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萬華
隆冬,高原野生動物園里一派蕭疏,游客沒有幾個,幾 天前的雪還積在林棵雜草間,塵土覆蓋其上,雪的白色暗下 去。有陽光的地方,稍稍溫暖,背陰處,冰冷滲骨。動物們 沒有任何過冬裝備,去年的一套衣服穿了四季,還得繼續(xù)穿。 它們大約也冷,狼聚集在一起,似乎在抱團(tuán)取暖,可是聚眾 的狼讓人害怕,尤其有幾只不停地朝天嚎叫 , 感覺樹木都在發(fā) 怵。熊沒有冬眠,精神稍差,趴在凹凸不平的草地上不理人。 獅子也是,只想著躺在高坡上曬太陽。老虎們看上去不畏嚴(yán)寒, 散步的照舊散步,小憩的照舊小憩。飛鳥苑里的高山兀鷲似 乎喜歡人來,我一站到崖畔,有幾只“呼呼呼”扇著大翅膀 飛來,喜鵲在它們身邊,它們不感興趣。
兔猻的小院子此刻正在陽光中,四五間大房子,粉壁, 玻璃推窗,木頭做成的小窩掛在墻壁上,還有鐵焊的架子, 樹枝搭在院子中央,一叢枯去的披堿草凌亂似秋風(fēng)剛剛掃過。 四只兔猻的照片掛在外墻上,都是救助來到這里,其中一只 是大通縣一居民在市場上買來當(dāng)成貓養(yǎng),后來發(fā)現(xiàn)是兔猻, 主動聯(lián)系了森林公安。四只兔猻長得一樣,只能靠頭部花紋來區(qū)分。
給它們?nèi)〉拿志筒盍诵?好記 :猻思邈、猻小滿、猻小妹、猻 尚香。猻小妹不就是猻尚香嗎,大約 取名字的人沒想到這點。猻小滿是誰 呢,想不出來。備注里說,猻小妹是 猻思邈的妹妹,這讓人想起張飛大戰(zhàn) 岳不群來。相比起來,隔壁 2019 年出 生的雪豹姐妹的名字顯得有學(xué)問 :水 墨、油畫。是大眾投票勝出。
以前我一直叫兔猻王爺?shù)?,忘?了兔猻也有雌性,現(xiàn)在面對面一看, 雌性的兔猻也應(yīng)該叫王爺。那架勢, 那神態(tài),那胡子,那尾巴,那眼神, 哪一點不像一位西北的藩王呢。可惜 它們的個兒小了些,不像照片里那樣。 看照片,覺得它們有狐貍那樣大,原 來不是,它們就是家貓體型,還沒有 緬因貓大,感覺抱在懷里,是又暖和 又柔軟的小小一團(tuán)。
可它們才不會讓你抱呢。我使勁 將臉貼在冰冷玻璃上看它們,唯恐漏 了哪一個細(xì)節(jié)。一只蜷在墻上木頭定 制的盒子里大睡,頭臉都不見,半天 紋絲不動,大約夢正酣。一只從墻 角的小洞里進(jìn)進(jìn)出出,不知意圖為 何。約是我戴著的羽絨帽子夸張,有 敵意,它來來去去看幾次,突然朝我 這龐然大物沖過來,撲在玻璃上,四 肢伸展,肚子都被玻璃壓平?;H艘?跳,如果沒玻璃,我肯定人仰馬翻。 一次不成,撲第二次。不過它很快吸 取經(jīng)驗,明白我是水中花鏡中月,便放棄不管,兀自回幽暗的小洞里去。 半墻的鐵架子上蹲一只,一直扭頭瞪 我。渾身的毛尖閃著亮光,胡子也透 著光,約有五寸長,小耗子完全可以 吊在胡子上蕩秋千。第四只兔猻出現(xiàn) 時,它沿著枯木搭成的架子,一步一 步輕輕往鐵架子上走,腳后跟的黃 褐,尾巴尖的黑色都醒目。它行走的 過程異乎尋常的小心,如履薄冰,每 邁出一步,似乎都在探雷。它走過去, 花半分鐘時間將爪子一點點踩在鐵 架子上,小心翼翼,唯恐吵著那只瞪 我的兔猻。它的試探是猶疑的,有判 斷有分析,有折身回返世事不沾名聲 不壞的打算。然而,只是一個眼睛都 來不及眨的瞬間,它倆忽然就廝打到 一起,又動手又動口,絨毛紛飛,暴 怒無比。
那一刻我真是壞啊,我用手機錄 下它倆齜牙咧嘴的一面,分享給朋友, 一遍遍看,一次次笑,后來干脆坐在 小院子外的木頭椅子上,期待還能發(fā) 生點什么。一時四野無人,天藍(lán)得出奇, 掉光葉子的樹杈齊刷刷朝天,感覺樹 梢的風(fēng)已經(jīng)撕扯成絲絲縷縷,幾株云 杉勉強用針葉上蒙塵的綠給冬天增加 點色彩,遠(yuǎn)處公路上救護(hù)車“哇哇哇” 地駛過,想必食草區(qū)的梅花鹿和羚羊 們都支起了耳朵。
有一次,朋友說,可惜你不進(jìn)圈 子。我是那種有時瞎話連篇的人,順 口就說進(jìn)圈子如進(jìn)動物園,這里食草 區(qū),那里猛獸區(qū),還有熊貓館。后來想,這說法根本不靠譜,詩人們在很 早之前就已說過了 :“身體對于你是鐵 鏈,世界對于你是牢籠?!蔽液螄L不是 在一個動物園里。
白馬與天鵝
如此近距離看牦牛,還是第一次。 以往每次見牦牛,下意識地要拉開距 離,以防牦牛突然沖過來,一頭將人 撞翻,或者用角將人高高挑起,像挑 起一個曬蔫的土豆。以前并沒有慘遭 牦牛頂撞,似乎也沒聽說過牦牛將人 挑翻(除非野牦牛),是哪里來的恐懼 一直在誤導(dǎo)人呢。我防著牦牛發(fā)飆, 走路小心謹(jǐn)慎,但牦牛理都不理我。 它們只專注于眼前枯草,啃食,嚼得 津津有味。一只牦牛犢緊跟牦牛媽媽, 牛角尚未長出,黑白兩種毛色相夾, 惹人喜愛的是額頭上一撮長毛,劉海 那樣披下來,大眼睛世事不知,無比 童真。
白馬在黑色的牦牛群里顯得醒 目,只有兩匹,俯首專心于草棵。比 起牦牛,白馬個子高挑,四肢修長, 肌肉骨骼分明。牦牛因為一身長毛, 莊重之外,看不出身材的優(yōu)美與否。 白馬如果要奔馳,感覺一揚蹄就能從 牦牛身上躍過。
冬天的青海湖濕地,水結(jié)成 冰, 仿佛凝固的乳酪,冰面有些凹凸不平。 走在這樣的冰塊上是安全的,容易讓 人摔跤的是那種光滑似鏡面的冰。沼澤地的冰面也反射亮光,但只有冰凸 起的某一面反射出一點光,遠(yuǎn)遠(yuǎn)看去, 冰面仿佛點了一盞盞弱弱的燈??蔹S 的草一叢叢從冰下鉆出,將冰面分割 成無數(shù)明亮的碎塊。冬天,冰和草都 在暗自較量,冰要裹住草棵,草要突 破冰的圍剿,但在夏季,它們相得益 彰 :水如鏡面反射耀眼日光,草葉青 青,粉色報春花娉婷裊娜,紅黃相雜 的馬先蒿叢叢簇簇,披堿草的穗子彎 下腰,仿佛對誰輕言輕語,小蟲子在 草尖上忙碌,它們繞來繞去,試圖躲 開的,是一粒粒水珠。
即便是這樣冰凍的沼澤,短趾百 靈鳥們還是快樂地起起落落,看不出 任何為食物發(fā)愁的樣子。百靈鳥最快 樂的時光是在夏季,那時昆蟲來來去 去,它們追著啄著,大快朵頤。冬季, 只有草籽可以果腹。
一彎湖水探到沼澤地深處,與一 眼溫泉相接。水溫高,沒結(jié)冰,水面 因此閃爍天空似的藍(lán)光。大天鵝們在 水面游弋,三十多只,是個小的群體。 這是我第一次見野外生存的大天鵝, 喜不自禁,忙著用望遠(yuǎn)鏡將其觀察。 它們的嘴和腳都是純正的黑,羽毛潔 白,嘴基黃斑醒目,脖頸修長,彎曲 度恰好在優(yōu)雅的范圍內(nèi)。天冷,捏望 遠(yuǎn)鏡的手迅速凍得僵硬,天鵝們卻仿 佛身處春暖花開時節(jié)。應(yīng)該是從更冷 的北方來的吧,俄羅斯的大原野,或 者其他更冷更寒涼的地方。有一對天 鵝夫婦始終和兩個孩子在一起。正是丑小鴨變成大天鵝的時候,雛鳥的個 兒雖然跟父母差不多,但羽毛尚未變 白,是那種蒙塵的灰褐,仿佛剛在土 壤中打了個滾,未及清洗。仔細(xì)看去, 天鵝們出入成雙,唯草叢中單獨一只 臥著不動,大約是在孵蛋,它的伴侶 可能去覓食了。
天鵝警惕性高,我們尚未靠近湖 岸,它們開始“嘎嘎嘎”起飛,到湖 水的另一邊去。附近小寺的僧侶對它 們看護(hù)有加,使之不太怕人,加之我 們不是盜獵者,只想看看它們,這點 良善用心它們大約體察得到,因此天 鵝們飛出不遠(yuǎn),在目光所能及的地方, 它們重新游弋、覓食,在冰面上行走、 拍翅、梳理羽毛。
看天鵝,再看沼澤地上的白馬, 想起一則天鵝與馬的寓言。天鵝與馬 比高貴比完美,天鵝稍輕浮,炫耀自 己本事多,說自己既能在地上奔跑, 也能在空中高飛,還能在湖面上暢游。 天鵝譏諷馬不知如鳥飛翔、似魚遨游、像獸奔走的體驗是什么。馬淡定沉著, 不為所動,只說天鵝掌握的是“三腳 貓”功夫,看著樣樣在行,卻樣樣不 精,而自己,如此天造地設(shè)地四肢靈 巧、身軀勻稱、速度驚人,更重要的是, 自己只精通一種本事,這比多才多藝 更令人敬重。
寓言為了教化人,也是想盡辦法, 只是眼前這天鵝與馬,怎么看,都不 是寓言中的天鵝與馬。它們的高貴與 完美獨一無二,誰都無法取代誰,它 們也并沒有恃才自傲,它們只是注重 當(dāng)下,彼此獨立,卻又共存。
看罷大天鵝回去的路上,遇見一 匹白馬迎面而來。這景象有意味,仿 佛一部電影的結(jié)束或開始。其實在草 原,這是極平凡的生活場景。其時風(fēng) 雪剛起,四野彌漫,長路無人,馬在 風(fēng)雪中,四肢矯健,鬃毛飛揚,直使 人覺得白馬從某個過去的朝代走來, 一路風(fēng)塵,又似從未來的某個年代走 來,颯沓似流星。
李 萬華 中國作協(xié)會員。出版散文集《金色河谷》《西風(fēng)消息》《焰 火息壤》《丙申年》等。作品曾獲第五屆青海文學(xué)獎、青海省政府第七 屆文學(xué)藝術(shù)獎,青海省政府第八屆文學(xué)藝術(shù)獎,百花文學(xué)獎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