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厄姆·默多克 /文 楊佳鋒 / 譯
達拉斯·斯麥茲于近期發(fā)表了一篇名為《大眾傳播系統(tǒng):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的盲點》的論文,這篇論文值得人們嚴肅對待,尤其是對構建以唯物主義為基礎的大眾傳播理論可行性感興趣的學者。根據斯麥茲的觀點,我們目前不僅沒有這樣的理論,甚至都沒有一個堅實的基礎來發(fā)展它。他認為,這主要是由于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在這個問題上有一個致命的盲點。這不僅是指大眾傳播是馬克思主義研究中相對落后的領域,而且,到目前為止,所有相關的分析嘗試從根本上說也都是錯誤的。他們把大眾傳媒主要當作上層建筑及其意識形態(tài)的一部分,卻忽略或輕視大眾傳播媒介已經融入到經濟基礎之中這一現實。斯麥茲認為,我們需要扭轉分析的重點,將經濟因素放到馬克思主義文化分析的中心位置。對他來說,“研究大眾傳播系統(tǒng),歷史唯物主義者首要考察的問題就是:大眾傳播系統(tǒng)對資本發(fā)揮什么樣的經濟功能?它們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再生產過程中發(fā)揮何種作用?”斯麥茲以非常自信的姿態(tài)開啟了這場大膽的論戰(zhàn),這場論戰(zhàn)幾乎囊括了當下歐洲馬克思主義所有的主要學派。他認為陷入這個“盲點”的學者包括:阿多諾(Adorno)、霍克海默(Horkheimer)、葛蘭西(Gramsci),以及一些當代的主要學者,如路易斯·阿爾都塞(Louis Althusser)、漢斯·恩岑斯伯格(Hans Enzensberger)和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等等。
斯麥茲認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缺乏對文化研究和大眾傳播系統(tǒng)的經濟分析,這一觀點無疑是正確的。然而,絕非只有他一人持這種觀點。不少歐洲的馬克思主義者都與他有著相似的看法。例如,威廉斯最近的作品中隨處可見對那些過分強調大眾傳播的意識形態(tài)功能的馬克思主義學派的抨擊。正如他在一篇文章中所指出的:“主要的錯誤”在于他們用意識形態(tài)“在片段、符號和文本中發(fā)揮操縱功能”的唯心主義分析代替對生產和消費中社會關系的唯物主義分析。1Raymond Williams, Notes on Marxism in Britain since 1945, New Left Review, no.100, January/ February 1977, p.90.
在他的新書《馬克思主義與文學》(Marxism and Literature)中,威廉斯強調,“將經濟的決定作用嵌入文化研究是馬克思主義的特殊理論貢獻,許多時候,簡單的嵌入就是一種顯著的進步。”2Raymond Williams, Marxism and Literature,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p.138.此外,近年來,經濟決定論的相關問題已經成為部分馬克思主義學者以及傾向于馬克思主義的學者研究英國大眾傳媒的焦點。3參見Graham Murdock and Peter Golding, Capitalism, Communications and Class Relations, in James Curran et al (eds.), Mass Communication and Society, London: Edward Arnold, 1977; 另外,可參見約翰·韋斯特加德(John Westergaard)在同一卷中的文章。然而,這些研究在價值問題以及西方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具有的意義等問題上與斯麥茲觀點相左。對斯麥茲而言,這是需要應對的障礙,而對威廉斯、我本人以及英國和歐洲的許多其他學者來說,這則是一個可以借鑒的資源。當然,我們需要對它們進行嚴格的改造,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但我想說的是:將大眾傳播系統(tǒng)納入研究范疇并使其與西方馬克思主義進行批判性的交鋒,仍然是必不可少的,因為這樣可以使得馬克思主義更加完善和令人信服。最重要的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核心議題,正是那些在馬克思和經典馬克思主義的著作中尚未得到充分研究的議題,譬如:現代資本主義國家的性質;意識形態(tài)在階級關系再生產中的作用;知識分子存在爭議的階級地位;以及,在大眾消費條件下(消費)意識的形成。斯麥茲承認,這些問題在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研究中具有重要意義,且處在研究的核心地位。在《盲點》一文的最后,斯麥茲將這些問題列為需要進一步研究的領域。然而,他的矛盾在于,對歐洲馬克思主義提供的豐富的深刻見解和概念化的理論資源視而不見。對我而言,斯麥茲這種全盤拒絕的做法源于他對西方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及其所分析的歷史經驗抱以一種狹隘看法所致。這是斯麥茲自己的盲點。然而,在我闡述這一點之前,有必要更全面地概述一下他的論點。
斯麥茲認為,當代大眾傳播系統(tǒng)既是經濟基礎的組成部分,同時也是上層建筑的一部分。但正如上文所述,他并不是唯一堅持這種觀點的人。人們之所以會這么認為,最簡單的原因就是因為現在傳播行業(yè)的規(guī)模龐大,大眾傳媒公司是西方主要經濟體中規(guī)模最大的公司之一。事實上,一些評論家認為,最近的發(fā)展,特別是制造業(yè)向服務業(yè)的整體轉型以及從軍工行業(yè)到傳播行業(yè)的投資轉換,已經使得信息產業(yè)成為了“擴張中的跨國資本主義的經濟前沿之一”。1Nicholas Garnham, Towards a Political Economy of Culture, New University Quarterly, Summer 1977, pp.341-342.不過,斯麥茲的主要興趣不在于當代資本主義的新興結構,而在于其所蘊含的潛在動力。對他來說,關鍵問題是大眾傳播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再生產中所扮演的角色。他的回答集中在大眾傳播既作為上層建筑的一部分,又“參與到基礎性生產的最后階段,在這個階段需求產生了,同時通過購買消費品來滿足”。他特別關注它們與廣告之間的聯系以及大眾傳媒創(chuàng)造的“可預測的受眾,他們將以可預測的數量和在特定的時間運用特定的傳播途徑”。他認為,為了創(chuàng)造出他所主張的這些穩(wěn)定的消費群體,媒體企業(yè)家以新聞和娛樂材料的形式誘惑他們的受眾,旨在吸引后者的注意力,并誘導其對廣告中的產品做出正面的評價。因此,雖然斯麥茲承認大眾傳媒的內容在傳播和主流意識形態(tài)再生產方面發(fā)揮著重要作用,但對他來說,這不是它們的首要任務,即創(chuàng)造作為商品的受眾,以出售給壟斷資本主義廣告商。通過對大眾傳媒的接觸,受眾學會了購買廣告中的特定商品,并(將使用這種商品)培養(yǎng)成日常的消費習慣,從而完成了生產的流程。此外,當他們這樣做的同時,也在通過消費所帶來的放松和活力煥發(fā)再生產他們的勞動能力。
接下來,盡管我會有一些保留意見,但斯麥茲至少在兩個方面值得稱贊。首先,關于傳播的論述,大多數馬克思主義者都是從馬克思更顯而易見的對意識形態(tài)的論述出發(fā)的,尤其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和1859年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的相關論述。但是,斯麥茲的分析則牢固地建立在《資本論》和《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這樣的馬克思核心經濟學著作的基礎之上。這種重新定位的關注點,使他能夠提出一些以往被忽略的、值得對傳播學感興趣的馬克思主義者注意的獨到見解。其次,斯麥茲嘗試將自己的這些見解應用于當代的具體情況,并很好地證明了它們對于全面理解資本主義社會中大眾傳媒作用的重要性。但不幸的是,在一定程度上,他的論點存在過分吹噓的嫌疑。
造成這一問題的部分原因,在于他把北美的情況當作范本?!伴喿x這篇文章的歐洲人,應該試圖把這篇文章中描述的現象看作是對今天北美現狀的反映,因為也許不久之后,這種狀態(tài)也會在歐洲出現”。今天紐約、洛杉磯和溫哥華的情況,就是明天的倫敦、巴黎和全世界的情況。誠然,這種說法是有一定道理的。北美作為企業(yè)所有權和投資的來源,作為產品、技術和組織形式的出口國,以及,作為以英語為母語國家的關鍵原材料市場,確實在世界傳媒系統(tǒng)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當然,如果不分析英國和歐洲大陸的傳媒系統(tǒng)與北美傳媒系統(tǒng)的各種聯系,那么對它們的分析就是不完整的。但同時,歐洲的實際情況顯示出了與北美的重要差異,這些差異反映在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重點和關注點上。斯麥茲未能承認并接受這些差異,從而導致了他在西方馬克思主義上的盲點。在他的論述中,有三處特別重大的疏漏。
1.他極大地低估了國家在當代資本主義中的重要性和中心地位。的確,他順帶提到了尼科斯·普蘭查斯(Nicos Poulantzas)和克勞斯·奧菲(Claus Offe)最近的研究成果,但只是在他文章的最后一頁,而且明顯是在事后才想到要加進去的。顯然,他在文章的主體部分中并沒有試圖探討他們的研究成果。
持續(xù)的利潤危機在歐洲資本主義內部產生了兩種矛盾的運動。首先,包括大眾傳播在內的許多行業(yè)都出現了所有權明顯集中的現象,因為大公司吞并了各個不同行業(yè)領域的小公司。為了保持利潤率,這些新興的多媒體集團紛紛尋找新的市場,從而進一步擴大其覆蓋面和影響力。這方面的例子,包括:制定積極的出口政策、開放新的渠道(如英國的商業(yè)電視臺和意大利的所謂“免費”電視),以及,將競爭和市場標準引入公共傳播領域的法國電視臺。然而,與此同時,隨著危機的加深,在制定和指導經濟活動和政策方面,國家承擔了越來越大的作用,以此保證為資本的持續(xù)積累創(chuàng)造必要條件。其導致的結果是,權力高度集中的資本主義國家與高度集中的壟斷資本之間存在著不可分割但又互相矛盾的關系。因此,正如鮑勃·杰索普(Bob Jessop)最近指出的,“在當今社會,對國家的分析……是對經濟理論進行充分研究的一個必要的前提條件?!?Bob Jessop, Remarks on Some Recent Theories of the Capitalist State, University of Cambridge, 1977, p.40.事實上,唯物主義政治經濟學的概念,本身就預示著國家與經濟的關系處在研究的核心地位。究竟如何最好地分析這些關系,仍然是歐洲馬克思主義者之間激烈辯論的主題,但在斯麥茲的陳述中,這一辯論卻并沒有出現。然而,要解決的問題也不僅僅是經濟問題。事實上,資本和資本主義國家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也具有重要的社會和文化反響。它們被映射到了利潤標準與需求之間意識形態(tài)沖突以及公共和私人所有權與控制權之間政治斗爭的領域中。例如,目前英國人正在圍繞著第四電視頻道的資源分配以及當地社區(qū)廣播和有線電視的資源分配進行著長期的斗爭。而在歐洲大陸的其他地方,也不同程度地上演著類似事件。
但是,除了更好地說明歐洲當前的情況外,還需要涉及更多的問題。如果要超越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性分析,從而對社會形態(tài)進行真正的比較分析,那么構建一個將生產方式和國家形式之間復雜而多變關系概念化的適當框架,就顯得迫在眉睫。有跡象表明:這項艱難但必要的工作,現在正在馬克思主義的內部蓄勢待發(fā)——對歐洲法西斯主義研究熱情的重燃,對智利在嘗試自由市場經濟失敗之后國家命運的大量分析,以及,對社會主義國家的性質和轉型問題的日益關注等現象——都是證明。這最后一點尤其關鍵。因為正如湯姆·博托莫爾(Tom Bottomore)所強調的,適當的“馬克思主義社會學在當前不僅要能夠提供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真實’分析,而且要能夠對那些從馬克思主義本身受到啟發(fā)的革命中出現的社會形式進行‘真實’分析,但從馬克思主義理論角度看,這些社會形式顯示出的許多特征是有問題的特征”。1Tom Bottomore, Marxist Sociology, London: Macmillan, 1975, p.22.但是對這個問題,斯麥茲沒有發(fā)表任何意見。他的分析只適用于先進的資本主義經濟體。
2.斯麥茲對傳播和廣告之間關系的關注,導致他低估了傳媒內容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再生產中的獨立作用。在那些對廣告收入依賴性很小的行業(yè)中,這一點體現得尤為明顯,如電影行業(yè)、流行音樂行業(yè)、漫畫書和流行小說,等等。誠然,他們仍然通過以下手段達到目的,即:通過設備銷售(你需要一臺唱片機來播放唱片),通過邀請電影和流行音樂明星來為消費產品代言,以及通過圍繞電影和漫畫人物制造商品與營銷系統(tǒng)銜接,例如《星球大戰(zhàn)》T恤衫、米老鼠肥皂,等等。但是,向廣告商出售受眾并不是這些媒體賴以生存的手段。相反,他們的業(yè)務是銷售對社會秩序和結構性不平等的解釋,并將希望和愿望包裝成合法的商品。簡而言之,他們與意識形態(tài)合作,并通過意識形態(tài)來出售資本主義生產體系。
斯麥茲的論述,幾乎完全忽略了這些不以廣告為基礎的媒體,而只支持新聞和商業(yè)電視,這些才是支撐他論點的最佳范例。他所忽視的行業(yè)雖然是次要的,但卻并不完全是邊緣行業(yè)。一項充分的研究,理所當然地需要將這些內容囊括在內,對此,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研究也有許多可借鑒之處。相關的研究有:阿多諾關于音樂產業(yè)作品的研究、葛蘭西對于通俗文學的分析、迪特爾·普羅科普(Dieter Prokop)對于當代電影業(yè)的研究,以及,阿芒·馬特拉(Armand Mattelart)對于迪士尼漫畫意識形態(tài)的剖析。在對內容和生產進行分析的同時,其他人也擔心理解意識形態(tài)如何內化并固定在受眾的意識中的問題。探討馬克思主義和弗洛伊德思想之間關系的各種努力,可能是其中最著名的例子。其中,這包括從威廉·賴希(Wilhelm Reich)和法蘭克福學派的早期作品到最近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的研究。2參見Rosalind Coward and John Ellis, Language and Materialism, London: Routledge and Kegan Paul, 1977.雖然這些嘗試并不總是特別成功或令人信服,但它們至少在努力解決媒介和接收的關鍵問題,并試圖解釋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究竟如何構成一個時代的統(tǒng)治思想。在急于從自己的分析中清除每一個唯心主義的痕跡時,斯麥茲已經完全拋棄了意識形態(tài)的再生產問題。
這是一個嚴重的疏忽。唯物主義分析需要首先認識到,雖然融入了經濟基礎,但大眾傳播系統(tǒng)也是上層建筑的一部分,因此,它們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再生產中發(fā)揮著雙重作用。 它們完成了這些關系所依賴的經濟循環(huán),并轉達了使這些關系合法化的意識形態(tài)。它們的第二個功能不能被簡化為第一個功能。事實上,正如最近一些評論家所強調的,意識形態(tài)的成功再生產是現行生產關系繼續(xù)存在的關鍵條件之一。3這個觀點受到安東尼·卡特勒、巴里·辛德斯、保羅·赫斯特和亞瑟·侯塞因等人的極力推崇。參見Anthony Cutler, Barry Hindess, Paul Hirst and Athar Hussain, Marx's Capital and Capitalism Today, London: Routledge and Kegan Paul, 1977.因此,這不是一個在意識形態(tài)理論和政治經濟學理論之間進行選擇的問題,而是要找到將兩者進行整合,從而找到一個更充分、更完整的解釋。這里,我們再次引用湯姆·博托莫爾的說法:“這種通過資產階級文化的再生產來維持資本主義社會的現象”仍然“需要進行詳細的研究”。1Tom Bottomore, Marxist Sociology, London: Macmillan, 1975, p.30.
3.斯麥茲傾向于把大眾傳播系統(tǒng)的運作看成是相對平穩(wěn)和不存在問題的。然而,考慮到馬克思主義對矛盾和斗爭的強調,這不僅在理論上有些令人驚訝,而且也不符合當前形勢的事實。如前所述,在使用和控制的問題上,目前英國的媒體系統(tǒng)內部存在著長期的斗爭。人們要求擴大國有化和市政所有權、要求更多的權力下放和區(qū)域化、要求各種形式的工人控制、要求公眾更多地參與規(guī)劃和生產。西歐其他地區(qū),也在提出類似的要求。此外,這些斗爭被映射到更廣泛的階級沖突模式中:資本的不同派別之間、所有者和生產人員之間、媒體組織內的知識分子和技術工人之間、以及生產者和消費者之間。斯麥茲承認階級斗爭的問題是一個需要研究的重要領域,但他沒有說明在他的框架內,如何融入這個問題。然而,西方馬克思主義,尤其是葛蘭西的一些研究成果再一次給出了富有成效的建議。
這些國家經濟關系、意識形態(tài)再生產和階級斗爭的問題,似乎足以成為大眾傳播唯物主義理論的核心問題,但是,為什么斯麥茲卻對它們如此不重視呢?顯然,是由于篇幅所限,期望只用一篇文章就能提供一個全面的框架是不合理的。但是,我們有理由期待在各類重要觀點之間達成一定程度的平衡。不幸的是,斯麥茲的論述顯然是不平衡的。在急于拋棄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時候,斯麥茲卻本末倒置,將焦點問題當成了邊緣問題。在一定程度上,這是辯論,但我認為,這也是斯麥茲的一個真正失敗的征兆——他并沒有理解傳統(tǒng)。他沒有解決這些問題,只是拒絕討論它們。那么,西方馬克思主義究竟是什么,它能提供些什么?
在最廣泛的意義上,“西方馬克思主義”一詞涵蓋了1918年后在西歐發(fā)展起來的馬克思主義的所有流派。因此,它與另一個龐大的流派——蘇聯馬克思主義形成了對比。這種區(qū)分雖然有用,但有一種邊界模糊的傾向。例如,作為最有影響力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之一,盧卡奇·格奧爾格(Gy?rgy Lukács)就在蘇聯待了很長時間。在他的著作中,這種經歷是有所體現的。反過來,托洛茨基(Trotsky)也經常被認為是一位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榮譽成員。但是,即使我們把這些模棱兩可的情況放在一邊,西方的馬克思主義仍然呈現出一個非常復雜和多變的思想傳統(tǒng)。
雖然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傾向于把注意力集中在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方面(原因我們將在下文討論),但一直以來都有一股強勁的經濟學著作潮流,盡管它只是次要的。事實上,我們現在才剛剛開始探索這一遺產;逐漸接受奧地利馬克思主義,特別是魯道夫·希法亭(Rudolf Hilferding)的思想2參見Anthony Cutler, Barry Hindess, Paul Hirst and Athar Hussain, Marx's Capital and Capitalism Today, London: Routledge and Kegan Paul, 1977.;開始研究皮埃爾·斯拉法(Pierre Sraffa)著作的影響3參見Ian Steedman, Marx After Sraffa, London: New Left Books, 1977.;并認識到之前被忽視的人物,如索恩·雷特爾(Sohn Rethel)的重要貢獻1索恩·雷特爾關于其主要關注點之一的作品《智力和體力勞動》(Intellectual and Manual Labor)將于今年晚些時候由麥克米倫出版公司出版。。當然,斯麥茲正確地指出,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產生的見解從未被系統(tǒng)地應用于大眾傳播的分析。但是,在那些主要對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感興趣的人中,其他重要的分歧是顯而易見的,最明顯的是,那些參與政治活動的人和那些仍然不參與的人之間的分裂。前者從左翼政黨和工人運動中尋找他們的依靠并獲得支持者,后者則主要在大學和文學機構中找到他們的支持者。因此,爭斗基本上都發(fā)生在激進分子與學術界之間。第一類包括葛蘭西、布萊希特(Brecht)和一些名聲較小的人物,如托洛茨基主義者弗朗茨·雅庫博夫斯基(Franz Jakubowski)等2雅庫博夫斯基的主要作品《歷史唯物主義中的意識形態(tài)和上層建筑》(Ideology and Superstructure in Historical Materialism)于1976年由艾莉森&巴斯比出版社(Alison and Busby)出版了英文版。。第二類包括阿多諾、戈德曼(Goldmann)、阿爾都塞和威廉斯(在他學術生涯的后期)。從斯麥茲提供的名單(斯麥茲原文第22頁)中可以看出,他心目中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的代表,正是這個學術團體。然而,這種區(qū)別,也并不像它最初看起來那樣涇渭分明。例如,雖然阿爾都塞通常被認為是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者中的理論家,但他也是法國共產黨的一個有影響力的成員,他的作品中總是隱晦地充斥著關于政黨的論戰(zhàn)。然而,斯麥茲關于“有學者氣質的馬克思主義者”(professorial Marxists)一直專注于哲學、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問題的斷言大致是正確的。3這一論點也是帕里·安德森(Parry Anderson)最近對西方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的分析和批判的核心。參見Parry Anderson, Considerations on Western Marxism, London: New Left Books, 1976.他提出了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問題,并表示希望其他人能夠嘗試提出答案。這個問題,需要長篇大論才能予以解釋清楚。即使是差強人意的答復,也至少需要寫成一本書來說明,但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只有一些粗略的建議能夠發(fā)揮些許作用。
想要理解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的盲點和固有觀念,我們就需要在其形成的歷史背景中研究它的發(fā)展。首先,有必要將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發(fā)展,分為三個大的階段:戰(zhàn)時(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的)年代、1945年至20世紀60年代末以及此后的年代。雖然這三個階段的某些主題是共同的,但每個階段都以一種獨特的方式對其進行了調整。
戰(zhàn)時年代的中心問題,是由西方發(fā)達經濟體未能掌握革命的主導權所導致的。充滿希望的進展一個接一個地失敗和破碎了。后來,雖然資本主義面臨著空前的危機,但是社會主義并沒有重新崛起。相反,在革命最有可能的地方,法西斯主義在諸如德國、奧地利和意大利等地生根發(fā)芽,并登上了歷史舞臺。毫無疑問,解釋這一驚人的逆轉,成為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的一個主要首要任務。由于經濟危機顯然未能推動革命,于是,人們將注意力轉向了維持社會的凝聚力和統(tǒng)治的力量。像托洛茨基、弗朗茨·諾伊曼(Franz Neumann)和索恩·雷特爾(Sohn Rethel)這樣的一些學者,4弗朗茨·諾伊曼的《巨頭:民族社會主義的結構與實踐》(Behemoth: The Structure and Practice of National Socialism)在20世紀40年代初就已經出版了英文譯本。托洛茨基關于法西斯國家的著作在1971年才以《德國的反法西斯斗爭》(The Struggle Against Fascism in Germany)為題用英文出版,索恩·雷特爾的主要作品《德國法西斯主義的經濟與階級結構》(Okonomie und Klassenstruktur des Deutschen Faschismus)至今仍然沒有英文譯本。將研究的重點放在了資本主義國家的新法西斯形式及其強制機關上。其他學者,如葛蘭西、阿多諾和霍克海默,則重點研究了傳播和文化在獲取被統(tǒng)治者支持方面所發(fā)揮的作用上。第二種研究路徑,因傳播行業(yè)的大規(guī)模擴張而得到進一步推動。近些年來,廣播作為一種大眾傳播媒介迅速崛起,有聲“圖片”被引入,新聞攝影被進行了精心的部署,它們一起被全面納入了法西斯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機構。在宣傳管理、審查和鎮(zhèn)壓不斷升級的背景下,大眾媒體的經濟和商業(yè)作用似乎變得不那么重要了。
在反法西斯主義的資本主義和支持它的資本主義體系之間的總體斗爭中,一旦意識形態(tài)被視為階級統(tǒng)治武庫中的關鍵武器,致力于文化研究的批判性知識分子就會做出重大貢獻。對霍克海默和阿多諾來說,這意味著保持現實與可能之間的差距;對葛蘭西來說,這意味著在被統(tǒng)治者中不斷地進行教育工作,以建立一種激進的反文化。這種對批判性學術成果和文化實踐重要性的強調,為馬克思主義知識分子的工作提供了正當的理由。因為,正如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譏諷地指出,沒有人比專業(yè)知識分子更熱衷于相信思想的變革力量,他們的階級地位歸功于他們的知識技能。1Pierre Bourdieu, Cultural Reproduction and Social Reproduction, in Richard Brown (ed.), Knowledge, Education and Cultural Change, London: Tavistock Publications, 1973.在一些事例中,這種職業(yè)意識形態(tài)會被知識分子的生平經歷進一步強化。例如,阿多諾就來自一個以文化活動和文化成就為核心價值的環(huán)境中。他曾涉足過作曲和音樂評論的領域。同樣,葛蘭西重視教育活動也并不特別令人驚訝,因為教育活動不僅為他提供了擺脫貧困的途徑,還使他成為了一名激進的知識分子。
在戰(zhàn)后重建的初期,西歐的發(fā)達資本主義經濟體進入了一個繁榮的周期,這產生了休閑和娛樂產品消費的快速擴張。在這些發(fā)展中,有許多是由美國風格的產品和組織主導的,并與斯麥茲所描述的廣告和營銷系統(tǒng)牢牢地結合在一起。那么,為什么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對這些方面的關注,要普遍少于對文化形式和意識形態(tài)傳播問題的關注呢?
其中,部分原因是與蘇聯馬克思主義這一流派有關。這個階段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對文化的專注,可以看作是對蘇聯官方路線的經濟主義以及由此產生的斯大林主義政治實踐的過度反應。針對蘇聯將文化形式簡化為階級立場和階級利益反映的傾向,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強調了意識形態(tài)生產的相對自主性及其內部動態(tài)的復雜性。例如,在20世紀40年代末,威廉斯離開了英國共產黨,開始了對英國社會主義傳統(tǒng)的長期審視,并努力尋找文化與社會關系概念化的非還原主義方式。而在其他的一些地方,許多人也在獨立從事著同樣的任務。例如,在法國,薩特(Sartre)正在努力將他的存在主義與他甘愿為之奉獻的馬克思主義結合起來;呂西安·戈德曼(Lucien Goldmann)正在探索盧卡奇作品所提供的可能性;而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則試圖將索緒爾(Saussure)的語言學與馬克思主義的統(tǒng)治論相結合,并將由此產生的框架應用于法國流行文化的分析。學者們對自己的專業(yè)和生平經歷的思考,再一次為這項整體智力工程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例如,在戰(zhàn)后歐洲,一些著名的馬克思主義者,原本要么是專業(yè)的哲學家(如戈德曼和阿爾都塞),要么是作家和文學評論家(如薩特和威廉斯)。這當然不是偶然。
還有一部分的原因,則在于社會沖突導致的結構變化。消費主義的擴張,是伴隨著工業(yè)上的沖突和階級斗爭的減弱而擴張的。資本與勞動力之間的對立,逐漸從關注的中心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基于年齡、性別、國籍、種族的沖突,尤其是發(fā)達世界與不發(fā)達世界之間、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巨大差距的沖突。此外,這些沖突,主要是以政治和文化斗爭的形式出現,其目的在于爭取民族自決、政治解放和文化自主。對許多左派人士來說,文化似乎不僅僅是斗爭的重要場所之一,甚至是最重要的場所。這種對歷史的誤讀,在1967至1968年期間達到了頂峰。甚至在當時,存在著一個短暫的時刻,使得許多人似乎認為構建一個激進的反文化,再加上對關鍵傳播機構的控制,將為資本主義帶來不流血變革。
在20世紀70年代,人們對這種烏托邦主義進行了大力的糾正。隨著經濟危機的加深,思想的鐘擺也開始回擺,有關經濟動力和經濟決定論的問題,重新出現在馬克思主義辯論的中心。馬克思成熟時期的經濟學著作、關于危機和利潤率下降等核心問題,重新受到了人們的重視;斯拉法等人物也重新受到了關注。這些跡象,都表明了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再次崛起。而這一發(fā)展,則又為當代辯論的其他關鍵領域帶來了新的問題:國家在當代資本主義中的結構和作用、階級結構和階級斗爭的動力、合法化過程的性質,等等。目前,歐洲的馬克思主義思潮,正處于一個轉型期。在吸收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文化主義者遺產的同時,它也同時帶來了對新興政治經濟形式的影響。當然,它必須做出選擇,但并不是斯麥茲所說的是在經濟過程理論和意識形態(tài)理論之間做出的那種選擇,而是需要在面對現代資本主義的經濟、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層面之間的復雜關系時,在不同的概念化解釋中選擇一個最優(yōu)解。
在這項事業(yè)中,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仍有不可或缺的作用。首先,它指出了在經典馬克思主義中未真正曾觸及的理論,而斯麥茲提出的綱要無法充分填補這些未曾觸及的理論。其次,由于它立足于仍在發(fā)展的歷史進程,它為分析當代經驗提供了切入點。理解新法西斯主義在歐洲重新抬頭的問題就是一個明顯例子,這與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研究依舊相關。
由于西方馬克思主義過分強調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所以斯麥茲認為,應該將它完全拋棄,并呼吁建立一種新的、改進的 “非歐洲中心的馬克思主義”(non-Eurocentred Marxism)。在我看來,這是一種過度反應。他只不過是用一套偏見和盲點取代了另一套而已。我們并不應該簡單地拒絕歐洲的傳統(tǒng),而是需要對其進行批判性的修正,面對它所帶來的理論問題和可能性,梳理出其中仍然可行的概念和見解,并將其余的部分歸入到思想史中。毫無疑問,如果想要運用馬克思主義對當代大眾傳播系統(tǒng)進行令人信服的分析,就需要對其進行徹底的革新。作為這項任務的一部分,我們當然需要繼續(xù)發(fā)展斯麥茲所勾勒出的這條思想路徑,因為它有可能會獲得成功。但是,我們也同樣需要吸收和借鑒葛蘭西、阿爾都塞、威廉斯和其他學者的貢獻。因為沒有他們,20世紀80年代的馬克思主義將更為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