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沬司徒疑簋與衛(wèi)國封建的再討論

2021-04-09 20:13楊永生
古代文明 2021年2期

楊永生

關鍵詞:沬司徒疑簋;衛(wèi)國封建;雙重身份

作為周人經(jīng)緯天下的重要制度,分封制一直受到研究者的矚目,出土材料更為推進相關研究提供了契機。相傳1931年出土于河南的沬司徒疑簋(《集成》4059)1與衛(wèi)國早期歷史息息相關,學者多有考釋;2011年刊布的清華簡《系年》,其中第四章亦涉及到衛(wèi)國封建之事,沬司徒疑簋再次進入學者的視野,對于衛(wèi)國封建的討論也隨之深入。《系年》言:“周成王、周公既遷殷民于洛邑,乃追念夏、商之亡由,旁設出宗子,以作周之厚屏。乃先建衛(wèi)叔封于康丘,以侯殷之余民。衛(wèi)人自康丘遷于淇衛(wèi)?!?簡文明確了康叔之“康”為地名而非謚號,解決了這一陳年公案,但記康叔封康時間與傳統(tǒng)看法不同,康地地望亦存爭議,遂影響到對沬司徒疑簋銘文內(nèi)容的理解,以致衛(wèi)國封建之事晦暗不明。有鑒于此,筆者不揣淺陋,試在前輩學者研究基礎上對沬司徒疑簋銘文進行補釋,并結合相關史料對衛(wèi)國封建的歷史進程提出一孔之見,繼而窺測西周諸侯身份雙重特質(zhì),成一拋磚之作,謬妄之處,尚祈方家指正。

一、沬司徒疑簋銘文補釋

沬司徒疑簋現(xiàn)藏于英國倫敦大英博物院。簋無蓋,束頸侈口,深腹微鼓,高圈足加寬邊,半環(huán)形雙耳,腹部飾直棱紋,頸和圈足飾圓渦紋和四瓣目紋,是成王時器。簋銘言:“王來伐商邑,誕命康侯啚(鄙)于衛(wèi),沬司徒疑眔啚(鄙),作厥考尊彝。?”。

在以往研究中,銘文首句的釋讀雖曾有“朿伐”與“來伐”之異,對“王”的理解也曾有“武王”與“成王”之殊,但經(jīng)過多年的討論,“來伐”之釋與“成王伐武庚”之說已漸趨統(tǒng)一。對器主身份及末句的理解,諸家也比較一致,基本認為沬疑為殷遺民?族之人,此器是他為亡父作的祭器。觀點分歧最大的是中間兩句,尤其集中在“啚于衛(wèi)”一句的理解上。以筆者所見,主要看法有三。其一,認為此句是與康叔封衛(wèi)有關,此說認同者最多,諸家之間又有細微差別?;驅ⅰ皢灐贬尀椤氨伞保x為“國”,指封康叔于衛(wèi);1或將“啚”釋為“圖”,即賜圖給康叔,也就是命令康叔管理衛(wèi)地;2或將“啚”釋為“鄙”,為邊鄙之義,此句是說在衛(wèi)地邊鄙地區(qū)建立城邑;3或將“啚”釋為“鄙”,解釋為劃定國土的邊境地區(qū)。4其二,認為此句與成王伐武庚有關,認為是命康叔在衛(wèi)地防守邊境。5其三,認為“啚”通“圖”,是康叔封之字。6從文字學的角度來說,釋“啚”為“圖”存在一些困難,7第三說暫可不論,而前兩種說法的癥結則在于對銘文首句“來伐”及“衛(wèi)”的不同理解。

對于銘文首句“王來伐商邑”,學者雖基本認同此句所說為周初東征之事,但細味諸家之說,仍存在平亂結束與正在平亂兩種看法。這種分歧在于對“來伐”一詞的不同理解。認為此時東征已經(jīng)結束的學者,多傾向于將“來伐”理解為“來于伐”,即王由伐商邑歸來。此說并非無據(jù),黃組卜辭中多以“征人方”、“來征人方”對言,陳夢家先生指出“征人方”指去伐人方,為往程;而“來征人方”指來于征人方,為歸程。8

但若分析“來+V(動詞)”及“來+VO(動賓短語)”的句式用例,仍可提出其他解釋。

“來伐”一詞并不多見,彝銘所見除沬司徒疑簋之外,尚見于旅鼎(《集成》2728)和卿簋(《銘圖》14432),9但銘文亦較簡略,其準確含義難明。不過,“來+V”或“來+VO”的組合形式卻多見于西周金文,可試舉幾例進行分析:

新邑鼎:“王來奠新邑。”(《集成》2682)

史墻盤:“微史烈祖來見武王?!保ā都伞?0175)

螨鼎:“螨來遘于妊氏?!保ā都伞?765)

?鐘:“蠻廼遣間來逆昭王?!保ā都伞?60)

五年琱生簋:“琱生有事,召來合事。”(《集成》4292)

上引諸銘中的“來奠”、“來見”、“來遘”、“來逆”、“來合事”與沬司徒疑簋銘中的“來伐”用例相類,其中“來”字用法也相同。在這種形式中,“來+V”的語意重點往往在后一個動詞上,如“來奠”強調(diào)“奠”、“來見”強調(diào)“見”、“來遘”強調(diào)“遘”、“來逆”強調(diào)“逆”等,“來”字逐漸虛詞化,起到強調(diào)語氣的作用。10這種用法在商末金文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如宰甫卣(《集成》5395)言:“王來獸自豆麓”,“來”字就起到加強語氣的作用。11在傳世文獻中,“來”字的這種用法也極為常見,如《詩·大雅·卷阿》:“豈弟君子,來游來歌”,1《詩·商頌·殷武》:“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2“來”字都起到強調(diào)語氣的作用。據(jù)學者統(tǒng)計,《左傳》中“來+V”的句式共269條,“來+VO”的句式共97條,3“來”字也多作虛詞用。

沬司徒疑簋中的“來伐”也是這種句式,“來”字同樣起到強調(diào)語氣的作用,其句意重點在于“伐”,故銘文所述之事當在伐武庚戰(zhàn)事進行之時。從這點看,以此銘所言為命康叔在衛(wèi)地防御是有道理的。

既然簋銘說命康叔在“衛(wèi)”防御,那么“衛(wèi)”在何處呢?以地域范圍言,“衛(wèi)”有大、中、小三種含義。其一,“衛(wèi)”指殷王畿之地,也就是傳統(tǒng)上所認為的衛(wèi)國封域?!蹲髠鳌范ü哪暧浛凳逯?,“命以《康誥》,而封于殷虛”,4即言康叔獲封于殷墟?!妒酚洝ばl(wèi)康叔世家》言:“以武庚殷余民封康叔為衛(wèi)君,居河、淇間故商墟”,5也說“衛(wèi)”在商墟。這一“衛(wèi)”實際上囊括了所謂邶衛(wèi)鄘三監(jiān)之地,基本等同于殷王畿?!蹲髠鳌废骞拍甓蓬A注:“武王伐紂,分其地為三監(jiān)。三監(jiān)叛,周公滅之。更封康叔,并三監(jiān)之地。故三國盡被康叔之化。”6清儒孫詒讓認為:“周公以武庚故地封康叔,實盡得三衛(wèi)全境?!?殷畿的范圍,戰(zhàn)國時吳起認為:“殷紂之國,左孟門,而右漳滏,前帶黃河,后被山。”8大致在今河南省北部和河北省南部。其二,“衛(wèi)”指朝歌附近一帶,為殷王畿的一部分。《漢書·地理志》言:“河內(nèi),本殷之舊都,周既滅殷,分其畿內(nèi)為三國?!对姟わL》邶、庸、衛(wèi)國是也。邶,以封紂子武庚;鄘,管叔尹之;衛(wèi),蔡叔尹之。以監(jiān)殷民,謂之三監(jiān)。”9鄭玄《詩譜》言:“武王伐紂,以其京師封武庚,三分其地,置三監(jiān),使管叔、蔡叔、霍叔尹而教之。自紂城而北謂之邶,南謂之鄘,東謂之衛(wèi)。”10此兩說雖三監(jiān)人物、封域皆有不同,但都認為“衛(wèi)”為殷畿內(nèi)之一部。此“衛(wèi)”即“殷”,也就是指殷都朝歌,在今河南淇縣一帶。11其三,“衛(wèi)”指殷墟附近的一座軍事重邑?!兑葜軙な婪狻费裕骸凹咨?,百弇以虎賁誓,伐衛(wèi)?!贝恕靶l(wèi)”,“邑名,在朝歌之東。”12《逸周書·作洛解》記周公伐武庚,“臨衛(wèi)政殷,殷大震潰”,13“臨”有居高臨下之義,周公可“臨衛(wèi)政殷”,不僅說明此“衛(wèi)”與殷有別,更指出“衛(wèi)”地勢較高。這個衛(wèi)邑可能就在今河南鶴壁??h衛(wèi)賢鎮(zhèn)一帶。14河南鶴壁市處于太行山麓到華北平原的過渡地帶,平均海拔180米左右,正符合周公“臨衛(wèi)政殷”的軍事部署。由簋銘所記成王、周公伐武庚的軍事形勢來看,命康叔“鄙于衛(wèi)”之“衛(wèi)”可能就是這個衛(wèi)邑。

簋銘言:“誕命康侯鄙于衛(wèi)”,“誕”可解為又,有同時或重復之義,15“誕命康侯鄙于衛(wèi)”即王伐商邑的同時命令康侯“鄙于衛(wèi)”?!氨捎谛l(wèi)”即以衛(wèi)邑作為邊鄙,也就是以衛(wèi)作為前線據(jù)點?!氨伞庇羞叡?、邊邑之義,《左傳》莊公二十八年記晉獻公令“群公子皆鄙”,杜預注:“鄙,邊邑也。”1按此事出自驪姬之謀:

(驪姬)使言于公曰:“曲沃,君之宗也;蒲與二屈,君之疆也;不可以無主。宗邑無主,則民不威;疆場無主,則啟戎心;戎之生心,民慢其政,國之患也。若使大子主曲沃,而重耳、夷吾主蒲與屈,則可以威民而懼戎,且旌君伐?!笔咕阍唬骸暗抑畯V莫,于晉為都,晉之啟土,不亦宜乎!”2

驪姬雖在主觀上是為了驅離群公子在國都的勢力,但在客觀上也指出了邊鄙之地對國家的重要性。邊鄙之地不僅是防御的關卡,更可作為進取開拓之橋頭堡。簋銘所言“鄙于衛(wèi)”正有此意。由此可見,周初伐武庚乃取分頭合擊之策,主力由成王、周公率領,康叔則領偏師在衛(wèi)邑駐扎,最終康叔之偏師收獲奇效,故《逸周書·作洛解》言:“臨衛(wèi)政殷,殷大震潰”。

從沬司徒疑的身份來看,此銘所記亦不當視為封侯之事。沬司徒疑,學者多認為其為沬地之司徒。此人所作還有沬伯疑鼎(《集成》2344)、沬伯疑尊(《集成》5954)、沬伯疑卣(《集成》5363、5364)等沬伯疑器,諸銘中皆有族徽“?”,且名為“疑”,當為同一人所作無疑。但為何此人既自稱“沬伯”,又可稱“沬司徒”呢?杜勇先生已經(jīng)指出這一矛盾之處,并認為此“沬司徒”指衛(wèi)之司徒。3但如果沬伯作為衛(wèi)之司徒,為何不作“衛(wèi)司徒?jīng)i疑”,而自稱為“沬司徒疑”呢?一般來說,西周時諸侯、邦君之臣多采取“邦名+職官名+本人姓名”的稱謂方式,如五祀衛(wèi)鼎(《集成》2832)提到邦君厲的臣屬有“厲有司申季”,又如魯內(nèi)小臣生鼎(《集成》2354)的器主“魯內(nèi)小臣生”,再如齊史疑觶(《集成》6490)中的“齊史疑”等皆是如此。由此來看,沬司徒疑似也非衛(wèi)之司徒。

既然如此,如何解釋諸器中同一人稱謂的不同呢?這或為殷周鼎革后周人對歸服殷人之懷柔政策所致。從族徽來看,疑為殷遺,“沬伯”是他的舊稱。沬地早在武丁時期就有宮室類建筑存在,是商王和貴族的田獵之地;到了武乙帝辛時期,商王還經(jīng)常在沬地停留居處。4沬伯或即是沬地的尹,“尹”是商代對在王朝任事者的一種通稱,屬于商的朝臣。5而“司徒”則是周人新冊命之職,或僅是一種榮耀稱號,是“顯”的手段?!兑葜軙ざ纫亟狻酚浳渫踔裕骸熬S天建殷,厥征天民名三百六十夫,弗顧亦不賓成,用戾于今?!?太史公述此言曰:“維天建殷,其登名民三百六十夫,不顯亦不賓滅,以至今?!?文略異而義實同。所謂“天民名”、“名民”即“名姓之后”,指先代舊族?!帮@”為“顧”之誤字,義為眷顧?!百e滅”即損滅。8所謂“眷顧”就是說給予先代舊族榮耀的地位,而“損滅”則是將其伐滅或遠逐。周人封沬伯為“司徒”正是授予其崇高地位的一種方式?!蹲髠鳌冯[公十一年記滕、薛朝魯爭長:“十一年春,滕侯、薛侯來朝,爭長。薛侯曰:‘我先封。滕侯曰:‘我,周之卜正也。薛,庶姓也,我不可以后之?!?觀滕侯之言,他爭長之由有二:其一曾任內(nèi)服卜正之職,其二為周之同姓。更可注意者乃滕侯先言服事上的差異再說族屬血緣上的不同,似可說明對周代諸侯而言,有職于王確是榮耀之事?!蹲髠鳌烦晒荒辏骸拔糁芸松?,使諸侯撫封,蘇忿生以溫為司寇,與檀伯達封于河?!?0沬伯的情況或與此相類,若按照《左傳》的說法,沬疑就是“以沬為司徒”。故沬司徒疑實際上是周王之臣屬,而非康叔之臣。1簋銘言“沬司徒疑眔鄙”,“眔”訓為“至”,為到達之義。2此句指沬司徒疑與康叔共同負責衛(wèi)邑的軍事建設,以作為防御及進攻武庚之用。

由上所論,沬司徒疑簋所記并非是康叔獲封之事,只是周初東征伐武庚時康叔受命的一次重要軍事行動。從金文封侯文例來看,亦可佐證此說。金文中所見諸侯初封、徙封、嗣封之例有六(同銘者僅計一次),分別見于克罍(《銘圖》13831)、克盉(《銘圖》14789)、公盨(《銘圖》4954)、麥尊(《集成》6015)、宜侯夨簋(《集成》4320)、伯晨鼎(《集成》2816)及四十二年逨鼎(《銘圖》2501)中,皆言“侯于某(地名)”。清華簡《封許之命》記許國之封亦言“侯于許”。3沬司徒疑簋言“鄙于衛(wèi)”與封侯之文例不同,更可見其非封侯之命。4

二、衛(wèi)國封建的三個階段

如上所論,沬司徒疑簋雖與康叔封衛(wèi)無涉,但仍保存了康叔封康的重要史料。結合傳世文獻及清華簡《系年》的相關記載,可將衛(wèi)國封建分成康叔封康、康叔封衛(wèi)和衛(wèi)頃侯封侯三個階段,在不同階段中衛(wèi)君所扮演的角色也有所不同,呈現(xiàn)出由作為“王之斥候”的軍事職官到兼具一邦之君和天子之臣雙重身份的封君的發(fā)展趨勢。

1,康叔封康

康叔在封衛(wèi)之前就已經(jīng)獲封于康,對于康叔之“康”,傳統(tǒng)上有謚號和地名兩說,清華簡《系年》言:“乃先建衛(wèi)叔封于康丘”,明確了“康”為地名,但也引發(fā)了對封康時間和康地地望的爭論。

對于康叔封康的時間,以往研究多認為在武王時。5但《系年》言:“周成王、周公既遷殷民于洛邑,乃追念夏、商之亡由,旁設出宗子,以作周之厚屏。乃先建衛(wèi)叔封于康丘,以侯殷之余民”,從行文來看,《系年》似認為康叔封康在東征勝利、營建洛邑之后。以沬司徒疑簋論之,簋銘中提到“康侯”,可見康叔至少在伐武庚時就已經(jīng)獲封于康、受命為“侯”,傳統(tǒng)的看法不能簡單否定,而《系年》之說亦可作另外解釋。按《系年》行文并不嚴格按照時間順序,6文中所稱之“先建”可能是說在周成王、周公封建諸侯之先,亦即武王之時。類似的用法還見于古本《竹書紀年》,其記兩周之際史事言:“平王奔西申,而立伯盤為太子,與幽王俱死于戲。先是,申侯、魯侯及許文公立平王于申,以本天子,故稱天王?!?此句中的“先是”指幽王身死之前,“先建”或與此用法相類,皆是引出與前文事件有一定時間跨度之前發(fā)生的情況。

對于康地地望,傳統(tǒng)上多認為在今河南禹州一帶。8自《系年》刊布之后,有論者提出新說,認為“康”在殷墟左近。此說實拘泥于簡文,簡文言:“乃先建衛(wèi)叔封于康丘,以侯殷之余民”,“侯殷之余民”未必意味著康丘必在殷墟左近。此可以管蔡霍三監(jiān)之事作為類比說明。一般認為,管在今河南鄭州、蔡在今河南上蔡、霍在今山西霍縣,皆距殷墟有相當?shù)木嚯x。為監(jiān)殷計,三叔又兼領有邶鄘衛(wèi)三地,9這可能就是他們的駐邑。1康叔之事與此相類,其封于河南禹州一帶,到了武庚及三監(jiān)叛亂之時,方又受命駐守衛(wèi)邑,作為戰(zhàn)事的橋頭堡。由此可見,周初為了防范殷人勢力的再崛起,建立了至少兩條防線。第一條是以管叔為首,2以三叔所兼之邶衛(wèi)鄘三地為核心聯(lián)合其他諸監(jiān),在殷墟之內(nèi)監(jiān)視以武庚為首的殷人勢力。3第二條則包括三叔本封之管、蔡、霍三國,及周邊所封之康、魯?shù)葒谕夥婪兑笕藙萘Α?康叔所封的康就屬于這第二條防線。

康叔雖封衛(wèi),但直到西周中期,衛(wèi)國國都皆在康。學者多注意到康叔封、康伯髦父子稱謂中皆有“康”的情況,但忽略了西周中期仍有“康公”之稱。西周中期器郃盌簋(《集成》4197)、?簋(《銘圖》5386)分別記載了郃盌、?受王命擔任司徒之事,右者皆為“康公”。對此“康公”,陳夢家先生認為是密康公,5馬承源先生則認為是康丘的再封之君的后人,6但兩說皆無確鑿證據(jù)。從“衛(wèi)”字在彝銘中的用法來看,西周晚期衛(wèi)姒諸器、衛(wèi)夫人昜銅泡等中方見作國名之義的“衛(wèi)”字,這說明直到西周中期衛(wèi)國國都仍在康,7而到衛(wèi)頃侯時才正式徙封到衛(wèi)(詳下)。不過,康叔封衛(wèi)后,衛(wèi)君常在衛(wèi)邑。從考古發(fā)現(xiàn)來看,河南??h辛村墓地發(fā)現(xiàn)大型墓8座,中型墓6座,小型墓54座,車馬坑2座,馬坑14座,其時代自西周初年一直延續(xù)到春秋早期。大型墓為侯伯、君夫人墓地,其中M21時代最早,可能就是康叔封之墓。8遺址出土多件青銅禮器、青銅兵器,據(jù)傳“康侯”諸器也皆出自辛村遺址。9在彝銘中也可發(fā)現(xiàn)康叔封衛(wèi)后衛(wèi)國兩都并存的情況。西周早期器賢簋(《集成》4106)言:“公叔初見于衛(wèi)”,“公叔”為康叔封之子、康伯髦之弟,10“見于衛(wèi)”即去衛(wèi)邑述職,11說明此時衛(wèi)君正在衛(wèi)邑,而公叔履職之地可能就是在康。

總之,由沬司徒疑簋所見,康叔至少在周初東征之時就已經(jīng)獲封于康、受命為侯,傳統(tǒng)上認為康叔初封于武王時的看法值得重視。不過,如簋銘所示,康叔此時所封之“侯”,可能僅僅是作為“王之斥候”的軍事職官,而非東征后封建之諸侯。12他所受封之“康”,在今河南禹州一帶,可能類似于采邑。13

2,康叔封衛(wèi)

東征勝利后,康叔被封于殷墟,典籍于此多有著墨,其中最為重要者是《左傳》定公四年祝佗之言及《尚書》的《康誥》、《酒誥》、《梓材》封康叔“三誥”。

魯定公四年,祝佗論及周初封建尚德之義,并述魯、衛(wèi)、晉三國封建情況,其中論衛(wèi)國曰:

分康叔以大路、少帛、綪茷、旃旌、大呂,殷民七族,陶氏、施氏、繁氏、锜氏、樊氏、饑氏、終葵氏;封畛土略,自武父以南,及圃田之北竟。取于有閻之土,以共王職。取于相土之東都,以會王之東蒐。聃季授土,陶叔授民,命以《康誥》,而封于殷虛。皆啟以商政,疆以周索。1

祝佗為衛(wèi)人,他論本國初封情況當有所本,其言可作為進一步分析康叔受封情況的基礎。祝佗雖論及康叔獲封之“殷民七族”,但更側重衛(wèi)國獲封的疆土情況。2從其論來看,康叔獲封的疆土除了作為湯沐邑的“有閻之土”和“相土之東都”外,最主要的便是在殷墟,具體來說就是“自武父以南,及圃田之北竟”的實封之地。

對康叔實封之地的范圍,如祝佗之言,乃是以武父為北界、以圃田為南界。武父有二,一者為衛(wèi)之北界,地望不明;一者見于《左傳》桓公十二年,為魯鄭會盟之所,在今山東菏澤東明縣一帶。3由地理位置言,鄭之武父偏南,與衛(wèi)之武父顯非一地。圃田即春秋時鄭之原圃,在今河南滎陽中牟一帶。4祝佗并未言及康叔新封地的東、西兩界,不過仍可作一推測?!兑葜軙ぷ髀褰狻酚洊|征勝利后殷墟的分封情況:“俾康叔宇于殷,俾中旄父宇于東”。5文中的“中旄父”,注家多認為是康叔封之子康伯髦,但一者排行為仲、一者排行為伯,顯然不同。且為何父子分于兩地,亦難理解,故中旄父身份不妨闕疑。中旄父身份不明,但“東”地大致范圍可知。所謂“東”,即殷都之東,指今天豫北漳河以南、滑縣以東、以濮陽為中心、東到魯西的地區(qū)。6滑縣一帶當為康叔新封地的東界。在西面,周人封國眾多,如原在今河南濟源西北,雍在今河南焦作西南,凡在今河南輝縣西南,邘在今河南沁陽西北,祭在今河南滎陽西等。7諸封國地望大致皆在今河南輝縣西,這應是康叔新封地的西界。故康叔新封地南至今河南滎陽,東以滑縣為界,西則到輝縣一帶,北界雖不明,但總體范圍不會超出殷墟。此地就是《逸周書·作洛解》所說的“俾康叔宇于殷”之“殷”,只是殷墟的一部分,中心當在今河南??h辛村一帶,也就是在原衛(wèi)邑附近。??h辛村不僅發(fā)現(xiàn)衛(wèi)國宗室墓地,更出土多件衛(wèi)國青銅器,其中幾件青銅盾飾上皆有銘文“衛(wèi)師昜”,8此處的“衛(wèi)”說的就是康叔原駐守的衛(wèi)邑。

對于殷墟,以往經(jīng)學家多將其全部視為康叔之封地,但如上所論,東征勝利后,周人在殷墟封建了許多封國,康叔所封僅為殷墟之一部。除周人封國之外,殷墟還有周王直接控制的地域。如在牧野,周人就建有“師”。西周中期器小臣簋(《集成》4238、4239)記東夷大反,伯懋父率殷八師自“師”出發(fā),歸在“牧師”?!皫煛钡赝幻?,而“牧師”就在牧野。西周時期的“師”,不僅是軍事組織,更是具有獨立行政能力的地域組織,可以被稱為“軍事功能區(qū)”。9統(tǒng)領殷八師的伯懋父,以往多認為是康伯髦,但新近研究指出,伯懋父主要活動在昭、穆時期,與康伯髦生活的年代(成、康時期)不符。10故此伯懋父實為王之卿士,牧師實由周王直接控制,考慮到殷八師主要由殷遺民組成,更可說明周王直接控制了殷墟相當部分的人口。不僅如此,在衛(wèi)國境內(nèi)也有王師派駐。衛(wèi)國的南境圃田,到了西周中期成為穆王東征駐軍之地。鼎(《集成》2740)言:“唯王伐東夷,祭公令眔史曰:以師氏眔有司、后國伐貊……”此“王伐東夷”即文獻所載穆王伐徐偃王之事,祭公參與其中,是東征的主帥,1他就曾駐軍于圃田。《穆天子傳》言:“丁丑,天子□雨乃至,祭父自圃鄭來謁”,圃鄭就是衛(wèi)之圃田。2以圃田的地理位置來看,祭公在此應是為東征作準備。此外,《墨子·明鬼下》記:“周宣王合諸侯而田于圃”,3可見到西周晚期,圃地又成為宣王大會諸侯的田游之地。因此,圃地雖被封給康叔,但仍在周王的直接控制之下。

不寧唯是,從職權上看,康叔在封國內(nèi)有君主之權,但對殷墟僅有監(jiān)管之責,周公在殷墟設王臣直接管理殷遺民,康叔只是他們的領導。東征勝利之后,周人對殷遺民采取分而治之的安撫政策,一部分殷遺民如殷民七族被賜給康叔,而更多遺民則留居殷墟?!犊嫡a》、《酒誥》、《梓材》歷來被視為封康叔之“三誥”,其命康叔職事大要有三:“弘王應保殷民,一事也;助王宅天命,二事也;助王作新民,三事也。”4不過,三誥雖旨意相同,但針對對象有別?!犊嫡a》文末言:“乃以殷民世享”,5是此“殷民”為康叔之臣,即殷民七族。而《酒誥》則說:“庶士、有正越庶伯、君子!其爾典聽朕教……乃允惟王正事之臣,茲亦惟天若元德,永不忘在王家!”6周公強調(diào)“王正事之臣”、“不忘在王家”,說明他們皆為王臣,而非專屬康叔之公臣。7

因兩者身份有別,故周公命康叔雖皆以明德慎罰為綱,但具體政策卻有不同。對于獲賜之殷民七族,周公要求康叔在學習商代法律的基礎上,斷獄定罪時乾綱獨斷,“非汝封刑人殺人,無或刑人殺人,非汝封又曰劓刵人,無或劓刵人”,8必須要權出一人。對于一些“別播敷,造民大譽”即不用康叔法度、自作章法的各級官長,更要“速由茲義率殺”。9而對于在殷墟的王臣,康叔則無專殺之權?!毒普a》言:

予惟曰:汝劼毖殷獻臣,侯、甸、男、衛(wèi);矧太史友、內(nèi)史友、越獻臣百宗工;矧惟爾事服休,服采;矧惟若疇,圻父薄違,農(nóng)夫若保,宏父定辟,矧汝剛制于酒。

厥或誥曰:“群飲?!比晡鹭1M執(zhí)拘以歸于周,予其殺。又惟殷之迪諸臣惟工,乃湎于酒,勿庸殺之,姑惟教之。有斯明享,乃不用我教辭,惟我一人弗恤弗蠲,乃事時同于殺。10

從上引經(jīng)文中不難看出,殷墟之王臣主要有留處殷墟的殷遺民和管理殷遺民的周人王官兩種身份。殷遺民主要包括侯、甸、男、衛(wèi)等原商人外服諸侯和太史、內(nèi)史、宗工等原商人內(nèi)服臣僚兩類。侯、甸、男、衛(wèi)本四散于商人的四境、四土和四方,克商及東征勝利后,部分可能被集中于商邑。他們的境遇可參照遷于洛邑之殷遺。西周晚期器簋(《集成》4215)記受王命“司成周里人眔諸侯、大亞?!薄袄铩北玖x是人聚居的邑,西周時期已經(jīng)作為地域性社會組織出現(xiàn),11“里人”就是指居住在里之中的人?!皝啞笔巧檀z留下來的名號,1是一種高級職官。2與“里人”、“大亞”并列的“諸侯”,應是被遷到洛邑的殷遺民。如此銘所見,這些被集中安置的殷人外服諸侯由周王派員直接管理,可見其王臣身份,集中于商邑者與此相類。在此之外,殷墟還存在另一種王臣,即周王派駐的、直接管理殷遺民的王官,最為重要的便是以圻父、農(nóng)父、宏父為首的三有司。對于新征服地區(qū),周人往往會以“三事”管理民眾?!对姟ご笱拧こN洹酚浶醴バ欤骸安涣舨惶帲戮途w”,3所謂“三事就緒”即“治民、理政、執(zhí)法三事安排得順順當當?!?此正是《酒誥》圻父、農(nóng)父、宏父之職守。5

對于這些王臣,周公一面申以商人之舊法,一面更要貫徹周人之新政,其中最關鍵者乃禁酒之令。以上文所引,康叔負有對這些王臣的監(jiān)管之責:若周人官長酗酒,康叔則要將其押解到周,由周公斷罪刑殺;而對于酗酒的殷遺民,則要先行教化,教化不行者,方行殺伐??紤]到周公對殷遺民之懷柔政策及量刑之慎重,這些酗酒的殷人也應仿照犯禁之周人處理之法,由周公斷罪。概言之,康叔僅有監(jiān)管之責而無殺伐之權。從這一點來看,也不能將殷墟全視為康叔所有,應分別論之。

綜上所論,東征勝利后,康叔在原衛(wèi)邑基礎上獲得了加封,繼而受命監(jiān)管留居殷墟的殷遺民。在殷墟的不同地區(qū),康叔負有不同的責任,具有不同的身份。在本國之內(nèi)為君主,獲封殷民七族,有生殺予奪的君主之權。對殷墟其他地區(qū),則僅有監(jiān)察之責,其職務可能類似于監(jiān)官。6按周初八誥之中多見“監(jiān)”字,除用作借鑒、監(jiān)察之類動詞含義之外,還可用作名詞,指監(jiān)官。如《梓材》言:“王啟監(jiān)厥亂為民”,7又如《尚書·多方》言:“今爾奔走臣我監(jiān)五祀”,8其中之“監(jiān)”皆指天子所設之監(jiān)官。其監(jiān)察之法,《梓材》言:“無胥戕,無胥虐”,要旨為明德保民。具體來說,則要“肆往奸宄、殺人,歷人,宥;肆亦見厥君事,戕敗人,宥”,9對過往的犯罪逐一審查加以寬宥,行慎罰之法。從這點看,“康叔封衛(wèi)”包含兩層含義。其一,命康叔為君,封土主要在今河南滎陽以北、輝縣以東、滑縣以西一帶,所賜人口主要為殷民七族。其二,授康叔以職,主要負責統(tǒng)領殷墟之王臣。因此,康叔之封與彝銘中常見的對內(nèi)服卿士的冊命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只是康叔因功勞大、任務重,獲賜土地和人口已經(jīng)有了諸侯氣象罷了。《尚書·顧命》記成王顧命之臣:“太保奭、芮伯、彤伯、畢公、衛(wèi)侯、毛公”,10太保奭、芮伯、彤伯、畢公、毛公皆屬內(nèi)服卿士,11廁身其間的康叔,其“侯”亦不妨視為內(nèi)服職官。

此外,從衛(wèi)君之爵稱也可發(fā)現(xiàn)衛(wèi)國獲封與其他諸侯不同之處。以《史記·衛(wèi)康叔世家》所見,康叔稱“侯”,其下六世皆稱“伯”,直到衛(wèi)頃侯時方“厚賂周夷王,夷王命衛(wèi)為侯?!?3康叔之“侯”稱延續(xù)了東征時的稱謂,因武庚之亂初平,殷遺民人心未定,故康叔仍率師屯駐于衛(wèi)邑,銅器中所見之“衛(wèi)師昜”即指此。從職責上看,康叔此時的“侯”可能帶有幾分“軍監(jiān)”的意味。1經(jīng)由周人的懷柔優(yōu)待政策,殷遺民已漸歸附,更成為殷八師的兵員基礎。因此,到了康伯髦時,衛(wèi)君不復稱“侯”,而開始稱“伯”,“伯”代表康叔一系作為新建宗族的大宗身份。2換言之,衛(wèi)君之侯爵無法世襲,與一般諸侯有別,卻與監(jiān)官有相近之處。按除周初之三監(jiān)外,彝銘中尚見有應監(jiān)、管監(jiān)、句監(jiān)、鄂監(jiān)等,專家指出監(jiān)與諸侯不同,具有臨時派遣的性質(zhì),3這可能便是衛(wèi)君之“侯”在衛(wèi)頃侯之前僅有康叔一世的制度層面的原因。

3,衛(wèi)頃侯徙衛(wèi)

如上所論,衛(wèi)君爵稱的變化在周夷王時,而“衛(wèi)”作為國名出現(xiàn)在金文中也在西周晚期,這兩件事可能并非孤立,而是同一事件的不同面向。以往注疏家在討論《衛(wèi)康叔世家》所記衛(wèi)君由“伯”至“侯”的稱謂變化時,多在五等爵制或方伯制的框架之下分析衛(wèi)君等級的變化,卻忽略了其背后衛(wèi)國封建進程的展開。度其實,衛(wèi)頃侯厚賂夷王非單單為衛(wèi)君稱謂變動,更為衛(wèi)都正式由康徙封至衛(wèi),更深層含義則在于獲得并吞殷墟全境的合法性,為衛(wèi)國的進一步發(fā)展打下基礎。

按西周之侯,因藩屏之責故多建于邊境之地,與四夷雜處。這即是對諸侯的生存挑戰(zhàn),也給予其發(fā)展的獨有契機。一方面侯因遠離王室,受鉗制較小,以至于到了春秋時,晉國籍談還以此作為晉國不向王室獻器的托詞。4另一方面周王也在鼓勵邊裔諸侯擴展勢力,《詩·魯頌·閟宮》說的“大啟爾宇,為周室輔”,5《史記·秦本紀》記“戎無道,侵奪我岐、豐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6皆為明證。在這種情況下,到了西周中期姬姓封國多獲得了發(fā)展。從考古發(fā)現(xiàn)來看,在恭懿之際一些姬姓封國的舊址被廢棄,新址則在規(guī)模和等級上都有提升。與此同時,殷遺民或土著的封國漸次消亡。7這與西周國策的調(diào)整有關,也是姬姓封國勢力發(fā)展的反映。衛(wèi)頃侯正是在此種情況下為衛(wèi)國發(fā)展計而厚賂周夷王以求徙封于衛(wèi)、改爵為“侯”。此外,考慮到康丘的地理位置及西周中晚期的南土局勢,衛(wèi)頃侯此舉還帶有避禍自保的用意。自周穆王始,周王朝與主要居住在淮河流域的夷人族群發(fā)生了劇烈的沖突,康丘所在的豫東南一帶是淮夷內(nèi)侵的必經(jīng)之途,也是應國等諸侯反擊、防御的前線。8其中禹鼎(《集成》2833)記南淮夷內(nèi)侵,“至于歷、內(nèi)”,歷就在今禹州一帶。9如此來看,衛(wèi)頃侯徙封之舉不免有些逃避責任之嫌了。

至此,由康叔封康為始,到衛(wèi)頃侯徙衛(wèi)為終,歷經(jīng)七代,衛(wèi)國的封建方正式完成。在這一過程中,衛(wèi)君稱謂由“侯”至“伯”再變?yōu)椤昂睢保渖矸萁巧舶l(fā)生了變化,不僅體現(xiàn)了“侯”由軍事職官到一邦之主的封建進程,更顯示出西周封建制下諸侯國君的兼具“君”與“臣”的雙重身份。

三、西周封建制下諸侯的雙重身份

衛(wèi)國封建自康叔至衛(wèi)頃侯共歷七世方最終完成,其較長的封建進程無疑提供了觀察西周封建制的一扇窗口。如對于“侯”,以往研究雖從文字學角度指出“侯”之本義與武事有關,最先為斥候,后逐漸轉變?yōu)榉鈬?1但囿于材料往往難作展開。衛(wèi)國的獲封歷程無疑為前輩學者的銳見卓識提供了一個具體的例證,展現(xiàn)出“侯”稱謂背后的復雜內(nèi)涵,更是西周封建制下諸侯國君兼具“君”與“臣”雙重身份的體現(xiàn)。一方面,所謂“君”者,鄭玄言:“天子、諸侯及卿大夫有地者皆曰君”。2諸侯作為“君”,在本國內(nèi)皆享有較為獨立的政治、經(jīng)濟等多方面權力,其目的主要是為了本國的發(fā)展。另一方面,封建制的根本目的仍在于藩屏周王室,即維護周天子獨尊的王朝一統(tǒng)格局。故而,諸侯同時是肩負多方面職事的天子之臣,需要服從于西周王朝的整體國策戰(zhàn)略。為君之事自毋庸多言,為臣之責如納貢、朝覲、派軍、守土等亦為學者所熟知。唯應指出的是,對于一些大國諸侯來說,作為“臣”的職責不僅僅限于本國,更有對周邊臣服邦族監(jiān)管、保護等區(qū)域職責。

如上文所論之衛(wèi)康叔,在處理本國事務之外,他還要負責統(tǒng)領周人設于殷墟之王官,并監(jiān)管留處殷墟的殷遺民,可見其臣責并非局限在一邦一國之內(nèi)。除衛(wèi)康叔之外,這種情況尚見于其他封國,士山盤(《銘圖》14536)中所記“中侯”便是其中一例。其銘言:

唯王十又六年九月既生霸甲申,王在周新宮,王格大室,即位。士山入門,立中廷,北向。王呼作冊尹冊命山,曰:“于入中侯,出,徵鄀、荊、方服,眔大藉服、履服、六孳服?!敝泻?、鄀、方賓貝、金。山拜稽首,對揚天子子丕顯休,用作文考釐仲寶尊盤,山其萬年永用。

此銘中“服”,專家指出“大藉服”是指庶民耕種藉田的義務,“履服”指勘定鄀、荊、方三邦中藉田的位置和數(shù)量,“六孳服”即進獻給周王的六種谷物。士山先入中侯后至三邦,中侯可能就負責管理三邦。3從對臣服異族管理的角度來看,中侯與康叔的身份有相近之處,其臣責也超出了一邦一國的范圍。與士山盤相類,駒父盨蓋(《集成》4464)中的“高父”可能也有這方面的責任。駒父盨蓋言:

唯王十有八年正月,南仲邦父命駒父即南諸侯,率高父視南淮夷,厥取厥服,至,夷俗遂不敢不敬畏王命,逆見我,厥獻厥服。我乃至于淮,小大邦亡敢不貯具逆王命。四月,還至于蔡,作旅盨,駒父其萬年永用多休。

如銘文所示,駒父受南仲邦父之命出使南諸侯,檢查并征取南淮夷諸邦之服。其中視察南淮夷之服時,駒父皆同高父一起,可見高父在此次出使巡行中的重要作用。對其身份,或認為是南國諸侯的統(tǒng)帥,4或視之為設于淮夷地區(qū)的“工吏”。5而從其職責來看,不妨將其視為負責監(jiān)督南淮夷諸邦的監(jiān)官。監(jiān)視之責尚見于韓國。《詩·大雅·韓奕》言:“以先祖受命,因時百蠻。王錫韓侯,其追其貊。奄受北國,因以其伯。實墉實壑,實畝實藉。獻其貔皮,赤豹黃羆?!?如詩文所見,韓侯受命監(jiān)管北國追貊等臣服族群,具體責任即“修其城池,治其田畝,正其稅法,而貢其所有于王?!?

上引諸例皆在西周晚期,但《韓奕》言“因先祖受命”,可見大國諸侯的這種臣責有更早的淵源,應可追溯至周初大分封時。如受封于周初東征之時的齊國,8其命辭言:“五侯九伯,女實征之,以夾輔周室”,9其中當有部分監(jiān)管異族貢納的職責,故而齊桓公伐楚時管仲還將其當做合法依據(jù)之一。這些被征服的異族有些還作為附庸分賜給諸侯加以管理,如魯國有“土田附庸”、1邢國有州人、重人、庸人(邢侯簋、《集成》4241)等。如此來看,授命大國諸侯管理臣服邦族是周人一以貫之的基本國策。析其實質(zhì),大國諸侯的這種監(jiān)察之責,實質(zhì)上是在周天子王權一統(tǒng)之下的分級治理機制,有論者稱之為“因以其伯”,是很有道理的。2

這種超出一邦一國范圍的臣責造就了一些強藩大國,成為周人在地方上的支點。王國維先生言:“而魯、衛(wèi)、晉、齊四國,又以王室至親為東方大藩……由是天子之尊,非復諸侯之長而為諸侯之君?!?但是,隨著封建日久,封國與王室的聯(lián)系漸趨松弛,加之西周國勢的整體變化,從西周中晚期開始,一些封國國君開始更多地為本國的發(fā)展考慮,更多地展現(xiàn)出其作為“君”的一面,上論衛(wèi)頃侯之事便是這種情況的反映。當然,這并不意味著諸侯作為“臣”的一面消失了。即便到了春秋時期,霸主仍在名義上尊奉周王室,如以春秋晚期器晉公(《集成》10342)所示,晉平公追述先世,自言其志:“余唯今小子,敢?guī)浶拖韧酰轮戎?,?燮萬邦,哀哀莫不日卑恭。5余咸畜胤士,作憑左右,保乂王國”,仍強調(diào)晉國有維護周天子地位的政治傾向。6

綜上所論,沬司徒疑簋銘文雖僅記載了康叔受命在征伐武庚時的一次軍事活動,但也提供了康叔封康的關鍵信息。結合文獻所載衛(wèi)國封建情況,可以發(fā)現(xiàn)衛(wèi)國封建經(jīng)由康叔封康、康叔封衛(wèi)及衛(wèi)頃侯徙衛(wèi)三個階段,衛(wèi)君身份也由偏重軍事職官的“侯”逐步轉變?yōu)榧婢咭粐吞熳又嫉闹T侯,這體現(xiàn)了西周封建兼具封邦建君與授職命臣的雙重內(nèi)涵。與康叔的職事相同,一些大國諸侯也要承擔起監(jiān)管周邊臣服異族的責任,這給西周封建制帶來了一些地方治理的色彩。但隨著封建日久,封國的離心傾向增強,封君更多地為本國的發(fā)展考量,其作為“君”的一面日益凸顯,逐漸影響到西周的政局國策,衛(wèi)頃侯徙衛(wèi)便是這一趨勢的產(chǎn)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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