文章中,我們都沒有見到由此說展開的討論。1950年代文學史對馮至的評價最為典型的莫過于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該書多次引用了《小說二集序》的觀點,顯然王瑤不可能沒有注意到魯迅的這句話,但是他對此說卻未置一詞。盡管《中國新文學史稿》談到了馮至,也只是放在篇章末尾稍作一提。在談及馮至的成就時,該書繼承了朱自清的說法,認為“馮至的詩集《昨日之歌》和后來的《北游》,富有熱情與憂郁,而長篇敘事詩尤稱獨步”。囿于特殊的時代關系,馮至本人此時也對自己的早期詩歌持否定態(tài)度,認為它們“抒寫的是狹窄的情感,個人的哀愁”,其他研究者自然也不大可能對之多作評述。
馮至帶著“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的身份首度進入文學史是在1979年唐弢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作者不但引用了魯迅的話,而且還就其原因指出:“他的詩作注意遣詞用韻,旋律舒緩柔和,有內(nèi)在的音節(jié)美,而這也正是魯迅稱他為‘中國最為杰出的詩人’的原因?!敝?,馮至作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引起研究者的高度關注。陸耀東的《論馮至的詩》和冒炘、周棉的《馮至詩歌初探》都重點提到了魯迅這句話,后者開篇這樣寫道:“在五四以來的新詩史上,被魯迅稱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的馮至,至今似乎還沒有引起人們應有的重視?!币钅辏苊拊俣劝l(fā)文為馮至并不顯著的文學史地位大呼不滿,指出:“中國新詩史上有些現(xiàn)象是令人迷惑的,如被魯迅先生譽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的馮至,至今仍象淹沒在驚濤駭浪之中的‘沉鐘’似的,人們聽不到聲響,看不到光澤。”陸耀東和周棉作為資深的馮至研究者,他們不但多次發(fā)文而且后來出版了各自的《馮至傳》,也都堅信魯迅說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之語的謹慎態(tài)度和獨到眼光。
隨著1980年代馮至研究的展開,以及“重寫文學史”呼聲的高漲,“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這話為人們高度重視,并成為一條常識性資料。藍棣之、駱寒超、謝冕、解志熙等人在他們的研究中都有引用,并給予了馮至早期作品較高的文學史認可。雖然馮至的早期詩歌很難歸入任何一個流派,但是他作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卻醒目地出現(xiàn)在幾部影響最大的文學史教材中。對于魯迅這句“超常規(guī)”評價,錢理群等人合著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給出了這樣的評述:“魯迅曾把馮至譽為‘中國最杰出的抒情詩人’;這與魯迅關于‘感情正烈的時候,不宜做詩,否則鋒芒太露,能將“詩美”殺掉’的觀點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弊鳛橛绊懥ψ畲蟮奈膶W史教材之一,《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的觀點影響了很多讀者,乃至一些文學史的寫作。丁帆主編的《中國新文學史》認為:“魯迅認為‘感情正烈的時候,不宜做詩,否則鋒芒太露,能將‘詩美’殺掉’,所以稱馮至是‘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眹兰友字骶幍摹抖兰o中國文學史》將馮至與艾青相提并論,認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是“三十年代中期人們回顧二十年代新文學時才得到確認的”。目前各大高校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廣泛使用的朱棟霖等人編著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1917—2013》中,作者在引用魯迅話的同時,認為馮至“將文學革命以來的新詩引向了一個較為深刻的思想層面”。可以看出,在1980年代以來的文學史著述中,馮至“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的身份得到了反復確認。
在處理這一史料的時候,人們更常見的做法是由此延伸去發(fā)掘馮至早期詩歌的文學史價值。不過,這并不意味著大家對馮至早期詩歌的看法一致,在孔范今主編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中,作者肯定了馮至的藝術成就,也較為中肯地指出了他早期詩歌存在的缺陷。即“在20世紀的詩壇上,他走出了不同于寫實派和象征派而屬于他自己的路子,對新詩的健康發(fā)展做出了貢獻。但從另一方面看,他的詩也存在著比較拘謹、偏狹和不夠開闊飽滿的缺陷”??拙幬膶W史委婉地道出了馮至早期詩歌面對的一個文學史難題,那就是馮至早期固然因其獨樹一幟的藝術風格為人稱道,可也因此很難產(chǎn)生有力的反響。人們在引用魯迅這話的時候,也就遇到了一個難以處理的問題,那就是馮至早期詩歌在二三十年代乃至整個現(xiàn)代文學的影響很難與“最為杰出”之類的話聯(lián)系在一起。這之間的矛盾張力使得魯迅對馮至的評價成為一個典型的文學史案例。
在1990年代末以來的研究中,人們就不再滿足于文學史對魯迅這句話的浮光掠影的說明,開始深入發(fā)掘魯迅推崇馮至詩歌背后的深層原因。張林杰的《魯迅的詩歌趣味及其對馮至殷夫的評價》是較早一篇深入追索其原因的論文。在對早期馮至的研究中,不少人更愿意把此次事件理解為一種魯迅慧眼識英才的美談,二人并不密切的交往被善意地引申為魯迅對馮至的特別青睞。蔣勤國的《馮至評傳》在著重建構馮至對魯迅師承關系的同時,重點列舉了魯迅稱馮至是“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七個方面的因素,最后認為“這是一個十分慎重而又客觀的文學史意義上的結論”。其后還有楊湯琛的《試論魯迅對馮至詩歌的評價》、王堆的《魯迅高度評價馮至詩歌的原因探析》等文章,都試圖從魯迅的新詩觀以及馮至早期詩歌的藝術特點來探析其原因。由這一事件延展開去,馮至早期詩歌的文學史價值為越來越多的人關注,李怡在《“遠取譬”與魯迅對馮至的評價問題》中指出:“馮至和魯迅一樣,是在中國詩歌傳統(tǒng)的欠缺處開始新的思考的。他通過‘遠取譬’推進了藝術的自我更新,這樣的努力無疑極大推動中國現(xiàn)代新詩的發(fā)展。”劉長華的《魯迅稱馮至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又一辨考》更是將魯迅對馮至的評價延伸至對其詩歌敘事空間的探討。
從整體上看,馮至作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在新時期以來的文學史講述中被反復確認。在研究者的反復闡釋中,魯迅當初發(fā)表這一觀點時的指向發(fā)生了微妙的錯位,并直接影響了現(xiàn)代文學史對馮至早期詩歌的評價。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可以獲得這樣的認識,稱馮至是“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是魯迅在總結新文學第一個十年的創(chuàng)作實績時對馮至早期詩歌順便做出的一個評價,它帶有魯迅對二三十年代新詩創(chuàng)作所存缺失的整體認識。魯迅這話之所以為學界廣泛認同,與馮至在新詩創(chuàng)作方面所取得的藝術成就有重要關系。魯迅的評價有效促進了人們對馮至早期詩歌的接受和認可,某種程度上也為二三十年代新詩發(fā)展史的講述提供了新的視點。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