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愛
郭紹虞(1893—1984),名希汾,字紹虞,江蘇蘇州人,文學批評史家。他的《中國文學批評史》(以下簡稱《批評史》)既是這一學科的開創(chuàng)之作,亦為典范之書。關于郭著《批評史》的編撰特色與成就已有諸多論文評述。①不過是書含納的身份意識鮮見提及。其實,無論是置于中國古代學術傳統(tǒng)的源流脈絡之中,亦或是橫向對比同時期的中國文學批評史著作,鮮明的身份意識都足以稱為郭紹虞《批評史》的一大特色。
學者、文人二分的文化身份由來已久。古有“文學”與“文章”之別。至漢代,學者與文人的分野更加明顯。自范曄著《后漢書》,始于《儒林傳》外別立《文苑傳》,學術與文學之別在史書中明確確立下來。此后的正史也大體承襲此體例。而“學者”與“文人”分別的身份認知,也逐漸在讀書人中成為某種普遍意識。及至民初,“學者”與“文人”之分歧糾葛也仍在文化界延燒。②不同時期的具體類別或有差異,但學者、文人的二元框架基本確立并不斷延續(xù)。郭紹虞在承繼中發(fā)展,將這套文化身份用于文學批評史的撰寫,也在文學批評史中確立、完善、豐富了這套身份體系。
郭紹虞《批評史》上冊出版于1934年,內容述至北宋時期;下冊分為兩部分,于1947年出版,范圍主要涵蓋南宋至清中后期。③在20世紀20至40年代間,中國文學批評研究興起,相繼出現(xiàn)四部《中國文學批評史》,它們各有千秋,體例不盡相同。郭紹虞自述其《批評史》的編例:“上卷所述,以問題為綱而以批評家的理論納于問題之中……下卷所述,以批評家為綱而以當時的問題納入批評家的理論體系之中?!雹芟聝浴耙耘u家為綱”固然為其特色,但此說法猶有可以補充的地方。陳鐘凡、朱東潤及羅根澤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同樣兼顧論家⑤。郭紹虞“以批評家為綱”的顯著特點在于,它不止于單個批評家的羅列,更為單個批評家劃分類屬。例如郭紹虞《批評史》為張戒、楊萬里、陸游、姜夔、嚴羽、劉克莊各開一目,但他們都被統(tǒng)攝于“詩人”節(jié)下⑥。雖然諸本《中國文學批評史》也會使用各種類屬概念對批評家進行分類⑦,但唯有郭紹虞《批評史》下冊有意識地建構出貫穿全書、完整全面的身份體系。
所謂“身份”,在中國古代的“身份”(又作“身分”)主要指“出身和社會地位”⑧。依據不同標準(政治、經濟、文化等),“身份”標識了不同群體,體現(xiàn)著人在社會不同領域的歸屬及位置。在西方,“身份”(identity)的主要詞義為“同一性”“個體性”,“原有語義首先是指向內在的統(tǒng)一、協(xié)調及其持續(xù)”⑨,它關乎個體的自我“認同”。不過,無論身處古今中西,無論“身份”概念側重于群體性或個體性、社會關系或內在認同,“身份”都是人為區(qū)別差異、歸納同屬的結果。具體到文學批評領域,各類研究著作既受文化身份意識影響,也在幫助建構著文化身份的體系。
總之,身份建構是郭紹虞《批評史》的突出特點。下面即詳細考察是書進行身份建構的方式、內容及價值指向。
根據社會認同理論,社會認同的建立需要經歷三個基本歷程。⑩《批評史》中建構身份的方法同樣符合相似的三個步驟。首先需要確定身份的類別名稱,即分類。其次賦予不同身份一定的鮮明“標簽”,或曰明確特征。最后即評價環(huán)節(jié),社會認同理論多強調勢力強弱、品質優(yōu)劣、地位高低之別,而且默認人們聲明認同的目的往往在于以己之弱勢認同改變他者強勢認同?!杜u史》對于身份的價值判斷及取向與之不盡相同。不過若將評價理解為借助身份建構傳達建構者的價值取向,那無疑是成立的。
縱觀《批評史》正文反復出現(xiàn)的批評家類別,主要包括:南宋部分涉及道學家、古文家、詩人;明代部分涉及學者、古文家、詩人、戲曲家;清代部分涉及古文家、學者、經學家、史學家,文人、詩人。命名行為即是分類,概念名稱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復使用,并且被置入明晰的結構體系之中時,類別也由此得到確認。
《批評史》下冊的文本范圍還包括目錄。簡潔明晰的類化結果正是借由目錄傳達。是書目錄分為篇、章、節(jié)、目、款五個層次。其中篇數為五。除第一篇《總論》外,后面四篇是以時間為線索,根據朝代名稱,劃分為南宋金元、明代與清代(分為上、下兩篇)三個部分。而這三篇雖然因歷史差異呈現(xiàn)出紛繁各異的面貌,但拋卻初期或末期的差異、過于簡略的金代與元代部分,各篇的類目的基本結構層次其實是一致的。
第一層是分別文論與詩論。第二篇第一章、第三篇第一章及第四篇全篇皆為文論;第二篇第二章、第三篇第二章、第五篇全篇皆為詩論。明代第三章、第四章以前、后七子為中心,劃分為前、后七子及其先聲“茶陵派”,以及不同于前、后七子之諸家。書中述及“茶陵派”領袖李東陽是“分別詩文二者言之”?,述及前七子代表李夢陽“先就文言”,盡管“論文非夢陽之所長,即其所作,亦是文不如詩”?,再介紹比較精彩的詩的批評;有所偏重、不可兼美的論家則僅就其有特色的批評觀念言之??傊?,各篇是依文論、詩論兩類分述之,自無疑義。
第二層是分別學者與文人(包括詩人)。先看南宋文論部分,共分兩節(jié),皆可稱為道學家的文論。第一節(jié)《道的問題》選取胡銓(樓鑰附)、朱熹、真德秀、魏了翁為代表,實際就是道學家的文論:“胡澹庵與樓攻愧之所論,才是道學家的見地”,朱熹是“宋代道學家之權威”?,真德秀“可稱是考亭嫡傳”,《文章正宗》一書“真是道學家論文標準的代表作”?,魏了翁《宋史·儒林》有傳,又能“由道學的見解以論文”?。第二節(jié)《法的問題》拎出永嘉學派與永康學派,因為在“道學家便不復以文為事”的背景下,“其比較注意的只有”?他們,因此值得關注,但兩派既是“學派”,成員自然是學人。南宋文論部分僅詳述學者(道學家),但文人(古文家)依然在場?!澳纤螘r代,只見道學家的活躍不見古文家的氣焰,故其文論沒有古文家的主張”?,后者不見的原因大概在于“道學的勢力既壓倒了古文家”?。文人的論調雖則式微,并非無有,提及其不在場反倒彰顯了他們的在場,只不過是文人與學者勢力懸殊背景下的在場。詩論方面,南宋詩論與明初詩論皆明確示以學者與詩人的差別。
至于明代、清代的文論部分,從明初宋濂、方孝孺,到前、后七子以及唐宋派、公安派、竟陵派,再到明末艾南英、鹿繼善、黃淳耀,《批評史》的敘述呈現(xiàn)出風氣引領者由學者—文人—學者的變化過程。清代文論的核心內容是第二章古文家(或曰桐城文派及其旁支)之文論與第三章學者(包括經學家與史學家)之文論。第一章第一節(jié)講錢謙益,第二節(jié)講顧炎武與黃宗羲,兩節(jié)分別為“文人之轉移文風與學者之改變學風”?的代表。由此可以看到,論及這些時期的批評家身份,依然按照學者與文人的二分法劃分開來。
需要說明的是,郭紹虞區(qū)別文人、詩人,而他所說的文人偏于狹義,往往對應為古文家。而文人、詩人的區(qū)別在于,鉆研領域或曰立足的本位不同,一在于文,一在于詩,見解遂有不同。?不過當文人與詩人作為學者的相對一方出現(xiàn)時,他們的相通處便呈現(xiàn)出來,可以納入廣義的文人范疇之下。
郭紹虞的文學批評研究遵循學者、文人二分的方式劃分批評家身份,是基于對中國文學批評形成及特征之認識。他認為中國“文學批評所由形成之主要的關系,不外兩方面:一是文學的關系,即是對于文學的自覺,二是思想的關系,即是所以佐其批評的根據”?。這并非意味著學者就代表思想、文人就代表文學,學者與文人身份某種程度上是思想與文學在不同比重下調配出的產物,只是各有偏重罷了。而無論詩人或狹義的文人,具備突出的文學自覺意識正是他們的共性,也是他們符合廣義文人身份的原因。因而可以說,《批評史》建構身份的基本框架基于學者與文人的二分法。
《批評史》在評述各家文學批評的過程中,傳達出學者與文人兩種身份所具備的不同特征。歸納言之,主要凸顯了文論立場、文論風格、人格特質三方面的特點。
1.文論立場
從文論立場看。郭紹虞發(fā)現(xiàn),學者與文人在文學批評的具體觀點上有異有同?,他指出區(qū)別不可從結果觀,而要追溯其立場種子。以朱熹為例。郭紹虞指出其身份為道學家,甚至評價“他始終只是道學家中最極端的主張”?;另一方面郭紹虞也肯定朱熹能文、能詩,論文、論詩兼得古文家、詩人之長。朱熹文論、詩論兼善,郭紹虞解說其觀念時,比較突出地說明了學者與文人在觀念立場上的差異。《批評史》指出,朱熹“能用清晰的頭腦,使古文家與道學家的分野劃得很清楚”?。所謂“分野”包含三個方面:其一,“他先說明古文家與道學家所研究的雖同一對象而方面不同”?,即雖同樣鉆研古人說話、追求圣賢事業(yè),道學家求是非義理,古文家止文詞聲響;其二,“他再說明古文家與道學家所研究的即使是同一對象,同一方面,而所見到的又互異”?,具體來說是兩者對“道”的認知不同,道學家追求道之體,古文家偏于道之用;其三,“他再說明古文家與道學家即使所研究的是同一對象,同一方面,而所見到的又相同,然而其方法仍互異”?,譬如古文家、道學家皆認同道與文的關聯(lián),但朱熹持貫道說,不以理、氣為二,亦不以道、文為二,故反對古文家分道與文為二、以末(文)為本(道)的載道說。三個方面略有差異,但其實重復著同一問題,即在道與文的認識上存在差異。
朱熹詩論與詩人詩論的出發(fā)點也不同。郭紹虞指出,朱熹部分觀念“與滄浪論詩主識主悟之說有些類似,可是,中間有個絕大分別”,之所以“滄浪論詩純是詩人見地,而晦庵此說則純是道學家見地”,蓋因“滄浪論詩何嘗不想認識好底,然于飽觀熟參之后,所體會到的只是一種境界。一重在詩人之人格,故以心虛理明為識詩;一重在詩之境界,故又以飽觀熟參為識詩”?;另外兩人還有些似同實異之處,“然而一重在察詩人之情性,一重在玩味詩之聲調格律。細細體會總覺朱子處處側重在‘志’一方面,而滄浪則處處側重在‘悟’一方面”???梢园l(fā)現(xiàn),在郭紹虞看來,詩人留于詩的形式特征,學者更看重人的志性人格。
以朱熹為例可以看到,郭紹虞認為學者探討文的目的不全在于文,研究文的結果也不止于文。而文人與詩人的研究對象雖有差異,但他們的共性也很明顯,即文學是他們學問的出發(fā)點與落腳點:他們的學問根基于鉆研文學的形式,而鉆研的目的、追求也多歸于指導文章寫作或領略文學本身的特質?!杜u史》還用了更為嚴厲的說法,即“只在文中討生活”“只在文中開眼界”?。此外,《批評史》清代部分比較桐城文人與經學家戴震的學術差異的結果,亦是一例佐證。?
2.文論風格
從文論風格看。郭紹虞指出朱熹“這樣論詩,所以有道學家之切實而不落于迂腐,有詩人之空靈,而不落于玄虛”?,這句話體現(xiàn)出郭紹虞傾向認為學者之論偏實,詩人之論偏虛。而文論評價與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的評價可謂一脈相承,例如說“道學家之詩,雖為詩人所不取,然其議論不可謂不正。詩人之詩,道學家也承認其工,然而有所不足者,正因他飾巧夸富,有媚人耳目的嫌疑”?,“道學家說理,而四靈寫景,道學家直率,而四靈雕琢”?,大概以學者之論偏樸正,詩人之論偏雕飾。雖然從中可以看出郭紹虞更加贊賞學者的質樸持正,但他也盡量平心而論,客觀評述,指出學者也可能存在末流、落于迂腐。
3.人格特質
從人格特質看。郭紹虞強調兩種身份偏具不同的人格。他提出“一部明代文學史殆全是文人分門立戶標榜攻擊的歷史”?,從整體的時代特點上為明代文人定性。郭紹虞進一步認為,受此風氣影響,明代文學呈現(xiàn)流派眾多且隨潮流而動的面貌,“文學批評中偏勝的理論,極端的主張,卻因此而盛極一時”?。郭紹虞解釋說,明人之所以如此,始于學風不偏于學而偏于文藝,文人之弊病為“由于空疏好學,于是人物定見,易為時風眾勢所左右”?。所謂無定見,即在于“文人標榜,愛憎由私,所以對于好底與不好底原不想認識清楚。成見所蔽,以耳為目,于是對于好底與不好底又不會認識清楚”?,也即文人在認識上的不清楚,既因不想,亦且不能。當文人這一頗有規(guī)模、占據文壇的群體變化山頭,帶動風潮,甚而空前熱鬧地互相攻擊,便徒增爭端,造成流弊,甚至造成影響明朝的政治文化生態(tài)的嚴重后果。郭紹虞以歷史為背景,揭示出文人的人格弊病。
郭紹虞批判明代文人,不代表歷史中的文人都必定具備空疏好學、因私廢公、好立門戶等人格特質。但是當文人作為一種身份,含指一類群體時,文人受學問、見識、性情所限,易于偏私的弊病還是成立的。這也是郭紹虞從歷史教訓中總結出來、又希望以史為鑒警示世人的重要教訓。另外,郭紹虞也指出學者的負面特質,比如“道學家的偏執(zhí)”?,不過批判力度顯然不及對文人的批評。
《批評史》建構的身份體系以學者與文人之分作為基本架構,但是具體論家的身份并不限于非此即彼的二選一。郭紹虞沒有停留于二元對立的身份模式,他以兩種身份為基礎,進一步構建出更具復雜性的身份體系。
《批評史》在敘述各個時期文學批評的面貌時,也關照了歷史維度下的身份變化。不同歷史時期同一類身份具有不盡相同的特質,而在同一歷史時期同一類身份也具有不盡相同的特質,這正是歷史多樣性之所在。
以學者為例。《批評史》談及的南宋學人以道學家為主。前述朱熹的重道輕文可以說代表了他們文論的核心主張。明代由道學漸漸轉變?yōu)樾膶W,《批評史》于此期提及道學家的理論,其側重點與南宋時期已經不同。例如《批評史》評述鹿善繼內境外境說:“至以君親為題、忠孝為韻、以綱常為性情,然后內境非冥恣,外境非強綴,則完全為道學家之見。所以他論詩主興、觀、群、怨之說,而不主所謂別材別趣。”?道學家之理在此時基本固化為綱常禮義的代言詞。而論明代思想界引領風尚者便不得不提陸、王之學,郭紹虞介紹公安派時率先從“思想界的影響”切入,詳述了李贄、焦竑的觀念及文論。《批評史》論及的清代學者主要包括經學家、史學家。經學家的文論主張又有兩種情況。一種情況是以戴震、段玉裁為代表,主張考據、義理、詞章合一,兩人對于義理的態(tài)度有異,但皆重視考據、輕忽詞章。另一種情況是以錢大昕、焦循等人為代表,在義法問題上重事之真實準確而非求新求美。清代史學家以萬斯同、章學誠為代表,他們的文論特色,“本不重在詞章”,而且強調“本末源流之外,更須求其博覽”?。要之,南宋、明代、清代的學者學術及文論各有不同;即在同一代學者內部,學術與文論取向也各有偏重。
再以文人為例。不同時代的文人不盡相同,例如與學術的關系方面,“清代文論與明代文論不同者即重在學”?。明代文人被冠以“空疏不學”的總體評價。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清代學術具有實事求是的特殊風氣,文學與文學批評也受其影響。作為清代文學批評的中心、古文家中堅的桐城文人之文論也“受清代學風之影響”,“推崇程、朱,而又不廢考據,無論如何,較諸明代及清初之為古文者,總是切實一點,總是于古學有所窺到一點,故能言之有物”?。不同時期文人的文論也烙印上特定歷史時期的文化特色。從身份言之,即便同是文人,與學者的關系也遠近不同,或消極無視,或積極吸納。
總之,《批評史》注重從歷史維度觀視批評家身份,身份的確立依據核心特征即可,但圍繞核心特征仍有未完成、不確定的多樣可能性,而唯一的確定方式是待根據歷史的實際情況甄別總結。
歷史多樣性揭示的往往是群體性的身份特征,《批評史》還注重細致深入地分析論家觀點,揭示出作為個體的批評家的身份多樣性。
《批評史》拎出的是各個時代能成一家之言的佼佼者,而大多數未能成家者只是附和時風,也便隨時風泯沒。換句話說,他們僅停留于文人或不及文人的地步。這類人的身份或是單一,或是并未達到史家認可的標準??v觀《批評史》記錄的批評家,他們有的僅在文人身份上下功夫,有的堅守身份但能兼具學者、文人或詩人之成?!杜u史》中頗多提及兼集不同身份的“跨界”批評家。
最基礎的“跨界”者是吸納其他身份者的觀點。其中代表即是公安派。他們“主張之所由形成”來自三個方面:“思想界的關系”“戲曲家的關系”與“詩人的關系”?。但是郭紹虞明確說“公安三袁是文人而不是學者”,即因他們與焦竑“自表面言之,有些相類;自骨子言之,又自不同”。?還有一種吸納方式是以己之見“涂澤”于他人看法之上。例如郭紹虞認為,胡銓論文非有什么創(chuàng)見,“不過他能于此涂上一些道的意味,于是雖是古文家的理論而與古文家不同,雖是道學家的思想而說來也比一般道學家為通達”?。
更高明的跨界者能夠觸及其他身份者的成就、境界,并且自己兼有不同身份??v觀《批評史》,學者兼文人有朱熹、劉克莊等。例如劉克莊,郭紹虞評價他為“道學家中之詩人”“詩人中之道學家”?并做了詳細解釋。從道學方面的師承看,劉克莊受業(yè)于真德秀,但從學術源流看,則出于重視文藝的林光朝一派;從詩人方面看,學詩受放翁、誠齋影響,而陸、楊論詩超出詩人之格。這就從學術淵源與詩學歷程兩個方面,為劉克莊的兩重身份找到了現(xiàn)實可能性。之后郭紹虞進一步解釋劉克莊如何調和融會兩種身份的觀念意見,建立他的思想體系?!杜u史》中文人兼詩人的代表有宋濂、李東陽等,他們既是重要的文學家,又認為詩文一源、文論及詩論相通。至清代,因為學者論文不廢文、文人論文不廢學,故而古文家、經學家中跨界者更多。
郭紹虞認為,身份既是符合社會標準的客觀結果,也包含著個人意志的主觀意愿,他進一步揭示了身份選擇的多種可能以及不同主體的身份意識。郭紹虞指出,明末以來有一批學者,他們的客觀能力足以兼為學者、文人,其主觀意愿卻不想成為文人。例如顧炎武自言不欲為文人,但他的矛盾之處在于“不欲托之空言而同時又不能不托之空言,不能不托之空言而同時又不愿徒托之空言”,只能“一方面承認文學的價值,而一方面又深恨空文之無用”,其文論便“一方面重在文章的真精神,一方面重在文章的真作用”?。又如袁枚,郭紹虞認為其特立獨行之處反倒在于不愿追隨時風自矜學者,“大家以大賢君子自居,而他則只須為詩人為文人。舉凡一切大帽子,足以壓倒一般人者獨獨不能壓倒他”,當時宋、漢學爭勝,在他看來皆有其弊,前者玄虛、后者附會,而且漢學“附會則搏虛,不附會則蹈舊”,于是“他不宗漢學,卻不是便宗宋學”?,“甘心為詩人文人以終老”?。顧炎武承認文學而不愿為文人,袁枚能為學者而刻意不為學者,這揭示了跨界者身份的另一種復雜性。
《批評史》從客觀標準與主觀意愿兩個方面表明,身份在個體身上可能呈現(xiàn)出的狀態(tài)是多樣的。身份的客觀標準來自學問領域及鉆研程度,個體身份的差異包括無法達到、達成專家以及兼通諸家三種層次。而個體對于身份也非完全處于被評價的被動狀態(tài),人也可以依據自我意志主動選擇或放棄。
郭紹虞將批評家及其身份記錄于史,其秉持的指導理念是客觀看待、解讀、尊重身份多樣性。無論學者、文人、詩人,他都欣賞并盡力呈現(xiàn)他們在學術領域的開創(chuàng)性與獨特性,但也冷峻指出他們都可能面臨停滯固化、流弊蔓延的消極情況。雖然郭紹虞盡力客觀研究各種身份者的文學批評,并不意味著身份的地位在他的價值體系中完全“平等”。
《批評史》始終糾纏于學者與文人的二元關系,而學者較之文人,顯然得到更高的評價。比如李卓吾與袁宏道之比較,尤其能看出學者與文人的差異:
大抵中郎受卓吾的影響很深。因此,他的詩集“《錦帆解脫》,意在破人之縛執(zhí)”。他們都是以新姿態(tài)來廓清舊思想的,不過卓吾是思想家,而中郎畢竟是文人,所以卓吾的影響與建樹是多方面的,而中郎的影響與建樹則僅在文學批評而已。
中郎思想所以不如卓吾之積極,中郎主張所以不如卓吾之徹底,而中郎生活所以會傾向到頹廢一路,中郎成就所以會只偏于詩文方面,其原因又全在于此。正因他重在韻、重在趣,于是雖受了新的潮流的洗禮,而不妨安于象牙之塔了。這樣,所以卓吾始終是“左”傾分子,而中郎呢,逐漸地成為向“右”轉了。
郭紹虞肯定二人廓清舊思想的開創(chuàng)性。但他認為,袁宏道較之李贄的差距在于,一來影響與建樹限于文學批評,二來態(tài)度與主張不夠積極、徹底;而且自限于文學也會影響立場選擇,也即承擔社會責任的程度。袁宏道在文學批評方面自限于韻與趣,于是現(xiàn)實選擇也漸漸停留于個人趣味之中。正如郭紹虞批評明代文人時表明,一個人的行為選擇受思想觀念指導。文人并不是因為研究文學而低學者一等。學者更容易取得思想上的開闊、透徹、積極,這才是優(yōu)于文人的根本。
需要說明的是,郭紹虞集中批評了明代文人,對于其他時代的文人未有如此尖銳的批判。究其原因或許在于,郭紹虞目睹了民族危亡、社會危機之下文人的軟弱、喪節(jié),批判明代文人包含以史為鑒的意味?!稄奈娜说男郧樗枷胝摰结缘奈娜恕芬晃闹毖圆恢M地提出:提倡“為文藝而文藝”的文人到了戰(zhàn)時,也更容易墮落為漢奸,蓋因他們視文學與社會無關;文人以真性情自我標榜,但真性情也需要思想鍛煉,“經歷了思想鍛煉的性情,則不會情隨事轉,所以能真摯而永久”。郭紹虞批評明代文人無學、觀念短暫易變的思路,正與此同轍。
回到《批評史》,郭紹虞不滿足于在單個論家身上寄托褒貶,事實上,他是用文學批評的歷史演進邏輯來表明對“學”的肯定。據郭紹虞《自序》:“南宋、金、元為文學批評體系建立的時期,明代是文學批評理論偏勝的時期,而清代則是文學批評理論綜合的時期”,總而言之“所以由整個文學批評的歷史而言,顯然是逐漸在進步著底”。換句話說,郭紹虞秉持進化觀,認為南宋至清代的文學批評是逐步發(fā)展的,那么清代文學批評較之此前的批評無疑最具優(yōu)越性。而具體到各個時期的發(fā)展態(tài)勢,郭紹虞認為:南宋時期道學家壓倒古文家;明初與明末由學者引領批評風氣的延續(xù)或變革,中間大部分時間陷入文人分門立戶的互相爭斗;清代完全是學術占上風且漸染文學、文學批評的時代。因此整部《批評史》是以文學批評的發(fā)展歷程為證據,證明“學”的源流不絕以及學術思想之于推進文學批評的重要性。
郭紹虞指出,學術的重要作用在于“通”,而他理想的學術境界亦在于“通”。他認為,“通”有三層意義:
一是文辭上的通,文法有不順,語詞有未當,這是不通。一是知識上的通,知其一不知其二,明其正不明其變,這是不通。又一是思想上的通,以今日之我反對昔日之我,矛盾自陷,漫無準的,這也是不通。唐人之學重在文辭上的通……漢人之學重在知識上的通……宋人之學重在思想上的通,所以以為要貫通萬事而無礙。這是思想上的一種進步。文學批評家的思想,也必須如此有中心、成體系,然后才可以論述,而此種情形,在南宋以后始見發(fā)展。
郭紹虞認為,由文辭到知識到思想之“通”的變化,是發(fā)展的、進步的?!杜u史》不多涉及文辭,但通過評述諸多論家及其學術,郭紹虞也揭示了何為知識與思想層面的“通”。
知識的“通”多體現(xiàn)為批評家能夠折衷調和不同批評觀點。書中不乏此種批評家。比如戴復古的詩論重視自然與理致,是“道學家之詩論與詩人之詩論,折衷調和”的傾向;李維楨的詩論“性靈格調可以兼收并取”;桐城派的古文義法從內容與形式上“融合以前道學家與古文家之文論”,從學作文的方式上融合秦漢派與唐宋派,可謂“集古今文論之大成”。這種通達是從知識上了解不同甚至對立一方的觀點,同時保持兼收并取的心態(tài),選擇不同觀點中可以溝通的內容,組合而出新的觀點。不過由于新的觀點是從文論到文論,限于文學批評內部的交流,因而算作知識層面的“通”。
思想的“通”需要以知識學術層面兼通不同領域為基礎,然后融通于己身,最終達到由學問道(思想、哲學)的境界。“通”不是被動面對已有思想,還需要人發(fā)揮才識精神方面的稟賦。郭紹虞評價宋濂“是想從‘中焉者’以進到‘上焉者’的文人”,“但終究只成為文人而不成為思想家”,原因在于“他雖是時代思想的代表者,而論他的成就在思想方面并沒有什么特殊的建立。他可謂是思想的繼承者,而不是思想的開創(chuàng)者”,沒有“開創(chuàng)”,難談“建立”。而郭紹虞贊揚的對象是袁枚、章學誠,“至于通才達識,能夠運用其思想,有獨到的見解,有一貫的系統(tǒng),對于各種學問事理都能衡量適當,絕無畸輕畸重出奴入主之弊者,恐怕只有袁子才、只有章實齋”。郭紹虞認為,袁枚、章學誠可以不失偏頗、持平衡量,有理解,有見解,方成通達思想。而與同時代人相比,袁、章之識高出旁人的地方更表現(xiàn)在不隨風氣為轉移的獨立精神,旁人追求時髦、傾軋爭勝,他們卻能堅守自我,窺學問之全貌。他們思想的高度也助成了人格的高度。
史家撰寫《批評史》并不止于如實記錄歷史,或者說歷史的情況本就無法完全如實記錄,一經挑擇,增添敘述,便意味著文本終究離不開人為建構。而身份建構的原因與用意在于,史家必然秉持著一定的價值取向看待不同身份,他們以歷史為憑據,也以歷史書寫為手段,將不同身份的特質以及在知識、學術、思想世界所能達到的高度,記錄、凸顯、確立,最終打造出一套批評家身份的秩序。這套身份秩序看似是記錄、評價人物,但實際指向的是文化秩序,指向的是史家想要引導的文化價值取向。而由前述可知,郭紹虞推崇的是:知識、思想與人格兼?zhèn)涞恼摷宜仞B(yǎng),從執(zhí)守一家到兼收融會再到“通”的學術境界。
郭紹虞《批評史》的身份建構以學者、文人二元為基本框架,注重個體身份與歷史身份的多樣性,從而呈現(xiàn)出文學批評史的發(fā)展脈絡以及個體、群體文論的復雜性。這種包容多樣性、尊重復雜性的身份意識,無疑是中國傳統(tǒng)身份意識的特點與智慧所在。
郭紹虞借助“身份”更試圖在批評史中寄寓自己的文化關懷。作為一個文史學者,郭紹虞面對歷史、關懷現(xiàn)實,面對文學、關懷文化。他的批評史兼顧文學批評本身的規(guī)律與人的表現(xiàn),借助身份體系的建構從而將文學批評與具體的人聯(lián)結起來。他所記錄的批評家的觀念史,亦是知識、學術、思想與人格的歷史。他的歷史敘述借助于身份秩序的建構,最終傳遞出他理想的文化秩序。
①例如,董乃斌指出郭紹虞《批評史》“以問題為中心而旁及其他學科,主要是思想史”,“有很強的綜合性、系統(tǒng)性和宏觀審視的特點,就給人以一種深沉博大的歷史厚度感”。(董乃斌《郭紹虞先生中國文學批評史研究的成就與貢獻》,《文學遺產》,1992年第1期,第113頁。)還有論文考察了西方文學思潮、舊學及國故觀念對郭紹虞文學批評史的影響,突出純文學觀、進化論、舊學系統(tǒng)化等特質。
②李帆《駢散、漢宋之爭與“學者”“文人”的糾葛——學術史視野下北大新文化運動的歷史淵源》,《近代史研究》,2019年第6期,第46—49頁。
③郭紹虞《批評史》此后又經修訂、改寫再版。本文所引《批評史》為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據商務印書館1950年版排印。
④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冊》,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2頁。
⑤四部《中國文學批評史》的編例多擇取概念界定、時代、文體、論題、論家為目。如陳鐘凡《中國文學批評史》編例以時代、文體、論題、論家及派別為目;朱東潤《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編例主要凸顯時代與論家;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亦兼及時代、文體、論題、論家為目,止于宋代。
⑥比較而言,朱東潤《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同樣述及張戒等人,是書共七十六目,除第一、第三、第四、第五及第六目以著作或時代題名,其余基本是以具體到人名的批評家為目。據朱東潤撰,陳尚君整理:《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 校補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⑦如朱東潤《批評史》述及史家、道學家、論詞諸家;羅根澤《批評史》述及辭賦作家、選家、史學家、古文理論家;陳鐘凡述及清代詞曲評及駢散文評的代表論家時,是將他們統(tǒng)攝于以地域命名的派別之下。
⑧《漢語大詞典》,第14667頁。
⑨錢超英《身份概念和身份意識》,《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2期,第89—90頁。
⑩“按照社會認同理論,社會認同由三個基本歷程組成:類化(categorization)、認同(identification)和比較(comparison)。類化指人們將自己編入某一社群,認同是認為自己擁有該社群成員的普遍特征,比較是評價自己認同的社群相對于其他社群的優(yōu)劣、地位和聲譽。”王瑩《身份認同與身份建構研究評析》,《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期,第52頁。
?????????郭紹虞《中國文學 批評史 下冊》,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181頁,第191頁,第19頁,第26頁,第30頁,第31頁,第6頁,第31頁,第332頁。
?例如,李東陽論詩,“他是真能在詩之體制上去認識詩,而同時即用詩之標準以論詩,所以又不落于學者或文人的見解”。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 下冊》,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183頁。
?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 上冊》,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7頁。
?例如,“‘言為心聲’、‘詩以言志’,這是任何詩人任何道學家所共同公認的原則”。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 下冊》,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175頁。
?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 下冊》,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1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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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震于學,分義理、考據、詞章三者與姚鼐同,而欲溝通此三者而使之合一,亦與姚鼐同。不過他于此三者之中,以為不能無先后本末之異。以先后本末言,他便以詞章為末,而以義理制數為文之大本”,“桐城文人之所得,多在有序之詞章”,“他們講義理、講考據,都不成為學而只是對某種學問所取的態(tài)度”。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 下冊》,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467頁,第398頁,第39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