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雪瑾
內(nèi)容摘要:《陽光下的葡萄干》是美國黑人女作家洛琳·漢斯伯里的代表劇作,主要講述的是20世紀50年代租住在芝加哥南部黑人區(qū)一套擁擠破舊的公寓里的楊格一家的故事。不同于美國文學(xué)史上或卑賤或英雄的傳統(tǒng)黑人女性形象,該劇以黑人母親、妻子和女兒這三個身份真實地展現(xiàn)了當(dāng)時美國勞動階層黑人女性的生存狀況,塑造了使人耳目一新的黑人女性形象,讓黑人女性的形象更加真實和豐滿。
關(guān)鍵詞:《陽光下的葡萄干》 洛琳·漢斯伯里 黑人女性形象
一.引言
美國黑人女作家洛琳·漢斯伯里的首部戲劇《陽光下的葡萄干》是其現(xiàn)實主義代表作,此劇在百老匯上演時一舉成名,被多次改編成電影、音樂劇等。1959年,該劇擊敗尤金·奧尼爾的《詩人的氣質(zhì)》、田納西·威廉斯的《可愛的青春小鳥》,獲得當(dāng)年的紐約戲劇評論圈獎,同時洛琳·漢斯伯里成為第一位獲此殊榮的黑人劇作家和第一位在百老匯上演戲劇作品的黑人女性劇作家。
《陽光下的葡萄干》主要講述了20世紀50年代,住在芝加哥南部黑人區(qū)的楊格一家在得到父親的死亡保險金后,圍繞怎么使用這筆“巨款”產(chǎn)生了分歧。兒子沃特一心想拿這筆錢做酒吧生意,從而證明自己的價值。母親莉娜雖然不贊成這個想法,但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自己阻礙了兒子的夢想時,心生愧疚。于是在用一部分錢支付了在白人社區(qū)購房的首付后,把剩余的錢交給沃特,囑咐他留一部分錢給妹妹貝妮莎做學(xué)費,但沃特卻讓這些錢全被生意上的伙伴騙了去。同時,白人社區(qū)明確表示反對他們一家搬入,而且報紙上時常會出現(xiàn)黑人被白人無故打死的新聞。面對如此絕境,楊格一家決定重振精神,搬入新家,共同面對未知的困難。
在傳統(tǒng)的黑人作品中,黑人女性角色的缺失一直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她們大多以配角的形式出現(xiàn),或無知,或可憎,為主角服務(wù)是她們最重要的作用。因此,黑人女性的形象一直都是模糊的,甚至是負面的。而在這部戲劇中,我們能清楚地看到當(dāng)時美國勞動階層黑人婦女的形象:堅強勇敢的老年母親,堅忍善良的中年妻子,以及活潑向上的青年妹妹。如果將他們的家庭比作一座房子,那么母親莉娜便是遮風(fēng)擋雨的屋頂,滿懷愛意;妻子莉娜是默默承重的房梁,從不抱怨;而妹妹貝妮莎則是通往外界的窗,時而模糊,時而明媚,包含著無限可能。
在本篇文章中,筆者主要從莉娜、露絲和貝妮莎這三位人物出發(fā),深入分析這部劇作所展現(xiàn)出的黑人女性形象,并揭示黑人女性的復(fù)雜性、多樣性以及差異性,從而進一步探討新時代黑人女性發(fā)展的更多可能。
二.莉娜——遮風(fēng)擋雨的屋頂
對于黑人女性來說,成為母親是一段異常痛苦的經(jīng)歷。因為她們的女性長輩都有過失去孩子的經(jīng)歷,或被賣掉,或被殺掉。長期的奴役制度殘忍地剝奪了黑人母親的母性,使得她們無法盡到養(yǎng)育孩子的責(zé)任。而在這部戲劇中,我們可以在莉娜身上明顯地看到母性的回歸。
劇中的莉娜在一直扮演著一個不可或缺的母親角色。在這個家中,她是一位堅強不屈的精神領(lǐng)袖,不斷地給予孩子們愛和支持,替他們遮風(fēng)擋雨。
莉娜“頗具幾分優(yōu)雅和美貌”,“已飽覽世事,歷盡風(fēng)霜,臉上透露出滿滿的干勁”,“有著智慧和信念”,“雙眼炯炯有神,充滿了對人生的興趣和期待”(漢斯伯里37),是一位完美的母親——勇敢、樂觀、堅定且美麗。然而,生活于她卻異常辛苦:丈夫死后,她接管了整個家。盡管她已經(jīng)六十多歲,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卻仍然得掙錢養(yǎng)家。白天她在富足明亮的白人家里辛苦工作,晚上回到自己貧困昏暗的小屋操持家務(wù)。但是,在看到白人家庭體面奢侈的生活后,她卻仍然對自己的身份有清醒的認識。當(dāng)兒媳露絲勸她拿這筆錢出去旅游,像“有錢的白人婦女”那樣做時,莉娜拒絕了。因為她很清楚,這筆錢雖然名義上屬于她,卻要起到照顧一家人的作用。而她也確實是這樣做的:她非常堅定地要留下一筆錢給女兒支付上醫(yī)學(xué)院的學(xué)費,再買一棟全家人可以住的更舒服的兩層小房子。即使在面臨絕境時,她也這樣告訴她的孩子:“我們從來沒有人拿過別人一分錢”,“從來沒窮到那個地步”,“從來沒有那么心如死灰”。(漢斯伯里 261,262)由此可見,母親莉娜的內(nèi)心無比強大:她從不舍棄對家人的愛,并保持著靈魂上的高貴。不論何時,家庭和孩子始終在她心中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
在與孩子的相處中,莉娜的愛與包容無處不在。首先,這體現(xiàn)在與兒子沃特的相處中。莉娜雖然不贊成兒子的生意,但在親眼目睹了兒子的失意與絕望后,下定決心要拯救兒子。于是她拿出剩下的錢,交給沃特,并告訴他“我永遠不會不信任你,也永遠不會不愛你”(漢斯伯里 183),給予沃特足夠的信任,相信他能做好一家之主。后來,在沃特被騙后,家里人都對沃特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失望,只有莉娜坦然接受了現(xiàn)實,她認為有時候,人們“必須明白該適時地放棄一些東西……抓住自己已經(jīng)擁有的……”(漢斯伯里 256)。對她來說,孩子才是這世上最珍貴的東西,錢是次要的。顯然,正是莉娜的愛與信任,才讓沃特最后變得成熟,成為真正的男子漢。其次,在對待家庭中的其他成員時,莉娜的關(guān)心也是無微不至:早上剛起床,她一眼就看出了兒媳露絲的疲憊,提出要與她分擔(dān)家務(wù),同時不忘替孫子整理床鋪。除此之外,她還給予女兒貝妮莎精神上的支持。首先,莉娜并沒有迫于經(jīng)濟上的壓力要貝妮莎嫁給喬治,而是充分尊重她的決定,這讓貝妮莎更加自由,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其次,在貝妮莎因為哥哥沃特把自己上學(xué)的錢弄丟而對他心生嫌惡時,莉娜教會她該怎么去愛一個人:“要在他陷入低谷的時候,要在他失去自信的時候”(漢斯伯里 267)。這些話讓貝妮莎振作起來,改變了對哥哥的態(tài)度,也讓她對家人之間的愛有了更深的理解。
總而言之,這個家庭的夢想雖然由一顆飽滿的葡萄變成了干癟的葡萄干,但是母親莉娜卻讓其中的甜蜜與美好保持得完好無損,也正是因為莉娜的保護,他們一家人才可以避開風(fēng)雨,充滿希望地生活在陽光下。
三.露絲——默默承重的梁
在當(dāng)時的社會背景下,黑人女性一邊承受著種族歧視帶來的壓力,一邊忍受著性別上的不平等待遇。托尼·莫里森曾在一次采訪中提到,黑人女性并不像白人女性那樣能夠在工作和家庭中作出選擇,因為她們要二者兼顧。(泰勒 72)這正是露絲的處境,當(dāng)她的丈夫不能夠在家庭中承擔(dān)起男子漢的責(zé)任時,她便接過重擔(dān),負重前行。
在這部劇中,露絲展現(xiàn)了一位黑人家庭婦女的掙扎:一方面,她對丈夫的無所作為感到不滿;另一方面,她又深深地愛著丈夫和這個家。盡管她并不贊成丈夫不切實際的想法,但她卻一直默默承受著生活的重壓,是他最堅強的后盾。
露絲“三十歲左右”,年輕的時候可以說是個“大美人”,而現(xiàn)在,因為生活的重負,快要成為“翻不了身的老媽子”。(漢斯伯里 7)每天早晨,她第一個起床,然后叫醒兒子和丈夫,并準備好一家人的早餐。盡管如此勞累,但是只要自己的付出能夠得到回應(yīng),露絲就會感到滿足,比如丈夫在她的多次催促下終于起床后,她就“不由地滿意起來”。(漢斯伯里 9)然而,丈夫的不成熟也讓露絲意識到,必須要靠自己讓這個家好過一些。因此,除了料理家務(wù),她還去別人家的廚房幫工,以此來緩解家庭的經(jīng)濟壓力。
除此之外,露絲也是整個家庭關(guān)系的潤滑劑。在處理和兒子的一些小矛盾時,露絲有自己的一套解決辦法。不同于丈夫和莉娜的一味寵溺,她能適時地引導(dǎo)崔維斯的情緒,用玩笑的形式消除兩人的隔閡,讓母子關(guān)系更加親密。而在感受到丈夫和她之間存在問題時,露絲首先提出要解決矛盾,并不像沃特一樣只知道逃避。在和丈夫爭吵后,她仍然關(guān)心他,讓他在酒后“喝點熱乎的東西暖暖胃”,并告訴他“除此之外,我還有什么能給你的呢”。(漢斯伯里 139)這讓丈夫意識到,露絲其實能理解他的夢想,并且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支持,于是,兩人之間的裂痕慢慢修復(fù)。在與其他家庭成員的相處中,露絲也能細心地照顧到每個人的感受。她理解母親莉娜的苦心,同時也換來了莉娜的關(guān)心與愛。在母親和丈夫分別和妹妹貝妮莎吵架時,露絲能做好中間人的角色,不偏頗,讓每個人不至于在氣頭上說出過分傷人的話,維護了整個家庭的和諧。
作為一位母親,露絲承擔(dān)起了養(yǎng)育和教育的責(zé)任;作為一位妻子,露絲對丈夫的愛與包容讓他們的關(guān)系更加親密;而作為一位兒媳和嫂子,露絲也能做到無私付出。正是由于露絲的勤勞和善良,這一家三代才能如此和諧且充滿愛地生活在一起。
四.貝妮莎——通向外界的窗
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民權(quán)運動和女權(quán)運動初見端倪。在這樣的沖突下,貝妮莎開始了對自我的尋找。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貝妮莎代表了那個時代的黑人女性的未來。
作為家中年紀最小女兒,貝妮莎生長在一個充滿變化的時代,她自信、活潑,對世界充滿好奇心與熱情。雖然有時難免迷惘,但是她仍然能夠重新找到自己的定位,再次出發(fā),展示出新時代的黑人女性風(fēng)采。
在別人都認為婚姻才是女性最好的歸宿時,貝妮莎把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放在了第一位。她學(xué)吉他,參加演戲小組,加入騎馬社,不斷嘗試新的東西。面對家人的質(zhì)疑,貝妮莎清晰地說出了要表達自我的愿望:現(xiàn)在的她是在做不同的嘗試,尋找合適的表達方式。她認為,自己想要的東西要自己爭取,人類不應(yīng)該“把自己不懈爭取的所有好事都歸功于上帝”,是人類自己“創(chuàng)造了奇跡”。(漢斯伯里 60)除此之外,她始終堅持自己的醫(yī)生夢想。有些學(xué)者認為貝妮莎是自私的,因為她只顧追夢,不顧家庭的經(jīng)濟壓力,是“極端的個人主義者”。(王琳 137)但是其實不然。在目睹了童年伙伴受傷后被醫(yī)護人員治好的遭遇后,小貝妮莎決定做一名“救死扶傷”的醫(yī)生,去“治愈別人”,關(guān)心他人。(漢斯伯里 240)可見,貝妮莎對夢想的執(zhí)著并不是出于私心,而是滿懷對世界的愛意。而在面對自己的婚姻選擇時,貝妮莎也保持著清醒的認識。她覺得喬治太膚淺,只關(guān)注物質(zhì)層面的享受,并且明白“這世上唯一比有錢白人還要勢利的就是有錢黑人”(漢斯伯里 58),于是果斷地和喬治分開。而在面對阿薩蓋時,貝妮莎重拾熱情,既坦誠又愉快。初次見面時,貝妮莎毫不掩飾自己的目的,提出要和阿薩蓋談?wù)撚嘘P(guān)非洲的問題,因為自己正在尋找“種族認同”。(漢斯伯里 84)阿薩蓋也被這樣的貝妮莎所吸引,稱她為“阿萊攸”,意思是“只有面包還不夠的人”。(漢斯伯里 91)兩人在精神上的契合,讓貝妮莎拋棄物質(zhì)的束縛,選擇追隨自己的內(nèi)心。而在貝妮莎覺得自己做醫(yī)生的夢想將要破滅時,阿薩蓋的開導(dǎo)讓她豁然開朗,重拾對生活的希望,讓她找到新的歸宿——非洲。
除此之外,貝妮莎對非洲文化的好奇與向往也讓更多的黑人看到了尋求身份認同的另一條出路。正如亞歷克斯·哈利在談?wù)撟约旱淖髌贰陡阂粋€美國家族的歷史》(1976)時所說的那樣,他希望他的作品能夠帶給黑人們一些歸屬感,告訴他們從哪來以及應(yīng)該為自己的祖先感到自豪。在漢斯伯里的這部作品中,我們可以從貝妮莎的身上找到這些特點:她對阿薩蓋的欣賞,對傳統(tǒng)非洲服裝的熱愛,對民族同化的厭惡,以及大方展示自己卷曲的非洲短發(fā)的舉動,都表明她坦然接受了自己非洲后裔的身份,并在其中找到了真正的自我。
因此,貝妮莎代表的不僅是這個家庭的希望,更是新一代黑人女性的未來。她們有更多選擇的自由,不再為自己的身份困擾,勇敢地張開懷抱擁抱更大的世界。
五.結(jié)論
在《陽光下的葡萄干》中,作者向我們生動地展示了上世紀五十年代勞動階層黑人女性的生活畫卷。從這三位女性的身上,我們看到三代女性的成長與努力。堅忍寬容的母親莉娜,善良有愛的妻子露絲,充滿活力的女兒貝妮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疑惑與不滿,但每個人都在積極面對生活,有自己的一套處世之道。作為洛琳·漢斯伯里最成功的一部劇作,《陽光下的葡萄干》無疑產(chǎn)生了積極的影響。它對女性形象的細致描寫不僅讓當(dāng)時的人們擺脫了對黑人婦女的偏見,讓人們了解到了真正的黑人女性生活,同時它的成功更鼓舞了更多的黑人女性作家,為女性書寫做出了一定的貢獻。
但是,這部劇作也有很多引起爭議的地方,比如有學(xué)者認為這部作品其實是在迎合“美國夢”,是被美國價值觀同化的黑人作品;也有學(xué)者認為這部作品的結(jié)尾太過理想化,一家人搬進白人社區(qū)的做法實在太不明智,拒絕買房子的要求其實是沃特的魯莽之舉。筆者在這篇文章里,對這些觀點不做評價。但是筆者認為,對于一部作品的不同看法,正從側(cè)面印證了這部作品的價值,而這也正是這部作品的迷人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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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浙江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