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鄧景增
鄭燮(1693 1765),字克柔,號板橋,江蘇興化人。鄭板橋是“揚州八怪”之一,乾隆時期以詩詞、書法、繪畫著稱于世?!端绍庪S筆》稱:“板橋大令有三絕:曰畫,曰詩,曰書。三絕之中有三真:曰真氣,曰真意,曰真趣。”〔1〕鄭板橋的“三絕”成為他一生中最被追捧的一個標(biāo)簽,同時也成為他經(jīng)濟收入的主要來源。鄭板橋年輕時就開始學(xué)習(xí)詩詞和畫竹,并且在30多歲的時候就在揚州以賣書畫為生;40多歲時步入官場,但沒有中斷書畫的應(yīng)酬。60歲左右辭官后又回到了揚州繼續(xù)鬻藝。可見,鄭板橋一生都寄托于書畫的應(yīng)酬,使得其經(jīng)濟收入得以維系。乾隆十二年(1747)的《板橋偶記》中提道:“王篛林澍,金壽門農(nóng),李復(fù)堂鱓,黃松石樹谷,后名山,鄭板橋燮,高西唐翔,高鳳翰西園,皆以筆租墨稅,歲獲千金,少亦數(shù)百金,以此知吾揚之重士也。”〔2〕“揚州八怪”的重要代表人物金農(nóng)、李鱓、高翔、鄭板橋等人的書畫作品在當(dāng)時銷量很好,大概一年多則達到千金,少則也有數(shù)百金,可見書畫成為市場交易的商品,這也一定程度上提高“揚州八怪”的生活水平。雖然書畫應(yīng)酬可以改善鄭板橋的生活,但這并不能說鄭板橋?qū)@種應(yīng)酬活動有所向往,而是將這些應(yīng)酬看成一種“債負”?!陡餐煜娌ā罚骸百v軀所患足疾,時發(fā)時愈,雖非膏肓痼疾,而頻年糾纏不絕,精力日益衰弱,晝不耐勞,夜無酣睡,兼之索書索畫,積紙盈案,催促之函,來如雪片,如欠萬千債負,未識可有清償之日否?”〔3〕為官數(shù)年因腳有疾而導(dǎo)致了精力也日漸衰落,并且索書索畫的人越來越多,收到催促書畫的信箋猶如“雪片”之多。鄭板橋懷疑這不是自愿做的事情,而是像欠了別人千萬的債務(wù)一樣,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真正清償這筆債務(wù)。身體的不堪負重加上應(yīng)酬的增多使得鄭板橋把書畫看成了一種負擔(dān)。事實上,書畫的應(yīng)酬讓鄭板橋游走于樂趣與負擔(dān)之間。
鄭板橋早年就有書名,他年輕時擅長寫楷書。雖然說鄭板橋年輕時家里貧窮,其家書《署中示舍弟墨》說道:“學(xué)詩不成,去而學(xué)寫。學(xué)寫不成,去而學(xué)畫。日賣百錢,以代耕稼,實救困貧,托名風(fēng)雅?!薄?〕學(xué)詩、學(xué)寫、學(xué)畫都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解決貧困的事實。貧窮沒有讓板橋失去理智,沒有依附他人的名氣而賺取錢財?!栋鍢蜃詳ⅰ分刑岬溃骸鞍鍢驈牟唤柚T人以為名。惟同邑李鱓復(fù)堂相友善。復(fù)堂起家孝廉,以畫事為內(nèi)廷供奉。康熙朝,名噪京師及江淮湖海,無不望慕嘆羨。是時板橋方應(yīng)童子試,無所知名。后二十年,以詩詞文字與之比并齊聲。索畫者,必曰復(fù)堂。索詩字文者,必曰板橋。”〔5〕李鱓是鄭板橋的前輩,板橋在參加童子考試時李鱓早已有名噪京師,然而二十年后兩人卻已齊名。鄭板橋還提到當(dāng)時世人多向李鱓求畫,向板橋求詩和字。但所作字畫并不都是當(dāng)成買賣,有些也成了禮物送給了老百姓。鄭板橋與第一任妻子一起生活時,過著幸福安詳?shù)娜兆印R晃皇萑醯呐幽矫鴣?,向鄭板橋求楷書一幅。恬然閑居的鄭板橋當(dāng)然不會拒絕這樁“美差”,很享受地答應(yīng)弱女的請求,并為此作了一首《閑居》。文云:“懶慢從來應(yīng)接疏,閉門掃地足閑居。荊妻拭硯磨新墨,弱女持箋索楷書。柿葉微霜千點赤,鈔廚斜日半窗虛。江南大好秋蔬菜,紫筍紅姜煮鯽魚。”〔6〕從這首詩中我們能夠很清楚地了解到當(dāng)時鄭板橋贈書的心態(tài),他過著悠閑的生活,閉門掃地來打發(fā)時間,妻子徐氏研墨以備他作書所用??梢?,鄭板橋滿足于此刻的生活,雖不富裕但安詳。
萍水相逢的百姓向鄭板橋索要字畫,板橋不但沒拒絕反而很樂意地答應(yīng)。鄭板橋在《自傳》中記錄一個有趣的事情。一次鄭板橋經(jīng)過雷塘?xí)r來到了一位婦人家,正好看到自己的一首詞貼在墻壁上,便問這位婦人認(rèn)不認(rèn)識寫這首詞的人,而婦人回答說只聽說過鄭板橋的名,不認(rèn)識真人。當(dāng)鄭板橋告訴婦人自己是鄭板橋后,婦人大喜,將子女都叫了起來,并留鄭板橋吃了午飯。飯后婦人的小女兒打扮一番并求得鄭板橋一書?!栋鍢蚺加洝吩唬骸笆沉T,其女艷妝出,再拜而謝曰:久聞公名,讀公詞,甚愛慕,聞有《道情十首》,能為妾一書乎?板橋許諾。即取淞江蜜色花箋,湖穎筆,紫端石硯,纖手磨墨,索板橋書。書畢,復(fù)題《西江月》一闕贈之,其詞曰:‘微雨曉風(fēng)初歇,紗窗旭日才溫。繡幃香夢半矇騰,窗外鸚哥未醒。蟹眼茶聲靜悄,蝦須?影輕明。梅花老去杏花勻,夜夜胭脂怯冷?!概孕︻I(lǐng)詞意?!薄?〕原來是此女子早已仰慕鄭板橋的詩詞,故想求得手書。鄭板橋自然沒有理由拒絕。孫過庭《書譜》將“五合”作為書法創(chuàng)作的最佳條件。如今“五合”具備,鄭板橋作書也是情義十足,然樂趣未了,還題《西江月》一闕送給了這位女子。更有趣的是后來這位女子成了鄭板橋第三任的妻子饒氏。
字畫可換錢也能養(yǎng)生,更重要的是鄭板橋認(rèn)為寫字作畫是一件雅事?!稙H縣署中與舍弟第五書》說:“寫字作畫是雅事,亦是俗事。大丈夫不能立功天地,字養(yǎng)生民,而以區(qū)區(qū)筆雖供人玩好,非俗事而何?”〔8〕鄭板橋提出疑問,覺得大丈夫不能夠為天地立功,以字養(yǎng)民,而字畫僅僅供人把玩,是件低俗的事情。恰恰相反,鄭板橋追求的是“慰天下之勞人”。在寫給好友汪希林的《恬然自適》中談道:“三間茅屋,十里春風(fēng),窗里幽蘭,窗外修竹,此是何等雅趣,而安享之人不知也。懵懵懂懂,絕不知樂在何處。惟勞苦貧病之人,忽得十日五日之暇,閉柴扉,掃竹徑,對芳蘭,啜苦茗,時有微風(fēng)細雨,潤澤于疏籬仄徑之間,俗客不來,良朋輒至,亦適然自驚,為此日之難得也。凡吾畫蘭畫竹畫石,用以慰天下之勞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希林老弟如何,燮記?!薄?〕顯然,鄭板橋很享受“三間茅屋,十里春風(fēng),窗里幽蘭,窗外修竹”的生活,并且還將自己擅長畫的蘭竹石看成為天下勞苦的人而作,而并非用來供奉那些貪圖享樂的人。應(yīng)平民百姓索字畫的要求,自是鄭板橋用行動去踐行書畫“慰天下之勞人”的理念。由此看出,鄭板橋應(yīng)百姓之索字畫時一種心甘情愿的事情,換句話說,鄭板橋?qū)⑵淇醋魇且患攀隆⒁环N樂趣。
作字畫一方面是可自娛自樂,另一方面也成了鄭板橋廣交朋友的敲門磚。乾隆元年(1736)之前鄭板橋與金農(nóng)就已相識,在一次游歷廣陵時兩人關(guān)系很好,金農(nóng)還以“若鷗鷺之在汀渚”來形容兩人的關(guān)系。金農(nóng)記載此次廣陵交游還認(rèn)識了一些富家子弟,并在與板橋相約喝酒時乘機索要字畫,然板橋沒理由拒絕,只好應(yīng)允?!抖南壬嬛耦}記》:“廣陵故多明童,巧而黠,俟板橋所欲,每逢酒天花地間,各持枒牋紈扇,求其笑寫一竿,板橋不敢不應(yīng)其索也。若少不稱陳蠻子、田順郎意,則更畫,醉墨漬污上襟袖,不惜也?!薄?0〕酒桌上的朋友當(dāng)然算不上是真心朋友,只是為了應(yīng)酬罷了。《板橋后序》中說:“板橋平生,無不知己,無一知己。其詩文字畫,每為人愛,求索無休時,略不遂意,則怫然而一去。故今日好,為弟兄,明日便成陌路?!薄?1〕這里很直觀地說出了板橋?qū)τ谂笥训恼J(rèn)識,認(rèn)為大多數(shù)所謂的“朋友”只不過是愛其詩文字畫而已。換句話說,以索字畫為目的的朋友算不上真正的朋友,更加談不上是知己。
鄭板橋與“揚州八怪”其他成員有不錯的交情,他們之間的友情則通過書畫應(yīng)酬來維系。汪士慎是以畫梅著名,也精墨竹,被板橋評為“妙”筆。板橋和汪士慎兩人所畫的墨竹雖風(fēng)貌各異,但他們在墨竹造型上都追求一種“清瘦”之美。乾隆十二年(1747)秋,板橋由濰縣返揚探望親友,與汪士慎、李鱓、李方膺合作《花卉圖》軸,板橋題云:“梅花抱冬心,月季有正色,俯視石菖蒲,清淺茁寒碧。佛手喻畫禪,彈指現(xiàn)妙跡,共玩此窗中,聊為一笑適。乾隆丁卯秋日,士慎畫梅,復(fù)堂補佛手、石菖蒲,晴江添月季,余作詩于上。”〔12〕一幅《花卉圖》由四人共同完成且分工明確,乘興創(chuàng)作使得作畫更具雅趣,顯然四人的情誼不凡。
除與友共同作畫以外,板橋還寄畫于友深表情誼。某日板橋在朝城縣作石圖三幅,分寄高鳳翰、圖清格、李鱓。板橋題:“今日畫石三幅,一幅寄膠州高鳳翰西團氏,一幅寄燕京圖清格牧山氏,一幅寄江南李鱓復(fù)堂氏。三人者,予石友也。昔人謂石可轉(zhuǎn)而心不可轉(zhuǎn),試問畫中之石尚可轉(zhuǎn)乎?千里寄畫,吾之心與石俱往矣。是日在朝城縣,畫畢尚有余墨,遂涂于縣壁,作臥石一塊。朝城訟簡刑輕,有臥而理之之妙,故寫此以示意。三君子聞之,亦知吾為吏之樂不苦也?!薄?3〕這里鄭板橋向為高鳳翰、圖清格、李鱓三位好友表達自己在朝城縣為官是滿意的,并作“臥石”來表明此種心境。另外還強調(diào)自己對于往日的情誼不會改變,此次千里寄畫,自己的內(nèi)心也跟著畫達到了你們的身邊。板橋已是朝城縣官員,雖意氣風(fēng)發(fā)但也沒有改變對舊交的態(tài)度,反而深信友誼堅如磐石,寄情于畫,表達寸心。不得不說,鄭板橋?qū)Υ巳说母星槭侨绱颂故幷嬲\。
值得一提的是,鄭板橋的書畫應(yīng)酬不只是為錢財,也是為其書畫藝術(shù)找一個真正可以談心的人。鄭板橋與李鱓的關(guān)系也許稱得上最為牢固,繪畫交往最為密切。李鱓(1686 1756),號復(fù)堂,興化縣人,孝廉,供奉內(nèi)廷,后為滕縣令?!杜c李鱓書》中說:“十天不相見面,如隔三十年也。”〔14〕可見鄭板橋很重視與李鱓的這份友情。在濰縣做官時,鄭板橋?qū)ψ约倚@環(huán)境的喜愛寄情畫中,乘興作畫以寄李鱓?!稙H縣署中再寄李復(fù)堂》文云:“越半個時辰,襟懷既爽,意興自來,乘時而起,鋪紙研墨,拈毫畫大幅之竹,以寄我故人李鱓,想此畫到得江南時,知了已叫于樹杪,炎炎長夏,對此翛翛之竹,亦可助我故人滌煩卻署,何況畫中竹與水相間乎 斯地斯情,猶依留于我之心上,而少年不再,此樂難逢,畫事既竣,不禁惝怳若有所失。故人畫藝高超,筆精墨妙,蘭竹尤工,讀此札,觀此畫后,不知作何感想?”〔15〕板橋在濰縣為官時有一小園,此小園讓鄭板橋回想起年少時讀書的地方,覺得此樂難逢,既與故人分享這種心境,無疑是認(rèn)為李鱓能夠理解自己。李鱓擅長畫蘭竹,板橋也是經(jīng)常向他請教。直到李鱓去世,讓鄭板橋覺得再也沒有人可以一起談?wù)摾L畫的事情了?!短m竹石》云:“介于石,臭如蘭,堅多節(jié),皆《易》之理也,君子以之。復(fù)堂李鱓,老畫師也。為蔣南沙、高鐵嶺弟子,花卉翎羽蟲魚皆妙絕,尤工蘭竹。然燮畫蘭竹,絕不與之同道。復(fù)堂喜曰:‘是能自立門戶者?!衲昶呤m竹益進,惜復(fù)堂不再,不復(fù)有商量畫事之人也。”〔16〕李鱓對板橋畫蘭竹的肯定,以為“是能自立門戶者”。這樣的評價對板橋來說是莫大的鼓勵,然板橋七十歲時畫蘭竹的技藝又更進一籌,只可惜李鱓不在人世,板橋深感痛心。
如果說鄭板橋也富裕過,那么就是在他為官十二年的時候。那時的他有為官的俸祿和書畫的應(yīng)酬雙重收入。《板橋后序》中說道:“板橋游歷山水雖不多,亦不少。讀書雖不多,亦不少。結(jié)交天下通人名士雖不多,亦不少。初極貧,后亦稍稍富貴,富貴后亦稍稍貧。故其詩文中無所不有。”〔17〕這里所說的“稍稍富貴”既是他為官期間。雖然我們不知道鄭板橋每年的俸祿是多少,但他在擔(dān)任七品縣令時俸祿還是可以的?!稙H縣志卷三·官師志》:“秩正七品。俸四十五兩。養(yǎng)廉銀一千四百兩。”〔18〕每年的俸祿是四十五兩白銀,再加上“養(yǎng)廉銀”即職務(wù)補貼還有一千四百兩,養(yǎng)活一家人是完全足夠的。然而這只是一小部分的收入,他主要收入還是靠書畫的應(yīng)酬?!稙H縣署中寄四弟》提道:“人皆以做官為榮,我今反以做官為苦,既不敢貪賊枉法,積造孽錢以害子孫,則每年廉俸所入,甚屬寥寥,茍不入化途,鬻書賣畫,收入較多于廉俸數(shù)倍?!薄?9〕鄭板橋為官清廉,且肯為百姓著想能干實事,可他覺得俸祿收入太少,賣字畫的收入是其俸祿的數(shù)倍。確實,在與其弟的家信中談及了為官期間所賺取的潤筆費?!稙H縣署中寄舍弟墨》文曰:“家屋改建,既買宅旁余地,終必舉行,而余之主張緩圖者,因仕途中人蓄姬妾,置田產(chǎn),更進而大興土木,建筑高堂華廈,行道者見之,必竊竊私語曰:‘鄭某一介寒士,僥幸成名,得為百里侯,誰謂狂士作官,要名不要錢,茍不搜括地皮,艷妾華廈,何自而來?’殊不知我每年筆潤,就最近十年平均計算,最少年有三千金,則總數(shù)已有三萬。我家僅有典產(chǎn)田三百畝,每畝典價二十千,約值錢六千千,合之絕產(chǎn)田八十畝,不過萬金耳,故尚余潤資二萬金。”〔20〕顯然,不了解鄭板橋的人以為他是貪官,而事實上鄭板橋的賣地建房錢是其潤筆費,就近十年來算總數(shù)超過了三萬金,可見鬻書賣畫給鄭板橋帶來了可觀的收入。但這只是其中的一面,而另一面則反映出鄭板橋?qū)嫅?yīng)酬的反感。
其實四十歲以前,鄭板橋繪畫的名氣并不大,四十歲后所畫蘭竹卻為世人所爭相搶購。在《范縣衙齋答李蘿村》說:“板橋當(dāng)年習(xí)畫蘭竹,只是亂涂亂撇,無所謂家數(shù),無所謂師承,化費了紙張筆墨,自己拿來涂貼墻壁,自己玩玩而已。此中不知是何冤孽,二十年前畫的是蘭竹,無人問起,無人談?wù)?。二十年后畫的仍是蘭竹,不曾改樣,卻有人說好,有人出錢要買,甚至有人專喜板橋畫的蘭竹,肯出大錢收買,二十年前他所搖頭不要,送他他亦不受者,二十年后卻承他如此看重,贊賞到世間罕有,板橋可謂有福氣也!”〔21〕鄭板橋談自己當(dāng)初畫畫只是自己玩玩而已,二十年前畫蘭竹無人問津,然二十年后畫的依然是蘭竹,世人卻說畫得好甚至花重金來購買。畫蘭竹被人追捧,板橋認(rèn)為這是他的福氣。為官期間,鄭板橋沒因官事兒勞累,反而因天天忙于書畫應(yīng)酬而覺得身心疲憊?!稙H縣署中寄靳秋田》文曰:“我不知是何冤孽,自到濰縣以來,官事不忙,卻忙于寫字作畫,天天執(zhí)筆,累得人好苦也!本來畫是文章經(jīng)濟之余,雕蟲小技,不足為貴,昔人課余習(xí)畫,陶情尋樂,原雅事也。我今反因作畫而忙,官書簿冊,幾至不治,我不是做官而來,變了作畫而來,此苦事也!苦至應(yīng)接不暇,我雖欲畫一蘭,一竹,一石,一水,又安望其能畫得有神哉?”〔22〕鄭板橋以為畫畫是雕蟲小技,以前學(xué)畫畫純粹是為了尋求其中的樂趣,原本是一件雅事。而現(xiàn)在反而因忙于作畫,甚至以為自己不是來做官的,是來作畫的,故將作畫看作是一件苦差事。同時還覺得自己苦于作畫,因此不能使得所畫之物賦有神采,這是鄭板橋覺得可惜的事情。
向鄭板橋購買書畫的基本上是鹽商。劉恒的《中國書法史·清代卷》說:“這些人通過鹽業(yè) 這一高利潤行業(yè)聚斂了大批的財富,同時又大量消費和贊助文化藝術(shù)活動?;丈虤v來有重視文化修養(yǎng)的傳統(tǒng), 亦儒亦商’和 集文人商賈于一身’是許多徽商的特點。出于傳統(tǒng)儒家文化有根深蒂固的輕視商業(yè)傾向,所以商人在致富后大都有意識地向文人階層靠攏和轉(zhuǎn)化?!薄?3〕可見鹽商對鄭板橋這種文人的書畫作品是十分重視的,甚至不惜重金去求得一紙、一字。索字畫的人多了自然能夠提高自己的收入,但鄭板橋是有個性的人,不喜歡被人所束縛。當(dāng)自己內(nèi)心不舒暢時就是直呼罵人,對那些終日索字畫的商人感到反感。一次對待靳秋田索畫時直接表明了自己的個性。文曰:“終日作字作畫,不得休息,便要罵人。三日不動筆,又想一幅紙來,以舒其沉悶之氣,此亦吾曹之賤相也。今日晨起無事,掃地焚香,烹茶洗硯,而故人之紙忽至。欣然命筆,作數(shù)箭蘭、數(shù)竿竹、數(shù)塊石,頗有灑然清脫之趣。其得時得筆之候乎?索我畫,偏不畫,不索我畫,偏要畫,極是不可解處,然解人于此但笑而聽之?!薄?4〕這里很直觀地表現(xiàn)出鄭板橋因終日應(yīng)付書畫應(yīng)酬,沒有休息時間而感到不滿,更加想通過罵人來發(fā)泄情緒。但三天沒有動筆卻又想通過畫一幅畫來疏解悶氣。看起來鄭板橋的內(nèi)心是相互矛盾的,一方面他喜歡畫畫,因為是件雅事,很享受這個過程。另一方面則又不喜歡將畫畫成為一種負擔(dān),將書畫應(yīng)酬成為一種“負債”,故而說“索我畫,偏不畫,不索我畫,偏要畫”,可見鄭板橋不愿束縛于人。此外,這也體現(xiàn)出鄭板橋不會因單純的應(yīng)酬而作畫,也要求講究“意興”。《范縣寄朱文震》提道:“曩日索予畫,因意興不到,勉強而畫之,目視不慊于心,遂撕毀,久未以報 酒后,興忽來,遂濡筆酣墨,畫此幅石以貽青雷,青雷看看是否當(dāng)意?”〔25〕雖只是應(yīng)酬,但鄭板橋并沒有信筆涂鴉,而講究興致。意興不到而勉強作畫者不足以觀,隨手撕毀。然興致忽至,濡筆酣墨,所畫丑石,丑而雄,丑而秀,丑至盡頭,越顯其雄秀之致。并將自己的乘興之作送給弟子朱青雷,供其觀賞。因此,筆者以為鄭板橋享受字畫帶來的樂趣以及滿足應(yīng)酬現(xiàn)實收入,而反感因終日作字畫時的負擔(dān)。當(dāng)然鄭板橋愛財?shù)⒉皇钦f鄭板橋不會拒絕別人的書畫索請,他也有自己的原則。
[清]鄭板橋 墨竹圖軸 136.1cm×65.7cm 紙本墨筆
為官十二年的書畫應(yīng)酬曾讓鄭板橋享受過富人的生活。他也曾為自己的書畫制定了潤筆費,六十七歲時的《板橋榜筆》寫道:“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書條、對聯(lián)一兩。扇子、斗方五錢。凡送禮物、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現(xiàn)銀,則中心喜樂,書畫皆佳。禮物既屬糾纏,賒欠尤為賴賬。年老神倦,亦不能陪諸君子作無益語言也。”〔26〕這里我們可以獲取幾個信息:1.不同規(guī)格的字畫價格不同;2.鄭板橋更喜歡求字畫者直接拿錢來換,而不喜歡其他的禮物;3.板橋已上了年紀(jì)且身體也不如從前,所以“不能陪諸君子作無益語言”,興致來了就應(yīng)所畫人之請,無益之語言則不必多說。這也反映出鄭板橋的書畫應(yīng)酬有自身的原則。
其一,拒絕“以俳優(yōu)視我”、命題作畫的索畫者?!百絻?yōu)”是指以樂舞諧戲為業(yè)的藝人。鄭板橋不喜歡被索畫者當(dāng)成一個取悅他們的人,他務(wù)專蘭竹而不貪圖廣博,注重的是境由我造、墨毫由我揮灑的作畫狀態(tài)。其好友李鱓云:“畫索其值,隨人指點,或不出題目索人高價,只得費功夫,以逢迎索畫者之心,匹之百工交易?!薄?7〕鹽商有時對“揚州八怪”作畫會有所挑剔,畫家也并非真正地迎合這些請求,而是與鹽商周旋應(yīng)酬,謀取衣食。鄭板橋與李鱓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不喜歡被人當(dāng)成“俳優(yōu)”,這里暗含著一種自信但也顯得有些傲慢?!稙H縣署中寄靳秋田》中提道:“我非俳優(yōu),而人乃以俳優(yōu)視我,索畫則逕畫可耳,由我造境,由我落墨,一竿竹,幾片葉,一本蘭,幾朵花,任意隨心,方有樂趣。然而索畫者偏不然,此人要我畫竹石,彼人要我畫水竹,一紙傳來,出題點索,或要題詩,或要題款,我非戲臺上之俳優(yōu),豈能宛轉(zhuǎn)依人,任他點戲乎?忿恨之極,亦懊惱之極!我因思得一法,凡有來紙出題點索者,原紙退回,一概不畫,彼以白紙來,我以白紙去,我筆不動,彼能強執(zhí)我之手腕哉?”〔28〕藝術(shù)講究境由心造,這樣才能有其中的樂趣而并不是為了取悅于索畫者。對于那些命名要畫竹石、水竹,出題點來請索的或是要求題詩、題款的求畫者,鄭板橋一概退回原紙,不為其作畫。這種拒絕別人的方式持續(xù)了幾個月后,終于看到成效,求畫者也變少了,此時的鄭板橋反而覺得身心俱安。當(dāng)然,忙于應(yīng)酬便想有空閑的時間,空閑久了又想讓自己忙起來。于是鄭板橋偶爾也想得一幅紙來玩玩,順便解決以前積累下來的“負債”。《濰縣署中寄靳秋田》文曰:“不意故人之紙適至,欣然命筆,為作數(shù)箭蘭,數(shù)塊石,題長歌一首以張之。畫有灑然清脫之趣,歌有冷冷幽遠之香,畫得其時,筆得其候,是何因緣之巧合歟?此畫必當(dāng)懸諸壁上,焚香瀹茗,穆然靜對而讀之,自有幽芳飄落襟袖,使人意消神適,彼傖夫俗子,安得知此?”〔29〕可見,只有當(dāng)自己身心舒適,任意隨心地作畫,方能有“畫得其時,筆得其候”的機緣。也讓鄭板橋自信地認(rèn)為其畫可被掛在墻上,供人欣賞并且品茶焚香來細讀還能感受到“意消神適”。
其二,拒絕財大氣粗,所行多不義的求畫者。鄭板橋年少時貧窮出身,最喜金銀,但不會因為求畫者財多而阿諛奉承,更看重求畫者的人品?!睹駠m(xù)修興化縣志》:“鄭燮,號板橋,乾隆元年進士。知范縣,愛民如子?!薄?0〕“愛民如子”亦可看出鄭板橋為官清廉,對百姓友好。然而鄭板橋毅然排斥那種為人不善的富家子弟,一封回好友的信札《范縣衙齋答李蘿村》提道:“來書謂瑯玡氏欲求板橋畫竹,乞足下為之先容,如肯落墨,潤筆加倍報酬,但問畫與不畫,不計錢多錢少?!薄?1〕瑯琊氏托人來求畫,先示重金報酬,而不問鄭板橋畫與不畫。然板橋知瑯琊氏富而慳吝,且所行多不義,平日里給窮人乞丐施舍一文也會叫痛半日。如今卻為求板橋畫而忽作豪語,以錢財為餌,實在有反常理。鄭板橋卻是性情中人,人以重金求畫,偏不肯畫,而不請他畫,卻喜畫一幅贈與之。板橋是窮苦出身,最喜歡金銀,也最害怕金銀。喜歡是因為金銀可以養(yǎng)家活口,救人性命。害怕是因為金銀能熏灼心肺,使人改行變節(jié)?,槴e氏雖多金銀錢物,但不被用到實處尤使人寒心。因此鄭板橋最后還是拒絕了瑯琊氏的請求,文曰:“到底畫與不畫?曰:怕他錢多,不畫不畫?,槴e氏若再來請托,可即以鄙意相告,彼自絕念。至足下之與板橋,無一絲一點芥蒂在也?!薄?2〕
其三,拒絕離奇怪妄、畫無所據(jù)的求畫者。“揚州八怪”中羅聘是畫鬼神的代表。羅聘(1733 1799),字逐夫,號兩峰。他的八幅《鬼趣圖》受到了當(dāng)時京師名流的關(guān)注,在《灤陽消夏錄》記載了清代錢載、翁方綱等人對羅聘的贊賞。清代吳錫麒(1746 1818)稱贊他畫的鬼是“得吳道子地獄變相神致”。鄭板橋與此不同,板橋所畫之物多以蘭竹石為主,不涉及鬼神,故其不愿作荒唐畫,拒絕畫無所據(jù)的索畫者。在濰縣當(dāng)縣令時曾有人向他求畫鐘馗的像,然鄭板橋覺得鐘馗這個人物是沒有根據(jù)的,于是退還了求畫者的金銀和紙?!稙H縣署中寄黃癭瓢》:“足下因鐘馗出處無據(jù),故堅拒孔公之請,卻還其金與紙,不愿作此荒唐畫,此畫家之審慎也?!薄?3〕繪畫雖然是小道,但假如所畫之物會敗壞綱常名教,牽引人心,或是涉離奇怪妄,沒有考證的依據(jù),那就不應(yīng)該貿(mào)然下筆,否則會招人嘲諷漫罵,自取其辱。鄭板橋還說:“鐘馗既無其人,斬鬼更無其事,如何著墨,足下拒之,情真而理合也 足下稟無稽不畫之旨,不因金多而動心,不以威逼而屈志,毅然拒卻,是真氣骨崚嶒,見識遠大,畫師中之錚錚者!燮雖欲不為拜倒,不能也。今日因威力與陷阱交逼,為圖自保,不得不遁而去之。然有知之者,必不謂足下畏怯而潛蹤,皆曰遠害而高飛,微特清名不損,大筆之流傳,且因此而益高貴,得不謂之畫以人重乎?!薄?4〕這里給出了幾點信息,第一,毫無根據(jù)的事物不可下筆,無所依托會被貽笑大方。第二,毅然拒絕重金的酬謝而作無稽之畫,彰顯出板橋不被威逼屈志,風(fēng)骨峭峻的氣魄。第三,拒畫自保,自顯清高,以長遠眼光看待當(dāng)下所作所為??偟膩碚f,鄭板橋認(rèn)為作畫需有所依托,不可因一時的利益而做所有損清譽的事情,這不是大丈夫所為。
貧窮并沒有限制鄭板橋的才華,反而成為他不斷努力的動力?!秳⒘鍍宰印氛f:“板橋最窮最苦,貌又寢陋,故長不合于時,然發(fā)憤自雄,不與人爭,而自以心競。四十外乃薄有名,所謂 諸生日萬盈,四十乃知名’也。其名之所到,輒漸加而不漸淡,只是中有汁漿耳?!薄?5〕板橋長相不好,且貧窮困苦,可他通過自己的努力終于四十歲以后才有了一點名氣,并且名氣所到之處都只會加大而不會衰減,可見板橋在當(dāng)時的影響力是不可小覷的。他的字畫幾乎是被各階層爭相收藏,《板橋自敘》說:“又以余閑作為蘭竹,凡王公大人、卿士大夫、騷人詞伯、山中老僧、黃冠煉客,得其一片紙、只字書,皆珍惜藏庋?!薄?6〕不論是身居高位的王公大人,還是隱居山中的老僧、煉客都喜歡收藏板橋的作品。不僅如此,板橋的作品還受到外國的關(guān)注,《劉柳村冊子》道:“高麗國索拙書,其相李艮來投刺,高尺二寸,闊五寸,厚半寸,如金版玉片,可擊撲人?!薄?7〕
無論是海內(nèi)以為鄭板橋的字畫寶貴,還是外服爭購其作品,書畫應(yīng)酬已然成為板橋生活中的一部分。作書畫本是一件雅事,為閑情時可隨心揮灑。但終日忙于字畫的時候,這也會成為一種負擔(dān),換句話說書畫應(yīng)酬成了一種“負債”,而終日作畫成為“清償”活動。李鱓在早年說“以畫為娛則高,以畫為業(yè)則陋”〔38〕。多數(shù)文人更恥于以詩文書畫換錢,然迫于生活又不得不以書畫應(yīng)酬,鄭板橋即是這一類的代表。從鄭板橋的應(yīng)酬可看出他的書畫作品滿足了市民階層的藝術(shù)審美,使得索字畫者絡(luò)繹不絕,但鄭板橋?qū)Υ煌恼埶髡哂胁煌膽B(tài)度。一是視書畫應(yīng)酬為樂趣。當(dāng)平民百姓向他求字畫時,鄭板橋很享受這種過程,以及當(dāng)自己與好友作畫來保持友誼時,這才是他以為的“慰天下之勞人”。另一種態(tài)度則是將書畫應(yīng)酬視為負擔(dān)。富人的書畫請求是板橋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但數(shù)量之多,讓板橋覺得作字畫成了一件苦差事。同時,求字畫者的無理要求讓鄭板橋內(nèi)心產(chǎn)生抗拒,不因重金所誘而拒絕為其作畫,無疑是鄭板橋的作畫標(biāo)準(zhǔn)即“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