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德茂
內(nèi)容摘要:1888年《日本國志》書成,上呈至總署,卻被束之高閣。無奈之下,黃遵憲于1895年自費刊印,該書印行問世之時已是《馬關條約》簽訂數(shù)月后。一經(jīng)流傳,即享譽海內(nèi)外。《日本國志》的際遇由冷向熱,由書成之初尋求官方刊印而未果,到甲午戰(zhàn)后廣受推重,這一變化也折射出甲午前后晚清上層及普通士人師法西學的心態(tài)轉變。
關鍵詞:《日本國志》 黃遵憲 晚清士人 心態(tài)轉變
《日本國志》作為近代中國第一部系統(tǒng)進行日本研究的優(yōu)秀著作,為清朝首任駐日參贊黃遵憲先生(1848-1905)費時九年,于1888年撰寫而成。如此重要的一部著作,其撰成后并未立刻引起中國社會各界的重視。關于《日本國志》延遲行世的因果,李長莉已做過若干探究,并指出“這一問題不只是關系一部史書的命運,實則是關系到在晚清中日關系轉折的關鍵時期,官僚士大夫內(nèi)部,對于有關日本威脅和國家命運的知識資源的利用,以及應對危機的機制問題?!盵1]王立誠也以李鴻章、張之洞的咨文為線索,討論了《日本國志》成書時的社會際遇[2]。而本文則著眼于探析《日本國志》社會際遇前后變化的背后,所隱含的晚清士人對師法西學的心態(tài)轉變。
一.《日本國志》刊印前后的際遇
(一)尋求官方刊印而未果
1888年初,《日本國志》“稿本寫成四份,一送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一送李少荃,一送張香濤,自存一份。”[3]此時的黃遵憲辭官歸鄉(xiāng)多年,無權上呈總署(即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故而請托李鴻章。李鴻章雖位高權重,但他向來僅熱衷于西方的器物,有關制度層面卻固守己見,認為清朝制度優(yōu)于西方,只是近代兵工處于劣勢[4],因而在給黃稟所作的批文中,對于其書記述日本諸政事“改法從西”的條理詳備,首先在技術層面給予了肯定[5],謂:“該道所著《日本國志》四十卷,本大臣詳加披覽……于東瀛政教圖經(jīng)言之鑿鑿,如在目中?!钡淞⒁庵髦?,并未予肯定,對黃遵憲提出的“但能詳志一國之事,即中西五部洲近況,皆如在指掌”,亦批駁道:“日本摹仿泰西,僅得形似,未必志一國而能賅五部洲之形勢”。[6]由此可見李鴻章對黃氏《日本國志》一書的態(tài)度。黃遵憲在天津將書稿上呈李鴻章之后,靜盼回復,然而再無下文。[7]
黃遵憲的苦心孤詣之作未能引起李鴻章的重視,于是在1889年將書稿轉呈另一實權派人物——兩廣總督張之洞。比之李鴻章,張之洞對《日本國志》評價較高,“詳閱所呈《日本國志》,條例精詳,綱目備舉......實為出使日本者必不可少之書”[8],但仍未真正認識到此書的價值,將其與姚文棟[9]的《日本地理兵要》[10]歸為一類,“二書皆有用之作,惟詳備精核,姚不如黃”[11],其關注焦點并非黃遵憲試圖通過該書所闡述的世界變局[12],更沒有體察到黃遵憲“一統(tǒng)貴守成,列國務進取。守成貴自保,進取務自強”[13]的良苦用心。
《日本國志》一書,在熱心洋務的李、張二人那里尚且如此際遇,上呈至昏聵無能所著稱的奕劻[14]所主政的總署后,可想而知?!俺偫硌瞄T章京的袁昶[15]拿來披閱外,便被束之高閣。”[16]
(二)甲午戰(zhàn)后受到推重
馬關簽約數(shù)月之后,正當舉國悲痛之際,《日本國志》終于正式刊印。書中的內(nèi)容和思想,如“維新以來,悉從西法,更定租稅,用西法以取民膏矣;下令征兵,用西法以收血稅矣;編制刑律,用西法以禁民非矣;設立學校,用西法以啟民智矣”[17]等,一經(jīng)流布,頓時引起苦尋救國良方之士的廣泛反響,成為當時勃然興起的維新思潮的一個重要理論資源。1898年2月變法前夕,光緒帝命大臣進呈《日本國志》,意在汲取日本明治維新的經(jīng)驗。[18]光緒閱讀《日本國志》后,稱贊其“紀日人變制尤詳”,從中大受啟發(fā),認識到“徒練兵制械,不足以圖強,治國之道,宜重根本?!盵19]后來,光緒皇帝任命黃遵憲為駐日公使,表明他對黃遵憲的器重和賞識,重用其人的緣由,自然始自精讀其書。
變法運動期間,《日本國志》更成為維新人士乃至光緒帝設計新政的模板,文人士子談論變法的依據(jù)。[20]康有為十分推崇《日本國志》,在其所著《日本變政考》[21]一書,“從卷一至卷八所述有關明治維新制度改革的內(nèi)容,許多皆取自《日本國志》”[22]更有人認為,倘若此書早日頒行,或可免遭國恥。梁啟超便在給《日本國志》所作“后序”中,憤懣不已地對黃遵憲責備道:“今知中國之所以弱”,就在于你黃先生“成書十年久謙讓不流通,令中國人寡知日本,不鑒不備,不患不悚,以至今日也!”[23]與黃氏多年故交的袁昶更是痛陳,《日本國志》若及時刊行流布,可以省去戰(zhàn)敗輸銀二萬萬兩。[24]此言雖有夸張之嫌,卻不啻為對該書價值的一種肯定。狄葆賢[25]在《平等閣詩話》中也稱譽《日本國志》一書,“海內(nèi)奉為瑰寶”,“由是誦說之士,抵掌而道域外之觀,不致如墜五里霧中,厥功洵偉哉”。[26]
二.《日本國志》際遇變遷的原因
《日本國志》刊印流布的前后際遇,可謂冰火兩重天,這一戲劇性的過程也反映出晚清權力集團東亞乃至世界格局認知的變化。
(一)《日本國志》撰成之初與朝堂“時宜”
李鴻章對《日本國志》表現(xiàn)出的冷落,與其醉心洋務有關,更深層次的原因則是其憚于變法,對日本“全盤西化”的做法持駁斥態(tài)度。這并非是李一人之見,而是當時朝堂之“公論”。在《勸學篇》的開篇中,張之洞言道:“內(nèi)篇務本,以正人心;外篇務通,以開風氣?!盵27]其中的“本”,為綱常名教,不可動搖;“通”,指的是西方的技術,可以變通實行。黃遵憲初到日本時也蓋莫如是,認為“論物產(chǎn)之富,人才之眾,風教之美,吾皆勝于彼。所不及彼者,汽車、輪舶、電線及一切格致之學、器用之巧耳”[28],但后來認識到其制度維新的重要性。由于李、張的思想與黃氏書中的根本論見分歧甚著,因此二人雖代為呈遞此書,但并未用心推薦。而總署的原則更是慎刊新論,1877年春,總署刊印出版清廷第一任駐外使臣郭嵩燾的《使西紀程》,遭到守舊大員們的撻伐,“誠不知是何肺肝,而為之刻者又何心也”,隨后刻本也落得個被銷毀的下場。這也就迫使總署不得不對這類論及殊域的著述保持謹慎態(tài)度。
(二)順應于時代潮流
《日本國志》在甲午戰(zhàn)后受到士人倍加推崇,廣泛流傳,無外乎三點:其一,先見之明。梁啟超在為黃遵憲所寫的墓志銘中如是評價,“所成之《日本國志》四十卷,當吾國二十年以前,群未知日本之可畏,而先生此書則已言日本維新之效成則且霸,而首受其沖者為吾中國?!盵29]當是指書中所陳“日本維新以來,頗汲汲于武事”[30],“然而日本論者方且以英之三島為比,其亟亟力圖自強,雖曰自守,亦頗有以小生巨、遂霸天下之志。試展五部洲輿圖而觀之,吾誠恐其鼎舉而臏絕,地小而不足回旋也”[31]等言論。其二,切合時弊。澳大利亞學者梅卓琳曾將光緒帝在戊戌變法期間發(fā)布的詔令和《日本國志》相比較,提出“戊戌維新的改革思想可以從1898年皇帝發(fā)布的詔令中得到最清楚、最直接的反映。從中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詔令正如黃的《國志》一樣,尤其著重強調經(jīng)濟改革,其次是官制改革,最后才是軍事。”[32]其三,內(nèi)容詳備。甲午戰(zhàn)后,清廷遣派眾多學子師法日本,“統(tǒng)賅日本之政情、民風及歷史,為清末言域外地理之杰作”[33]的《日本國志》,自然被清人視作了解異邦的“百科全書”。以上三點,歸根究底是《日本國志》把住了時代的脈搏,符合潮流所需。
結語:黃遵憲完成《日本國志》之初,曾自信地預估此書的影響力將堪比日本的史書《吾妻鏡》[34]及王夫之的《黃書》[35]。然而《日本國志》卻未能如他所料,始一問世便名揚四海,反而是無人問津,沉寂將近10年之久才被世人所熟知,繼而名揚四海。前后際遇,判若云泥,究其緣故,時勢使然。又,古人云:“書猶藥也,善讀者可醫(yī)之”[36],由此可見,晚清時期清廷缺的并非是忠言良藥,而是刮骨療毒的決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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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清末民國間狄葆賢撰.二卷
[27]張之洞:《勸學篇·內(nèi)篇·正權》,光緒二十四年兩湖書院刊印,第21-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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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日本鐮倉幕府官修編年體史書,又稱《東鑒》
[35]明清之際王夫之著。一卷,收入《原極》、《古儀》、《宰制》、《慎選》、《任官》、《大臣》、《離合》等七篇論文,并附《后序》。作于1656年,是作者早年的政論著作
[36]劉向.《說苑》
(作者單位:寧波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