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健
在歷代詠梅詩中,北宋林逋一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將梅花的清高孤傲推向了極致,這是作為隱士的林逋孤傲高節(jié)的顯現(xiàn)。
林逋(967年至1028年),字君復,大里黃賢村人(今浙江省寧波市奉化區(qū)裘村鎮(zhèn)黃賢村),是典型的隱逸文人的代表?!端问贰ぞ硭陌傥迨摺る[逸傳》載:“林逋,字君復,杭州錢塘人。少孤,力學,不為章句。性恬淡好古,弗趨榮利,家貧衣食不足,晏如也。初放游江、淮間,久之歸杭州,結(jié)廬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p>
林逋20年不入城市,終身不娶,種梅養(yǎng)鶴以自娛,因有“梅妻鶴子”之稱,宋仁宗賜謚“和靖先生”,他的“梅妻鶴子”也成為中國隱士精神的象征。
經(jīng)過千余年,林逋存世書法已不多見?!吨袊鴷ㄈけ彼蚊摇肥掌洹肚餂鎏贰度贰蹲詴娋怼啡髌?,面目較接近,大致是在同一時期所作。其書法是典型的隱士書法,《宋史》稱其“少孤,力學”,所學當指其學問,未見言其書法。他的書法主要師從李建中(945年至101年)。李建中一生經(jīng)歷了唐、五代、宋等幾個時期,在書法史上是一個承上啟下的人物。元趙孟頫說:“西臺書法去唐未遠,猶有唐人余風?!薄端卧娂o事》卷三引《宣和畫譜》:“李西臺居洛中,以林泉自娛,善篆籀草隸八分,于真行尤精,當時士大夫得其筆跡,莫不爭藏,以為模法?!绷皱蛦枙斣诶罱ㄖ芯勇鍟r期。
北宋林逋《自書詩卷》(局部)故宮博物院藏
此卷是林逋歸隱西湖孤山時所作,共五首詩。據(jù)詩后林逋自識“時皇上登寶位歲夏五月”,可知此作寫于仁宗天圣元年(1023年),林逋時年57歲。詩后有蘇軾書七言詩《書和靖林處士詩后》,無年款,據(jù)徐邦達先生考證可能是元祐四、五年間蘇軾第二次到杭州作刺史時所書。
林逋《集賢李建中工部嘗以七言長韻見寄感存懷沒因用追和》詩云:“清絕門墻冷似冰,野人懷剌昔嘗登;新題對雨分蕭寺,舊夢經(jīng)秋說杜陵;貧典郡府資月給,老持臺憲減霜棱;開元文章鐘王筆,惆悵臨風一燼燈?!贝嗽娬劦搅伺c李建中的交往。林逋自稱“野人”,當年曾懷刺求教,對李建中充滿了崇敬之情。林李之間一直來往,未曾因為一在朝一在野而中斷。宋拓孤本《郁孤臺法帖》殘本卷六收有李建中《寵書聿至帖》,此札作于北宋大中祥符三年(1010年)左右,為李建中致林逋的信札。三年后李建中辭世,書札時林逋在杭州西湖,李建中在帖中云“夙昔之情于我厚矣”“復且解累歲之口索,豁千里之遐想”,二人之誼可見一斑。
林逋書法師從李建中,但在風格上二人一肥一瘦,蘇軾評林逋書法“詩如東野不言寒,書似西臺差少肉”,黃庭堅評曰“和靖筆意極似李西臺,而清勁處猶妙”。蘇、黃道出了二人的不同。林逋的書法勝之在骨,“骨”指筆畫剛勁有力、氣勢雄強,晉衛(wèi)夫人《筆陣圖》曰:“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陛^之于李建中,林逋以尖鋒入紙,起筆后一揭直下,轉(zhuǎn)折處多重按,棱角分明且鏗鏘有力,瘦且勁。唐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曰:“苦縣光和尚骨立,書貴瘦硬方通神?!薄百F瘦硬”作為書法的評價標準,展現(xiàn)了力量、表達了氣節(jié)。
北宋 林逋《秋涼帖》31.4厘米×35.4厘米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北宋 林逋《三君帖》31.5厘米×38.2厘米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林逋書法風格的形成,與其“性恬淡好古”“弗趨榮利”、終生不仕不娶、“結(jié)廬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有很大關系,是時代背景、人生經(jīng)歷的外化。在中國人的思維意識中,儒釋道三教合一,此一理念始自魏晉南北朝時期,它構(gòu)筑了中國人的處世理念和哲學基礎,在中國社會各階層廣泛流行,其實質(zhì)是整體上儒家文化占據(jù)正統(tǒng)的前提下,三教之間你中有我。林逋生于吳越,世代奉儒,思想學問的根底在于儒家。北宋是道教在中國古代發(fā)展的一個高峰期,宋太宗、宋真宗、宋徽宗等信奉道教,上有所好下必從焉。北宋道教大盛,道家思想成分不可避免地滲透在林逋的意識中。北宋時期禪宗亦興盛,士大夫文人將禪宗融入生活、藝術,追求思想精神的開放,林逋的超逸人格和淡雅意趣一定程度上受禪學思想影響,其與禪學有關的詩多達幾十首。生活于佛、道發(fā)展興盛的北宋前期,由于時代潮流、出生環(huán)境等因素,林逋的生活方式及書法中也顯現(xiàn)了儒釋道思想的影響。
當然,林逋書法的個體風格無法脫離時代,受北宋時期整體“尚意”書風的影響,北宋書法一改唐人書法嚴謹?shù)摹吧蟹ā泵婷捕宫F(xiàn)出“無法”“信手”的風氣。林逋書法雖未如“宋四家”般,但較之于五代末宋初書家,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尚意、瀟散、自在的意味。
林逋手札二帖為紙本、冊裝,其一為《秋涼帖》,其二為《三君帖》。卷前有明李應禎篆書“和靖處士真跡”六字引首,元謝升卿,明吳寬、李東陽、陳欣,清劉統(tǒng)勛、和坤、乾隆帝等題跋。鈐有安岐、沈周、張姨、乾隆帝、嘉慶帝、黃姜、裘日修等人的觀賞印、收藏印。乾隆帝不僅好在傳世書畫題詩,還喜歡讓臣子在上題和,除了乾隆帝自己,裘日修(1712年至1773年)題跋的也不少。此冊上裘曰修跋曰:
內(nèi)府所藏有林逋詩,蘇軾書后。乾隆丁丑(1757年),皇上用原韻題其端,嗣是凡再疊韻,皆翠華南幸時作也,讀之覺風云壯色,山水增輝,玉局翁當為卻步。歲次戊子(1768年),臣修購得此冊于金臺王氏,為和靖二札,蓋正定梁清標家舊物也。冊尾有石田諸人詩。茲和坡韻。因敬錄御題于左右幅。且以見人茍自立。雖逐跡于枯槁寂寞中,猶能邀圣天子異代之知,撫其遺墨,住復歌詠如是,使當斯世而尚有隱君子如林逋其人者,其亦可以聞風興起也哉。臣裘日修恭跋。
裘日修將乾隆帝用蘇軾書林逋詩韻所作的詩抄錄其后。做臣子的題跋時,總免不了夸獎幾句皇上。“玉局翁當為卻步”,東坡先生也是不行的,對于林逋也要謝謝乾隆這位作為“圣天子”的“異代之知”,當世如有如林逋者須“聞風興起”,以歌詠乾隆盛世。裘日修仕途順達,除了勤勤懇懇之外,馬屁功夫還是有的。
手札作為實用以及兩人或幾人之間私密性的交流,無論其是否為名家手跡,讀之都會令人心生親切感,信筆寫開來,心與手的高度合一,這是其他書法形式所無法比擬的。林逋此二札讀之同樣令人親切,兩札都折射出其精神世界。他的心性已不為世俗所掩,“膀名必已見了,彼珍重者,果為兩手所掩矣”,對汲汲于科舉的一種嘲諷,是書家或詩人心志、情懷的外化。蘇軾有“書初無意于佳乃佳爾”之句,而書寫的無意識正是林逋這兩件手札精彩之所在。五代書家楊凝式對宋代書法影響頗深,受其《韭花帖》影響,章法上宋代手札多行寬字疏。林逋二札疏朗尤甚,無論是字距還是行距,拉得都比較開,頗有一些“疏影橫斜”的味道。
對于林逋書法的評價,多從其氣節(jié)出發(fā),謝升卿跋曰:“觀其筆勢道勁。無一點塵俗氣,與暗香疏影之句標致不殊。此老胸中深有得于梅之清。放其發(fā)之文墨者類如此?!睂嶋H上,林逋這兩件手札,不僅章法上尤其獨到之處,在字法、筆法上亦可令人稱道。此二札的單字結(jié)構(gòu)顯得內(nèi)斂含蓄,大小差別不大,借由筆畫的粗細來調(diào)節(jié)節(jié)奏。字形以瘦長為主。橫畫一般側(cè)切入紙后輕按而行,偶爾將橫畫拉長,如《三君帖》中“重”“者”“揞”。強化轉(zhuǎn)折間的提按,棱角分明。札中偶爾有筆畫略顯力弱或不協(xié)調(diào)處,如《秋涼帖》中“兄”豎彎鉤豎的部分,《三君帖》“表”“林”的最后一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