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猴瑞鴨
剛到東京的時候,連日語的“謝謝”都講不順暢,念了三個月語言學校,子秦向父親提出說想要打工。
父親說:“只有拉面店不要求日語能力證書?!?/p>
東京拉面館的前臺、服務員、點菜員,全都是一個人……不,是一臺機器,閃爍著前蒸汽朋克時代之光的機器。投入硬幣,按動按鍵,從售票口飄出幾張硬紙,是拉面券。這張小紙,可以讓煮面師傅看見你點了什么面,要不要加辣和雞蛋。有的店,座位前還貼了一張紙,教你如何正確保持沉默:“如果要吃煮得硬的面,請將拉面券的兩條長邊對折,如果要吃軟的,請將紙的短邊對折擺在臺上?!?/p>
很像家庭冷戰(zhàn),到了非要說話不可的時候,在餐桌上留一張便條。
“歡迎光臨。”
“這是您的拉面,請享用。”
子秦在一蘭拉面打工半年,最后學會的就是這幾句,雖然每天要上班四個小時,但他大部分時候都是沉默的。
客人要加菜,他遞上一張單子,中日英三國語言寫得清清楚楚,客人只需要在上面打鉤,他欠欠身,再拿給后廚就可以了,久而久之,像喪失了語言能力。他還知道了一件事情,就是約會千萬不要去拉面館。
在東京唯一的女性朋友告訴他:“拉面店里看不出一個男人是不是紳士,因為拉面館的椅子幾乎都是固定在桌前的高腳凳?!?/p>
日劇《愛情重跑》里的古川雄輝,就是被約會對象嫌棄的例子。他約女主出門吃飯,平日里打扮一直很土的女主突然收到邀請,認真換了好幾身衣服,選了一條帶花的半身裙,踩著一雙高跟鞋就興奮地跟著古川小哥出了門,結果被帶去了一家拉面館。
日本人標志性的“唉”(失望的拖長音)立刻就印在了女主臉上。最不幸的是,白色上衣還被灑了面湯,直接導致女主好長時間都以為這段愛情已經走到了終點。
其實,連朋友之間的聚會都很少發(fā)生在拉面館。不孤獨的人在這里是異類。一蘭已經是其中對游客最友好的拉面店了,偶爾會有中國客人請子秦幫忙拍照發(fā)朋友圈,其他的日本人只是趕緊吃完拉面,提起公文包走人。
社交恐懼癥人在這里能找到天堂,在這些店里,吃面被簡化為一種純凈的“我”與拉面之間的咀嚼運動,不需要旁人存在。
在這里,不孤獨的人就是可恥的。
男人往往更容易被這樣的簡練和沉默所吸引,不止一次,有去東京旅行的女生朋友告訴我:“怎么辦?不小心誤入了一家拉面館,里面全是不說話的中年男人?!?/p>
男人的孤獨,在這里被制度化和固態(tài)化,仿佛是可以觸摸的實體,讓我懷疑“美食可以讓人與人更好地溝通”這件事,是否只是人類用來欺騙自己的假象。
一切的餐廳,都朝著讓人更幸福,讓人愉悅交流的方向營造,生性孤僻的人則避無可避。而東京的拉面館,則似乎是用來守衛(wèi)靈魂里孤獨的那個部分:失意的人、低谷的人、社交恐懼的人、沒有朋友的人、像子秦一樣語言不通的人,都可以在其間求得飽腹和庇佑。這是他們與世界冷戰(zhàn)的方式。
所謂的《深夜食堂》在日本好看,到中國來被拍得稀爛的原因,也就是這個吧。他們不想要什么“食物讓人生更美好”,在那些一個個像游魂一樣的角色背后,是“食物讓不被社會認同的人也能生存下去”的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