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建民
黃永玉的長篇散文《太陽下的風景》,以時而憂傷時而歡快的筆調(diào)記述他和沈從文的家族往事。文中的故事記錄了作家、藝術家的成長,文章本身更是當代散文史上一篇杰出的作品。1984年,小32開袖珍本黃永玉散文集在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書名就是這篇文章的名字,書的封面和書內(nèi)題圖、尾花都是作者的美術作品。這本書剛出版,我就買了一冊,反復翻閱,不知讀了多少遍。
讀書,總會碰到一些難解之處,遇到生僻的字和詞,查一查手邊的詞典就能自己解決,但若遇到作者有意無意隱去的史實細節(jié),讀者就不太容易猜得出來了。那時我已讀過沈從文不少作品,黃永玉記述的一些故事也在其他書里看到過,尤其是湘西鳳凰的山水人物,早已烙印在腦海之中。盡管如此,這篇散文還是留給我一樁“懸案”。文中寫道:“一位我們多年尊敬的,住在中南海的同志寫了一封信給他,愿意為他的工作順利出一點力氣。我從旁觀察,他為這封回信幾乎考慮了三四年,事后恐怕始終沒有寫成。”對于其中“住在中南海的同志”,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是哪位中央領導同志在關心沈從文的工作和生活?
20多年后,王夢奎同志送我一套《喬木文叢》,我在書信卷中發(fā)現(xiàn)了胡喬木給黃永玉的兩封信,多年的疑問終于得到解答。
胡喬木的第一封信是這樣寫的:
永玉同志:
您是一位大畫家,我非常尊敬和欽佩您。所以我早就想去看望您,并且拜領您為我作的畫。但是終因事忙,未能早日踐約,深感內(nèi)疚。聽說您最近回湘西去了,我也因膽囊炎要動手術(已定二十二日),只好再拖一兩個月。
世事不能盡如人意是常事,亦是常理,望為祖國、人民和藝術而善自排遣。余容面罄。
祝旅次愉快。
胡喬木
五月二十日
這封信寫于1981年5月,寥寥數(shù)行,已能感受到胡喬木的謙虛、禮貌和對藝術家的關心。
1984年3月,胡喬木給黃永玉寫了第二封信,信中直接提及《太陽下的風景》一書:
《太陽下的風景》我已看完了。這本小書給了我很多知識、智慧、美的喜悅(當然也給了我悲傷)。為了表示我的感謝,我曾說愿意做一名義務校對,這只是為了希望它在國內(nèi)再版時能夠改去一些誤字(當我翻看時就發(fā)現(xiàn)了一兩處,所以前信這樣說),使它更為完美。我想你不至怪我“好為人師”,因為實際上這只是好為人徒。況且,我太愛你的散文了,愛美的人是不會樂意看到他所愛的對象的外表上有任何斑點的,這想必會得到你的同感。請讓我順著書頁說吧,說錯了請你包涵。
接下來,胡喬木指出了書中27處文字、標點等訛誤,并相應地作出訂正,其中最后一處針對的就是黃永玉文中那件往事,也就是一位“住在中南海的同志”給沈從文寫信、沈從文猶豫再三沒有回信一事。胡喬木寫道:
這里說的事實恐亦不大準確。沈先生不太久就回了信,如非“文化大革命”這信當還在。我寫的信本身有缺點,不合他的所長,而又沒有當面征詢他的意見;如果當面談了,我想是可以真正“出一點力氣”的。當時聽嚴文井同志說他也在搜集寫一個長篇的材料??傊@怨我為人謀而不忠和不終。我是第二次看這篇文章了(在湖南出的選集里看了一次),每次都覺慚愧。懇求你在此書再版或此文再印時,將“多年尊敬”改為“熟知”。這已夠夸張了。
胡喬木
信的最后,胡喬木表示:“對你寫得那么精妙的文章,來這樣一個枯燥無味的??笔翘ФY了,投我以瓊瑤,報之以磚頭。我會不會成為那給主人打去臉上蒼蠅的熊呢?”“祝你寫更多的這樣美的文章,如同畫出更多那樣美的畫!”在署名之后,胡喬木又在信末添上了兩段話,他找出《魯迅全集》,對黃永玉引用的幾處史料作了考證,例如當年魯迅和施蟄存的爭論……
黃永玉
黃永玉在散文里推測,沈從文沒有給胡喬木回信,但事實上并非如此。沈從文當時正在計劃寫一部有關革命烈士的長篇小說,主人公原型是其親戚,這位烈士的事跡令他非常感動,所以回信的內(nèi)容很可能是介紹自己的處境,請胡喬木解決創(chuàng)作、研究中遇到的問題。后來由于一些原因,胡喬木沒能及時提供幫助,所以他才在給黃永玉的信中不斷自責,怪自己工作不夠細致。
胡喬木給黃永玉的第二封信,完全采取朋友的口吻、商量的語氣,內(nèi)容涉及文學鑒賞、語言文字、史料考訂等諸多方面,所有從事文字工作的人應該都能從中獲得啟發(fā)。更重要的是,通過這封信,我們可以窺見胡喬木的品格。
胡喬木素有“黨內(nèi)一支筆”之稱。長期以來,他在黨史研究、思想宣傳、新聞出版、文字改革和新詩創(chuàng)作等各個領域里著書立說,其思想之縝密、見解之獨到、文字之優(yōu)美在在可為范式。胡喬木關心知識分子工作生活的士林佳話更是不勝枚舉——他禮聘錢鐘書先生擔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與錢先生詩詞酬和;他向上海市委領導寫信,為作家?guī)熗咏鉀Q住房問題;他剛當上社科院院長時,帶頭打掃機關辦公樓廁所……胡喬木逝世后,有一本《我所知道的胡喬木》出版,不論老中青,甚至是平時和他意見不同的朋友、同事,都撰寫紀念文章,對他的道德文章表示懷念和敬意。一大批著名學者、作家以崇敬之心、理解之情回憶他的為人,以及他們之間的文字交往。這本厚厚的紀念集堪稱黨同知識分子聯(lián)系的生動記錄。
除此之外,我還在《上海文化》雜志上讀到過上世紀80年代的文學青年在將近20年后對他的回憶。當時,小說《晚霞消失的時候》引起了一些爭論。1984年春節(jié)期間,胡喬木邀請包括小說作者在內(nèi)的一些青年來他家對話、談心。胡喬木自稱“伯伯”,他對作者說:“你胡伯伯是懂文學的……你的小說我看了不止一遍?!边@部小說有著強烈的理論思辨色彩,某種程度上反映了經(jīng)歷過“文化大革命”的青年人的思想狀態(tài),而胡喬木不僅是著名的理論家,還是中央主管意識形態(tài)的領導,所以這部頗具爭議的作品才引起了他的閱讀興趣……
胡喬木對文學藝術有著很高的鑒賞力,這在《喬木文叢》里處處皆有體現(xiàn)。至于??秉S永玉的文章,則反映了他誨人不倦的精神以及性格里的謙虛和誠摯。
我買的那本《太陽下的風景》,曾當面請黃永玉先生在這本書上簽名。現(xiàn)在想起來,我當年見到黃先生時,他才60多歲,剛從湘西歸來。如今先生已年過九旬,卻依然寶刀不老,還在咬著煙斗寫字作畫,還是一名不脫戰(zhàn)袍的老將。每每看到有關他的新聞和照片,我總要仔細端詳他的神態(tài),認真閱讀他的話語,由衷贊嘆他老而彌堅的精神。(責任編輯 趙鵬)
作者:《中國發(fā)展觀察》原總編輯,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