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李萌
徐悲鴻《任伯年像》51厘米×39厘米 1927年作徐悲鴻紀念館藏
1840年,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西方列強轟開了滿清王朝封閉的國門。在社會巨變的時代,任伯年出生了。其父任凇云原是民間寫意畫工,后在浙江蕭山開了間米店,“讀書不茍仕宦,設臨街肆,且讀且賈;善畫,尤長寫真術,故伯年畫學實出庭訓”。1895年,任伯年去世,徐悲鴻出生。徐悲鴻的父親徐達章是私塾先生,能詩文、善書法,自習繪畫,常應鄉(xiāng)人之邀作畫,謀取薄利以補家用。
徐悲鴻“知任伯年名之始”即是在他兒時。一日,徐達章仿作了一幅任伯年的《斬樹鐘馗》,徐悲鴻曾記述此作中“樹作小電形,盤根錯節(jié)”。此后,他畢生推崇任伯年,認為他是“抒情詩人”“一代明星”“三百年中國畫家第一人”,竭力搜集其遺作,成為了個人收藏任伯年精品最多的藝術家,又攜其作品遠赴歐洲,還為任伯年親寫評傳,并作《任伯年像》表達敬仰之情。他還曾把任伯年作品介紹給他的恩師——法國美術協(xié)會的領導者達仰,令其大為贊嘆,并給予“真是一位大師”的評價。在徐悲鴻人物畫的筆法、花鳥畫的用色以及對鐘馗題材的喜好中也可以窺見任伯年的印跡。
任伯年《西施浣紗》紙本設色 105厘米×27厘米徐悲鴻紀念館藏
“悲鴻生命”印章
任伯年是引領海派新風的一代巨擘,家傳習得寫真之術,上追陳老蓮,遠溯宋元傳統(tǒng),不拘一家之風;后又參借西法,廣涉陶藝泥塑,結合民間趣味,在雅俗、古今、中西的融貫中形成了獨特的藝術風貌。其一變晚清畫壇摹古沿襲、陳陳相因的筆墨規(guī)范,別出新機。他的藝術中既有文人雅士崇尚的淡雅明凈、簡逸清新,又有符合普通民眾審美的通俗平易、意趣盎然,故而生前就已畫名大噪,年未及壯已名重大江南北。說他是推動傳統(tǒng)藝術現(xiàn)代性轉型的先行者、揭開藝術新格局的“一代明星”毫不為過。
人們熟知徐悲鴻的畫家及教育家身份,卻鮮少關注到他的另一重身份——收藏家。1953年徐悲鴻去世后,按其遺愿,夫人廖靜文將他一生節(jié)衣縮食收藏的唐、宋、元、明、清及近代著名書畫家作品1200余件,以及圖書、畫冊、碑帖等1萬余件,全部捐獻給了國家。
在徐悲鴻收藏的上千幅作品中,《八十七神仙卷》被其視為至寶,曾特意鈐印上了“悲鴻生命”印章。而在其收藏的《杜鵑》《西施浣紗》等多幅任伯年作品上,同樣可以看到此枚印章,足見其對任伯年畫作的珍愛與推崇。
徐悲鴻珍藏的任伯年人物畫題材豐富,從形神兼?zhèn)涞膶懻嫘は竦矫钊M生的民俗人物,從借古喻今的歷史傳說到詩情洋溢的風雅生活,能一覽任伯年藝術雅俗共賞的特點。其收藏的任伯年花鳥畫同樣種類多樣,既有用沒骨畫法創(chuàng)作的《杜鵑》《桃花流水》等,又有吸取八大山人寫意精神的墨筆《荷花》,還藏有晚期工寫結合的八幅花鳥條屏,盡顯任伯年多樣全面的繪畫技法。除此之外,徐悲鴻還將任伯年多幅未付裱的遺稿也納入懷中,并贊嘆“伯年先生遺作雖未竟,而精采已煥發(fā),致可寶也”,足見其收藏任伯年畫作的全面性和系統(tǒng)性。
據(jù)說,“徐悲鴻勞累了一天,最喜靠在畫室的躺椅上,靜靜地欣賞掛在墻上的任伯年條屏畫作,放松休息”。蔡若虹曾在《讀畫札記》一文中講述了徐悲鴻對任伯年的推崇及喜愛:“回想徐悲鴻先生在世的時候,有時和他一起談天論地,他總少不了要提到任伯年;如果是在徐先生的家里,又總免不了要把他所收藏的任伯年作品掛起來供客人們欣賞?!?h3>遠赴歐洲
據(jù)王震編《徐悲鴻年譜長編》顯示,1933年至1934年,徐悲鴻攜任伯年、齊白石、張大干、潘天壽、陳樹人等多位畫家作品赴歐。在法國巴黎舉辦的中國美術展覽會原定持續(xù)一個月,因反響熱烈延期至45天,觀眾達數(shù)萬人。畫展結束后,法國政府從畫展中選購了10多幅作品,在巴黎國立外國美術館成立了中國繪畫展室。之后,這批作品又在意大利、德國、蘇聯(lián)等地進行了巡展,成為中國繪畫在歐洲影響最大之事。
1933年歐洲中國美術展覽會布展留影
從那次展覽的圖錄可以看到,當時展出任伯年的作品有《九老圖》和《女媧煉石》。這兩幅畫作應當都曾歸屬于徐悲鴻并由其帶到了歐洲,“十六年返居滬,以先君酷愛任伯年畫,吾亦以其藝信如俗語之文武昆亂一腳踢者,乃從事搜索。五六年間收得大小任畫凡五六十種,中以《九老圖》《女媧煉石圖》軸,及冊頁十二扇十余種為尤精”(徐悲鴻《任伯年評傳》)?!杜畫z煉石》卷軸背后加蓋的一枚柏林海關報關章,也進一步證實了這幅畫作曾被徐悲鴻帶到歐洲。但《九老圖》現(xiàn)在已不在徐悲鴻紀念館館藏之列。民國十六年(1927年),為徐悲鴻開始收藏任伯年畫作的早期,從上文可知他在1933年赴歐之前收藏的任伯年畫作應當還包含“冊頁十二扇十余種”,與《九老圖》《女媧煉石》一并被其視作最早收藏的任伯年精品。在館藏任伯年作品中,共有兩幅扇面,從扇面題跋可知應當都在上述精品之列。
第一幅扇面上共有四段題跋:
題跋一(經(jīng)亨頤):
余藏有伯年畫十五頁,悲鴻先生得此精品,恨不能豪奪,成完數(shù)。悵悵。二十二年一月,頤淵觀并識。
題跋二(于右任):
廿二年一月悲鴻先生得此,于右任敬觀。
題跋三(王夢白):
伯年得老蓮神髓,為有清一代畫家之宗,悲鴻獲此,羨羨。壬申春暮,王云。
1933年,徐悲鴻在巴黎舉辦中國美術展覽會的圖錄封面及內頁。
任伯年 《女媧煉石》 紙本設色
118厘米×66厘米 1888年 作徐悲鴻紀念館藏
1933年,徐悲鴻在巴黎舉辦中國美術展覽會的圖錄封面及內頁。
任伯年 《女媧煉石》 紙本設色
118厘米×66厘米 1888年 作徐悲鴻紀念館藏
題跋四(陳樹人):
伯年之畫最能發(fā)揮個性,悲鴻先生得此,大足以壯行色。二十二年元月,樹人敬觀。
1933年,徐悲鴻在巴黎舉辦中國美術展覽會的圖錄封面及內頁。
任伯年 《女媧煉石》 紙本設色 118厘米×66厘米 1888年作 徐悲鴻紀念館藏
經(jīng)亨頤、于右任、陳樹人三人的題跋均寫在1933年1月,王夢白題跋時間為1932年晚春,都在徐悲鴻1933年5月赴歐之前。可想得徐悲鴻在赴歐洲辦展覽之前特將此幅伯年扇面拿與他們觀賞,與友人們分享自己收藏的精品,也可見他對這幅扇面的喜愛。陳樹人在題跋中寫道“大足以狀形色”,贊嘆這幅佳品是可以為赴歐洲辦展覽助威增色的,可知徐悲鴻將此幅扇面也帶到了歐洲。
館藏另一幅扇面上有徐悲鴻親筆的題跋:“此真神品也。夢寐數(shù)月,良友顏文梁先生竟為我致之。歡喜贊嘆,便欲躍起?!鄙鷦用枥L了徐悲鴻對于這幅作品的欣賞和在收藏到這幅作品時的激動之情。落款“壬申除夕(1932年)”說明徐悲鴻在赴歐洲之前已經(jīng)收藏到了這幅作品。而徐悲鴻題跋旁邊有多個法文簽名,目前可以考證到其中包含法國詩人和藝術批評家、巴黎市立博物館典藏部負責人伊萬霍·蘭博森(Yvanhoe Rambosson),法國文化學者雷內·格魯塞(Rene Grousset),以及巴黎國立外國美術館的負責人安德烈·德薩羅瓦(Andre Dezarrois)。
由此可知,館藏這兩幅任伯年扇面以及畫作《女媧煉石》都曾被徐悲鴻帶到了歐洲。除了1933年這次展覽,1926年初夏,徐悲鴻還特持任伯年的畫拜訪其恩師達仰。達仰對任伯年的畫非常贊賞和欽佩,并用法文對任畫寫下了評論的文字,作了極高評價:“多么活潑的天機,在這些鮮明的水彩畫里,多么微妙的和諧,在這些如此密致的彩色中。由于一種如此清新的趣味,一種意到筆隨的手法——并且只用最簡單的方術——那樣從容的表現(xiàn)了如許多的物事,難道不是一位大藝術家的作品么?任伯年真是一位大師。”(徐悲鴻《任伯年評傳》)
任伯年 人物扇面 徐悲鴻紀念館藏
徐悲鴻敬重、推崇、收藏并學習任伯年,在其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上可以追溯到任伯年的印跡,在其藝術理念中也有諸多與任伯年相似相承之處。
徐悲鴻在《任伯年評傳》中記述道:“憶吾童時有一日,先君入城,歸仿伯年《斬樹鐘馗》一幅,樹作小鬼形,盤根錯節(jié),蓋在城中所見伯年佳作也。是為吾知任伯年名之始。”一幅《斬樹鐘馗》為徐悲鴻知任伯年之始,任伯年一生中創(chuàng)作過數(shù)十幅情態(tài)各異的鐘馗,徐悲鴻同樣留下了諸多鐘馗作品,更曾在端午時節(jié)連畫多幅,在徐悲鴻對于鐘馗題材的喜好中便可以首先窺見任伯年的影響。除此之外,在徐悲鴻很多畫作中都可以看到任伯年的印跡,諸如他們二人均在筆墨中融西畫之法畫出羽翼蓬松、栩栩如生的雞,都喜于用沒骨畫法描繪出橙黃圓潤的枇杷,都曾用大筆揮灑的芭蕉搭配嬌小可愛的麻雀。
任伯年《胡公壽夫人像》紙本設色 131厘米×53厘米 1868年作 徐悲鴻紀念館藏
任伯年曾在一幅《斗牛圖》中題曰:“丹青來自萬物中,指甲可當畫筆用。若問此花如何成?看余袍上指甲痕”(據(jù)龔產(chǎn)興《任伯年研究》),這正與徐悲鴻所倡導的“師法自然”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們二人都崇尚師法天地萬物、注重觀察寫生——任伯年喜于“欣觀群鳥之翔集飛鳴,怡然自適”,徐悲鴻亦是“躑躅于動物園速寫猛獸,其樂無窮”(徐悲鴻題《雙獅圖》)。丁羲元在《任伯年年譜》中詳細記載了任伯年在生活中細心觀察的情境:“伯年初到上海,極不得意。假邑廟豫園一椽而居,其鄰為春風得意樓,下圈羊,伯年倚窗觀羊,每忘飲食,久之盡得其走駭眠食之態(tài)以寫羊,觀者以為真羊。乃益買雞畜之室中,室僅一椽半床之隔,下居塒而上棲人,久之又畫得雞之生態(tài)。邑廟本市廛,多鳥肆,伯年日竚足觀望其歌鳴,久之又盡得鳥之生態(tài),寢至觀人行者、走者,茶樓之喧囂,游女之妖冶,乃盡入其筆而畫名乃躁?!保〒?jù)莊伯和《由造型表現(xiàn)手法談任伯年與徐悲鴻的畫風》一文)
任伯年《木棉與雀》絹本設色 195厘米×47.5厘米 1890年作 徐悲鴻紀念館藏
曾任上海博物館館長的沈之瑜也在《關于任伯年的新史料》中記述道:“任伯年平日重視寫生,悉心觀察生活,深切地掌握了自然形象,所以不論花鳥人物有時信筆寫來也頗為熟練傳神。他有一個朋友叫劉德齋,是當時上海天主教會在徐家匯土山灣所辦圖畫館的主任。兩人往來很密。劉的西洋畫素描基礎很厚,對任伯年的寫生素養(yǎng)有一定影響。任每當外出,必備一手折,見有可取之景物,即以鉛筆鉤錄,這種鉛筆速寫的方法、習慣,與劉的交往不無關系?!?/p>
他們二人都秉承著“在神不在貌”的藝術理念,推動了傳統(tǒng)人物畫的變革。在任伯年的《仲英先生五十六歲小像》(董希文藏本)上,曾任故宮博物院院長的馬衡在題跋中記載有伯年話語:“吾被投止時,即無時不留心于主人之舉止行動,今所傳者,在神不在貌也?!痹谕划嬜魃希毂櫼差}寫道:“伯年高藝雄才,觀察精妙絕倫,每作均有獨特境界,即如此作,其傳神阿堵無論矣?!痹谛毂櫶岢龅乃囆g新七法中,傳神阿堵為最后一法,他強調“畫法至傳神而止,再上則非法之范圍”,以“傳神阿堵”評價任伯年正可見他對任伯年極大的肯定與推崇,也與任伯年的“在神不在貌”遙相呼應,可謂兩位大師在藝術理念上的一脈相承。
任伯年與徐悲鴻都為中國畫走向現(xiàn)代進程中不可缺席的篇章,同是兼具時代精神與藝術個性的引領者,又為敢于革新、繼古開今的一代宗師,是中國藝術長河中的兩顆璀璨明星。(注:本文作者供職于徐悲鴻紀念館展覽典藏部)
展覽揭開徐悲鴻收藏觀
徐悲鴻一生收藏有許多任伯年佳作,這些作品承載著他對這位海派畫壇宗師的崇拜之情。前不久,在徐悲鴻紀念館舉行的“在神不在貌——從任伯年到徐悲鴻”展受到廣泛關注。本次展覽由徐悲鴻紀念館主辦,共分為“沉酣矯變”“雅麗豐繁”“未竟之作”三個板塊,分別展示了任伯年筆法奇崛、形神兼?zhèn)涞娜宋?,設色雅艷、技法多樣的花鳥,以及多幅被徐悲鴻視作璞玉的伯年遺墨,共計50余件館藏珍品。
這是徐悲鴻紀念館館藏任伯年作品的首度公開展出,也是繼2019年“徐悲鴻與齊白石”展之后“大師眼中的大師”系列展的第二展,力圖通過梳理展示徐悲鴻的收藏珍品,向觀眾揭開其收藏世界與收藏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